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側着耳朵不語。
對方也知道她立刻認出了他。
“沒徵求你的同意就來了。”
杏友發猷,坐在牀上一動不動。
“元立説你看不見,我倒是有點心急,後來同醫生談過,知道你很快會康復。”
這一點不錯是周星羣。
杏友不知盼望過多少吹可以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經過千萬次失望,已經放棄,沒想到今日聲音又再出現。
並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邊。
“元立同你長得很像,可惜這次你看不見他。”
杏友忽然想説:不要緊,我本來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睜眼瞎子。
可是話沒説出口,多年委屈,豈是一兩句諷刺語可以討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萬個一千個問題想問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於是無補,索性把疑團沉歸海底。
她不發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語氣似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象他與杏友話別,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來,一切與他無關,他擔不上任何關係,不負任何責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這樣的人。
“我一直都很掛念你,但家母告訴我,你願意分手,換取一筆生活及教育費用。”
是這樣一回事嗎?好象是,莊杏友已經記不清楚。
“我與慶芳的婚姻並不愉快,她從來不瞭解我,一年倒有六個月住在孃家,二人關係名存實亡。”
杏友忽然有點累,她躺回枕頭上。
“你不想説話?”
杏友沒有回答。
“你仍在氣頭上?”
杏友大惑不解,這人到底是誰,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談。
這個人完全沒有血肉,亦無感情,他根本從未試過有一天活在真實的世界裏。
她當年錯愛了他。
杏友心底無比荒涼,更加不發一言。
這時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聽得見?”
杏友動也不動。
同事們的花籃一隻只送上來,杏友喜悦地輕輕撫摸花瓣。
終於周星祥説:“我告辭了。”
他輕輕離去。
杏友起牀,走到他剛才的位置,坐在安樂椅上,座墊還有點暖,證明周星羣的確來過。
不過已經不要緊,她掙扎多年,終於學會沒有他也存活下來,一切欺騙成為她不得不接受的鍛鍊。
看護進來,“喂,有禮物給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沒好氣,“可以拆紗布了嗎,為什麼不早些做?”
“莊小姐,你不像是對護理人員發脾氣的人。”
“為什麼不像,我沒血性?”
看護笑嘻嘻,“成功人士應比普通人豁達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敗。”
看護請醬生過來,二人異口同聲説:“讓我們分享你這種失敗。”
萬幸杏友的視線清晰如昔。
她喚安妮來接她出去,一邊收拾雜物。
一隻考究的絲絨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帶來的,他在家順手牽羊,隨便把哪位女眷的頭面首飾取來送人。
杏友打開盒子一看,只見是兩把精緻的琳瑣插梳,梳子上鑲着銀製二十年代新藝術圖案,盒子裏邊有製造商名字:萊儷。
杏友蓋上盒子,並沒有感慨萬千,這是周星祥千年不變的伎倆,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進來。
“看不看得見有幾隻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亂晃。
杏友笑説:“十二隻。”
“安妮走不開,我來接你回家。”
“勞駕你了。”
阿利忽然轉過頭來,猙獰地説:“我應該一早佔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謝謝你的恭維。”
“我們算不算和平分手?”
“當然,對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盡。”
杏友又會得開口説話了,與阿利對談,毫無顧忌困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襯衫,大蓬裙,自學校返家,才打開門,迎面碰見周星祥。
她驚喜交集的説:“星祥,我一百找你,原來你卻在家裏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莊小姐?”
“星祥,別開玩笑,元立正哭泣,還不快去哄他。”
夢到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膩的冷汗,無論如何無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從前扎壯得多,再也穿不下四號衣,連鞋子都改穿七碼,再不加以控制,就會變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門市店,幫安妮點存貨,共羅夫取製成品的時候,經過冒白煙的街道,看到賣甜圈餅小販,卻又忍不住買兩隻往嘴裹塞,唇上沾滿白糖粉。
看,這就是幾乎名滿天下的時裝設計師,不事事親力親為,如何擔當得起盛名。
莊杏友的故事説到這裏,忽然中斷。
我如常到她那實施簡約主義的家去,充滿期待,預備把故事寫下去,管家卻告訴我,莊小姐進了醫院。
“什麼?”
“莊小姐這次回來,就是為着診治,她沒同你説?”
完全沒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訴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來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問候,我問山口這樣訴苦:“至親患病。情況嚴重,擔心得寢食難安。”
山口問:“是什麼人?”
“姑母。”
“因為你像她?”
“你怎麼知道?”
“許多侄女都似姑媽。”
“沒想到日本人漸慚也聰明起來。”
“幾時親身來考察我們。”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為什麼?”
“無可能做到的事,等於欺騙。”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與我相同吧。”
我又問:“直至海枯石爛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長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現代人不大會想這種問題吧。”
“咄,整個身體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
他笑了,“天天問候一個從末見過面的女同事,與她談海枯石爛的問題,已經十分浪漫。”
是嗎,當事人卻不覺得。
第二天清晨趕到莊家去,很少這樣早外出,空氣清新得很:才停好車,管家已經笑着啓門。
“莊小姐,請進來。”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還不錯,便服、頭髮盤在頭頂,用兩把精緻玲瓏的插梳作裝飾。
“昨天你來過?”
“請問身體有何不妥?”
她略為遲疑。
“是眼睛嗎?”
“不,”她終於説:“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樣。”
我睜大雙眼,猷在那裏,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醫學昌明,比從前進步。”
“是,是,”我連忙忍下眼淚,“請繼續説你的故事。”
“你還想知道什麼?”
“許多許多事。”
“像什麼?”她微笑。
“周元立最終有否成為小提琴家?”
“他十五歲那年贏取過柏格尼尼獎章。”
“然後呢?”
“十八歲自法律系畢業,一直幫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紀,廿五六歲。”
我失笑,“我哪裹還有機會做妙齡女郎。”
這時杏友姑母別轉頭去拿茶杯,我呀地一聲,就是這一對髮梳,這是那人迭給她的證物。
她見我目不轉睛,順手取下,“送給你。”
“可是,這是值得珍惜的禮物。”
“友情才最珍貴。”
“太名貴了,我不知是否應當拒絕。”
“大人給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別在耳畔。
我問:“你與元立親厚嗎?”
她點頭,“我倆無話不説。”
“他父親呢,他的結局如何?”
杏友姑媽忽然問:“你會給他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我一徵,“我不知道。”
“你是小説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個真人。”
姑媽笑了,“他是真人?他從來不是真人。”
我搔搔頭,姑媽的措辭有點玄,我需要時間消化。
“那麼,”我跨在她面前間個不休,“你以後有無遇到合適的人?”
姑媽抬頭想一想,“我分別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過一年,學習語言。”
我面孔上掛滿問號。
“曾經碰到過一個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個普通的會計人員。”
啊,任何寫小説的人都會失望,“你倆有什麼發展?”
她搖搖頭,“他至今還是我公司的會計。”
我不置信,“莊否友的遭遇為蔑麼日趨平淡?”
她也忽然納罕起來,“給你一説,我倒也不禁有點失望。”
我真愛煞這位姑母,與她説話,永不覺倦,時間過得飛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時而不自覺。
她家裏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餚,以及學不完的秘訣。
像一次我問她:“香檳佐什麼菜式最適宜?”
她大吃一驚,“香檳就是香檳,怎麼可以用來送飯,暴珍天物,我一向只淨飲。”
那日下午告辭,管家送我到門口。
她忽然説:“莊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轉過頭來,“你太客氣了。”
“莊小姐,你姑媽的病情比你看到的嚴重。”
我垂頭,“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後她不叫我來,我不會自動出現。”
“請原諒我直言。”
我看着這忠僕,“請問,彭姑是你什麼人?”
管家意外,“莊小姐認識我姑媽?”
“我聽説過她。”
我喏然返家。
母親看着我,“自修,你這陣子情緒上落很大。”
“媽媽,你與杏友姑媽可是同一輩人。”
“講得不錯。”
“你嫁給父親之後,生活堪稱平穩舒適,無風無浪。”
母親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媽媽算命?”
“為什麼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終成為傳奇,而有些女於卻可靜靜享受不為人知的幸福滿足?”
“因為我們安份守己。”
“不,媽媽,還有其它因素。”
母親抬起頭想一想,“是因為命運安排。”
母親微微笑,“筆耕那麼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來吸引更加童稚的讀者。”
聖經上説的,先知在本家,永遠不獲信賴,就是這個意思。
母親説下去:“每個孩子都受大人鍾愛?一出生就註定好運厄運了。”
“對,”我贊同,“當初,一個個都是小小女嬰,受父母鐘愛”“的確是,你就比杏友姑媽好運。”
“怎麼可以那樣講,杏友名滿天下,豈是我們家庭主婦能比萬一。”
“她始終遺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滿足,只不過最近她身體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經有記者朋友前來採路,“你認識莊杏友?介紹我們做一篇訪問。”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傳媒?”
“別多心,我也是寫中文的人。”
“如是新聞週刊,生活雜誌,一定即獲接見。”
“你別胡塗加以猜測,根本是我沒有資格做中間人。”
“真的,”她一訴起苦來不可收抬。“我們這種本地葱,每期才銷十萬八萬冊,總共只得一個城市的讀者,比不上世界性、國際性的刊物。”
“譁,你有完沒完,牢騷苦水直噴。”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離了道里飛上枝頭,拿護照,講英文,與西洋人合作,否則,獲東洋人青睞,也聊勝於無。”
我沒好氣,“義和團來了,義和團來了。”
“介紹莊杏友給我。”
“她是極低調的一個人,沒有新聞價值。”
“你錯了,你沒有新聞觸覺才真,聽説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長利用男人作墊腳石。”
“一定會有人這樣誣告任何一個女名人。”
“不然,一個華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憑力氣。”
“我也有蠻力。”
“這位姑奶奶,我不想與你再談下去。”
“舉手之勞,都不願效力,你這種人,天誅地滅。”
人心不知幾時,已變得如此暴戾。
不過從中也可以得到教訓:如有可能,最好不要與行家牽涉到共事以外的關係,工作歸工作,娛樂是娛樂。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遊説我出面宣傳。
“我有一個假設,你且聽聽是否可行。”
“請講。”
“我想替你拍一輯宣傳照。”
“山口,我説過不協助宣傳,貴出版杜應該用更多時間精力來幹實務,不必一直動腦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傳推廣。”
我嘆口氣,“我們之間意見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樣做?”
“假設你是一個冰曲棍球手”“我不會該種劇烈運動。”
“不要緊,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聲,且聽他胡扯。
“開頭的第一張照片,你全副武裝,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後,你逐樣裝配除下:護頸、護胸、護眉、護膝……”
我不相信雙耳。
“最終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來足華文作家莊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過比道更大凌辱,卻很平靜的間:“為什麼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換取暢售量。”
“可是同宣傳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説得很對。”
“我以為你們尊重寫作人。”
“所以才策劃這樣龐大的宣傳方針。”
“我決定換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願意放棄整個海外計劃。”
“很多人會替你可惜。”
“再見。”
掛上電話,連自己都覺得功虧一讚,十分遺憾,可是每個人都一個底線,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淺,一下子沉不住氣炸起來,絕非將才。
杏友姑媽叫我:“來喝下午茶,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我正氣悶,欣然赴會。
到了她那裏,喝過一碗甘菊茶,心頭氣忿略為平靜下來。
姑母端詳我,“自修,為何一臉憤怒,十分傷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來嗎?”
“你何嘗有加以掩飾。”
“唉,還以為已經爐火純青,處變不驚。”
我只得把剛才的事説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無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東洋人乘虛越洋侮辱。”
姑母説:“這人對你事業會有很大幫助。”
“他也如此誇口。”
“那麼,或者,大家可以忍讓,達成協議。”
“姑媽,你有什麼忠告?”
“我那一套,頗不合事宜了。”
“姑媽你別推搪我。”
杏友姑媽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數千人爭生活、各出奇謀,其中排擠傾軋,可猜想大概,有人願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緊。”
我猷在原地,這番話好比醍醐灌頂。
她説下去:“廿五歲之後,是專心一注努力的時候了,還發脾氣要性格,一下子礎蛇,就被後來的人起上,那時後悔莫及。”
我聽得背脊涼颼颼。
“時間飛逝,叫我們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來,就得作出遷就,否則,你爸也可以養活你一輩子。”
啊,從來沒有人同我説過這樣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裏。
“看,説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輕輕搖幾下。
“況且,你也並韭十分討厭這個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瑣。”
“可是你天天願意聽他的電話。”
“其人非常有趣,能為我解悶。”
姑媽笑了,被她説中,算是另類感情。
“這樣吧,叫他親自來見你。”
“嘎?”
姑媽笑,“可是怯場?”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這種情緒,姑媽忽然抬起頭來,“啊,”她説,“元立,你來了。”
我笑着轉過頭去,內心充滿好奇。
“我替你介紹,這是你表姐莊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渾身散發着一股書卷味,長髮,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黃致瑰,正過去與母親擁抱,聽得地介紹人客,百忙中與我點頭。
他是我見過所有男子裏最好看的一個。
雖然第一次見面,卻像是認識了一輩子,我正在親筆寫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來,握着母親的手,同我説:“多謝你時時來陪我母親。”
任何女孩子都會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説些什麼才好。
姑媽説:“我要服藥休息,你們兩人談談。”
憶,莊自修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因職業關係,演藝界英俊男生不知見過凡幾,可是從來沒有人像周元立那樣吸引。
他笑笑説:“原來,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聲。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點複雜。”
他撥起手指來,“我的外公與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疇蹈,“正確,於是我父親與你母親是表兄妹。”
“所以你們兩位都是莊小姐,我是你表弟。”
“沒有錯。”
眼神有點憂鬱的他笑容卻帶有金光。
我端詳他,“你頭髮那樣長。”
他笑着反問:“又怎麼樣?”
“做律師可以如此不修編幅?”
“幫爺爺無所謂。”
“真幸運。”
“你呢,”他看着我,“你是讀書還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麼工作?”
“我是一個寫作人。”
他揚起一條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萬確。”
“你是為生活那種,還是嚴肅作家?”
“生活是最最嚴肅的一回事。”
“莊自修,你用什麼筆名寫稿?”
我顧左右言他,“英國人也叫筆之名,或是假名,法國人則叫羽之名,因為古時用鵝毛做筆,可知全世界都有筆名。”
“為什麼寫作人有筆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則講真名實姓,真材實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閲讀,連紅樓夢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無知,亦應知道李白與莎士比亞。”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個不朽的層吹。”
周元立滿眼都是笑意,“對不起。”
“亦沒有幾個醫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築師似米斯凡特路與法蘭萊懷特。”
“然則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經足夠好。”
我提高聲音,“謝謝你。”
管家進來,詫異問;“元立,你與莊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説:“莊小姐,元立是辯證狂,十歲前後每天問一萬次為什麼,我們被他搞得頭暈腦脹。”
元立笑,“自修,我與你到花園走走。”
他陪我參觀,“這是母親喜歡的薔薇架,那邊是紫藤。”
“她喜歡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歡累累滿牆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鬱金香,只生地上齊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説過,住在水門汀森林某大廈十六樓小單位裏,怎麼寫小説?”
“寫鋼骨水泥式小説。”
“周元立,”我看着他,“你終身錦衣美食,你懂得什麼?”
他別轉頭去,正當我以為他下不了台,他卻説:“母親病勢嚴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着一層陰影。”
“可是她本身處理得很好。”
“有時深夜她也會驚醒,悸怖地喊:“哎呀,這樣就已經一生”。“我為之側然。這時管家出來叫我們:“莊小姐,請進來。”
杏友姑媽與我們一起吃茶點,看得出已經有點累。眼神略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戀地告辭。
周元立送我到門口,把一瓶香檳連銀冰桶交我手中,“別浪贅,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會還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質不同,試想想,柯羅烈治抽了鴉片竟寫出忽必烈汗那樣的好詩。”
我沒好氣,接過香檳離去。
一路上週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現在我面前,在紅綠燈前我不禁伏在駕駛盤上哎呀一聲,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劇中主角如何邂逅戀愛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補提高警覺。
走進書房,第一次主動與山口聯絡,發出電子郵件:“願意見面,不反對的話速覆。”
我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做了一個短暫的夢,看見周元立輕輕問:“我是你在等待的那個人吧。”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侶經濟實惠,與我共同進退,在事業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際。”
我抬頭看去,只見寶藍似絲絨般蒼弩中繁星點點,閃爍不已,蔚為奇觀。
“看,自修,這是各行各業中的明星,多一顆少一顆有何分別。”
忽然之間,北方其中一顆鰲然滑下,拖者長長尾巴,“流星!”
“何用戀戀事業。”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陣鈴聲,夢醒了。
誰,誰按鈴?
我掙扎着起來,唉,早三五年才不會這樣麻煩,那時三秒鐘之內可以完全清醒過來。
我在對講機間:“誰?”
“周星祥找莊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誰?”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對方聲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絲焦慮。
“我就是莊自修,我馬上下來。”
我鞠一把冷水洗臉,抓起鎖匙就跑下樓去。
一到停車場便看到輛黑色房車,我站定,吸一口氣。
立刻有人推開車門下來,“莊小姐,你好。”
啊,這便是使杏友姑媽終身帶着一個傷口生活的人。
髮腳已經微白,身段仍然不錯,對人天生一片殷勤,誰要是誤會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莊小姐,我們借個地方説話。”
“關於什麼?”
“莊杏友。”
“她怎麼樣?”
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卻不以為-,微笑説:“請進車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妝扮,不方便出去。”
他詫異,“一個寫作人何以如此拘僅。”
我答:“寫作也不等於隨時赤足走天涯。”
“那麼,我只得站在停車場裏説。”
我拉開車門上車。
“謝謝你的時間。”
他把我帶到一間私人會所坐下,態度誠懇,“聽説你在寫一本關於我的小説。”
我看着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嗎?”
“你是編輯或出版杜嗎?當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義收購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這本小説版權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説:“我想知道杏友的內心世界。”
“她的世界,與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經有點惡劣。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斥責他:“你有什麼藉口,為什麼用那樣卑劣手段丟棄一個人?”
誰知他並沒有再找藉口,“我當時無力面對現實。”
“你是一名無恥之徒。”
他看看遠處,“我卻也抱憾終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會所其它人客不禁轉過頭來看個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這些人突兀,連忙掩住嘴巴。
“我與慶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貨亡。”
我説:“那是你們的事。”
他卻自顧自講下去:“三個人都不快樂……”
“你錯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媽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無數,她周適列國,享受生活,十分逍遙。”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終沒有結婚。”
“見過你們這種買貿婚姻,誰還敢結婚。”
“不是買賣!”
“那麼,也是便利婚姻,你經濟不妥,她有大把妝蔬,一拍即合,本來也無可厚非,但請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開頭見到你,真嚇一跳,以為你就是否友,兩個人長得那麼像,現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當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當中三十年過去了,女性吃了虧,總會得學乖吧。”
“自修,你是我兒子的表姐,我是你長輩,你對我太過無禮。”
我看着他,“對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惡如仇。”
他低頭不語,隔一會兒才説:“男女分手,也屬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點。”
“杏友病情已十分嚴重。”
“我知道。”
“我想再見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絕。”
“請接受事實。”
“或者,你可以做中間人。”
“對不起,我從來不做這種事。”
周星祥頹然靠在椅墊上,臉色灰敗。
半晌他知無望,仍然客套地説:“自修,謝謝你的時間。”
“不客氣。”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會叫車。”
我站起來,預備離去,終於忍不住,又轉過頭來。
“你為什麼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絕。”
“有否問過你自己,為什麼忽然又想再見莊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為你終於發覺,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誠真摯,不過,如果她今日不是環球聞名,你也不會那麼容易想起她,可是這樣?”
我終於轉身離去。
在街上,我籲出一口氣。
回到家,將自己大力-到沙發裏。
隨即發覺山口已經覆了信。
“已即刻動身前來相見”。
我有點感動,無論是誰,總會有事在身,立刻丟下出門,並不容易。
這時有人敲門,是最著名花店迭來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隨即又再上來一次,滿臉笑容,“莊小姐,這也是你的。”
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氣撲鼻,叫人心酸,呵一個女子最好的歲月,也不過是這幾年,之後就得收心養性,發奮做人,持家育兒,理想時間精力全部都得犧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來一看,上面親筆寫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來。
可愛的周元立,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一樣嗎?
電話鈴響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釋的温和聲調説:“你好嗎?”
對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聲音完全陌生,我不禁問:“哪一位?”
“是莊小姐吧,我們並沒有見過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羅夫。”
啊,都出現了。
“莊小姐?”
“是,我在這裏。”
“我想與你見個面。”
“當然,我每天都有時間,請問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聽説是位作家。”
“見笑了。”
“作品有興趣譯為英語嗎?”
我笑笑不出聲,這是餌,方便他行事。
“英語市場比較大。”
“的確是,我在等倫敦的消息。”
“現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絕不含糊,對,明早上午十時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為定。”
他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他是誰,不用詳加介紹。
我收拾旁騖,坐在寫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經投入,思維倒也暢順,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個懶腰,發覺大腿已經麻痹,連忙起來走幾個圈子。
這種職業,做到三十歲,已是半條人命。
我倒在牀上,呼呼大睡。
第一線日光射進室來,我驚醒,有約,需認真妝扮。
立刻洗頭沐浴並且取出見客服裝。
日間見客人最適合的服裝便是白上衣及藍長褲。
當然,世上有一百種白上衣及一千種藍長褲,挑好一點的牌子來穿自然不會錯。
正把濕發往後梳,門鈴響起來。
我赤足去開門。
門外站着阿利羅夫,小個子,黑皮膚,鷹鼻,比我想象中有威嚴,他那種樣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過,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羅夫先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是莊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半晌,黯然説:“驟眼看,真會誤會你是莊杏友,原來姑侄可以這樣相像。”
我不禁問:“真的酷似?”
他點頭,“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
我笑,“我剛睡醒,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不常常這樣。”
他端詳我,“是,你調皮活潑得多。”
他四周圍打量一會,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
“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
“不錯。”
“杏子有病。”
我難過得垂首,“是。”
他又説:“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歡?”
他頷首,“我出盡百寶,未能使她開顏。”
“她現在心情不錯。”
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氣,誠意與他對話。
當下他説:“那是因為她已與孩子團聚。”
“羅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圍顧環境:“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準。”
“我比較幸運。”
阿利忽然問我:“你可怕窮?”
“怕,人一窮志即短,樣子就醜。”
“我也怕,可是,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
我微笑:“絕不。”
“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
“羅夫先生,你約我見面,就是為看談論靈魂與肉體?”
他終於講出心中話:“自修,聽説你在寫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會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嗎?”
“我只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許多細節,還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
我沉默。
他們都想得到原稿,為什麼?“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包裝出售,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與王子公主來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過這種豪華享樂生活,可是我得聲明,故事裏並無你營業秘密,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會兒才問:“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愛我?”他伸長了脖子。
我殘酷地答:“不。”
他頹然垂首,突現蒼老之態。
“羅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經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會打滾,無比心酸。”
“你説得對。”
“自修,請考慮我的建議。”
“拙作哪裏有什麼價值。”
他笑,“你的機智靈活,勝杏子百倍。”
“我把這當作褒獎。”
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裏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來告辭。
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種男人?”
我有點難過,端詳他一會兒,“誰説的,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
他嗤一聲笑出來,過一刻才説:“你的小説一定相當精采。”
我點頭,“許多讀者都如是説。”
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幾下,擾亂我的頭髮。
我鬆一口氣,關上大門。
到了今天,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可以。
心最靜的時候,元立的電話來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桅子花?”
“我有個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對你的愛惡,瞭如指掌。”
我想起來,“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於去年辭世。”
“你姑媽周星芝呢?”
“她長居新加坡,與我們沒有太多往來。”
“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
“很遺憾,沒有,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
“她很喜歡你?”
“溺愛。”
“你真幸運。”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媽今天如何?”
“我這就去看她。”
我叮囑説:“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麼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鈴,我得去看看是誰。”
放下電話,去打開門,嚇一跳,説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互相凝視半晌,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
“山口。”
“莊!”
他約三十來歲,高大強壯,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頭髮染成棕黃色,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談不上英俊,可是充滿自信,有男子氣慨。
我先問:“見了面,有無失望?”
“你漂亮極了,超乎我想象,對,你對我感覺如何?”
“請進來説話。”
他拖着一大隻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圍打量過,大聲道:“譁,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
“哪裏哪裏。”
他訴苦:“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
“你訂了哪間酒店?”
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
“喂,你住哪裏?”
他喝一口礦泉水,“喂,你叫我來,當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給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騙我。”
我攤攤手,“照片中人比我標緻。”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極多人進出,你不會喜歡。”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們是手足。”
“我沒説過我有男友。”
他忽然問:“那些小説,都是你寫的嗎?”
“怎麼樣?”
“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牀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餘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面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説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見像你那麼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髮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