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遲了。
清晨,白色的飛絮急急的掠了來,滿目撲天蓋地之勢,待到掌燈時分,竟已是一天一地,一片素白。高府裏的紅梅早已盡放,幾樹緋紅,如滴落在蒼白荒涼中的鮮血,妖嬈嫵媚。時已近新年,又加上高長恭因斬殺突厥太子立下大功,整座高府都瀰漫着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
屋裏的爐火燒得很旺,幾枝紅梅插放在廊下,輕浮着的花瓣伸展在墜落的雪花裏,悠悠然融進一片銀素中。偶爾飄進幾朵雪花來,點點融在廊上,像是温柔的眼淚靜靜的滲落,卻是帶不進一絲寒冷。
長恭懶懶地躺在牀榻上,身子從華貴的雪白狐裘裏半探了出來,黑髮稍稍有些凌亂的披散着,衣領微微敞開,精緻的鎖骨上因爐火的温暖染着薄薄的緋紅。
“長恭,把這碗燕窩吃了。”孝琬用勺子在碗裏攪動了一下,“吃完了這個,還有那碗參茶也喝了,對了對了,還有……”
長恭哀嘆了一聲,“有完沒完啊,三哥,我又不是病人。”自從回來了之後,大娘和哥哥們都每天都把各種各樣的補品往她這裏送,不就是打了一回仗嗎,這陣勢都讓她懷疑自己簡直是不是掛重彩了。
“沒完。”孝琬利落的回答了一句,“這些哪夠啊,你這可是從關外回來,這一路吃不好,睡不好,瞧瞧你的小下巴,都尖得沒法看,你趕緊着把這些全吃了,給我養胖點。”
長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沒那麼誇張吧。
“不過話説回來,”孝琬的眼中閃動着驕傲,“我這弟弟還真不是平庸之輩,初陣就立了這麼大的功,三哥我也佩服你!”
長恭臉上的笑容一滯,眼前忽然浮現出那雙被鮮血浸染的藍色眼睛,心裏不由湧起了幾分惆悵。
就在這時,門簾被人掀了起來,孝瑜走進了屋裏,撣了撣身上的雪花,笑道,“我説怎麼一回來就覺得這大廳冷冰冰的,原來這所有的炭火都被三弟拿到這兒來了,還是四弟這屋子最暖和。”
“三哥……”長恭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孝琬訕訕一笑,“什麼所有,不就拿了一點,我這不也是怕這裏的炭火不夠,把長恭凍着了。”
孝瑜促狹的笑着,“你總是有理。”
長恭嘻嘻一笑,“我知道哥哥們疼我。”説着,她又往屋外看了一眼,道,“小鐵呢?又和小云在一起?”説來也奇怪,她隨軍出征的這段日子,小鐵居然和三哥的女兒小云成了好朋友。
“可不是嗎。”孝琬隨口應了一聲。
“大哥,你剛才去哪兒了?這麼大的雪還往外走?”
“我去了趟九叔的府上。”孝瑜笑道,“順便和他道個喜。”
長恭微微一怔,“道喜?”
“九嬸又有喜了。”
長恭的唇邊扯出了一個笑容,“下次大哥別忘了幫我替九嬸帶個宜男蟬。”按照鄴城的風俗,據説孕婦若是佩帶做成蟬形的萱草,必生男兒。因此長恭在上次王妃懷孕時也曾經送過。
“你自己怎麼不送過去?”孝瑜盯着她,“你已經很久沒去九叔那裏了。”
長恭沒有再説話。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九叔叔現在有嬌妻幼兒相伴,如今又是喜事臨門,再添麟兒,他哪裏還有什麼時間來生自己的氣呢?
“對了,過幾日,我們全家都要去宮裏赴新年家宴,”孝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聽説最近皇上又開始喜怒無常,到時你們都言行謹慎些。尤其是你,孝琬。”
孝琬點了點頭,道,“前陣子皇上去金鳳台受佛戒的時候,心血來潮想要放生。結果就找了很多人給他們插上席子做的翅膀,讓他們從高台上跳下去,不知摔死了多少人,這樣的放生可是聞所未聞……“
“孝琬,”孝瑜打斷了他的話,“就少説兩句吧。”
孝琬做了個鬼臉,沒有再説下去。
長恭喝着一勺碗裏的燕窩,像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大哥,二孃今天又去了申國公夫人府上嗎??”
孝瑜點了點頭,“她也是無事可作,去申國公夫人府裏聊聊也好。”
長恭笑了笑,又隨口問了一句,“不知二孃有沒有離開過鄴城?”
孝瑜想了想道,“好像不曾離開過,身為女子,哪能隨隨便便出遠門。”他似乎有些驚訝,又帶點調笑,“怎麼忽然問起我娘來了?你可是從小就和她結怨了……”
“大哥,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還拿來取笑我。”長恭嘟起了嘴,引來兄弟倆的一陣笑聲。
聽了大哥的話,長恭稍稍感到有點安心,心裏卻又浮起了一絲疑雲,鄭遠口中的高夫人到底是誰呢?爹爹生前妻妾無數,再加上高家宗室,這高夫人實在是數不勝數,到底是——哪一個?——
王宮裏每逢新年舉行的家宴,也是所有高家宗室最為惶恐的時候。凡是皇上看中了那位宗室的家眷,當晚必定被留宿宮中,至於什麼時候出宮就要看皇上的喜好了。這其中,也不乏受辱之後自盡之人。
所以,這頓本該是歡愉親切的家宴,卻是人人自危,強顏歡笑,只求平安過了這個新年。
就像現在一樣。
不過,這些人裏一定不包括九叔叔……長恭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又忍不住抬眼往高湛那個方向望了一眼,他正顧自飲着酒,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月清輝,倒是他身邊的王妃,滿面春風,一手還有意無意地放在微隆的腹部上。似乎是察覺到了長恭的目光,她也抬起頭來,朝着長恭嬌媚的笑了笑。長恭連忙也回了一個微笑,心裏卻有些説不清的惆悵,因為,從進了大殿之後,九叔叔就沒看過她一眼。
“小九,聽説你又快做爹了?”皇上忽然笑吟吟的瞥了瞥高湛,開口問道。
高湛放下來了酒杯,淡淡道,“回皇上,正是。”
“好,好,來人,賜長廣王妃錦緞百匹,玉如意一對。”皇上的話音剛落,王妃連連謝恩,臉上露出了一臉驚喜和得意之色。
眾人也立刻説起了恭喜的話,趁着這個機會好好巴結一下皇上身邊最為寵信的紅人。
“高長恭。”皇上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長恭身上,冷不防的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長恭趕緊嚥下了嘴裏的一口菜,站起身慌忙應道,“臣在。”
皇上注視着她的臉,似乎有一剎那的失神,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似的,輕咳一聲開口道,“高長恭,你剿滅突厥有功,朕也該好好封賞你,這樣吧,朕就冊封你為蘭陵武王。”
此話一出,眾人的表情更是各異,孝瑜依舊微微笑着,孝琬的神情有些複雜,似是欣喜,似是擔憂,長公主則是一臉的欣慰。
長恭微微一怔,立刻謝了恩。
四周又不失時機的響起了一片恭喜王爺之類的聲音。
“長恭過了年也有十五了吧,這麼年輕就被封為郡王,真是英雄出少年,”皇后在一旁笑道,温柔的聲音恍若三月春風。
“娘娘過獎了。”長恭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這位和自己長相極為相似的女子,只見她面若芙蓉,柔軟中帶着温暖,嬌豔裏滲着芬芳,春水流波一般的柔美。
“娘娘和四弟還真是有幾分相像。”孝瑜低笑道。
孝琬不以為然的挑挑眉,無論容貌怎樣相像,都少了幾分長恭那磊落乾淨的英姿清華,差之遠矣。
皇上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長恭,臉上泛起了一抹複雜的神色。
“皇上,長恭這樣的少年英雄,也不知哪家的大家閨秀才能相配。”皇后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如皇上趁着今天的好日子,也替他指一門合適的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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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恭心裏一驚,正要説話,忽然聽到高湛的聲音從席間傳來,“娘娘,高長恭不過是偶然立了一功,依本王之見,他還需要更多的磨練,這兒女之事或許有點早了。”
皇后沒有想到高湛會忽然開口,目光掠過他的時候,神色似乎有些奇怪。
“小九説得沒錯,這事就以後再説吧。”皇上低下頭望着自己的酒杯,眉宇間流泄出陰黯冷沉的線條。
長恭感激地望了一眼高湛,他並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皎潔如秋月,孤冷如雪峯,周圍一切似乎瞬間都失了顏色……
宴席中眾人觥籌交錯,説着一些口不對心的客套話,無不期盼着晚宴早些結束。長恭也只覺得如坐針氈,渾身不舒服。
“好險啊,四弟,差點就給你指了親事,真要這樣,你那小媳婦可怎麼辦?”孝琬衝着她擠了擠眉。
“三哥,你還説……”她瞪了他一眼,不經意間留意到皇上的目光正停留在殿中一人的身上,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覺倒抽了口冷氣,那個人,赫然就是自己的三嫂崔瀾!崔瀾似乎還沒察覺到,但長恭留意到了崔瀾身邊的長公主,正輕輕蹙起了眉。就在她感到忐忒不安的時候,皇上將目光移開了,遊移着,搜尋着,終於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長恭看清那人,不由有些驚訝,
因為——那是一個男人。
長恭認得此人,他是之前東魏皇帝的遺留宗室元韶,算起來應該也是大娘的親戚。這次家宴不知為什麼,皇上也請了不少元氏後裔。
在皇上如冰似刀刃的目光注視下,元韶低着頭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
“元韶,朕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皇上神態自若地持杯飲酒,“你倒説説看,漢光武帝劉秀能復興漢朝的原因是什麼?”
一聽皇上喊到自己的名字,元韶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也不仔細考慮,居然順嘴説了句,“回……回皇上,這是因為劉氏的子孫沒有被殺乾淨。”
皇上眼中微光一閃,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居然光着腳從席上跑下來,一把握住元韶的手神情激動地説道,“這才是真知灼見啊!”在元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皇上的笑容早已換成了一股令人冰冷澈骨的殘酷,冷冽的煞氣源源不斷的從他那冷凝如冰刃般的眼眸中散發出來,一字一句道,“傳朕的旨意,除了嫁與高家的元氏女子,其餘元氏後裔,一律處死,婦孺不留。”
他的話音剛落,眾人臉色大變,殿上的元氏眾人頓時大哭起來,那個説出蠢話的元韶已經嚇得昏死過去了。
長恭的身子剛動了一下,就被身邊的孝瑜按了下來,“別動,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這不關我們的事,”
孝琬也一臉凝重的朝着她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娘不在其中,與我們無關。”
望着兩位哥哥一臉置身事外的漠然,長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大哥,三哥,我不會衝動的。”
説着,她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大娘,只見大娘正抬頭注視着皇上,兩人的眼神似乎有一剎那的交匯,又迅速的分開了。
接着,她就看到大娘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層淡淡的淚光。
長恭的心裏湧起了一陣酸澀,她明白大娘此刻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族人就要全部死於非命,自己雖然倖免於難,但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吧。
皇上在下了這麼一道血腥的命令之後,又泰然自若地欣賞起了歌舞,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歌舞所吸引,長恭藉着出去方便的藉口溜出了大殿外。
風中又開始飄起了簌簌的細雪,仔細看的話,庭院裏面的白梅已經綻出了小小的蓓蕾,花苞根部的淡粉映襯着冬雪,愈見温潤。長恭呼吸了幾口帶着梅香的口氣,心裏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想了想,又繼續往前走去。
走了沒多少路,她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細細的,柔柔的,似乎是女孩子的哭聲。她心裏有點好奇,便巡着那哭聲找了過去。
轉過了幾條長廊,在一個偏僻的庭院門口,她找到了聲音的主人,原來那是位普通宮女。看她容貌清麗,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
“發生什麼事了?”長恭忍不住開口問道。
那宮女抬起頭來,在看清長恭時不覺一愣,似乎忘了哭泣,臉上倒是飛快的浮起了一絲紅暈,結結巴巴道,“是,是,高……高……”
在宮裏,宮女們最津津樂道的兩位如星辰般閃耀的美少年,一位是斛律光的四子斛律恆迦,另一位就是高家的四公子——高長恭。所以,當這位傳説中的翩翩少年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這位小宮女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在作夢。
“你……你……”她睜大了眼睛,卻説不出一句連貫的話。
長恭微微一笑,“為什麼在這裏哭?”
小宮女這才回過神來,抹了一把眼淚道,“小主子剛才在玩蹴鞠,一不小心將牛皮球踢到了這個庭院裏,小主子讓奴婢把球找回來,如果找不到,一定會被小主子剝皮抽筋的。可是,可是,奴婢又不敢進去……”
長恭明白她口中的小主子是皇上的第七子,生性頑劣殘忍,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切。
“為什麼不敢進去?”她看這裏似乎也沒什麼異常,只是好像常年沒人居住了。
小宮女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哽咽道,“奴,奴婢聽姐姐們説,這裏鬧鬼……”
長恭好笑的挑了挑眉,這一定又是宮女們的謠傳了,也許是太過無聊,所以宮裏經常會傳出鬧鬼的傳聞,每次聽到,她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這裏以前是什麼地方?”之前入宮,她都是見了皇上就回去,從不在宮裏多作逗留,所以對王宮裏的一切並不熟悉。
小宮女抽泣道,“奴婢是剛來的,奴婢也不清楚。”
“你先別哭了,我陪你進去。”長恭示意她跟着自己進去。這地方果然是很久沒人清理了,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雜亂。她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在角落處看到了一口井,井旁的雪地上清晰地印着圓形的痕跡,她快步走了過去,往裏一探,只見一片漆黑,便隨手撿了一顆石子扔了下去,只聽咚的一聲響,並無水聲。
“這是口枯井,球可能掉在這裏了。”
小宮女爬到了那口井邊,只是稍稍一看,就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正想説話,忽聽長恭説道,“去拿根繩子,我幫你下去撿。”
小宮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在愣了半天后才反應過來,感激涕零地道了謝,匆匆忙忙地去拿了一條繩子來。
長恭將繩子的一端系在了井旁的鐵釦上,用力抖了抖繩子,又轉頭朝着那個小宮女一笑,身姿輕盈的沿着繩子滑了下去。
井底的落腳之處,似乎是一層厚厚的淤泥,長恭彎下了腰,伸手摸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她疑惑的繼續往上摸去,摸着摸着,她的臉色漸漸發青了……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好像是……
她連忙掏出了懷裏的火摺子,在火光一閃的瞬間,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樣東西居然是一副白骨!
雖然有些吃驚,但她畢竟是上過戰場,見過血腥的人,所以倒不覺得害怕。她將火摺子湊了上去,仔細地看了看那具屍骨。從大小上看,這似乎是具女子的屍骨,而且已經死去多時,不然也不會變成一堆白骨。
在這個陰森森的後宮,出現這樣的東西,她或許不應該感到驚訝,也不該多管閒事,眼下,還是找到了球就趕緊回到大殿裏,就當什麼也沒有看到。想到這裏,她往四周看了一眼,發現那隻球正躺在屍骨的手邊。
長恭順手撿起了球,目光不經意的掠過那白森森的手骨,忽然停留在了一樣東西上。
那竟然是一枚似曾相識的翠玉戒指。
她的瞳孔頓時倏的放大,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彷彿被霎時抽離,五雷轟頂的感覺也不過如此,一瞬間,她的世界天旋地轉,眼前只有一抹翠玉色像是流動般無限的擴大開來……
那是——娘永不離身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