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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許久許久沒有午睡的閒情,也許我不止精神疲倦,連身體也疲倦起來。

    夢中隱約看到自己方大學畢業,雙手抱着文憑,充滿朝氣地要出來改革世界,百折不撓,一切自底層幹起,勇往直前。

    我看見比較後期的自己,因受的挫折太多,已不那麼樂觀,事事得過且過,獨獨關心升級。

    説真話,我比奧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儈,一般會奉承上司,一般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如魚得水,我與奧哈拉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現代產品,遠遠看去都才貌雙全,實則都已成了機械人。

    我又夢見自己成了鐵金剛,雙手可以發射火箭殺敵,象日本科幻卡通裏那種,第一個被我殺掉的是奧哈拉,他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象粵語殘片中的歹角,一點血性都沒有,可怕之極,我對奧哈拉説:“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學藝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後我仰天長嘯。

    “寶琳,寶琳——”

    我驀然睜開眼睛,“誰?什麼事?”

    佔姆士的面孔在我眼前,他説:“你魘住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睡覺也花那麼多氣力,咬牙切齒地,你做什麼噩夢?”

    “殺人。”我虛弱的撐起身子。

    “嘖嘖嘖,暴力暴力。”

    我説:“佔姆士,倒杯茶給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猶疑,便去倒茶,遞在我手中,我仰着頭喝乾了。

    他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什麼事,”我搖搖頭。

    “放鬆,何必緊張,看看我們的國家將要陸沉,我們還不擔心呢,你何需憂慮?”他扮個鬼臉。

    多年來只有我扮小丑引別人歡笑,他是第一個引我發噱的人,我忽然悲從中來,象留堂的孩子有家長來接,立刻崩潰,我登時一聲哭起來。

    “喂喂喂,你怎麼了?”佔姆士手忙腳亂,“你怎麼了?有什麼話説出來,別哭別哭,我答應幫你忙,你放心,我必然盡力而為。”

    “我要鑽戒別墅汽車!”我擦眼淚。

    他氣結,“你這傢伙。”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門,咦,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啊,是我家司機,”佔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們別打鈴。”

    “你是説這些時候,他一直等在門外服侍你?”我問。

    “自然,他是我的司機。”

    “太過分了,多麼苦悶的工作。”

    “相信我,寶琳,”他嘆口氣,“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開了門,低聲與司機説了幾句話。

    他對我説:“寶琳,我明日再來瞧你,你跟我説説你的苦水,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問。

    “目前還沒有這麼嚴重。”他輕吻我的臉。

    “招風耳,你可要記住,我救過你的性命。”

    “喂,於人有一點點恩,也不能這樣老提着。”

    “為什麼不提?”我瞪眼,“槍林彈雨冒着生命危險把你救下來,怎麼能不提?”

    他搖搖頭,“拿你沒折,自己當心,好好休息。”

    “佔姆士——”

    “什麼?”

    “明兒記得再來説笑話給我解悶。”

    他點點頭,司機走在他前面,他走了。

    我關上門。

    我最反對東方女人同外國男人來往,再無過犯的女郎看上去都與橫濱的吧女差不多,可是我自己忽然之間對佔姆士表露了這樣大的好感,為什麼?我不能解釋。

    門鈴響得很急,莫不是他忘記帶什麼?我趕緊拉開門,門外是一位外國紳士,見了我,他咳嗽一聲。

    我揚起一條眉,沒因他是洋人而對他禮貌一點,很平靜的問:“找誰?”心裏多少有點數目。

    “馬寶琳小姐嗎?”他又咳嗽一聲。

    那種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説話時的一種習慣,他有點尷尬相。

    我説:“我正是。”

    “佔姆士?史篾夫先生在嗎?”咳嗽。

    “司機剛剛接他走。”

    “啊,然則我能否與馬小姐談談呢?”他問我。

    “我不認識你。”

    “我的名字叫惠爾遜。”

    “我仍然不認識你。”我聳聳肩,“三萬個外國人都叫惠爾遜。”

    “我是佔姆士在香港的監護人。”他解釋。

    “你有話跟我説?”

    “是,關於佔姆士的一些事。”他説。

    “好,你請進來。”我嘆口氣。“如果是茶花女對白,我想你可以省下,我認識佔姆士才三天,我們沒有感情。”

    老頭子微笑。

    忽然之間我臉紅了。

    他問:“我可以向你討一杯中國茶喝嗎?許久沒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過是超級市場裏買回來的,所謂龍井,五塊錢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説:“我在重慶住過一陣子。”

    我笑:“我還以為你跟八國聯軍到過北京。”

    他一怔,隨即笑道:“我年紀還沒有那麼大。”

    “惠爾遜先生,你想説什麼呢?”

    “我們都知道,你救過佔姆士。”他慎重地開始説。

    “何足掛齒。”我看着他。

    “佔姆士已經訂親,他將在九月完婚,對方的家世與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這件事告訴我有什麼用?”

    “佔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説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惱怒説。

    我惱怒,“我跟你説過,無論大仲馬小仲馬都死翹翹了,你去問佔姆士他是否阿芒,你們廢話可真多。”

    “不不,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屬來向你表示一點敬意。”

    “給我錢,快放下走。”

    他尷尬的説:“不是錢……”

    “嘿,原著裏面説,叫茶花女離開阿芒,付的是錢,我還以為鴻鵠將至,我可不收銀盃獎章。”氣勢洶洶地撐着腰。

    “小姐……小姐……”他伸進口袋裏的手拿不出來。

    “什麼?”

    他終於説:“是我國最高市民榮譽獎章。”他取出一隻金碧輝煌的十字勳章。

    “見鬼了。”我嘆口氣,“有什麼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這勳章不是容易獲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給我這塊爛銅爛鐵便想我以後不見佔姆士的面?沒這麼容易,他是一個好伴侶,傭人告假的時候非常有用,又會説笑安慰我,不換不換,你走吧,請放心,我倆之間只有友誼,沒有愛情,我保證他九月份結婚,娶的是那位門當户對的小姐。”

    “可是那獎章呢?”他急急問。

    “擱這兒吧,瞧膩了還你。”

    “可是佔姆士——”

    我已經把門關上。

    這老小子,他以為他可以欺侮我。也難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決不接受東方人為他們家庭一分子,娶黃皮膚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並不為意,即使史篾夫家屬派來使向我提親,我還要三思而後行,多半拒絕他。嫁過去做王昭君?從來沒這個興趣。

    我走到小露台,終於將幾棵仙人掌轉了盤,希望以後它們長得粗粗壯壯。

    完了我約南施吃晚飯,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我們享受日本魚生,我將一搭墨綠色的海膽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温暖的米酒。

    我摸摸胃:“帝王享受。”

    她問:“聯絡到史提芬沒有?”

    “他到卡薩布蘭加主演‘北非諜影’去了。”

    “你們還結婚不結?”

    “結是結的,”我説:“針無兩頭利,各有各的好處,結了婚,總有個人陪着説話,聊勝於無。”

    “別説得那麼悲觀好不好?”南施嘆息:“我若有了對象,一定盡心對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報國’?”

    “撕爛你這張嘴。”

    我説:“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單身好。”

    “你現在好了,一邊放假,一邊等結婚。”南施説:“幸運之神一直跟着你……年輕、貌美、聰明、能幹,佔盡所有風光。”

    我説:“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沒長我的志氣,倒確已先滅了自己威風,來,更盡一杯,”我一仰頭喝得杯見底。

    南施也輕鬆起來,“有時候大醉一場,也頗見情調。”她想一想,“就少個人扶回家。”

    “你就快花痴了。”我警告她。

    她笑吟吟的再吃下一塊刺身。

    我想了一想問:“你認為佔姆士?史篾夫如何?”

    “我一直沒見過他。”南施説道。

    “你沒見過招風耳?”

    “寶琳,你對他的態度很親暱呵。”

    我不以為然,“我與他很談得來,如中小學同學般。”

    “洋人,有點家世……借他的力來鞏固你在這殖民地的商業地位,是一個好機會,他在政府裏必定有點影響力,人家一句話,你就不必長年累月的等升級了,有便宜好揀就不必太清高,這是送上門來的一個機會。”

    “可是我都快要結婚了。”

    “婚後你還得活下去呀,你的生命難道到此為止?史提芬養得活你?他陪你兩條燈芯絨褲子走天涯?我不信你那麼死心塌地,他是個憨小子,人品是沒話講的,可是你總該知道你自己的脾氣,如今你格局也擺大了,易放難收,經過奧哈拉之戰,你就該懂得,凡事有個靠山,人家不敢欺侮你。”

    我如醍醐灌頂,“是,大姐。”

    “我這話只對你説,你是聰明人,不會譏笑我是機會主義者,下次你見到佔姆士,別在口舌上佔便宜調笑,弄清楚他的來龍去脈,讓他助你一臂之力,以後出來混,就便當得多。”

    “我曉得。”

    南施幹盡了杯中酒。

    “你不願嫁他,而他不能娶你,可是你們是好朋友,易説話。”

    她抓起手袋付帳。

    我呆呆的回味着她説過的話。

    忽然我心平氣和起來,回家上了牀,竟舒舒服服、平平安安的睡了。

    佔姆士説過不止一次,我有什麼困難,可以找他訴説,我有什麼具體的困難?沒有,我的煩惱是欲平步青雲而不得其法門,那麼佔姆士可以説是一陣風,能夠穩穩地送我上騰王閣。

    我既然有這個企圖,又有現成的機會,我懂得該怎麼做。

    我對牢鏡子練台辭:“佔姆士,你説過幫我的忙,我要的是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年薪一百萬,二十個月花紅。”

    或是:“佔姆士,我救過你,你也得救救我,憑你的關係,割一塊地給我,年期九九九,另外純銀七千萬萬兩。”

    太荒謬了。

    正經點,馬寶琳,正經點——

    “佔姆士,看樣子我要做死一輩子的職業婦女了,佔姆士,找好的工作很難,我雖是千里馬,也需要伯樂,你可否憑你的關係,替我謀份好差使?”

    這是比較則中的説法,我決定這樣講。

    我是這樣的虛榮,愛往上爬,出人頭地,做風頭,以致不能達到“人到無求品自高”的境界。

    我很慚愧。

    平地青雲——這條路通往什麼地方呢?

    我困惑了。

    佔姆士來到的時候,我剛在盤算應如何把我準備好的辭句表達出來,他先開口。

    “惠爾遜那老貨來過了?”他無限的懊惱,“他專門壞事。”

    惠爾遜,啊是,惠爾遜,我竟忘了。

    “他對你説什麼來着?”佔姆士扶着我的肩膀。

    “我原以為他會用錢來收買我,叫我離開你,誰知道他只出示一塊七彩的破銅破鐵,我擱那兒。”我奴奴嘴。

    “他有沒有無禮?”

    “沒有,”我想一想:“也許有,我不知道,出來做事這麼久,感情非常麻木,並不分得清人家有無刻薄我怠慢我,有句俗語叫‘吃虧就是便宜’,日子就是這麼過的,怎麼計較?”我苦笑。

    “你彷彿受了很大的委曲。”他很痛心的模樣。

    “很大是不見得,”我微笑,雙手抱胸前。每當我覺得要保護自己的時候,我便用這個姿勢,在剛才一剎那,我覺得自己一點安全感也沒有,隨便什麼人,愛上來侮辱我就上來了。

    “惠爾遜是我們家老……老幫手,你別介懷。”佔姆士仍然着急。

    佔姆士真是個好人。

    我囁嚅的説:“佔姆士,你答應過會助我一臂之力。”

    “是,”他關注地探過頭來,“你説呀。”

    因其態度誠懇專注,忽然之間我不覺得他為人古板遲鈍,又長着招風耳、大鼻子了。

    “佔姆士。”

    “説呀,”他很温柔,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如果你要我為你做牛做馬,我會拒絕。”

    我開口:“很明顯,你來自一個有古老傳統的國家,這次你特來探訪我我很感激,但你的家人已開始擔心——中國是神秘的國度,那女郎也許受過西方大學教育,但説不定她一樣會落蠱——是以我想我們已受到了干涉,”我停一停,“我對你沒安着好心腸,如果你做得到的話,”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可否答應一聲?”

    説完了我紅着臉,自覺身價貶值:開口求男人,前所未有的事。

    佔姆士靜靜聽我説完,非常失望的問:“就這麼多?可是你不説我也都為你準備好了,凡是我家人面所到的地方,我都已一一關照過,只要你令牌一取出來,通行無阻。”

    “是嗎?”我抬起頭問:“你已經封了我做聖姑嗎?”

    他仍然握緊我的手,“我以為,你會要求我娶你。”

    “嫁娶?”我倒抽一口冷氣。

    他説:“我想我已經愛上你呢。”

    “愛上我?”

    他略為不悦:“你怎麼説話象空谷迴音?”

    “我太驚異了,”我説:“你説你愛上了我?”

    “有什麼稀奇?”他很同情自己,“你美麗你善良你純真,你救我的時候,又不知我是礦工抑或是……王子。”佔姆士説。

    “世界上美麗善良的女人起碼有三億個。”我微笑。

    “可是獨獨你救了我的性命。”

    “是,我不否認我們之間有這個緣分。”

    “你不覺得我會是個好情人?”他天真的問。

    我嗤地一聲笑出來。

    “寶琳!”

    我説:“我幹嗎騙你呢,你並不是一個性感的男人,你知道性感——唔——”我做個陶醉的樣子。

    他既好氣又好笑。

    “你又沒有一張可愛的嬰孩臉。”我笑。

    “我總有點好處吧?”

    “有,你有一顆高貴的心。”

    “高貴的心。”他喃喃説。

    “不過一個訂了婚的男人四出尋找情婦,那顆心會貶值。”

    他不響。

    我將那枚勳章配在胸前,“如何?”

    “別笑,我們會為你正式舉行一個儀式,得到這個獎章的人,全世界不超過十個。”

    “你有什麼資格頒獎給我?”我反問。

    “傻蛋,傻蛋,你還不知我是誰嗎?”

    “你是誰?”我瞠目的問。

    他在我的小客廳內踱步,雙手反剪在背後。

    “你不看報紙的嗎?”他問:“電視新聞?”

    我説:“呵,你還上過電視?演默劇?”

    他轉過頭來,温柔地笑,“這就是我愛你的原因,你從來不給好臉色我看。”

    我替他整理領帶,“佛洛依德稱這種情意結為被虐狂。”

    “一個人走到某一處,就聽不到真話了。”他説。

    “高處不勝寒。”我點點頭,“但是你的未婚妻應該對你老實。”

    “她只是一個孩子。”佔姆士説:“什麼也不懂。”

    “她幾歲?”我説。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這麼遠?”我詫異,“簡直有代溝呢,我明白了,這裏也有大富人家選媳婦具同樣品味:要年輕、天真、貌美,最好略略遲鈍、無主見、沒太大的知識,因為這類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寶琳,你實在聰明,一針見血。”

    “十九歲,”我搖搖頭,“你是她第一個親吻的男人?沒有歷史,沒有過去,沒有所謂污點,沒有經驗,整個人像一堆新鮮的膠泥,你愛把她塑成什麼樣子都可以。”

    佔姆士的聲音低下來,“正是如此。”

    “當心,她會長大,翅膀成長的時候,情形便不一樣了。”

    “她飛不了,我亦飛不了。”佔姆士喃喃的説。

    “我很替她開心,小女孩很容易滿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給她的聘金又不會少……”説着我的鼻子開始發酸,不知怎地,也不覺有何傷心之處,忽然眼淚就急促的淌下來。

    這次佔姆士沒有勸慰我。

    我拼命想停止哭泣,卻又止不住。終於用手掩住了臉。

    佔姆士輕輕的説:“我想留下來陪你兩個禮拜,一個工人也有權拿假期,我覺得你現時情緒不佳,有朋友陪你説説話會好些。”

    我騰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謝謝你,佔姆士。”我哽咽的説。

    “我同他們去請假。”他説:“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滿天的星星,喝香檳吃魚子醬。”

    “你坐船還沒坐怕?”我問。

    “你吃飯怕不怕噎死?”他笑問:“振作一點,寶琳,七點半我來接你。”

    “那隻船叫什麼?”

    “仍叫‘莉莉白’。”

    “為什麼有這個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親的小名,幼時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爾。“她愛你?”

    “是,但永不會縱容我。”

    “對你們家庭來説,你陪我去坐遊艇,也算是放縱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門,他的司機投給我一個好奇的眼色,然後畢恭畢敬的替主人拉開車門。

    我在報攤買了一大疊漫畫回家去讀。

    南施買了水果來看我,她替我將水果貯入冰箱,囑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問。

    她笑我粗俗,又問我悶不悶。

    我坦白告訴她,因有佔姆士的緣故,日子好過得多,佔姆士是那麼體貼。

    我告訴南施,這個人具有影響力。“或許他是貴族,只是他不願説。”?“什麼貴族?”南施動容:“子爵還是伯爵?”

    “我沒問。”我咬一口蘋果。

    我扭開電視看新聞,南施要去熄電視,我不讓她那麼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電視新聞報告員説:“……王儲今日上午訪問屬下電器廠,對工人備致關懷,又問及生活境況——”

    我笑:“官樣文章,他回到皇宮去後三十年,這些人仍然在那裏捱,關懷有什麼用。”

    新聞片映到王子身上,鏡頭pan上他的面孔,招風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張大嘴巴,一鬆手蘋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腳。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響了電視機的音浪。

    “……佔姆士王子將於明日離港,結束為期三日的訪問。美國亞蘭他州謀害超過二十名黑人兒童之兇手仍然在逃——”

    我關了電視,跌坐在沙發裏,耳畔先是“嗡”的一聲,隨即冷靜下來,設法將混亂的思潮在最短的時間內歸納好。

    我終於知道他是誰了。

    我真笨,反應真遲鈍,早該知道他是什麼人。

    南施問:“寶琳,你怎麼了?臉上怎麼變成蘋果綠?”

    我喃喃説道:“我的媽。”

    南施搖搖我的肩膀,“喂,中了邪?”

    “大姐,你知道佔姆士是誰?”

    “誰?”

    “佔姆士王子。”我的聲音如做夢一般。

    南施拍拍我肩膀,“寶琳,你累了,你的精神猶未恢復,我知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你的美夢未免做長了,當心點好。”

    “剛才電視新聞上有他!真的,南施。”我帶哭音,“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隻招風耳二十里路外都認得出來,他還穿着上午那套陳皮西裝,條文暗色領帶,我錯不了,你相信我吧。”

    這回輪到南施發呆,“真是他?”

    “真的。”

    “我的天。”

    “可是他怎麼自由出入你的家?沒有可能他應有成打的保鏢跟着才是,”南施吃驚説:“還有,他明天就要回去,寶琳寶琳,這次事情可真的攪大了。”

    “一會兒七點半他會來接我,”我説。

    “我的天。”南施説:“我的手在冒汗,喂,怎麼竟會這樣刺激?”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我説。

    我説:“難怪有人要把他的頭炸掉,大姐,我想我應停止見他,你説是不是?”

    “説得很是,他是王子,你是平民,且又是東方人,寶琳,避開她,捲入這種風潮裏是很可怕的。”

    “我該躲到什麼地方去好?”

    “七時半與他説再見,明日動身去他國旅行。”

    “他會找到我的。”我説。

    “避得一時是一時。”南施説:“你並不想做他的情婦吧?這種可能性也不會大,既然他已經答應替你鋪路,見好就應該收手,咱們是當機立斷的時代女性,快別猶豫。”

    説得是,我屯一口涎沫。

    “可是我要等史提芬的長途電話。”

    “別替自己找籍口,老史他不娶你娶誰?”

    我緩緩坐下來,燃着一口煙。

    心中有種悲涼的感覺,佔姆士對我那麼好,關懷備至,短短數天,我也覺察得到咱們兩人的關係決不止此,可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

    他是佔姆士王子。

    我?我只是馬寶琳小姐。

    我靜靜吸着眼,忽然心如止水。

    一切已經結束,完了,我想,完了。

    南施將我的神情看在眼中,她輕輕問:“為什麼這麼難過?”

    我不答,自覺整個人已經落形,再也不能滑稽説笑。

    南施細細聲問:“你不是愛上了他吧?”

    我聽見自己説:“一個洋人?不。”

    “我想你情願單獨見他,”她按我的手,“我先走一步了。”

    我起身送客,神情寂寥。

    大姐離開以後,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坐下慢慢喝。

    又少一個朋友。

    而史提芬,史提芬在什麼地方?

    七點半,門鈴響起來。守時正是他那個民族的特性。

    我去開門,佔姆士明朗而快樂,他説:“看,我穿了新衣服,如何?”在我面前轉一個圈,“他們説牌子叫喬治奧阿曼尼。如何?”

    “很好看。”

    他説:“你還沒換衣服?快點好不好?”他拉我的手。

    我掙脱。“我有話跟你説,殿下。”

    他僵住在那裏。

    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還靜默着。

    終於他説:“應該沒有分別,我還是我。”

    我温和的問:“樓下有幾個保鏢?”

    “三個。”

    我點點頭,“他們知道你在這兒?”

    “自然。”

    “我豁出去了,”他説:“我得到兩個星期的假,我將住在這兒了。”

    “胡説,”我平靜地告訴他:“請你不要給我找麻煩,你明早動身回去吧。”

    “不,你沒有可能除去我,”他很温和,“我不會走。”

    我倆明明在爭吵,但兩個人的聲音都非常低,氣氛融洽。

    我籲出一口氣,“佔姆士太子,你總得為我設想。”

    “我確有為你設想,有我一日就有你,我在這裏的投資至為龐大,我給你最大的方便,允諾你一切要求。”

    “謝謝你。”

    他雙手仍然習慣性反剪在背後。“可是我也得為自己設想。三十三年來,我生活在深宮中,來來去去,就是見這一羣親友這一堆隨從,你説説看,日子過得多麼乏味,上一次浴間後面也跟着保鏢,我滿以為做人就是這樣,婚後就專門等父王退休,繼承王位。但因為一次意外,我認識了你,我滿以為你一眼就會認出我是誰,但是你沒有,你當我是一個普通的外國人。”

    “你使我發覺普通人的生活竟這麼多采多姿,活潑可喜,”佔姆士語氣開始激動,“原來平凡人有這麼大的樂趣,可以結識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我背轉臉。

    “我想留下來,與他們大吵一場,他們拗不過我,準我享受這十四天假期。”

    “你始終要回去的。”我低聲説。

    “人總會衰老死亡,公侯將相也不例外,可是遲總好過早。”

    我不語。

    “跟我出海。”他説。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説:“馬寶琳,你不用推辭,我不是一個接受籍口的人,我的意志力自幼接受考驗試練,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他的雙眼閃閃生光,炯炯有神,我有點喜歡,又有點害怕,我明明已下決心不淌這個渾水,此刻有六神無主。

    “我也得為自己設想,過一些快樂的日子,與你共渡,我很高興很快活,或者對你來説,生活牽涉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註定我們會在一起。”

    我一句話也説不上來。

    “走。”他半命令地。

    我跟自己説:他終於要回去的,不妨,他們不見得會殺了我。

    我與他下樓。

    我早該知道他是什麼人了。我在新聞片中至少見過他一次。

    怎麼會沒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説。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該説什麼。”

    “我仍是老好招風耳,別忘記,今早你對我説什麼,現在仍可説的。”

    我哭喪着臉不響。

    “家中廁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牆紙我也拿手,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慢慢學。”

    我幾乎落下淚來,那時膽大包天,道現在才曉得害怕。

    佔姆士扶我上了船。

    船伕將船緩緩駛出去。

    天空是紫藍色的,風並不小,但吹上來很舒服,我靠在欄柵處,看城中燈色。

    佔姆士温和的問:“寶琳,你怎麼變得跟我未婚妻一樣,一句話都不説了。她與我將會共渡餘生,虛偽一點不打緊,我倆的時間可不長呢。”

    我忍不住暴出一句:“誰稀罕!”

    “我稀罕。”他做個鬼臉。

    “你再稀罕也不會學你表兄,為了他愛的女人而放棄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還不是乖乖跟那個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進一口氣,“如果你沒救過我,我就控告你誹謗。”

    我懊惱得很,哪裏還有心思跟他胡調。

    他開了香檳,向我舉杯,“天佑吾國。”

    我一飲而盡。

    天上出現了第一顆星。

    他説:“以後的日子裏,即使活到八十歲,我會記得南中國海紫色的夏夜,一個蜜色皮膚的女郎與我曾經有過好時光。”

    我慢慢吃着魚子醬。

    或者我應當自然一點,免得被他以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噴噴的酒使我定下神來。

    將來寫回憶錄的時候,提到這一個王太子,恐怕是沒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週末,你做些什麼?”佔姆士問。

    “坐船、搓麻將、探訪親友、約會男朋友、去派對。”我閒閒的説:“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提芬外,有沒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許許多多,否則日子怎麼過?我是個很受歡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週末,陽光普照的時候,香港起碼過半數以上的男伴都會樂意約會我,但逢陰天雨天,他們全躲了起來。”

    他點點頭。“史提芬呢,他對你可好點?”

    “他老説:‘省點總夠過。’那自然,一家八口擠一擠躺一張牀上,也就這麼過了。我不敢説他不對,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會照顧她,他當妻子是夥伴,共同經營一盤生意,無需呵護愛情。”

    “為何嫁他?”

    “時間與機緣到了,”我説:“人們結婚對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個,而且為什麼不?愛的越深,痛得越切,咱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處多得很呢。”

    “這倒與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説:“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責任。”

    “是嗎?我的責任要待幾時才會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們覺得替我娶了親,日子比較容易過。”

    “別説得這麼悽慘好不好?”我心中惻然。

    他説:“你看見後面盯着我們的船沒有?”

    “看見,一共三艘。”

    “多累。”

    “誠然。”

    “你知道保鏢叫我什麼?”他説:“官方剪綵人。”

    我忽然又回覆過來,拍拍他肩膀,“佔姆士,振作點。”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寶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飛機飛到新德里那個站,就有人在我湯裏下毒了,”我温和的説:“你們是神仙眷屬,全世界都容不得我這個狐狸精,再説,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驚人,一掌揮過來,我吃不消。”

    他微笑,“誠然,有許多事我是沒有自主權的,但到底發起威來,他們也得遷就我,你放心,保護你,我還有點力。”

    我不出聲。

    “寶琳。”他自我身後抱住我。

    我閃開,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滿天的星星。

    “你仍覺得我毫無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國女人的情感熱得很慢,”我緩緩説:“表面上再新潮,骨子裏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時三刻與你接吻擁抱發生關係。”

    他搓着雙手,“啊是,幾乎忘記了,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自口袋摸出一隻盒子。

    來了,我想:厚禮、關懷、權勢……引誘我入谷,如我陷入這段傳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將是做一個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禮。”

    “你也説過不與洋人上街。”他微笑,打開盒子,取出一隻蝴蝶結形的小鑽石胸針,墜着兩顆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緻,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會太貴。

    “謝謝。”我接過了,虛榮的女人。

    “後面刻着我的名字。”他説。

    我別在衣領下。

    “你是個美女,寶琳。”

    “你少見多怪,象我這樣的女人,香港有三十萬個。”

    冷風颼颼,香檳是唐柏裏儂,易入口,醉了還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吟道:“似比星辰非昨夜。”

    佔姆士沒聽懂,但顯然他也陶醉在這個景象中。

    這個夜晚其餘的時間裏,我並沒有再請求他離開我。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是一個穩重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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