恆加彷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低聲道,“在下只是隨便亂説,請別見怪。”
“什麼見怪不見怪!小兄弟,你説得可是一點都沒錯!”那男子衝着他爽朗的笑了起來,“難道小兄弟去過突厥?”
恆迦笑了笑,“在下沒有機會去,不過父親常年出外做生意,倒是經常提起那裏的大漠風光美不勝收,還真想去親眼看看。是吧,二弟?”他側過頭看了看長恭。
長恭微微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恆迦是想和這幾個突厥人套近乎,雖然不清楚這幾人的身份,但説不定能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想到這裏,她也連忙點頭,“正是,正是,每次父親提起那北國風光,實在令人嚮往,看幾位大哥的打扮,難道是從突厥而來……”
那男子哈哈一笑,“小兄弟,好眼力!我們幾個是來長安做馬匹生意的,”
什麼好眼力啊……看你們的打扮不就知道了……長恭雖然覺得有點好笑,但還是立刻裝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真是如此……既然這麼有緣,不如幾位大哥也坐下來,一起暢飲一番如何?如果大哥能順便給我們講講那裏的風光,那就再好不過了。”
“沒想到小兄弟長得像個女人,性格倒是和我們一般豪爽。”那男人倒也乾脆的點了點頭,“好!今天就和……”
“大哥……”男人身邊的隨從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男人無所謂的揮了揮手,“沒關係。”
酒過了半巡,三人倒是聊的越來越投機。
“對了,還不知道兩位小兄弟的名字?”男子的面色有些微紅,頗有興致的問道。
恆加放下了酒杯,微微一笑,“在下唐風,那是我的二弟唐雨,請問大哥的名諱?”
那男子搖了搖頭,“什麼名諱不名諱,這文謅謅的話我不習慣,我在家裏排行老大,叫阿史——”
他話還沒説完,身邊的那個隨從忽然咳了幾聲。
男子的臉色微微一愣,立刻放低了聲音,“就叫我阿史好了。”
“原來是阿史大哥。”恆迦的眼中微光閃動,笑容卻愈加温柔。
“大哥,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還有事。”阿史身邊的隨從低聲道。
阿史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兩位小兄弟,我還有事在身,以後有機會再暢聊一番。”説完,他就匆匆離去了。
恆迦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閃過了一絲不可捉摸的神色。
“這幾人看起來似乎並不像一般商人。”長恭露出了一抹疑惑的神色。
恆迦笑了笑,“從看到他們在樓下出現時,我就知道他們不是一般的突厥人了。”
長恭哦了一聲,“怪不得你忽然大聲説起那道菜譜呢,是想引起他們的注意嗎?”
“我也只是試試而已。不過這道菜又叫離別羹,是他們遠行時,家中母親必然要燒的一道菜,遠離家鄉來到長安的突厥人,對這道菜應該更有感觸吧。”
長恭心裏倒也有點小小的佩服,想不到狐狸懂的還真多,剛才聽他説起大漠的一切來也是頭頭是道。
“那你猜那個男人是誰?”
恆迦輕輕釦了一下桌子,“他剛才不是説了嗎?”
“他説他叫阿史,”長恭的腦中閃過了剛才那個隨從的神色。
“沒錯,”恆迦笑着看了看她,“不過你應該聽説過吧,突厥貴族的姓氏?”
“阿史那!”長恭驚訝的脱口道,“難道他是……”看那個男人舉頭投足之間,的確帶着貴族氣質。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人多半是突厥的貴族。”他微微眯了眯眼,“也很有可能和我們要查探的消息有關係。”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們來周國説不定就是……”長恭驀的站起身來,忽然只覺一陣頭暈目眩,要不是扶住了椅子,差一點就摔倒了。
“恆迦,屋,屋子怎麼在轉……”她的話還沒説完,就一頭趴在了桌子上。
恆迦望了一眼桌上的空酒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這個傢伙,難道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一直不好嗎?剛才沒有留意,她居然一口氣喝了這麼多杯,不醉倒才怪。
他低頭看了一眼醉倒的長恭,心裏不由抱怨了一聲,真是一個麻煩的傢伙!
此時在斜對面的一間酒樓上,一位少年正一動不動的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俊逸非常的臉上有一雙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略帶點不為人知的悠遠,英氣逼人中帶了幾分內斂,眼中的成熟卻絕非這個年紀所有。
“阿耶,這兩人似乎有些不妥。”少年忽然開了口。
他身邊的侍衞面帶疑惑的問道,“四殿下,這兩人有何不妥?”
四殿下淡淡看了他一眼,“一般漢人對於突厥人多是避之不急,這兩人年紀輕輕,卻能和阿史那弘聊上這許多時候,再看他們容貌氣度,顯然不是出自普通人家。”
“莫非是前來探聽消息的……”
四殿下的嘴角微微揚了揚,“誰知道呢,反正,”他若有若無的瞥了窗外一眼,“那也不關我的事。”
沒過多久,包廂的門被人推開了。
幾位侍衞匆匆走了進來,為首一位上前了幾步,行了行禮,面色上卻沒有半點恭敬之色,“四殿下,您怎麼又出宮了玩耍了,宇文大人正在找您。”
四殿下已經換上了一副和剛才完全不同的神情,低下頭唯唯諾諾道,“原來是王侍衞,是叔父找我,我,我知道了,馬上就回宮。”
“那四殿下還不走?”王侍衞已經多了幾分不耐煩。
“這,這就走。”四殿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害怕恭順的表情,被王侍衞滿意的收入了眼中,但是心裏又不由有些鄙夷,宇文護大人的幾個侄子裏,也就是這個四殿下宇文邕最為平庸了,不過,這也是他能一直活到現在的原因吧。
這邊,恆迦也好不容易將長恭帶回了房裏,剛將長恭放在牀上,就聽她傳來了輕微的熟睡聲。他不禁有些想笑,這麼安靜的長恭倒也是少見,抬眸望去,只見在淡淡的燭光下,長恭的額上微微沁着細汗,臉上帶了一層嬌豔的紅色,美麗而不失纖細,纖細卻不顯柔弱,就這樣安安靜靜的樣子,看起來竟然比一般女子還要動人幾分。
不男不女的傢伙……他在心裏腹誹了一句,也不知道父親大人為什麼這麼寵愛這個傢伙。
就在他準備回自己房的時候,忽然聽她在那裏喃喃低語,“水,水……”
他正打算無視她,沒想到剛起身,就被她無意識的拉住了衣袖,“狐狸,水,我口渴……”
恆迦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扯開了她的手,起身去拿了茶壺和茶杯。
他坐在牀邊,伸手將她扶了起來,正打算倒水的時候,不料她暈乎乎的一抬手,正好撞翻了茶壺,裏面的茶水還不偏不倚的全倒在了她的胸口上。
這個傢伙!恆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渾身濕乎乎的長恭,猶豫了一下,只得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雖然不大情願動手替她換衣服,但是如果讓她生病的話,父親一定不會饒了自己。
他輕輕撩開了長恭的衣襟,手指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她的脖頸,手下只覺微微一涼,心裏不禁有些驚訝,明明是個少年,肌膚卻偏偏好似扶子花般清涼,彷彿是從月亮上落下的露水,在他的手下蒸發成含着微雨的浮雲。
長恭若是個女子,必然是個禍國殃民的紅顏,想到這裏,他的嘴角邊浮起了一絲促狹的笑容,手指輕揚,解開了長恭的內衫。
在看到內衫下的層層白色絹布時,他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彷彿有許多記憶的碎片在他腦中閃過,拼接,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恆迦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很快,又恢復了常色。然後,他一臉冷靜的將她的衣衫重新系好,站起身來,快步出了房間。
一陣涼風掠過,帶來扶子花開放的芬芳氣息,也讓他有些紛亂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接受這個讓他難以置信的事實。
長恭她——竟然是個女人?
這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調皮少年,竟然是個女人?
如果沒有猜錯,恐怕連他的父親也不知道這個秘密。
他回頭望了仍在屋裏沉睡的長恭,在短暫的猶豫之後,眼眸中掠過了一絲淡漠的神色,既然她不想這個秘密被揭穿,那麼他也不必多管閒事。
就當作,他不知道這件事好了。
反正,這是她的秘密,與他無關。
當長恭終於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揉了揉額頭,頭,還有些微微疼痛,怎麼回事?只記得昨天和恆迦一起去鳳凰樓,然後遇上了幾個突厥人,然後就喝了很多酒……
想到這裏,她的心突的一跳,立刻低頭查看自己的衣服,只見自己穿的還是昨天的裝束,只是胸口多了一片淡黃色的茶漬。
還好,還好,衣服沒有被換過……就在她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
朝陽微薄的光線淡霧一樣淡淡瀰漫,勾勒的那個人如輕風舒緩,似清茶悠遠,尤其是唇邊那抹永遠不變的笑容,更為他增添了幾分優雅。
“恆迦?”她的聲音明顯有些底氣不足,因為還不能確定這隻狐狸會不會趁她醉酒的時候發現什麼。
恆迦慢慢走進了房間,抬眸望去,只見長恭垂下了頭,幾縷長髮如百合花一樣輕輕在她面頰邊漾開,孩子氣的柔順天真,男子的清華,女子的嫵媚,一齊在她身上同時綻放,令人心神一蕩。
她是個女人……恆迦的腦海裏又冒出了這個念頭,平靜的心中淡淡泛起了一絲漣漪,又很快恢復了原狀。
“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以後酒量不好就不要逞強。”他隨手扔了一套乾淨的衣服過去,“換了衣服,今天你就在客棧裏待着吧。”
長恭接過了衣服,猶豫了一下問道,“昨晚,昨晚……”
“昨晚你醉的不成樣子,我將你扔到這裏就回去休息了,怎麼?難道還指望我伺候你換衣梳洗嗎?”恆迦挽起了一絲沒有温度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長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釋然的表情,心裏的石頭總算是放下了。不過,再想想這隻狐狸哪會這麼好心嘛。
“昨天李叔有消息,説是有幾個突厥人去了王宮。”恆迦望了她一眼,“我會藉着辦貨的名義去王宮附近看看。”
“我也去!”長恭剛站起身,忽然身子搖晃了一下,只得又重新坐了下來。
“你這個樣子就算了吧。”恆迦抬腳出了門,回頭又瞥了她一眼,心裏忽然有些鬱悶。這個傢伙,居然能瞞大家這麼久,如果不是這次意外,恐怕連他自己也要一直矇在鼓裏了。
在看恆迦離開後,長恭又站起了身來,這次她的身體絲毫沒有搖晃,眼神也是一派清明。自從到了長安以後,恆迦一直和她同進同出,讓她根本沒有機會去做那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今天正好藉着醉酒這個機會,單獨行動一次。
換完了衣服,用了些簡單的早飯,她四下張望了一下,飛快地溜出了客棧。
不遠處的楓樹下,正站着兩個男子,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斛律公子,高公子他……”旁邊的中年男子臉帶困惑的説道。
“隨她去吧,李叔。”恆迦的唇輕輕勾出了一個弧度,“她的這點小伎倆,我早就知道了。”説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微微一笑,“不過,李叔,可別再忘了,你要稱呼我為唐公子。”
長安城裏,還是一如往常的熱鬧。笑容滿面的商人們,挑着各種小玩意走街串巷的小販們,奔跑戲鬧的孩子們,一切的一切,彷彿都不曾改變過。
孩子們的聲音忽然傳入了她的耳內,“看,看,那個捏糖人的小哥又來了!”
聽到糖人這兩個字,她的身子微微一震,彷彿塵封很久很久的記憶又被喚醒……彷彿被什麼驅使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捏糖人的攤子旁。
捏糖人的是個年輕男子,並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中年大叔。不過他的手藝青出於藍,那些糖人個個栩栩如生,一個賽一個的靈動。
“我要這個。”她走上前,指着攤子上那個最漂亮的糖人説道。
捏糖人的小哥憨笑着,正要將那個糖人取下給她,冷不妨有人扔了一串銅錢過來,還不客氣的撂下了一句話。
“這個糖人,我要了。”那人很不客氣的撂下了一句話。
長恭聽到這個聲音,不有微微一愣。雖然有些惱怒,但無可否認,這是她聽過最好聽的聲音,如冬日裏滴落在冰上的水滴,又像是月光的碎片落地的聲音,雖然她沒有聽過,但總覺得如果月光的結晶墜地,就該是這樣的聲音。
“這是我先看中的。”她轉過了頭去,倒要看看是什麼人這麼不識相。
那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俊逸少年,秋日的陽光在他的臉上投射下微妙的陰影,和那美妙透明的聲音相悖的,卻是一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彷彿深不見底的海洋,略帶點不為人知的悠遠,讓人永遠都無法觸及。
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那少年似乎也微微一愣,一絲驚訝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閃即逝。
“怎麼,沒有聽見我家四殿——”少年身邊的侍衞露出了凶神惡煞的表情。
“阿耶,住口。”少年及時打斷了他的話,這個時候,他還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長恭眼疾手快的拿起了那個糖人,轉了轉眼珠,迅速的伸出舌頭在糖人上舔了一下,笑咪咪的遞了過去,“這位公子,你還想要嗎?”
少年低下了頭,輕輕笑了起來。
“這次怎麼沒有不小心把糖人摔成兩半了?”
長恭大吃一驚,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了好幾個畫面,最後定格在了小時候和一個小男孩搶糖人的畫面上。她再次抬起頭,仔仔細細端詳着那個少年,雖然過去了很多年,可那雙內斂成熟的眼睛卻還是似曾相識。
“啊,是你!”她愣在原地。怪不得覺得剛才的場景有些熟悉,這也太湊巧了吧。
“你也想起來了。”少年嘴角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真是湊巧。”
“可是,你怎麼每次都和我搶糖人,以前是小孩子,現在怎麼也……”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這一款糖人,我母親生前總是買給我,所以,每次看到總會想買。只是不知道,這麼湊巧每次都會遇上你。”他低下頭,臉上的神情有些懷念。
長恭心裏微微一動,湧起了一絲小小的內疚,原來是這個原因,要知道這樣的話,就不和他搶什麼糖人了。
“我不知道是這樣……”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娘,有些後悔剛才用那種手段霸佔了那個糖人。
“小哥。這個糖人能不能再做一個?”她急忙問那個小販。
小販露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這位公子,今天的糖已經全用完了。”
“那麼明天呢?明天你來嗎?”
看到小販點了點頭,長恭露出了一絲笑容,轉身對少年道,“明天就是這個時候,你來這裏等我好嗎?我送你那個糖人。”
少年猶豫了一下,“我看不必……”
“不管你來不來,明天我一定會來這裏。”長恭朝他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四殿下,明天您不會來吧?”阿耶低聲問道,心想如果對方知道這位少年就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四殿下宇文邕的話,不知會是怎樣的表情。
宇文邕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高深莫測的神色,“為什麼不來?你不覺得很有趣嗎?”在剛才一瞬間,他忽然認出了那個之前在鳳凰樓看到的少年,竟然就是小時候和他搶糖人的孩子時,他也有一剎那的驚訝。如果這個人真的是敵國派來探聽消息的……事情好像變得比他想像的更有趣了。
比起那時,現在長大了的這個孩子,似乎更加惹人注目了。那近乎於少年和少女之間的美麗,倒是有幾分特別。
“可是,四殿下……”
“反正在大家眼裏,我也不過是個碌碌無為的閒人,不是嗎?”宇文邕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容。
阿耶忙搖頭,“屬下知道四殿下胸懷大志,如果……”
“阿耶,”宇文邕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説什麼大志之前,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這也是現在我所能做的。”
狐狸哥哥,別看你現在夠冷靜,將來等着被虐得死去活來吧,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