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是百年一次的天文奇觀,像月蝕或流星雨,發生時令人驚呼,但短暫的幾小時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際依然平靜,你突然不確定幾天前老遠跑來觀賞的異象,是真的存在,還是隻是你異想天開。
一個禮拜過去了,周琪沒有接到明宏的電話。
同時間,志平卻打給很多人:房屋中介公司、房東、銀行、錄像帶經銷商、杜方。
“我從來沒見過你一天打這麼多電話!”Grace説。
“以前在銀行,每天只要坐在那邊接電話就好了,光是電話的留言就回不完。”
“以前是別人求你,現在是你求別人……”
“有點諷刺,不是嗎?我因為覺得在大公司裏很窩囊,才出來自己創業,沒想到現在反而姿態更低。我去銀行貸款,才發現我們以前對待別人的方式是多麼傲慢!”
“慢慢來,總是需要一些調適。”
“不能慢慢來喔!我要在baby出生前把這個店做起來!”
“幹嗎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
“我希望他出生之後,能夠專心地照顧他。”
經過了一個月的糾纏,志平終於和房東達成了協議。店面在忠孝東路四段Mango旁邊的巷子裏。
“地鐵站出來只要三分鐘呢!”他簽完約,先打給Grace,第二通就打給明宏,“這邊店面很多,但巷子裏都是住家,這些住家都是我的潛在顧客!你中午有空嗎?我帶你看我的店。”
他們在地鐵站碰面。志平興奮地在前面帶路,明宏勉強跟上。那是一棟大樓的一樓,門前還有一排停車位。
“我的店也分到一個停車位,我不開車,就留給顧客。你説,哪家錄像帶店有停車位的?”
“週末生意好的時候,我可以過來代客泊車。”
他們走進店裏,舊房客搬得很徹底,四周空曠得聽得到迴音。
“這裏有迴音耶!”明宏説。
“你也注意到了!聽説以前是KTV酒廊,跟外面的隔音做得很好。”
明宏左右張望,沒有酒廊的痕跡。那是一棟一百平米的房子,做錄像帶店是大的了。
“這麼大的地方,裝潢一下要花不少錢。”
“我跟杜方談過,他很夠意思,他説他從不打折的,我是第一個。”
“杜方替你裝修,吳英鵬幫你辦營業登記證,你這家店快變成我們高中同學的老巢了。”
“那你要幫我什麼?”
明宏打開靠在牆上的摺疊椅,放在房子正中央坐下,“我幫你記賬好了。”
志平説,“同樣做得那麼累,幹嗎不替自己當老闆?”
“我喜歡拿薪水,不喜歡發薪水。”
“難道你打算當一輩子的顧問?”
“有什麼不好?一輩子企業界都會有野心勃勃,卻沒有頭緒的老闆。”
“你明明對做生意有一些想法,何必一直窩在大公司?整天開無聊的會,伺候老闆?你有被啓發的感覺嗎?你每天除了presentation,還在做什麼?過幾年,微軟可以發明一個軟件,完全取代你的功能,到時候你怎麼辦?”
“我們可以去賣那種軟件的盜版。”
志平沒笑。
“唉,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明宏説,“穿着西裝、坐在冷氣房裏寫寫報告、作作簡報可以。一旦自己做生意,自負盈虧,那就是完全不同的遊戲!我們的工作其實跟模特兒沒什麼兩樣,只不過他們在伸展台,我們在會議室。”
“既然是遊戲,要玩就玩大的!”
“為什麼不玩輕鬆的?我們從小奮鬥到大,現在三十多歲了,為什麼每一件事還要搞得那麼累?我現在的公司名氣響、薪水高,別人拿了你的名片,回去後會真的留在名片夾中,有什麼不好?”
“明宏,我們要做的是那種不需要印名片的人!”
“但是……”明宏笑笑,“開個店就能做到嗎?”
“這只是第一步。我跟你講,我們已經錯過Internet那一波,不能再錯過這一波!”
“我們哪有錯過Internet那一波?那時候還沒有人聽過Yahoo的時候,你不是就叫我買Yahoo的股票,我們還真賺了幾萬塊!”
“我不是説賺幾萬塊,我是説賺幾百萬!我們永遠停留在幾萬塊這個世界,都是被好學生情結所害的!”
“什麼叫‘好學生情結’?”
“永遠走最安全的路,作最安全的選擇。因為我們不能失敗,我們從小到大沒失敗過。我們習慣了順利,所以不敢冒險。總要選名牌、看前例。可是十年前,誰聽過Yahoo這個牌子?十年前,誰聽過Amazon這個品牌?如果當年那些投資人都選名牌,網絡根本就不會發生!”
“如果當年那些投資人都選名牌,網絡‘泡沫’也不會發生!”
“是不是泡沫,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志平,其實我不是那麼喜歡凡事自己決定。在公司做那些presentation,我不累,累的是想每天晚上要吃什麼,週末怎麼安排。我好希望像軍中一樣,有人包飯,時間到了就送來。每天要變花樣,好累啊!凡事都要自己決定,也許你才被好學生的情結害了。”
志平拉來一張椅子,自己也坐下來,“想一想,你和我,我們一起創業,一起工作。我們一向是最好的搭檔。別忘了,你穿過我的制服!”
“但我不是你。志平,你比誰都知道,我不是你。”
“那你不要跟我比。你看杜方。你別看他那個樣子,整天泡美眉,其實我蠻佩服他的。自己出來做,當初資本額也不過幾十萬,幾年下來,也把它做起來了。”
“那是幾年前,現在不是好時機。”
“你是説經濟不景氣?”
“所有的事都不景氣!”
志平笑一笑,“你知道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什麼?”
“大乘佛法是什麼?”
“我覺得你已經達到了。”
“為什麼?”
“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無我,一個高僧年輕時花了很多時間修道,修得很好,有很多領悟,大家都很稱讚。然後到了某一個程度,他停下來了。他變得無我,不再想自己下一步要修什麼。他擺個測字攤,做起算命的。來來往往很多人請他算命,他都算得不錯。可是對他自己,他就不算了。”
空氣凝重,好友四目相對。
“你這樣講是不公平的……”
“難道要一直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這兩年來,你也遇到過一些不錯的女孩,你總是嘻嘻哈哈,虎頭蛇尾地敷衍過去。介紹周琪給你,你也不積極,她哪裏不好?”
“周琪很好……”明宏微笑,“我們約見面對不對,我到的時候,她在門口打公用電話。我走過她身旁,通常這種狀況,大部分的人就是點個頭,然後繼續講,讓我很尷尬地站在那裏。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周琪那時候在跟國外的老闆報告,還講英文呢,看我來了,很冷靜地打斷對方説:‘對不起,請你等我一下。’然後跟我説:‘對不起,美國的老闆打電話來,有急事,你要不要先進去坐,我馬上進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當下也沒有感覺。可是我回去越想越覺得,這其實是需要某種細心,某種體貼,某種細緻的個性。”
“沒錯啊,她長得漂亮,又有細心體貼的個性,這種組合的概率有多少?杜方就説過,要不是看在大家是老朋友的份上……”
明宏沉默了幾秒鐘,“會不會過了一個年紀,或是全力以赴地愛過一次後,你就再也不會感覺到比較年輕時感受過的那種愛,再也不會那麼義無反顧地愛上別人?”
“不會!”志平斬釘截鐵地説,“但是過了一個年紀後,的確是會變得比較膽小,編織藉口的口才變得比較好!”
“喔……”明宏裝作一箭穿心狀,從椅子上慢慢倒在地上。沒有人能像志平這樣,輕輕一針就刺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