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知盛就率領七萬大軍翻越砥浪山,差不多到了午時,七萬大軍差不多全部到了山頂。與此同時,義仲的源家軍也在山頂的另一端早早等候着了,此時平家軍和源家軍在山頂上相持,距離不過三町之遠,源家不再前進,平家也堅壁固守。
“知盛哥哥,源家的軍隊怎麼好像在等我們似的。”小雪低聲在知盛耳邊説道。
知盛微微皺了皺眉,道:“這裏的地勢我們根本不能發動壓倒性的進攻,只能見機而行。”小雪向四周望了望,周圍似乎是一片峽谷,這裏的地形看上去險惡的很。難道這裏就是俱梨迦羅峽谷?小雪朝對面望了望,只隱隱約約的看見幾個穿着鎧甲的大將,卻不知到底哪一個才是木曾義仲。
忽然從源家軍裏衝出一名騎馬挑槍的年輕武士,直奔平家軍前,朗聲道:“在下是吹越高梨,你們這裏有誰敢與我一戰?”
這不明擺着是挑釁嗎?頓時平家軍裏開始騷動起來,年輕的武士們憤然而起。小雪心裏一怒,正要衝出去,卻被知盛一手擋了下來,“等一下。”他沉聲道。
就在這一擋之下,平家軍立刻就有人已經衝了出去。報上名後立刻與那個叫高梨的武士交起手來,不多時,平家的這位武士就被砍下馬來,立刻又有一位衝了出去,幾招過後,砍去了高梨的腦袋。高梨一死,源家軍也立刻衝出人來,接着交手。
就這麼一來一往,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而雙方繼續單挑,居然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小雪的心裏越來越覺得不妙,這種情形似乎有點怪異。
“知盛哥哥,好像不大對勁,對方似乎是在拖延時間。”她低聲提醒道。
知盛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道:“這裏四周都是懸崖峭壁,他們也玩不出什麼花招吧,早晚都要被我們殲滅!”
小雪看他這麼説,也就沒再説什麼,自己畢竟是半路出家,行軍打仗總是哥哥們比較有經驗吧。”啊——”一聲慘叫,平家這邊又有一個武士被砍落下馬,源家的那位名叫山田次郎的武士已經連砍平家四名武士了。一時平家這裏無人出陣,山田次郎一臉傲色,在那裏叫囂着:“平家沒有人了嗎?你們平家的武士就這麼點能耐嗎?”
知盛臉上一青,正要發作,小雪忙阻止他,壓低聲音道。“你不能出去,你可是總大將,你一出去就降了身份,其他的大將也都不能去,就讓我去吧。”
知盛看着她,想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小雪一點頭,立刻騎馬出了陣。
她剛出陣,源家軍那邊就有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隱隱有些“鬼面”,“他就是鬼面。”的輕微的説話聲音。她微微一笑,原來自己還是挺出名的。
那山田次郎一見是她,臉色也稍稍變了變,又自報一遍家門,接着就等着小雪開口報名。小雪暗暗好笑,自己怎麼會開口,征戰以來,自己從來沒在敵前報過名,與知盛説話都是壓低聲音,從不和其他人交談,一開口,柔軟的聲音不就露餡了嗎,根本就起不到震懾敵人的作用。
她只是慢慢抽出小烏寶刀,仍舊一言不發。
山田次郎見她如此,心中有氣,更是以為看不起他,不由開始惡言相向:“怎麼不説話,難道殺人如麻的鬼面居然是個啞巴,哈哈哈,平家軍居然就派出個啞巴——”瞬間寒光一閃,聲音嘎然而止,他低頭驚恐的看着自己的喉間多了一道血痕,剛抬頭,血,就如同噴泉一般從那道血痕裏噴了出來,霎時染紅全身,雪白的戰馬上似潑墨畫般綻放出無比妖豔的朵朵血色的花。
四周頓時寂靜一片,源平兩家的人都又驚詫又恐懼的看着這位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鬼面。
身着深紫直綴的小雪只是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輕輕的擦拭着自己的刀,掃都沒掃一眼從馬上跌落下來的山田次郎,似乎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猛的抬起頭,從猙獰的鬼面具下冷冷的看着源家軍,似乎在問:下一個,是誰?
半晌,從源家軍裏鼓起勇氣出來幾位武士,都被她一一斬於馬下,等了一會,源家暫時沒有人出陣,忽然一聲清脆的女子聲音從對方營中響起:“那麼就讓我巴御前來領教一下吧。”話音剛落,就有一人策馬而出,只見這名身穿紅白相間鎧甲的女子,一頭烏黑長髮直曳到地面,彷彿奔流的瀑布一般,眼中秋波流動,似看非看,似笑非笑,柔而不媚,美而不豔。好一個妙女子!小雪不由在心中喝了一聲彩,巴御前,好像聽宗盛哥哥提過,應該就是她,木曾義仲的愛妾,有着關東第一美女和勇士之稱的奇女子。
她微微一笑,頓時散發出令人眩目的光采,小雪身為女人也不由看得失了神。只是吸引歸吸引,當她的長刀砍過來時,小雪還是及時的回過了神。此時揮刀相向的巴御前,眼中多了幾分殺氣,招招凌厲無比,小雪也不敢輕敵,全深貫注的和她較量起來。
一個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鬼面,一個是立下赫赫戰功的美女勇士,一個華麗下帶着致命的冷酷,一個懾人氣勢彷彿能斬斷天地,他們之間的較量令源平兩軍的武士們都大開眼界,兩人互攻了約五六十招,仍然分不出勝負。
這五六十招戰下來,兩人倒也互生了相惜之心,巴御前對平家的這位武士多了幾分欽佩,畢竟在她刀下過出十招的人也不多,而小雪更是對這位奇女子心生好感,如果不是敵人,説不定還能成為好朋友。
“鐺!”她們的刀刃再次重重相接,發出一陣清脆的金屬相擊的聲音,力量過猛,兩人的座騎都往後退了幾步。巴御前忽然笑了起來,收了刀,朗聲道:“今天就到此為止,領教了,平家果然卧虎藏龍。”她眼神灼灼的望着小雪,毫不掩飾自己的佩服之情。小雪也向她微微點了點頭,慢慢的退了回去。
知盛讚許的看了她一眼,她輕輕一笑,不知是喜悦的笑,還是無奈的笑。自己可能要越來越出名了,這樣的出名,真是有點悲哀。
她一邊想着,一邊又望向了源家軍。源家軍看上去也挺齊整,不過比起自己這邊的七萬大軍,明顯的少了一大截。不對啊,他們也有五萬大軍,怎麼看上去要少這麼多?
“他們不是有五萬大軍嗎,怎麼看上去這麼少,似乎只有兩三萬的樣子。”小雪又忍不住説道。
知盛不以為然的説道:“我們不是也分成兩路,他們也可能……“他忽然停了下來,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色。
“他們——會不會埋伏在什麼地方?”小雪終於忐忑不安的問了這個問題。
“應該不會,這裏都是懸崖峭壁,他們怎麼從旁邊上來。”知盛穩了穩心神。
可是我們對這個地方不熟悉啊,小雪帶着憂慮的心情看了看天色,天已經完全黑了,今天居然連月光也被遮住了。這樣要耗到什麼時候?
正在這時,忽然對面源家軍裏一位大將突然對天空發了一支響箭,嘹亮的聲音剎那間響徹天空。在平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小雪和知盛一回頭,愕然的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一片源氏的旗幟,猶如大海一般,似有千軍萬馬湧來。
“糟糕,他們從後面包抄上來了!”小雪心中一慌,忙望向知盛,知盛臉上已經變色,難以置信的吼道:“他們到底是怎麼抄到後路的!”小雪大驚,原來他們拖延時間就是要偷偷包抄這裏。
前後的源氏武士們忽然敲打着箭筒高聲吶喊起來,驚天動地的吼叫聲在山谷中產生巨大的迴音,如同有數十萬人共同在喊叫,又好似山崩河潰。平家軍一下子就亂了套,平家武士們萬分恐懼,驚慌失措,以為遭到了強大敵軍的合圍,四散奔逃。
場面一下子就崩潰了,只聽見人仰馬翻,慘叫連連,小雪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差點被震下馬來,一時之間也冷汗迭冒,難道今天要命喪於此?
“小雪,跟緊我!”知盛一邊大喊,一邊縱馬擠到小雪身邊,他勒緊馬繩,大聲吼着:“不要逃跑,不要慌!大家都給我鎮定一點!”,任他聲嘶力竭的吼着,在震天動地的源氏武士敲擊箭筒聲和吼叫聲中,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四周一片昏天黑地,小雪也看不清他的臉色,想必是白得嚇人吧。現在這個樣子,到底該怎麼辦?
她不想死,她還有很多牽掛的人,宗盛哥哥,重衡哥哥,藤原成範,義經,不行,不可以死,也不可以讓知盛哥哥死。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氣,鎮定,鎮定,四周都是懸崖峭壁,再這麼下去,不是跌落懸崖,就是被踩踏而死。所以現在千萬不能被擠到馬下。
“哥哥,千萬不要下馬,千萬不要往外走了,往中間走!”她用盡全力在知盛耳邊吼着,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見,只一瞬間,她就被擠到了旁邊。再看時,已經完全看不見知盛在哪裏了。“哥哥!知盛哥哥!”她驚慌的大聲喊着,知盛也在同時大喊着小雪的名字,但這微弱的聲音立刻就被淹沒在敵人的吼聲中。
沒有再多想的時間了,看着相互擁擠,已經崩潰的平家軍,她雙腿在馬腹上一夾,就往中間跑去,跟本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周圍一片慘叫,她睜大眼睛,留意着身旁的影子,一望之下,前方居然有個龐然大物,看上去象是一棵大樹,樹旁自然也全是人,她趕緊勒馬停住,以此為參照物,不再冒冒然往前行進。不停的有人在她身邊擠來擠去,她緊緊拉着繮繩,保持着平衡,一邊不停的在黑暗中尋找知盛的人影。知盛哥哥,千萬千萬不要有事啊,他這麼鎮定,應該會沒事的,一定會。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都不能呼吸了。
此時平家的七萬武士由於聽不到指揮,相互擁擠,有許多人被擠入了深深的俱梨迦羅峽谷,剩下的人因為天色黑暗而無法辨認道路,以為前邊落下谷底的人找到了一條通往谷外的道路,看不見先跳下去的人,於是也一隊隊的在大將帶領下爭先恐後的向谷底跳去。一時之間,見父親跳,兒子也跳。見哥哥跳,弟弟也跳,見主人跳,家臣也跳,馬上落人,人上落馬,俱梨迦羅谷附近一片慘狀,淒涼的叫聲響徹山谷,如同阿修羅地獄。
小雪止不住的渾身發抖,怎麼會這樣,平家的武士怎麼會這麼快全都崩潰了,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彷彿要穿透她的耳膜,她的心臟快要承受不了了,快停止吧,快停止吧,再這樣下去,她也要崩潰了……
“知盛哥哥,知盛哥哥!”她仍然大聲的叫着,儘管喉嚨火燒般的痛,聲音也嘶啞了,她還是不想放棄希望,希望哥哥能聽到一絲自己的呼喊。面具下,淚水已經不可遏制的狂奔,這樣恐怖的場面,她再也不想經歷了……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一個可怕的噩夢……
過了一會兒,源氏武士的吼聲開始慢慢輕了下去……
忽然一騎人馬衝到了自己面前,她看不清那人的樣子,那人還在吼着:“都鎮定下來,鎮定,都回來,那邊是峽谷,不要跳!”
她忽然一愣,這好像知盛的聲音啊,只是聲音也嘶啞的厲害,聽起來象是用破了嗓子。
“知盛哥哥!”她趕緊大喊。
那人影一震,靠了過來。小雪終於依稀看見這人的輪廓,正是知盛。她心中大喜,竟説不出話來,忽然一雙手摸上了自己的臉,“是你嗎?小雪,你受傷了嗎?受傷了嗎?”知盛焦急的問着,胡亂的摸着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肩膀……
“我沒事。”小雪説完這句,頭暈目眩,再也撐不下去了,身子一軟,就要從馬上跌了下來。在跌下來之前,只覺一雙手有力的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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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終於漸漸的亮了起來,小雪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靠在樹邊,她望了一眼周圍,若大的山頂上,竟只有身邊稀稀落落的幾十名武士了。一時大驚,立刻跳了起來,連源家軍也不見了,那麼七萬平家軍呢?在哪裏?知盛哥哥呢?她又趕緊尋找,抬眼望去,遠遠的,他正站在山崖邊,背對着自己。
她趕緊跑了過去,在知盛身後站定,知盛的身子似乎在發顫。
“知盛哥哥,你怎麼了?我們的武士們呢?”她輕聲問道。一聽這話,知盛的身子顫得更加厲害。
“哥哥?”小雪開始害怕起來,從心底深處蔓延出深深的恐懼感。“源家軍呢?”
“應該是追擊那緩後的三萬平家軍了。”他的聲音中也有一絲髮顫。
“那……我們的武士……”小雪已經不敢再問下去了。
“這裏。”知盛的視線是——望着谷底。
小雪慢慢移到崖邊,剛望下一看,腦子頓時就一片空白,一個踉蹌,差點栽了下去。谷底堆滿了平家武士的屍體,戰馬的屍體,溪水變赤,骨肉糜爛,血流成河,屍骸如山,整條溪水在陽光下泛着恐怖的血色光澤,一眼望去,竟沒有成形完整的屍骸,處處血肉橫飛,這俱梨迦羅谷底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曝屍場,人間的修羅地獄。
小雪癱在了地上,一陣一陣的噁心翻滾上來,她真的要崩潰了,怎麼會這樣,整整七萬大軍啊,就這樣葬身在這地獄中了嗎?還沒有正式交手,就這樣輸了嗎?怎麼甘心,這七萬冤魂,怎麼甘心啊……
她茫然的望了一眼知盛,他——撐得下去嗎?
“知盛哥哥,。”她輕輕的喊了一聲。
知盛慢慢轉過身來,臉色白得可怕,兩行淚水正無聲的順着臉頰流下,他抬眼看了看小雪,忽然跪了下來,緊緊的抱着她,痛苦的抽泣起來。
抽泣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身子劇烈的發着抖,拼命的壓抑着自己的哭聲。
“想哭就哭出來吧……”小雪低聲道。
他的哭聲一下子就釋放出來了,小雪的心裏痛得猶如針扎,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知盛這樣放聲大哭,那嘶啞哀痛的哭聲好像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她的心。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這一次,哪個男兒能不落淚,七萬大軍,鮮活的七萬條生命,一夜之間就被着惡魔般的峽谷吞噬了,她知道,這一次輸得很慘,她更知道,平家,再也拿不出這麼多軍隊了……
面具下,小雪的淚水早已濕了衣襟。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對這裏的歷史一無所知,為什麼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
初升的陽光下,峽谷中一片安祥,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唯有知盛痛徹心扉的哭聲在深深的俱梨迦羅峽谷中,悲哀的久久迴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