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頂樓最好的套房中,B三在門外,不知是保護我抑或是監視我。
我斜倚在牀上看電視卡通,有人敲門,我順口説:“進來。”我以為是B三。
“馬小姐。”
我抬頭,“你!”我跳起來,“B三,B三!”我大叫。是那個太陽報記者,穿着侍役的制服,他又混進來了。
“你是怎麼跟蹤而來的?”我尖聲説:“你簡直象一隻冤魂。”
“噓——”他趨向前來。
“B三呢?你把他怎麼了?”我退後一步。
“馬小姐,你聽我説幾句話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幫幫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歲老孃,下有三歲孩兒,你總得聽我説完這幾句話。”
我這個人一向吃軟不吃硬,聽他説得實在可憐,嘆了一口氣,攤開雙手,我説:“我跟你説過一千次,我不能幫你。”
他幾乎要哭,“寶琳,”他説:“太陽報已給我下了最後哀的美敦書,如果我再沒有成績拿出來,他們要開除我。”
我説:“那麼是你不夠運。”
“馬小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彷彿要跪下來,“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麼做呢?後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會跟着我去香港吧?”
“我們還有兩天時間,馬寶琳,你聽着——”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我説:“你這人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見一見比亞翠斯。”
“什麼?”我幾乎懷疑我沒聽清楚。
“我可以代你約她出來,據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見到你。”他的眼睛發光。
“我們為什麼要受你利用?”我反問。
他得意地説:“因為你們兩個人都有好奇心,就少箇中間人。”
“你憑什麼找到她?人家是女勳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無論如何,她也是個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聰明的,”我夷然道:“才不會受你騙。”
“你要賭一記?”他問我。
我端詳他,他這個人,雖是無賴,但卻盡忠職守。“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高爾基。”他説。
“你還會不會寄律師信給我?”我問。
“不寄了,我們握手言歡,馬小姐,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誰是你的老朋友?你這個人,油腔滑調,簡直是個混江湖客,告訴你,你這種態度,只能敷衍得一時,終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爾基坐下來,眼珠象是褪了色。“我能做什麼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國哈爾濱住過一個時期。然後在上海坐船到歐洲,帶着七個孩子混,我又不愛讀書,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覺得非常慚愧,但是我體內已充滿敗壞的細胞,不懂掙扎向上。”他的頭越垂越低,他繼續在我身上使軟功。
“呵高爾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進太陽報已一年了,”他用手託着頭,“若不是拍得一張蒙納可公主與新歡羅薩利尼的泳裝照,早就捲了鋪蓋了。”他就快要把我説服了。
“可憐的高爾基,你父親何以為生?”我問。
“父母是酒徒,我母親還是女大公呢,貴族,哼,誰不是貴族?時代變遷,帶着名銜逃難,又特別痛苦。”
高爾基説:“母親患肺病,在家也穿着以前的紗邊跳舞衣,舊了破了臭了之後,仍然掛身上,看着不知多麼難過。”
我明白,我也聽説過有這種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這麼過的。寶琳,如果你與比亞翠斯見面時,肯讓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盡,我就開始新生命,給我這個機會好不好?”
“不可能,你這一寫出去,我對不起他們一家。”我説。
“可是他拋棄了你呀。”高爾基挑撥。
“拋棄有很多定義,我不認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視我。
“你怎麼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來掌門人。”
“你想不想見比亞翠斯?”他又言歸正傳。
我點點頭,“想到極。”
“我給你引見。”
“如果她會上你的當,我也不怕上你當。”我豁出去了。
他翹起大拇指,“有肝膽的好女子。”
我問:“什麼時候?”
“我現在馬上去安排,”他興奮的説:“這將是我事業上的轉折點。”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辦得到。
他走了之後,B三來敲我房門,我責備他:“你走到什麼地方去開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買足球獎券。”有愧於心的樣子。
“疏忽職守,開除你,”我罵:“你以為你會中獎?”
他聽得什麼似的,呆站着,“我……我才離開十分鐘。”
“十分鐘可以轟炸一個城市至灰燼,你知道嗎?”
我嘆口氣,“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寧靜,電話鈴一下子又響起來。
“寶琳?”
“是。”我問:“是愛德華?”
“寶琳,你不會相信,比亞翠斯來過,她請我陪着她來見你——怎麼一回事,你約見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樣子高爾基真有點辦法。
“是,我約見她。”
“有這種必要嗎?”愛德華很為難。
“如果她願意的話,為什麼不呢?”我説。
“也好,萬一母親責怪起來,我可以説是她逼我的。”
“滑頭小子。”不用看見也知道他在那裏吐舌頭裝鬼臉。
我説:“約在什麼地方?”
“你不是説在多薩路公園門口的長凳附近嗎?”愛德華問。
“好,半小時後在那裏等。”我掛上電話。
我正換衣服,電話鈴又響。是太陽報的那二流子高爾基。
“你真有一兩度的。”我説:“但屆時全個公園都是保鏢,你當心一點。”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倆。”他説。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爾基。”我是由衷的。
高爾基太興奮了,“謝謝你,寶琳。”
“是你自己的本事,何必謝我?再見。”
“再見。”他掛上了電話。
我披上外套下樓,B三隨在我身後,我們走路到公園,我找到近門口的一張長凳坐下,B三站在我身後,他的神情警惕,象只虛有其表的獵犬,我不禁覺得好笑。
我看看手錶,時間到了,他們是出名準時的。
公園中有霧,很重很濕,十來廿尺外就看不清楚。
遠處恐怕尚有一個池塘,因為我聽見蛙鳴,整個地方象亞嘉姬斯蒂懸疑小説中的佈景。
在這當兒,幸虧有B三在身邊陪着,否則也夠恐怖的,萬一自霧中冉冉升出一隻身纏繃帶的吸血殭屍……
我有點寒意,問B三,“幾點鐘了?”
B三忽然立正,他説:“小姐,他們來了。”
我抬起頭,果然,一行四人,兩個恐怕也是保鏢,左右散開,愛德華領着一個高大俊美的女郎向我走過來,為了禮貌,我站起來。
愛德華向我點點頭。
我第一次看清楚我的情敵,她年紀非常的輕,相貌象擺在櫥窗中的金髮洋娃娃,體格卻象美式足球手,直情與愛德華一般高大,肩膀打橫量沒有兩尺也有一尺半,但她不失為是嬌美的一個女孩子,臉上有一股很清純的氣質,高貴得一點不礙人,相信我在今日不會聽到那著名的咕咕笑聲,因為她沉着面孔。
當我在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端詳我。
聞名不如見面,我感喟,往日大學中比她美的女同學也有的是,但這個小女孩,將來卻要成為一位皇后,待做了皇后,過幾年也儼然一位皇后模樣,不容小覷,我相信給我同樣的機會與訓練,我會比她做得更好,但誰會相信呢。
愛德華説:“讓我們都坐下來。”
比亞翠斯女勳爵並沒有意思坐下來。
他是鄰國的公主,我的匕首是我與佔姆士之間的秘聞,倘若把這一切都出賣給高爾基,我或許可以得回佔姆士,但是我做不出來。
我動動嘴唇,“你好。”我説。
“你好。”她也説。
愛德華説:“你們兩個都非常好,現在大家可以坐下來了吧?”這個小子。
我坐下,她也坐下,當中隔着愛德華,B三退得遠遠。
愛德華説:“不是都有話要説嗎?啞了?”他推推我倆。
他對他未來大嫂,也有一種親暱,我覺得好笑,愛德華對我們倆個,真能做到一視同仁,男人都是這樣。
為免使她尷尬,我終於開腔:“後天,就結婚了。”
比亞翠斯沒有抬頭,她的大眼睛向我斜視,有種温婉無助的神態。
她就是因為這樣才被選中的吧。我胸中剩餘的一點點母愛也被激發了,説她無辜,也並不算過分,兩個並不相愛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必須在以後的歲月裏養兒育女,簡直如實驗中為繁殖而被養育着的白鼠。
我輕輕説:“在你們美好的生活環境中,很快可以培育出愛情,你們的將來是光明燦爛的。”
“謝謝你。”她説。
雙手握在一起,手指非常粗壯,她的一雙腳也大得出奇,並且她俱知道這些缺點,故此很少讓肩膀平伸出來,她要儘量使自己的體積看上去比佔姆士小一點。
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帶着那隻訂婚戒指,忽然之間我變得非常同情她了。她還沒有成長呢,連性別都不明顯,給她換上水手裝,她看上去就象個小男孩。
我聽到她説:“愛德華跟我説,你是出奇的美麗,我不相信,可是現在見到你,我想我明白為什麼佔姆士數次跟皇后劇烈爭吵。”
“佔姆士還是你的,他永遠是你的。”我説。
“是的,本質上他是我的,”她仍然用那種平靜的聲音説:“坐在握對面,在沙發上就睡着了——睡王子。”她温和而體貼的説,她愛他。
我詫異於她的幽默感,笑了。
“他並不想與我結婚,”她噓出一口氣,“坦白説:我現在也有點懷疑,我是否一定要嫁給他。但懷疑歸懷疑,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那豈不是好,很多時候,因為沒有選擇的緣故,人們往往走對了路。”我説:“關於我與佔姆士,不知你聽到多少,很多時謠言是誇大的。”
“你很仁慈。”她説:“男人為了鞏固他們的地位,什麼樣的話都説得出來。”
“你彷彿很瞭解男人。”她有點羨慕的意思。
我微笑,“是的,男人……我見過很多的男人。”蒼白得很。
“……佔姆士,他是一個好男人?”她忽然問。
“他是一個安琪兒,你可以相信他,將來你們有莫大的幸福。”
愛德華説:“十分鐘到了。”
我説:“比亞翠斯,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妨礙你們,後天我在人羣中參觀你們的婚禮,然後就回家了。”
她大眼睛閃出依依不捨的神情,這個女孩子。她簡直象條小狗般温馴,誰也不忍心傷害她,這朵温室裏的花,姿色出眾,註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為佔姆士培養的。
我嘆口氣,掠掠頭髮,找不到可以説的話。
“愛德華,謝謝你。”我説:“時間不早了。”
比亞翠斯淡色的眼睛仍然對準了我,使我覺得不自在,我避開她那種審判似的天真目光。
我轉頭跟B三説:“我們走吧。”
我緩緩走出公園門口。
到了鐵柵邊,又懷疑剛才一切不太象真的,於是回身看,她與愛德華仍然站在那裏。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長的斗篷,在霧中別有風致。
我終於走了。
歸途中經過超級市場,我平靜地買了果汁牛奶,B三跟在我身後付帳。
見過比亞翠斯,心中較為舒坦。雖敗猶榮,這一仗敗了也不相干,她是一個傻氣未脱的女孩子,待她成長之後,應該早忘了這段不愉快的往事。
回旅館我洗了頭,用大毛巾包着頭。
B三説:“有一位高爾基先生求見。”
“請他進來。”我説。
高爾基衝進來,抱着一大包東西,他怪叫:“太妙了,太妙了。”
“請你控制自己,老高。”我瞪着他。
“你與她為什麼不多説話?”他問:“我還開了錄音機呢。”
“什麼?”我呆住,“你在場?我們一行數人都沒有發覺呢。”
“嘿,”高爾基眉飛色舞,“我會叫你們發覺?這也太小覷我了,我是雞鳴狗盜輩的佼佼者,看我拍的照片。”
他打開大包小包,取出一大疊照片,有些放至枱面大小。照片中的人物正是我、比亞翠斯與愛德華。
“什麼,都已經衝出來了?”我驚道。
“可不是,”他興奮地説:“寶琳,這下子我可以一舉成名了。”
“利慾薰心。”我罵:“沒有人相信你,”我説:“照片可以偽造。”
“我有底片為證,這一批照片可以為我倆帶來財富,寶琳,配上你寫的自白書,真的,”他搓着雙手,“我們合作好不好?你考慮考慮。”
“我才不會跟着你瘋呢。”
“有圖欠文,寶琳,你仔細想想,多麼可惜。”
我用毛巾擦乾頭髮。
“你看這一張,比亞翠斯眼中盡是絕望的神色,還有這張,把你拍得多美。寶琳,你會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説:“你可以離去了。”
“寶琳——”高爾基雙眼中盡是狡猾。
我説:“你‘事業’已經到達巔峯了,夫復何求,快走吧。”我瞪着高爾基。
高爾基放下照片,看牢我問:“寶琳,你真的愛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愛的人呀,又不漂亮,兩隻眼睛鬥在一起,一雙招風耳,你是如何愛上他的?”
我不悦:“不許這樣説他。”
他靜默了。
我扭開了電視,新聞片正在播映佔姆士與比亞翠斯婚禮彩排的經過,我閒閒的説:“這兩個人都不上照。”
高爾基話不對題的説:“從來沒人這樣愛過我。”他呢喃着自言自語。
我搶白他,“因為你也送來沒有愛過人。”
他不響,再坐一會兒,站起身拉開門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開來似,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推開窗户,對準街道大聲尖呼,把我的怨鬱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睛都睜不開來,哭至精神崩潰,到醫院去渡過一生,但這麼理想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永遠得不到殺身成仁的機會。
我抽了一夜的煙,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來踱去,我無法將自己的一顆心再納入胸腔,它早已跳了出來,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肉心,懸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動滴血,在作垂死掙扎,吊着它的線,叫做佔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會發瘋了,我已經看到各式各樣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從在維多利亞號被佔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個圈,還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為止,再也不想節食維持身材苗條。
天亮了,我苦笑,按熄煙頭。
我推開窗門——就是這條路,屆時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員乘坐的九輛馬車,六個步兵團及一隊騎警隊將沿此路過,浩浩蕩蕩向教堂出發。
(王子將與鄰國的公主結婚,人魚公主徹夜不眠,她的五個姐姐游泳前來,跟她説:“我們用長髮與女巫換來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殺,回到海中過永生的日子,否則到了第二天,你就會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長沙發上,閉上眼睛,頭暈,昏昏沉沉的跌進一個漩渦似的,一直轉下無底洞,我睡着了,夢中不住落淚,哭成一條河。
“寶琳,寶琳。”有人叫我。
我卻不願走出夢境,只有在夢境中,我可以休息。
“寶琳,醒一醒。”
我睜開眼睛。
伏在我身邊的是佔姆士,一頭栗色頭髮已經被汗浸濕,他的聲音非常嗚咽,象是趕回來奔大人喪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經可以死了。
“佔姆士,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他的臉埋在我手中。
我實在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落下來。
他也不出聲,只是握緊了我的手,我們相對哭了良久,象兩個無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除了導向吃人女巫的小徑,沒有第二條出口。
我嘆口氣説:“在從前的童話中,女孩子只要遇見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麼現在情形不一樣了呢?”
他更抬不起頭來。
我掙扎着自沙發中坐起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他點點頭。
我把他緊緊擁在懷裏,“佔姆士,佔姆士。”他終於要離我而去了,早知道這一天會來到。
面臨最後關頭,我卻還震傈,天色都黯下來,渾身打戰,我覺得這一剎象世界末日。
漸漸我鎮靜下來,我跟他説:“佔姆士,謝謝你來看我。”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我不想回去,寶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佔姆士,你這個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來,我與他再擁抱,“佔姆士,我們來生再見。”
他一頭一額是汗,站着看牢我良久,然後説:“我走了,寶琳。”這真正是最後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後,你還是你,寶琳,我則不會再一樣了。”
“這句話我也想説哩。”我抬起頭凝視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了。”
他自懷中掏出一隻袋錶,他説:“寶琳,我曾説過,我給你的紀念品,不要還給我。”
我強笑,“袋錶象一顆心,”我説:“滴答滴答的跳動。”我接過表,放進襯衫口袋,貼近我的心。
“當你回到南中國,躺在潔白的沙灘上吃荔枝果的時候,我還在蒼白的天空下剪綵握手。”他茫然的説。
“當你一家歡聚的時候,我會在公寓獨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總會比我倆快樂。”他説。
“我很懷疑,佔姆士,你不必為這一點不甘心,我不會比你倆更不快樂的。”
他吻我的手。
“我們都瘦了,但願這件事象夢一般快快過去。”
他垂着頭。大家縱有千言萬語,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説。
“再見。”
我知道永遠不再才是真的。
他離去。
我回房再點着香煙,深深吸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輕煙,我笑了。我們只有兩個顯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簡直苦笑難分。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着冰涼的桌面。
不知多久,高爾基回來了,他坐在我對面,還要遊説我,但他的聲音有一股異樣的温柔,他悄悄説:“怎麼樣?”
我並沒有改變姿勢。
(人魚公主哭泣了一個晚上,她將匕首扔進海中,當太陽昇起,她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搖搖頭,“我不會出賣他,決不。”
高爾基點點頭,取出一大疊底片與一卷錄音帶,放進一隻空花瓶中,划着一枝火柴,丟進瓶子裏,冒起一陣青煙,接着是賽璐珞燃燒的臭味與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着他。
他囁嚅的説:“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氣,心理負擔太重太重。”
我看着他。
他又説:“我要佔姆士太子一輩子內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為你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你這個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愛,寶琳——”
“我非常非常愛你,高爾基,”我誇張的説:“我認識那麼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爾基。”
他扭扭我的面頰,“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我開懷的笑出來。
“走吧。”他説。
“哪裏去?”
“隨便哪裏,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麼?”他詫異的問:“你沒有必要聽他們擺佈,你又不是可憐的比亞翠斯女勳爵。”
“説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對付保鏢B三呢?”
“他並沒帶槍,我知道,你如何對我,便可以如何對他,賞他一拳好了。”高爾基説。
我倆打開門,我伸手叫B三,“請你過來一會兒。”
他遲疑一下走過來,高爾基揮出一拳,B三立刻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連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沒有。
高爾基睜大了眼睛,“該死,我是否一拳擊斃了他?”
我連忙蹲下去探B三的鼻息,他呼吸勻淨,象個熟睡的孩子。
我説:“可憐的B三,他沒有事,他只是太累了,把他拖進房內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我與高爾基一人拖他一條腿,把他拉進房內,關上門。
在旅館門口,我與高爾基分手。
“你到哪裏去?”他問。
“我想回家去。”
“你的護照可在身旁?”他對我真正的關心起來。
“一直在我手中。”我説。
“你有錢嗎?”
我搖搖頭。
他心痛地説:“你這個傻子——”
“他有給我珠寶,值好些錢。”我不服氣的説。
高爾基揮舞雙手,大聲疾呼,“你捨得賣掉它們嗎?嗯?”
“噓——”我懇求。
“真蠢,白長了一張漂亮面孔,真蠢,”他喃喃的罵,一邊在口袋掏出一疊現款,“要多少?”
“一千美金。”我説。
“什麼?我自己總共才得兩千美金。”他肉痛死了。
“那剛好,一人一半。”我説。
“你今天睡在哪裏?”他把鈔票塞在我手裏。
“換一間酒店。”我把鈔票收好。
“什麼?省一點吧,小姐,我的朋友有間公寓就在城內,將就一點,現在我先陪你去買機票。”沒想到他真的照顧起我來。
“好的,”我説:“跟你跑。”
他看我一眼,深深嘆口氣。
“媽的,這叫做偷雞不着蝕把米。”高爾基説。
我心中很慌,也忍不住笑了。
買了第二天晚上的單程飛機票回香港,我搬到高爾基友人的房子去住。
那時層破公寓,樓板隨時會塌下來似的,腳踏上去支格支格的響,一隻電冰箱響得象火車頭,老實説,自從畢業以後還沒住過這樣的地方,我並不想省這種錢。
“面色別那麼難看好不好?”高爾基説:“告訴你,世上自由最可貴,窮點就窮點。”
我説:“我聽見有耗子跑來跑去。”
“它們又不會傷你的心,怕什麼?”他諷刺我。
“這裏怎麼沒電視機?”我問:“沒電視機我怎麼收看大婚典禮呢?”
高爾基揚揚手,“聽聽這是什麼腔調,她敢情還希望這裏有三温暖浴池及桌球室呢。”他説:“你要看大婚典禮也容易呀,人家早替你留了位子,你去呀。”
“你別吵好不好?”我瞪起雙眼,“你話怎麼那麼多?”
“我扼死你,”高爾基悻悻然,“為你這種每心肝的女人犧牲簡直划不來。”
我冷笑,“還沒到一天就後悔了。”
他心軟了,“寶琳,我們明天就要分手了,何必再吵呢?”
我説是,“高爾基,隨時你到香港來,我拼了老命招呼你。”
他説:“唷,你這個自身難保的蠢女人。”眼睛紅了。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沒有再提要搬出去住,才一晚而已。
整夜擔心有臭蟲,把我的注意力轉移不少。
近天亮時也就不甘心的睡着了,覺得冷,將外套緊緊纏在身上,滑稽兼狼狽。
我並沒有做夢,中午高爾基把我推醒,他做了三文治當午餐。真料不到他的環境那麼差,我非常的內疚。
“五點半的飛機,”他説,“別誤點。”
“高爾基,”我説:“要不要到香港來混?白皮膚佔便宜,真的,蘇絲黃時代雖然一去不返,但你仍然隨時可以找到一大把崇洋的妞兒,來吧。”
他搖搖頭。“我喜歡歐洲。”
我留下地址電話,“隨時找我。”
“謝謝你,寶琳。”他説:“我送你去機場。”
我洗了臉跟他説:“我到附近啤酒館去看電視。”
“我陪你去。”他嘆口氣,“你真死心不息。”
我很蒼白的笑。
他看着我,“女人真奇怪,我在利維拉初見到你的時候,十分驚豔,自覺每見過這麼靚的東方美人,可是此刻覺得你整個人落了形,不過如此。”
“好啦好啦,別打落水狗啦。”我推他一把。
我倆在啤酒館,在電視機前霸了一個位子,七彩電視螢幕上的佔姆士神色自若,我很震驚。
高爾基坐在我一旁冷笑:“你以為他會讓幾億觀眾看到他心事重重?人家是超級明星,演技一流。”
我稱是。比起他以後數十年的榮華富貴,我這一段插曲,算得是什麼呢?我呆呆的伏在櫃枱上。
“心碎了吧,犧牲了也是白犧牲。”高爾基冷笑説。
“不是的,”我説:“他有他的難處。”
“嘿!”高爾基自鼻子哼出來。
我不去理睬他。
電視上新娘子出現了,打扮得直情如神話中的仙子公主,一層層的白紗蕾絲,鑽石皇冠,把一張臉襯得粉妝玉琢,真是人要衣妝,佛要金裝。
高爾基又冷笑,“新娘連這身衣裳一起上磅,足足一公噸重。塊頭那麼大,還配件那麼嚕嗦的裙子。”
我説:“我認為她很美,而且你看,她臉上沒有一絲跋扈的神情,這個媳婦是選對了。”
“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寶琳,我看你是怒也不敢怒。”
我説:“你挑撥什麼呢,要我去放炸彈嗎?”
“走吧,你該上飛機了。”高爾基説。
我嘆口氣。
他陪我到飛機場,我與他道別。
“你要當心自己,小女人。”他説。
“得了。”我説。
“在飛機上好好睡一覺,”他把雜誌塞到我手中。“醒了看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嗎?”
“你口氣聽上去象個保姆。”我笑説。
“再見,寶琳。”
“再見。”我與他擁抱道別。
在飛機上,我用雜誌遮着臉,努力忘記過去,安排將來的歲月——去找一份工作,結交男朋友,參加舞會,再忙我那種毫無意義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還在等我,或許,我倆還可以訂婚呢。
飛機上的噪音給我一種鎮靜的感覺,我已納入正軌,一切趨於正常,過去三個月來發生的事……是不實在的。多謝香港這個鋼筋水泥的社會,訓練我成才,我不會活在空中樓閣裏。
侍應生鶯聲嚦嚦的問:“小姐,喝杯什麼?茶或咖啡?牛奶果汁?”
我拉下臉上的雜誌,剛巧身邊的乘客探頭過來,我一看那張臉,好不熟悉,定一定神,馬上尖叫起來,“你,是你!”
是奧哈拉。
我徒然拔高了聲線,嚇得附近的客人都跳起來,有半數的人以為是劫機,空中小姐連忙説:“小姐,你沒事吧?”奧哈拉也指着我的臉呆住了。
“沒事?”我氣説:“這個人是麻風病人,我要求調位子。”冤家路窄,世界是越來越細小了。
奧哈拉連忙説:“沒事沒事,絕對沒事。”
空中小姐以為我倆是情侶吵架,笑一笑,便走開了。
“奧哈拉,你為什麼不跳飛機自殺?”我咬牙切齒的罵。
他也氣了,“你要我死?你為什麼不亡?我不過是比擬稍早升職,而你,你害得我被動辭職,理該你先死。”
我瞪着他,他説的也是事實,是,咱們兩敗俱傷,誰也不討好。
我説:“是你先與我鬥,是不是?”
“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這根本是一個淘汰性的社會,你考不了第一,不能恨別人名列前茅,馬寶琳,你不能夠願賭服輸,就不該出來做事——為什麼不回家抱寶寶去?”
“哼,”我冷笑,“你應該知道我與你勢均力敵,這裏面有人做了手腳。”
“你説得對了,”奧哈拉也冷笑,“你是個聰明人,告訴你,公司開了近十次的會,到最後是南施説你脾氣浮躁,還需要磨鍊,她推薦了我。”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抓住奧哈拉的領帶,“你説什麼?”我的心都涼了。
“放開我,我説是南施出賣了你。”奧哈拉掙扎。
“什麼?”我呢喃,“她?我最好的朋友?她應知道我是一個最好勝的人,這種打擊會使我痛不欲生,她太明白我是多麼想得到那個職位,她為什麼要害我?”
奧哈拉冷笑,“問你自己,你比她年輕貌美又比她多張文憑,終有一日你要爬過她頭。”
奧哈拉冷笑,“到時南施屈居你之下,以你這樣的脾氣,她日子怎麼過?不如趁你羽翼未成的時候除掉你!好朋友?什麼叫朋友?利字當頭的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以為咱們來到這世界是參加兒童樂園?馬寶琳,你還在做夢呢你,”他蔑然,“人人都説你精明能幹,我看你簡直不是那塊料,一點防人之心也無,與仇人稱兄道弟。”
我簌簌的發抖,大姐,出賣我的竟是大姐,這個打擊非同小可,我受不了,這比佔姆士在與我哭別後滿面笑容地跑去跟別人結婚還可怕,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我們到底要把功夫練到第幾層才不致受到傷害?
我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小姐,你終於冷靜下來了。”奧哈拉鬆一口氣。
害我,大姐害我,我雙足如浸在冰窖中。
“寶琳,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奧哈拉居然勸我,“不招人忌者為庸才。”
“不……”
“她出賣了你,你受不了,是不是?”奧哈拉問。
我胸中猶如塞了一塊鉛,連大姐都這樣,世上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忽然覺得寂寞。
“回到香港,依你的脾氣,是不是立刻要找南施攤牌?”奧哈拉問:“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樣做。有什麼好處?做朋友,是論功過的,相識的日子中,如果加起來,功多於過,這個朋友還是可以維持下去,坦白説,沒有南施的扶持,你也爬不到這麼高。”
我呆呆的聽着。
“如果你真的生她的氣,那麼表面湯愈加要客氣,越不要露出來,不要給她機會防範你,吃明虧,寶琳,你明白嗎?”
我哽咽,“這麼虛偽!”
“這年頭,誰不是帶着一箱子的面具走天涯?”
奧哈拉感喟,“按什麼鈕説什麼話,寶琳,我也很厭倦,但我是男人,不得不捱下去,你又是為了什麼,回到廚房去,廚具可不會刻薄你。”
我沒想到奧哈拉會對我説出這等肺腑之言,先莫論真情或是假意,便馬上感動了,我往往感動得太快,對方一點點好處,我就覺得,立刻要報知遇之恩,其實南施這幾年來對我更加不薄,句句話都忠言動耳,但她何嘗不是笑裏藏刀?
佔姆士還説過要與我出走去做寓公哩,騙人的是他,騙自己的是我。
人都是説謊的。我更騙了史提芬在屋裏等了三個月,如今回去,還得騙他娶我。
我糊塗了,我挺適合這個世界呀,雖有吃虧的時候,但得到的也不算少,一半憑天賦及努力,另一半是機緣巧合,比起一般女子,我成就可算出色——還有什麼好怨的呢,我閉上眼睛。一個混得如魚得水的人,不應嚕嗦。
我不響了。
奧哈拉在一旁看報紙,悉悉的響。我們曾經同事若干年,有深厚的感情,開頭也曾並肩作戰。
我問他:“你到歐洲度假?”
“是,回港有一份新工作在等我。”他説。
“恭喜。”我説。
“很奇怪,在香港住久了,這個狹小暴熱擠逼的城市竟成了我的故鄉,回到真正的家鄉,反而不慣,我想我是要在香港終老了。”
“你的粵語是越來越進步了。”
“你呢?”
“我?我與你相反,我回香港,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在婚後移民外國,過一種寧靜安樂的生活。”
“什麼?你退隱了?”他不置信説。
“是。”我點點頭。
“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呢?”他問。
“史提芬?他是一個好人。”我莞爾。
“好人?”
“我知道,現在光做好人也不夠了,但是你要是想想好人是多麼少,也會為我慶幸,外頭的男人,此刻都非常牛鬼蛇神。”
奧哈拉微笑,“你有點返璞歸真。”
“不,在這場角逐中,我輸了,跑不動了。”
“寶琳,我們都喜歡你,真的,你是一個頂坦白可愛的女孩子……”
我睡着了,沒問題,明天的憂慮,明天去當就夠了。
下飛機,一陣熱氣噴上來,我與奧哈拉説“後會有期”。
找到公眾電話,撥到家中去,響了三下,居然有人接聽。我問:“是老史嗎?”可愛的老史,總算遇上了。
“誰?”他愕然。
“馬寶琳。”
“你?”他大吃一驚,彷彿聽到一個死人的聲音般,“你回來了?”
“到機場來接一接我好不好?”我疲倦的説。
“你回來了?”他還是沒能會過意來。
“老史,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已決定與我最好的朋友私奔了吧?我受不了這種刺激。”
“寶琳,我一直在等你,真的——”可靠的老史。
“快來九龍城啓德機場接我吧。”我放下話筒。
夠了,只要老實可靠就夠了,我還有一雙手,為自己找生活尚不成問題。
老史到得比我想象中的快,十五分鐘內趕到,一頭一腦的汗。
他責備我,“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一邊替我提箱子。
他開着一輛小車子,我問:“誰的車子?”
“大姐南施借我用的。”他説。
“哦。”我將頭靠在椅墊上。
“你太任性了,寶琳。”
老史説:“我傻等了數十天,學校都快開學了,我會丟了差使,到時如何養活你?”
“你還打算娶我?”我奇問。
“我是非卿不娶的。”
“真的,老史,真的?”
“寶琳,我幾時騙過你?幾時叫你落淚過?”
真的,他説得對,這樣已經足夠條件做一個好丈夫。
“我們結婚吧。”
“早就該這麼説了。”
這兩個月來,與老史作伴的,就是那副會説話的電腦棋子游戲機。
他説:“我看新聞週刊,他們又發明一副更棒的,對方有一隻小型機械手,自動會得鉗起棋子……”
“我會得送給你做結婚禮物。”我説。
他雀躍。
我足足睡了一整天,廿四個小時,醒來時候發覺小公寓被老史這隻豬住得一團糟,呵,質本潔來並不能還潔去。
我拼了老命收拾,老史在一旁冷言冷語,“不是説要賣了房子到英國跟我住嗎?還白花力氣作甚呢?”
我不去理他,婚前要睜大雙眼,婚後要眼開眼閉。
我沒想到大姐會來看我們。我並沒有發作,神色自若的招呼她。奧哈拉説得對,做人要含蓄點,得過且過,不必斤斤計較,水清無魚,人清無徒,誰又不跟誰一輩子,一些事放在心中算了。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呢,想起來不是不傷心的,我的面具掛得這麼好,緊貼在面孔上,天衣無縫,我甚至沒有太勉強自己去做作,就可以與大姐歡歡喜喜的談話,與以前一模一樣。
大姐很含蓄,她並沒有提起我的事,也不問。
只除了她出賣過我一次,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真可惜,但是我想我們都得保護自己。
過沒多久,我就與老史走了。
大姐問我:“有什麼打算?”看樣子她仍然關心我。
“長胖,生孩子,”我微笑,“到一個有紀律的社會去,過着很平凡的生活。”
“會慣嗎?”
“做人不過見一日過一日罷了。”我説:“會習慣的,我有女人的遺傳天性支持我。”
“過去的事,不要想太多。”他小心翼翼説。
“這是什麼?”她問我:“什麼時候改用袋錶了?”
“袋錶好用,”我説:“啪達啪達地,象一顆心。”
“你呢?”我問:“不打算離開?”
“不,明年我可能又有升職的機會。”她説。
“好得很。”我嘆口氣。
老史在那邊喊:“飛機快要開了,乾脆替南施也買張飛機票,一起走吧。”
我歉意地向南施陪個笑,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樣子。
她向我擺擺手,“回來時記得找我。”
找她?永不,我是不會回來的。
“老史,”我大聲叫,“等我一等。”追上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