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啊,請將我帶入他的世界
那個迷失在黑暗中的
我的王子
不要讓他的笑容黯淡
他曾經給予我的光亮
我將百倍地還給他
輾轉一夜無眠。
寒熙睜着眼睛,靜靜望着窗外。
天空已經由灰茫變成湛藍。陽光透過樹的縫隙跳躍在窗沿,亮得刺人眼睛。
今天,應該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吧。
他怔怔地望着那束躍動的陽光。
每到這個時候,他應該會聽見一串輕盈的腳步聲。
然後,一個甜美輕快的聲音會在房間裏響起。
“熙,起來了,你看太陽都曬屁股了!快點給我起牀!早餐已經弄好了,大家都在等你呢,快點起來!”
有一個人會一把掀開他的被子,在他耳邊又喊又鬧,直到他舉雙手投降起牀為止。
想起那張美麗的笑臉,他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不由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等待着——
可是,等待了許久,除了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他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寒熙緩緩地睜開眼睛,像這一年中過去的許多天那樣,一種深深的痛從心中蔓延開來。
不,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那張温柔的臉再也不會對他微笑了,那個悦耳的聲音再也不會在清晨的時候叫他起牀了,桌上也不會再放着熱氣騰騰的餐點了——
因為——黛兒已經……
他坐起身,用雙手抱住膝蓋。
好冷啊,為什麼在這樣的豔陽天裏,他會覺得那麼冷?
自從那一天起,好像他唯一能感覺到的就只有寒冷。
冰冷瀰漫在他的世界裏,讓他逃不掉,避不開,只能任它們獰笑着一點一點侵蝕,從身到心……
尖鋭的痛突然從手上傳來,像失去她的那天一樣,就像——這一年來的每一次思念一樣。
臉色因為疼痛而泛白,他蹙起眉,將雙手緩緩舉到眼前。
這雙手——
她最喜歡握住他的手貼在她的臉頰,説他的手像最美的藝術品;她最愛看他的手指輕撥琴絃,聽他和琴淺唱。
可是,就是這雙手,她最喜歡的手,卻抓不住她,抱不緊她……
他凝視着自己的雙手,那些讓他永遠無法忘懷的場景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刺目的白光,尖鋭的崩碎聲,碎成千萬片的水晶碎片讓整個舞台看起來像一片星海。星海之中,她安靜地躺着,身下不斷湧出的鮮血豔得令人觸目驚心。
反應過來的他驚恐地抱住她,卻怎麼也止不住她身上的血。
周圍一片混亂。
很多人的聲音在身邊遠遠近近地響着。
“天啊,快叫救護車!”
“熙的手在流血,他也受傷了!”
“擔架來了,快讓開!”
而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只是緊緊地抱着她,血從他們身上流下來,緩緩交融在一起,在地上盛開出一朵血色的薔薇……
“熙,你的手是一個奇蹟哦。”
她的聲音還在耳邊縈繞,而他,卻已經再也觸摸不到她——
他望着自己的手,一個諷刺的笑出現在臉上。
——黛兒,你要我活下去,我做到了。
可是,你知道嗎,奇蹟——已經消失了。
我再也不是過去的熙了——現在的我,只是個廢物——
一個——連弓弦都拿不穩的廢物!
樓下傳來若有似無的聲響。
那聲音極其微小,傳入寒熙的耳朵裏卻如同重錘。
猛地跳起來,打開房門,他朝樓下奔去。
腳步聲!是腳步聲!
黛兒——是你回來了嗎?
跑下樓梯,跑入大廳,寒熙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這是——
厚重的窗簾不見了,落地窗大開着,燦爛的陽光傾灑一室。地上堆積如山的垃圾消失得無影無蹤,天花板、傢俱、地板……所有的灰塵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餐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餐點,空氣中充滿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甜美香味。
一夜之間,像最神奇的魔法,整個屋子閃亮得像是會發光。
寒熙驚奇地打量着屋子裏的每一處,然後,將目光投向窗外。
落地窗外,院子裏,一個女孩背對着他,正在將洗好的窗簾晾到衣架上。
夏日的陽光照射在她身上,她渾身包裹在一層耀眼的光暈中,讓他看不清楚。
——難道——真的是黛兒?
寒熙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個站在庭院中的身影,心在胸口急急跳躍着。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眼前所見只是一場隨時會散去的夢。
——黛兒,是你聽到了我的呼喚,所以再次回到我身邊嗎?
彷彿是感覺到他的凝視,女孩子轉過身來,對他露出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
“早安,熙。”
看清楚了女孩子的樣子,寒熙的目光黯淡下來。
不——
不是——
不是黛兒。
他垂下眼簾。真傻,怎麼可能是黛兒呢……
“熙,你也起得很早啊。”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茉莉噌噌噌跑到寒熙面前,眼睛笑成了一對月牙彎。
“早餐已經擺在桌子上了,這可是我親手做的早點哦,快去嚐嚐,看你喜不喜歡。”
“又是你?你怎麼進來的?誰讓你亂動東西的?”
寒熙微眯起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扎着圍裙、滿頭汗珠、臉蛋緋紅的茉莉。
“我當然有我自己的辦法啦。”茉莉一邊解下自己身上可愛的粉紅色圍裙,一邊朝他眨着眼睛,一點沒被他散發的冰冷氣息嚇到。
“熙,你有沒有注意到屋子裏的變化?我把房子打掃得很乾淨吧。”她驕傲地抬頭,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着光。“不是我吹牛,現在我做家務活可是一級棒的哦——”
“滾!”
沒心情聽她廢話,寒熙伸手朝門外一指。
“我不認識你,也不歡迎你。以後再亂闖進來,我就打電話報警了。”
“好嘛好嘛,我馬上就走。”茉莉揹着手慢慢往後退,一步,兩步,臉上的笑容絲毫未退。
“不過,你一定要把早餐吃完哦。還有,記住,我叫茉莉,茉莉花的茉——”
“刷!”落地窗關上了,她的聲音被阻擋在窗外。
“哇,這麼兇。”茉莉吐吐舌。
望着窗內寒熙轉身離去的背影,她的眼睛裏飄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憂傷,但它立刻就被決然的光芒所代替。
——才剛開始呢,熙。
這一次,換我來幫助你了。
屋子裏很安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膝蓋上放着一本薄薄的詩集,寒熙的視線卻並沒有停留在翻開的書頁上,而是凝神注視着窗台前的一盆茉莉花。
翠綠的枝葉間雖然只有一朵潔白的花蕾,香味卻已經非常濃郁,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它沁人心脾的味道。不僅是這裏,實際上,廚房,大廳,甚至他的房間裏……隨處都可以看到這樣一盆小小的茉莉。
——“我把它們送給你,這樣,只要看到它,或者聞到它的香味,你就會想到我了。”那個將它們帶來的人這麼對他説。
寒熙皺眉。
自從那天早上起,那個奇怪的女孩就黏上了他。每天按時給他送三餐,為他打掃房子,圍在他身邊纏着他説話,像只聒噪的小麻雀。
起初他對她的出現非常厭惡,總是咆哮着趕她走開。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點也不懼怕他的冷淡與暴躁。無論他對她有多麼不假顏色,多麼無禮,她看着他的臉上總是帶着燦爛的笑容,那雙明亮的眼睛裏看不到半分不快,只有平靜和包容。而最令他想不通的是,無論他換了多少個門鎖,甚至將整個門都換掉,第二天,她還是會微笑地出現在他的房子裏,簡直像一隻打不死的蟑螂。
反覆了好幾次之後,他也就只好由她去了。
寒熙迷惘地望着那朵潔白的茉莉花。
她説她叫茉莉,她説,七年前,他陪着生病的母親來小鎮療養散心,所以認識了她。
可是,為什麼他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閉上眼睛,他企圖在腦中捕捉一些凌亂光影的記憶,卻只得到一片空白。這個名叫茉莉的女孩子,在他的記憶中找不到一絲痕跡。
“砰!”
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有人一蹦一跳地進來了。
“早安!熙!我來了。”幾乎是進門的同時,甜美輕快的聲音響了起來,打破了屋子裏的沉靜。
寒熙沒有回答,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熙,你起來了嗎?”
樓下,茉莉辛苦地將手裏的大包小包放到桌子上,朝樓上的房間喊着。
安靜。
沒有人回答她。
“好吧,熙,你不出來,那我來找你了哦。”
等了片刻,茉莉拍拍手,開始了每天“必玩”的“搜索遊戲”。
大廳——沒有。
廚房——沒有。
衞生間——沒有。
樓上房間——沒有。
真是一次比一次會躲了。茉莉邊找邊想。
還記得剛認識熙的時候,他們也是天天玩這樣的“搜索遊戲”。只不過那時候,躲起來的人是她。
説也奇怪,不論她躲在多麼偏僻的角落,熙都有辦法找到她。
——“嗨,我們又見面了哦。”少年臉上帶着温柔的微笑,俊美如童話中的王子。
——“你老跟着我幹什麼?”小女孩戒備地朝他晃了晃拳頭,“走開,不然揍你。”
——“茉莉,我們來做好朋友吧。”無視她張牙舞爪的樣子,少年朝她大方坦然地伸出手。
揮出去的拳頭,就這樣被温柔地收攏在掌心。暖暖的温度,從他的掌心,徐徐傳遞到她的心裏。她驚訝地抬頭,望入他眼眸裏的一片澄澈。
“握了手,就是好朋友了哦。”握着她的手,他的笑容好像讓陽光都黯淡了下來。
她停住了所有的動作,愣愣地望着他的笑容,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悄悄地爬上心頭。
很久之後她才明白,就在那個瞬間,她心裏的某個角落,已經悄然崩落……
“原來你在這裏呀,找到你了!”
走進閣樓,看到那個坐在窗邊藤椅上的熟悉身影,茉莉開心地撲過去。
“熙,我今天帶了很好吃的東西給你哦。快點,我們下樓吃早餐吧。”她拽着他的手臂。
寒熙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我不想吃。”
“啊,你想在這裏吃啊,沒問題,我去端上來。”自動曲解他的意思,茉莉衝他調皮地眨眨眼睛。
“廣告之後就回來,千萬別走開哦。”
話還沒説完,人已經咚咚咚衝到樓下去了。
寒熙面無表情地望着她離開,然後低下頭繼續看着自己手裏的詩集。
還沒看完一頁,咚咚咚的聲音又回來了。
“香噴噴的早餐來啦!”
將閣樓裏的摺疊桌打開,茉莉將帶來的大包小包全堆在上面。
“德園記的玉米饅頭和鮮豆漿,很好吃哦。”
寒熙頭也不抬。
“我不喜歡吃麪食。”
“沒關係,我還買了牛肉麪。花溪王的牛肉麪最有名了,你聞聞,好香啊。”早料到他會如此,茉莉不慌不忙地拿出另外一樣食物。
“我討厭牛肉。”
“那嚐嚐皮蛋瘦肉粥好了。”
“沒興趣。”
“黃金蛋糕加牛奶?”
“我不吃甜食。”
“海鮮咖喱飯?”
“熱量太高。”
“杭州小湯包?”
“我最討厭吃湯包。”
……
五分鐘之後,桌面上已經堆滿了琳琅滿目的食物,可沒有一樣能讓寒熙點頭。望着一旁已經空了的袋子,寒熙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心裏卻泛起冷冷的笑:
——現在該怎麼辦呢?你總不能把所有能買到的吃的都搬來吧?
不料——
“沒有一樣東西你喜歡吃啊?真糟糕。”沒有他期待的沮喪表情,茉莉拿出手機,“不過沒關係,大熊家的便利店裏什麼都有,你想吃什麼?保證三分鐘之內送到哦。”她偏着頭,萬分期待地望着他,大眼睛裏閃着得意的光芒。
“你想吃什麼呢?告訴我吧。”
——哼,別以為這點小刁難就能讓我投降。本小姐早就做好萬全準備了。
望着茉莉過分甜膩的笑容,寒熙的太陽穴不由微微突跳了一下。本來想利用這個機會讓她知難而退的,沒想到……
算了,隨她吧。這段日子以來,他已經充分領教過她的固執有多麼可怕。再糾纏下去,一個早上他都別想清靜。
“不用了,”他隨手朝桌上一指,“就吃這個吧。”
“好。”茉莉收起手機,帶着計謀得逞的愉快笑容打開食品袋,將裏面的東西切好盛入盤子,放到寒熙手裏。
一股熟悉的清香,隨着熱氣撲鼻而來,又松又軟的淡綠色糕體晶瑩剔透,讓人看了就垂涎欲滴。小小咬下一口,細膩如絲綢般的感覺在齒間輾轉,伴隨着淡雅的香氣,比他在巴黎最負盛名的糕點店裏品嚐過的糕點更可口。
“這是什麼?”他忍不住問。
“茉莉花糕啊,我特意叫外婆做的哦。”茉莉蹲在他身邊,雙手捧着臉蛋,笑吟吟地望着他。
“還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吃外婆做的茉莉花糕了。你離開鎮子的那天,我求外婆做了好多,想給你在路上吃。可是沒想到你卻提前走了,我追了好久的車子都沒追上。”
她笑容依舊,眼眸中卻飄過淡淡的傷感。
——夏日清晨,太陽剛剛升起。一個小女孩抱着一個大大的包裹,獨自在路上拼命地跑着,追着前面就快要看不到的汽車。
“熙,熙,別走!”
小女孩一邊跑一邊喊着,用力揮着手,希望汽車能夠停下來。
可是,車上的人並沒有聽見。車子越開越快,終於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也看不到了。
小女孩筋疲力盡地跌倒在地上。
追不上了,再也追不上了。
她用力喘息着,只覺得心揪疼得要死掉了。
熙走了,她好不容易在外婆的幫助下做出來的茉莉花糕還沒來得及給他,她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説,他就這樣走了。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路中間,四周一片寧靜,安靜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將她遺棄了……
她——又是一個人了嗎?
鼻子酸酸的,眼眶熱熱的,有什麼東西就要流下來。突然間,一陣濃郁的花香隨着風撲入她的鼻端。那熟悉的味道,那温柔的感覺,就像是他在她耳邊曾經説過的話:
“我希望茉莉能成長為勇敢、堅強而快樂的女孩,無論我在不在她的身邊,無論她遇到什麼困難,都能微笑着面對。你一定會成為那樣的女孩,對不對?”
熙……
坐起身,抹掉快要掉出來的眼淚,她站起來,久久地凝視着汽車消失的方向。
不要哭,茉莉,不要這麼沒出息。熙説過一定會回來的,明年的夏天,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用力安慰着自己。卻沒有想到,世事的變化並不在人的掌控中。這一別,從此竟然成為了漫長的遺憾……
“我説過了,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寒熙皺眉,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説到這個就會讓他莫名地暴躁。他明明不認識她,為什麼她卻老是黏着他不肯放手。
“是是是,我知道,你不記得了嘛。”保持着甜甜的笑容,茉莉清理着桌面,將其他的食物重新放入食品袋中,“七年前的舊事,忘記了也並不奇怪呀。”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也忘掉?”他冷冷接口。這樣大家互不相擾不是很好嗎?
清理着桌面的手一頓。
“你可以忘記,但是對我來説,卻永遠都沒有辦法忘掉。”她望向他,臉上依舊帶着笑,可那笑容裏卻凝結着那麼深刻明顯的憂傷。“因為,”她用手指向自己的心口,輕輕地説,“它已經刻在我的心裏了。”
寒熙微微一震。
“我知道,對於現在的你來説,我只不過是個陌生人。我也知道,我的做法讓你很困擾,你根本就不想看到我。但是,相信我,我沒有惡意。”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讓自己的視線與他平行,好像這個世界上,她只看得到他: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對於我而言,是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幸福。所以,熙——請你記住,”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説,“在這世上有個人,即使你完全不記得,或是不在乎她的存在,她也會永遠記得你!”
寒熙怔怔地看着茉莉。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她清澈的眸中盈蕩着那樣純真而深摯的情感,讓他有一種被撼動的感覺,讓他無法再説出一句刁責的話。
“好了,你繼續看書吧,我先回去了。午飯吃酸菜牛肉炒飯好不好?”
異樣的氣氛中,她突然站了起來,對他露出他所熟悉的調皮笑容,情緒變化快得就像翻書。
“不説就等於同意了哦。”沒等他回答,她提起收拾好的大包小包,衝他揮揮手,蹦蹦跳跳地離開了閣樓。
“啊,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沒走兩步,她又蹦了回來,笑眯眯地從門外伸進個頭,“我是茉莉,今年十九歲,正在讀大一,金牛座,個性温柔又可愛。最喜歡的花是茉莉,最喜歡喝的茶是茉莉清茶,最喜歡的人是熙。不要忘了哦。回見!”
咚咚咚的腳步聲再次遠去。
“砰!”
樓下,關門聲再次響起,整幢房子總算又安靜下來。
——個性温柔又可愛。
這話也只有她這樣厚臉皮的傢伙才説得出來。
將視線從門口轉回來,寒熙很努力地想再次專注於手中的詩集,可看不到兩行,他的視線又再次投到窗台上那盆小茉莉上。
——黛兒,你知道嗎,我現在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她叫茉莉。她的笑容,和你一樣……
窗外,風依舊輕輕地吹。
淡綠色的窗簾被風吹起,像一隻手輕拂過他手中的書頁。那是一首很美的詩:
“也許歲月真的可以改變你我的容貌
也許所有曾經的故事都會變成淡淡的影子
但是我對你的記憶
卻將穿透歲月
直到永遠——”
“來來我是一棵菠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來來我是一個肉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丸……”
鍋裏的菠菜魚頭湯嗞嗞冒着熱氣,茉莉一邊炒着肉丸子一邊哼着不成調的歌。
心情很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黏二纏三賴皮的攻勢奏效了,熙現在對她的態度已經好了很多。雖然對她還是愛理不理的,雖然還是冷得媲美萬年冰山,雖然説起話來還是那麼刻薄,但至少不像剛開始那樣對她百般刁難了。
雖然他還是沒有想起她,但是,她已經非常非常滿足了。事情正朝着她所計劃的方向順利發展。天朗果然沒説錯,堅定的心就是最厲害的魔法。只要堅持努力下去,相信過去的熙一定會回來的。
“好,繼續加油!茉莉!”
想到這裏,她不由揮動鍋鏟,像即將參加戰鬥的士兵那樣鬥志激昂地給自己打起氣來。
“哇,今天吃什麼,好香啊!”
輕快的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嚇得她差點扔掉手中的鍋鏟。
“幹嗎像個幽靈一樣飄進來,你走路都沒聲音的嗎?”茉莉把肉丸子盛到盤子裏,不滿地瞪了天朗一眼。
“那是因為人家身輕如燕呀。”天朗笑嘻嘻地湊到茉莉身邊,“哇,紅燒肉丸子,我最愛吃了。”他眼饞地伸手去抓,卻被茉莉不客氣地拍掉。
“別動,這可不是給你吃的。”
“哇,你偏心。”天朗一聽,立刻收回手,開始哀怨哭訴。
“人家最喜歡吃的就是紅燒肉丸子了,你居然一個都不給人家吃。好,我要去婦女兒童聯合會告你虐待兒童。”他一隻手誇張地撫着自己的右胸,另一隻手撫在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幽怨地望着茉莉。
“竟然傷害我這樣純真幼小的心靈,全國人民都會鄙視你的。”
拜託,這個活寶,一天不鬧他就不舒服是不是?
茉莉忍住笑,面無表情地提醒道:“心臟在左邊。”
“啊,不好意思。”天朗知錯能改地將胸口上的手移到左邊,隨即又擺出哭訴的架勢,“嗚,我……”
“好了好了,怕你了。”茉莉舉手投降,從桌上拿出另外一盤紅燒肉丸子遞到天朗手裏,“還能少了你的份嗎?快拿出去吧。今天拍照還順利吧?”
“這還差不多。”天朗滿意地端過紅燒肉丸子,“今天拍了不少很美的照片哦,吃完飯給你看。”
“你和外婆先吃吧,我要先送飯給熙。”她頭也不抬,把做好的飯菜小心地裝入飯盒裏。
“吃完飯再去送不行嗎?”天朗皺眉。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和他們一起吃飯了呢。少了她的飯桌格外冷清,飯菜吃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麼香了。
“不行,這魚頭湯要趁熱喝才鮮。”
“大熱天的,就是放上一個小時湯也冷不了。”看她那好像手中捧的是世界上最貴重的寶物的架勢,天朗撇撇嘴,很不是滋味地説。
“喂,又不是讓你去送飯,話怎麼這麼多?”茉莉奇怪地白他一眼。
天朗心中一窒,悶悶地移開視線。
“隨你了。”
看他那彆扭的表情,簡直像得不到主人關注的小狗,茉莉忍不住輕笑。
“好了,別像沒牙的老頭一樣嘮叨了,快去吃飯吧。”踮起腳尖,安慰似的摸摸他的頭,“乖哦,姐姐馬上就回來。”
當他反應過來,她已經拿着飯盒,笑着跑出很遠。
這個死丫頭!
摸摸被弄亂的頭髮,天朗俊帥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紅潮。
居然説他像沒牙的老頭!還像摸小狗一樣地弄亂他的頭髮,真是……啊,等一下!
來不及生氣,他急忙追出去,對着已經走遠的茉莉喊道:“喂,早點回來,等你吃飯!”
“好,——知——道——啦!”
望着那個活潑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天朗搖搖頭。
唉,他怎麼覺得自己現在的舉動好像——好像一心一意盼望丈夫回家的乖巧小妻子。
“我吃飯的樣子很好笑嗎?”望着對面已經是第三次笑出聲的女孩,寒熙冷淡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啊,不是的。”茉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只是想到了一個可愛的傻瓜,所以——”
茉莉低下頭。真的不能怪她失態。平時只有天朗欺負她的份兒,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吃癟的樣子,真是太爽了!回想自己像哄小狗一樣叫他乖乖吃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好可愛呀。
想到這裏,她又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寒熙握着湯匙的手一頓。
“對不起。”茉莉急忙捂住嘴。
她的安靜只維持了一分鐘。
“熙,現在天氣很熱對吧。”
撐着下巴,她熱切地望着安靜喝湯的他。
“你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不舒服吧。”她的視線在他滿嘴濃密的鬍子和遮擋住大半個臉的頭髮上游走。早就看它們不順眼了,接下來的階段目標就是把它們都清除掉,哼哼。
想到這裏,她的眼睛更亮,臉上的笑容也越發甜得膩死人。
“一定是的。頭髮這麼長,放下來會很熱,又會遮擋視線,還很容易跌倒。對了,還會浪費洗髮水。現在不是提倡節約嗎?至於鬍子嘛,雖然好像留鬍子是一種時尚,周杰倫啊,張學友啊,都是這種造型,但是,這樣跟風多沒性格……”她滔滔不絕。
“所以怎麼樣?”寒熙打斷她的話,淡淡瞥了她一眼。
“嗯,所以啊,我們——改變一下好不好?”茉莉小心翼翼地説。
“好。”
什麼?茉莉睜圓眼眸。她沒有聽錯吧,他,寒熙他説什麼?他説——好?
原本以為要經過很艱苦的“戰鬥”才會聽到的回答,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從他嘴裏吐出來,讓她愣在當場。
“只要你能做到一件事,我就答應你。”望着那張驚愕萬分的小臉,寒熙嘴角輕輕抽動。真是單純的傢伙,像一望就能見底的水,臉上藏不住任何的情緒。
“我一定能做到。”茉莉急忙站起身,雙手“啪”的一聲撐在桌上。
“你説吧,無論是什麼事情,我一定能做到。”她神態非常嚴肅認真。
這麼自信嗎?寒熙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看到那棵榕樹了嗎?”他懶懶地指向屋外的大榕樹。
茉莉用力點頭。
“如果明天早上,你能讓它開出一樹的花,我就答應你。”
什麼?他在開玩笑嗎?
茉莉跳起來。
“榕樹,榕樹怎麼會開花呢?”她結結巴巴地説。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寒熙放下湯匙,站起身。
“記住,只能靠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如果你能做到的話,不僅是整理儀表,以後你的一切要求我都會照辦。但是,如果你做不到的話,那麼——”他貼近她,在她耳邊輕輕地,以不帶一絲感情的冷酷語調説:
“以後請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説完,他越過她朝樓上走去,留下她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
屋子陷入了沉寂。
僵硬的手,很緩慢,很緩慢地握成拳頭,茉莉猛地轉過身。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想讓我放棄。可是不可能!”等了七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她絕對不會放棄,無論有什麼困難在等待着她。
仰頭對着二樓緊關着的房間,她眼眸中像是有火焰燃燒,説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宣言。
“熙,你聽好了。我一定能做到的。你等着吧!”
無可救藥的笨蛋。
坐在藤椅上,寒熙輕輕閉上眼睛。
你真的,可以創造奇蹟給我看嗎?茉莉?
要怎麼樣才能讓榕樹一夜之間開出花來呢?
院子裏,茉莉來回地踱着步子,苦苦思索着。
“茉莉,你繞得我頭都昏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在她繞着院子轉到第二十圈的時候,在一旁擺弄相機的天朗終於忍無可忍地出聲。她從白屋子回來之後就很變得很奇怪。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難道是白屋子裏的那個傢伙又有了什麼刁難她的新點子?
“遇到麻煩了嗎?來來來,説出來給知心哥哥聽聽。”
他朝她勾勾手,很沒正經地説着,漂亮的眼眸裏卻閃動着難得的陰鷙。MD,要不是茉莉再三強調不許他插手,他早就找上門去把那個古怪的傢伙痛扁一頓了。這麼彆扭,算什麼男人啊。
“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榕樹開出花朵呢?”茉莉皺着眉,天啊,她想得頭都要痛了。
“什麼,讓榕樹開花?”天朗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她怎麼會有這麼怪誕的念頭?榕樹怎麼可能開花?
“你該不是看《老樹上的黃絲帶》受刺激了吧?”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很正常啊。”
“《老樹上的黃絲帶》?”茉莉重複着。好熟悉啊,她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熙,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講個什麼故事好呢?嗯,我給你講一個《老樹上的黃絲帶》的故事吧。
——老樹上的黃絲帶?
——是啊,這是一個非常讓人感動的故事。故事發生在一輛客車上,有一羣年輕人……
遙遠的聲音從記憶的底層飄上來,她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
“啊,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茉莉樂得大叫一聲,撲到天朗身上,用力地擁抱了他一下。
“謝謝你,你果然是無所不能的超人!”
説完,她抓起一個花筐就朝門外衝去。
“我出去一下,晚飯不用等我吃了。”
“喂,你去哪裏啊?”突如其來受到她這麼熱情的對待,天朗愣了一下。
“去讓榕樹開花!”
夏天的天氣真像小孩子的脾氣,説變就變。
晚上,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將整個小鎮,將一望無際的花田都籠罩在雨幕中。
關上窗,拉下窗簾,將讓人心煩的雨聲阻擋在屋外。
寒熙躺在牀上,卻睡意全無。
滴答的落雨聲敲打在屋檐上,也似乎敲打在了他的心裏。
記得黛兒最討厭下雨天。一到下雨的日子,她就特別沒有精神,讓他一天都沒有心情好好排練。非要等到他扮青蛙唱可笑的《停雨歌》,她才會開心起來。
想起那時候自己尷尬又可笑的模樣,他不由輕輕一笑。然後,口中逸散出一聲很輕、很深的嘆息。
黛兒,你那裏也在下着雨嗎?有沒有人陪在你身邊給你唱《停雨歌》?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像我這樣的——寂寞……
輾轉反側很久,他終於睡着了。
夢裏,一片深冷。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在天明的時候停住了。
曦光透過窗簾,在房間裏投射下淡淡的影子。
天亮了,鬧劇也該結束了。
寒熙起身走到窗邊,靜立片刻,一把拉開窗簾。
推開窗,雨後特有的清新氣息立刻撲面而來,濃郁芬芳的花香瀰漫了所有的感官,簡直要讓人無法呼吸。
這是——
窗外的景象映入眼簾,寒熙震驚得完全説不出話來。
一片雪白!!!
就在一夜之間,窗前的大榕樹上密密麻麻地開出了無數的茉莉花。不,不僅僅是枝葉間,就連地面的樹幹,也都一圈一圈地被茉莉花爬滿了。放眼過去,整棵榕樹都被包裹在芬芳潔白的茉莉花之中。
“早安,熙!”
驚訝之中,一張笑得萬分燦爛的小臉出現在他面前。
順着梯子攀上窗台,跳進寒熙的房間。茉莉站在寒熙面前,臉上的光彩像初綻的陽光一樣閃耀。
有一瞬間,寒熙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眼前的一樹雪白,眼前像陽光一樣耀眼的女孩,只不過是夢境中的幻影。
可是,若只是夢境,為什麼呼吸之間的花香那麼濃烈?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陽光下,一樹的花朵折射出七彩的晶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她的衣服是濕的,衣角還在不停滴着水。她的頭髮也是濕的,水珠順着臉頰滑落。她的臉有些蒼白,嘴唇泛着青紫。儘管看起來狼狽不堪,她卻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燦爛,望着他的眼睛像是有最亮的星星在跳躍。
“熙,你看,我做到了。”驕傲地抬頭望着他,她的聲音讓他終於從震驚中醒來。
“為什麼?我值得你這麼做嗎?”
凝視着她,他低低地開口,語氣中盡是迷惑。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她一定是瘋了,而且還想要他陪着她一起瘋!
“因為你是——”
“不要和我説那個理由!”一股莫名的怒氣驟然湧上心頭,他兩眼危險地眯起。
“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着我!”他轉身走向書桌,伸手想拿起桌上的字典。可顫抖的手卻怎麼都無法將厚重的字典拿起來。
“熙,你要幹什麼?我幫你拿。”她慌忙上前,卻被他避開。
“看到了吧。”避開她伸過來的手,他將自己的手舉到她面前。
“這雙手,這雙手連一本字典都拿不起來!”他突然笑了,笑得那麼悲哀。
“你看到了吧,我只是一個廢物,一個廢物!!!為什麼不讓我安安靜靜的?為什麼一定要來打擾我?”他幾乎失控地喊着,狂亂的嘶吼中包含着隱忍多時的痛苦。
“不,不要這樣説!”
一雙手握住了他的手。
茉莉緊緊地,將他顫抖的雙手握入自己手中。
“你不是廢物,你不是!”
“你這是在可憐我嗎?”他冰冷地問。
“不。”茉莉搖頭。“你並不需要這些。”她輕聲回答。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在我的眼裏,你就是你。”
這句話奇蹟般地定住了他。望着眼前女孩那温柔真摯的表情,他只覺得喉嚨一哽,再也説不出話來。
雨後的陽光,燦爛耀眼地照射下來,在兩人身後拖出一道交織的長長影子。
而時間,好像就這樣停止了……
家裏靜悄悄的,大家應該都沒起牀吧。還好還好!
躡手躡腳地溜進門,躡手躡腳地上樓,剛想開門進房間,一個聲音突兀地在身後響起。
“你總算回來了!”
握住門把的手一抖,茉莉嚇得差一點跳起來。
轉身,正對上一雙快要噴火的明燦眼眸。
“天,天朗?啊,早啊。你這麼早就起牀了啊。”茉莉賠着笑臉道。
“早安個頭!你昨天晚上到哪裏去了?”天朗怒氣衝衝地朝她吼着,在他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眸中,泛着一夜沒睡的血絲和疲倦。
“你輕點聲,別把外婆吵醒了!”茉莉急忙一把捂住天朗的嘴,將他拉到房間裏,關上門。
“這個,我昨天晚上,去,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所以……”望着天朗罕見的可怕臉色,茉莉吞了口口水,決定坦白從寬。
“什麼重要的事情讓你一個晚上不回家?一個女孩子徹夜不歸,這像話嗎?還有,你的衣服怎麼這麼濕?連頭髮也是,你淋雨了?”伸手摸上她冰冷的小臉,天朗的臉色簡直黑得能媲美非洲土著。
“我……”
“我什麼我,你是白痴啊,下這麼大的雨也不會撐傘嗎?你腦子是糨糊做的嗎?”
一連串的咆哮,讓茉莉幾乎要把自己縮到地裏去。
頭——好疼。
放鬆下來才覺得好累,四肢像灌了鉛一樣冷冷的,沉沉的。
還有,為什麼天朗的模樣在她眼前越來越模糊,而他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茉莉,茉莉,你怎麼了?”發現她的異狀,天朗停下來,擔心地打量着她。
“你不舒服嗎?喂!喂!!”
沒有力氣回答,茉莉只覺得眼前一片暈眩,意識隨即被黑暗吞沒……
粉色的牀上,穿着白色睡裙的女孩像天使般安靜地睡着。她的臉色是牆壁一樣的蒼白,嘴唇也失去了以往的紅潤。
“你就放心吧,茉莉只是淋了雨着了涼,沒什麼大礙。吃了退燒藥,出出汗,很快就又會活蹦亂跳了。”周醫生診斷完畢,站起身,安慰地拍了拍花婆婆的肩。
“不過,這幾天一定要讓她好好休息,不要再着涼,否則變成肺炎就糟糕了。”
“知道了,辛苦你了。”花婆婆點頭。
“不要客氣。對了,茉莉的藥,等下我會送過來的。”
“我和你去拿吧。”一旁的天朗急忙説。診所離得不遠,不過幾分鐘的路程。
“也好,那我們走吧。”周醫生收拾好醫療箱,和天朗一起走了出去。
送走了周醫生,花婆婆坐到牀邊,望着沉睡中的茉莉,輕輕一嘆。
“你呀,真會讓外婆操心。”
“婆婆,婆婆,茉莉她現在怎麼樣?好點了嗎?”桑桑拉着大熊急匆匆地走進來。
“我剛才遇到周醫生了,聽他説,茉莉是因為淋了太久的雨所以才昏倒的。好好的,她怎麼會去淋雨呢?”桑桑連珠炮似的説着,又急又擔心。
“一定是因為那個人。為了白屋子裏的那個人對不對?一定是的,太過分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桑桑憤憤不平,胸膛劇烈起伏着。
“婆婆,我們不能再讓茉莉這樣下去了。”這段日子,看着茉莉在白屋子裏進出,看着她辛苦,看着她為那個人忙碌,總讓她覺得心好疼。
“我們,告訴茉莉吧,把真相告訴她。”
“不行,絕對不可以!”花婆婆一顫,厲聲道。
“婆婆,關於這件事情我已經想了很久了。茉莉已經長大了,我們都長大了,應該能……”
“你們還記得七年前發生的事情嗎?”花婆婆打斷她的話。
桑桑和大熊同時一窒。
“也許你們忘了,可是,我沒忘記,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望着桑桑和大熊,花婆婆眼中飄過傷痛的陰影。
“雖然那個人脾氣是怪了點,雖然他讓茉莉很辛苦,可是,我看得出來,茉莉很開心。這七年來我從來沒有看見她那麼開心過。這樣就夠了。”
“可是那個人他…………”
“從前發生的事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茉莉只知道這個。”花婆婆輕輕撫上茉莉的臉。
“桑桑,我們已經給了她七年的夢,就讓她繼續把夢做下去,不要醒過來了。”
桑桑還想説什麼,卻被身邊的大熊用力握住了手。望着一臉哀傷懇求神色的花婆婆,再看看牀上安靜沉睡着的茉莉,她重重一嘆,將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裏。
“是,我知道了。”
門外,天朗拿着藥站着,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滴答滴答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裏枯燥地重複着。
大廳裏,寒熙緊盯着掛在牆上的掛鐘,心情莫名煩躁。
她遲到了。
她從來不遲到的,他還曾為此諷刺她像牆壁上的那隻古董鍾。而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她卻遲遲不見蹤影。
難道是她終於開竅了,放棄了,不再來糾纏他了?這個念頭閃入腦海,他卻不覺得有任何的解脱或者高興,反而,覺得有些小小的失落。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他猛地站了起來,以自己都驚訝的速度走過去把門打開。
門外站着一個帥氣的男孩,眉角綴着一顆耀眼的水晶眉釘,臉上凝結着冰一樣的冷。
見到門開了,天朗冷冷地望了寒熙一眼,一言不發地快步走進屋子。將手中的飯盒利索地在桌上打開,擺好。然後,看也不看他,轉身就走。
“等等,你是誰?她呢?她為什麼沒有來?”寒熙叫住他。
天朗猛地站住了。
“你還好意思問我她為什麼沒有來?”
他轉過身,狠狠地瞪着寒熙,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刺出幾個洞洞。
“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她昨天晚上淋了一個晚上的雨,差點變成急性肺炎?你知不知道她今天早上昏倒了,可一醒過來,明明虛弱得連站都站不起來,卻還想着要給你做午餐?”
天朗怒氣衝衝地抓着他的肩膀,話一句一句從牙齒間迸出來。
“她對你這麼好,你呢?你怎麼能這樣對她?讓榕樹開花?你就這麼喜歡折磨人嗎?信不信我會讓你臉上開花?”
越説越激動,他忍不住掄起拳頭,卻又在拳頭即將揍上寒熙的時候用力揮空。
“混蛋,要不是答應過茉莉不對你動手,我一定會把你狠狠揍一頓!”
推開寒熙,他摔門而出。
屋子裏,寒熙一動不動。
她——她昨天晚上淋了一個晚上的雨?她——生病了?
但,那與他有什麼關係?都是她自願的,又不是他逼迫她這麼做的。既然這麼心疼她,就請看好她,讓她以後不要再來了。
當那個男孩憤怒地質問他的時候,他應該這麼冷漠地回答。可是,為什麼他沒有?為什麼當他聽説她昏倒的時候,他的心,居然會微微地痛?
——“我是茉莉,今年十九歲,正在讀大一,金牛座,個性温柔又可愛……最喜歡的人是熙。”
——“熙——請你記住,在這世上有個人,即使你完全不記得,或是不在乎她的存在,她也會永遠記得你!”
——“熙,你看,我做到了。”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在我的眼裏,你就是你。”
寒熙的視線落到門外的榕樹上。那一樹的芬芳雪白此刻看起來都是同一張燦爛的笑臉。而她的聲音,認識她以來的每一個細節,都像電影鏡頭一樣,自動在腦海中播放。
他這才驚訝地發現,不知不覺中,這個叫茉莉的女孩,已經偷偷地在他心中佔據了一個位置……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轉身,走入浴室。
站在被擦拭得光亮鑑人的鏡子面前,他伸出手,撫過鏡子中的臉,然後,拿起她早就為他準備好的東西……
即使心裏像吞了12萬噸的火藥一樣冒火,但當天朗走進房間,看到那張沉睡着的蒼白小臉,渾身的怒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坐到牀邊,他輕輕地,伸手擦掉她眼角流下的眼淚。即使在夢中,她的眉頭也微微皺着。
“熙,不要走。”無意識的輕喃傳入他的耳朵,聽得他心裏發酸。
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
“我不會離開你的,好好睡吧。”
握在掌心的手,那麼柔軟,那麼小,讓他的心裏湧出一種陌生的温柔情緒。就這樣握着她的手,好像自己的心也變得很柔軟。
不知道過了多久,掌心中的手微微動了動。
他急忙鬆開她的手,站起身。
“天朗,你回來了?”茉莉睜開眼睛。
“嗯。”
“熙他吃了嗎?他有沒有説什麼?還有……”她急忙坐起身。
她説的每一個字,都讓天朗原本已被壓下去的怒火再次燃燒起來。
“夠了,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他打斷她的話。
“茉莉,你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好?我真不明白,像他那種根本不懂得珍惜的人,值得你對他那麼好嗎?”
七年前,那個叫熙的傢伙究竟做過什麼,能讓茉莉這樣毫無怨言地對他?他真是不明白。
“你錯了,我沒有對他好。”茉莉抬起頭,“我只不過是在反射他曾經給我的光亮而已。”
反射光亮?天朗聽不懂地看着她。
而茉莉只是微微一笑。
天朗不明白,他當然不明白。
七年前,如果沒有遇到熙,她到現在都還是那個孤獨的、只會在角落裏羨慕地看着別人幸福的可憐蟲。熙就像她讀過的童話書中,那個隨着魔法時間一起出現的王子,給了她變成公主的魔法。
和他一起度過的那個夏天,她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的味道。對她來説,熙是永遠也不可能遺忘的記憶。即使他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即使他已經忘記了七年前的事情,他永遠都是她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
所以——
“天朗,不要為我擔心。是你説的,堅定的心就是最厲害的魔法。是你告訴我,只要堅持不懈地為認定的目標努力,奇蹟就一定會發生。你忘記了嗎?”
“我是這樣説過,可是……”
“所以,你就更應該支持我才對啊。相信我,熙並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我一定能讓他變回過去的他。”
她的眼睛裏是十足的堅定與認真,讓他不能不為之動容。
“好啦好啦,説不過你。”天朗扭過頭,“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我就知道天朗最好了。”他的回答讓茉莉露出大大的笑臉。
“不過,如果下次你還把自己弄得生病昏倒,我一定要把那傢伙狠狠揍一頓!你聽到沒有?”他惡形惡狀地朝她晃了晃拳頭。
“是!”茉莉抿嘴笑,把頭點得像搗蒜。
“好了,現在感覺怎樣?有沒有好一點?”收回兇巴巴的語氣,天朗擔心地摸上茉莉的額頭。
“好多了。”
“那就好。”天朗放下心來。熱度退了,應該沒事了。
“茉莉,那個傢伙,不,我是説熙,過去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陪她靜靜坐了一會,天朗忍不住問。
“他?他是從魔法時刻裏走出來的王子。”談起熙,茉莉眼睛裏立刻充滿了異樣的光彩。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的人。那麼温柔,體貼,優雅,鎮上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
“有照片嗎?”
“照片?”
“對啊,你們難道沒有一起拍過照片?”他倒要好好看看那傢伙的模樣。
“有啊。我們照了很多呢。但是放照片的閣樓漏雨進了水,所有的照片都不能要了。”外婆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她還為此偷偷哭了一場。
“一張都沒有留下?”天朗驚訝。
茉莉點頭,神情逐漸變得悵然。
“沒有熙的照片,沒有熙的消息,有的只是存在我心裏的記憶。七年了,他的樣子變得越來越模糊。有時候,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我會忘記他,好害怕有一天即使與他擦肩而過,卻再也認不出他。”
她神色悽迷的樣子讓天朗喉嚨一哽。突然間,今天早上聽到的對話浮上心頭。
“茉莉,七年前,你和熙……”
“茉莉,你怎麼就起來了?”
他的話沒能説完。
花婆婆走了進來,不容分説地扶茉莉重新躺下。
“生病的人要多休息,快躺下。”
“外婆,我沒事了,你不要緊張嘛。”茉莉撒嬌。
“乖乖聽話,周醫生説你要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她慈愛地摸摸茉莉的頭。轉身吩咐道:“天朗,你也別吵她休息了,過來幫我做些事情吧。”
“好。”天朗乖乖起身,跟着她往外走去。
在關上門之際,天朗朝牀上的茉莉眨眨眼睛。
“好好休息哦,睡美人。”
“早上我和桑桑的談話,你都聽到了吧。”
把天朗叫進廚房,花婆婆直截了當地説。
“婆婆,我——”
“收起你的好奇心。如果你還想繼續在小鎮上住下去,那就把你早上聽到的話全都忘掉。不要再向別人打探七年前發生的事,也不要在茉莉面前提起任何一個字。”
望着他,她的表情沒有了往日的和藹可親,而是異乎尋常的嚴厲。
“為什麼?”他禁不住問。
“你沒有必要知道。你只要記住我所説的話就好。你記住,在這個小鎮上,七年前的夏天所發生的事情,還有關於茉莉和熙的過去,都是禁忌!”
天朗的眉頭越擰越緊。
眼前這個神情激動的老人,在她的眼睛中,他看到了深藏的恐懼與擔憂。她在害怕什麼?她在擔憂什麼?在這個美麗的小鎮裏,在茉莉的身上究竟隱藏着一個怎樣的秘密?
他很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但——
“對不起,”靜默片刻之後,天朗低頭致歉,“婆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好奇,茉莉和熙,他們……”
“我沒有怪你,”花婆婆深深一嘆,“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我不得不這樣説。”
嚴厲的表情退去,她的聲音那麼沉重,包含着無法言訴的傷痛與悲哀。
“你所好奇的事情,對我們每個人來説都是一場噩夢,尤其是茉莉。你知道嗎,七年前,我差一點就失去她了。”她淚光閃爍地看着他。
“所以,請忘記你所聽到的一切。你的好奇會毀掉我們現在的寧靜生活,也會毀了茉莉。我不想再失去她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