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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周從心在天井洗好衣服,晾起,一抬頭,發覺已近黃昏,太陽仍然毒得很,如果不打傘,一下子曬起紅印。

    一排村屋已經殘舊,一則沒有資源修理,再説,屋主都在等地產商來收購土地重建。

    城市邊緣漸漸擴張,鄉村農地都改建高樓大廈,地平線遠處,已不是山坳,再也看不見日出日落,而是一層層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

    空氣混濁,紫霞籠罩,遠處的城市,像神話中魔宮,十分詭秘突兀。

    從心呆呆地眺望。

    她從來沒去過那邊,聽年輕的姊妹們説,真是五光十色,什麼都有,她們回來時都熨了頭髮,有的還染成金黃,穿着時裝,滿口袋鈔票,買回各種電器贈送家人。

    從心最窮,因為信義婆不讓她到城裏找工作。

    這時,信義婆站在門口説:“好進來了,傻瓜似站在太陽底下曬,幹什麼?”

    從心把大塑料盆搬進屋裏去。

    信義婆問她:“在想心事?”

    從心答:“光在家裏吃,不是辦法。”

    "你想怎麼樣,跟着秋照與春萍她們出去?”

    從心不出聲。

    信義婆年紀其實不大,但自從丈夫周信義去世後,不到一年,全頭白髮,遠看,真像老婆婆,人家就叫她信義婆。

    從心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同信義婆一點血緣也沒有。從心是一名棄嬰。

    一日清晨,信義婆上路去市集,經過一株老槐樹,看見野狗在嗅一個包裹,布包裹傳出嬰兒哭泣聲。

    她心中有數,本來打算走過算數,但忽然之間,包裹蠕動一下,露出一隻小小拳頭。

    啊,眼不見為淨,現在看見了,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她走近,蹲下,輕輕掀開布包,看到洋娃娃般一張小臉。

    她將嬰兒抱了回家,非法領養。

    老遠託人買了奶粉回來,趕着縫製小衣服,長到幾歲,又送她到鄉村小學認字。

    從心長得很特別,皮膚雪白,鼻子高挺,他們叫她小外國人,漸漸知道,她也許是個混血兒。

    從心十分聽話,從來不叫信義婆生氣,擔起家中一切雜務,鄰居都説:“信義婆你好心有好報。”

    可是,信義婆心中明白,從心人大心大,以後,勢必不會安分守己。

    還能把她與世隔絕多久呢,城裏的引誘像潮汐般湧入,夏景、冬珊與從心一起長大,早已離家,偶然回來,給小友講天方夜譚,從心聽得津津有味。

    有電視機的人家晚上收看歌舞節目,主持人統統穿得像《西遊記》中的蜘蛛精……世界早就不一樣了。

    隔壁的壽安嫂忽然走過來,"從心,你在這裏?找你呢。”

    從心尊敬地問:“什麼事?”

    "有一份差使,不知你做不做,酬勞相當高。”

    信義婆代從心問:“做什麼?”

    "村頭有一個病人,需要人服侍。”

    信義婆自有智能,一聽,這兩句話裏不知有多少漏洞。

    "病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是女子,二十多歲。”

    "什麼病?"薑是老的辣。壽安嫂躊躇一刻,"肺病。”

    "那會傳染,從心不去。”

    "她出高價。”

    信義婆説:“那壽安嫂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我有兩個小的,走不開,不然我才不怕,做半年,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統統有了,何樂而不為,我去幫了她三天,她都付我三百。”

    "一日一百?”

    "就是,我想多做幾天,她嫌我手腳粗。”

    從心在一旁説:“我去。”

    "慢着,這女子是什麼人?”

    "不知道,從前沒見過,租了雷家房子住。”

    "為什麼無端端來鄉下地方?”

    "養病,貪村裏空氣好。”

    "她幹哪一行,那麼有錢?”

    "信義婆你太奇怪,人家給你錢賺你還查根究柢,鈔票張張一樣,賺不賺看你的了。”

    從心又一次説:“我去。”

    "這村裏只走剩你一個女孩,你跟我去看看吧。”

    信義婆無奈,"從心,你自己當心。”

    壽安嫂笑,"就你們一家還用手洗衣裳。"從心只得?腆地笑。

    她跟着壽安嫂出去,走出門,已看到一天橘紅色夕陽。

    壽安嫂輕輕説:“信義婆四處欠債,替她還清這一兩千,兼替房子修補屋頂,也是好的。"從心答:“是。”

    一樣的村屋,雷家那間粉刷過了,看上去幹淨得多。

    推開門,只見室內也整潔。

    壽安嫂揚聲:“我帶了人來。"裏邊沒有響應。

    壽安嫂説:“從心,你負責打掃、洗衣、煮飯,都是你做慣做熟,沒有問題吧。”

    這時,房內輕輕問:“叫什麼名字?”

    "叫從心。"壽安嫂回答。

    "進來。”

    壽安嫂説:“進去吧,別怕,是個病人,力氣沒你大。"從心點點頭。

    她掀開竹簾進房。

    只見大卧室裏掛着雪白的新帳子,有人躺在牀上,看見她,十分詫異。

    "咦,"她輕輕説:“你也是混血兒。”

    也是?

    她揭起紗帳,從心看到了一張蒼白瘦削的面孔。

    雖然滿臉病容,但是五官仍然秀麗,一把烏黑髮,與從心非常相似。

    她怔怔地看着從心,"你與我長得真像。”

    從心只是陪笑。

    "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國人?”

    從心迫不得已答:“我不知道,我是棄嬰。”

    "呵,那麼,生父是洋人。”

    從心不語。

    她挪動身體,"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説吧。”

    "請你替我搔搔背脊。”

    從心還以為是什麼艱鉅的任務,一聽是這個,不由得答:“當然可以。”

    從心掀開病人的襯衫,用毛巾裹着手,替她輕輕掃背脊,她不住喊舒服。

    背上沒有一∪猓脊椎骨一節一節可以數得出來。

    而且,病人身上有味道。

    "我幫你洗頭。”

    "好極了。”

    從心小心翼翼幫她清潔,病人身體瘦削,一把可以揪起,從心已經把她背了好幾回。

    從心侍候她吃,站在她身後不出聲。

    "你很會幹活,留下來吧。”

    從心頭點。

    病人自我介紹:“我姓燕,我的名字叫燕陽。”

    從心靜靜聆聽。

    "在某一個年代,人人的名字都需朝着太陽,要不,就又紅又專,燕陽,就是豔陽的意思,母親希望我的生命像一個豔陽天。”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看我們華人,連一個名字,都善頌善禱,太苦了。什麼都殷切盼望轉機,外國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人家叫鐵芬妮、瑪麗、貝華莉、米蘭達,一點涵意也無……"忽然問:“你可會英文?”

    從心搖搖頭。

    "我教你。”

    從心剛在歡喜,又聽得她説:“從今日起,我只與你講英文,你不懂也得懂,很快會講會答。”

    從心倒抽一口冷氣。

    這女人真怪,她説的話別人不大聽得懂,卻會講外語,已經病重,居然還有閒情教英文。

    她説:“我累了,你在外邊睡,陪我,別走。”

    從心説:“我回去同婆婆説一聲。”

    "壽安嫂會去説,關門吧。”

    從心去掩門,離遠,高樓大廈燈色已經亮起,閃爍美麗,像在招引年輕飛蛾的魂魄。

    燕陽在她身後呢喃了一句英語,從心知道她的意思,她似在説:“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飛過去。”

    臨睡前,燕陽點燃一支線香,奇異的甜香沁人心脾,使從心很快墮入夢鄉。

    她從來沒有睡得那樣好,直至燕陽喚她。

    天已經——亮,淡淡一個人影,站在她的對面,叫她服侍她梳洗。

    從心這才發覺,病人身上氣味來自呼吸,五臟六腑大概都壞了。

    燕陽説:“把藥拿過來。”

    她有一隻盒子,裏邊分十多格,放着不同形狀顏色的西藥丸。

    替她梳頭的時候,頭髮一蓬蓬落下。

    從心暗暗心驚,這是肺病嗎?好象不似。

    從心把她放在藤椅上,端到門前,讓她曬太陽,順手在天井撒一把米,好讓麻雀來啄食。

    燕陽靜靜看着小鳥跳躍,嘴角似笑非笑。照説,病得那麼厲害,應該痛苦才是,但是從心看出她的心境異常平和。

    像是在説:回到家來了,一切不用怕,終於到了家了。

    她有一隻小小錄音機,播放不知名的外國音樂,從心只覺樂聲如泣如訴,叫人忍不住側耳聆聽。

    燕陽看着她笑了。她倆相處得很好。

    從心什麼都肯做:髒的、重的、瑣碎的,來回跑市集找鮮口食物,半夜起來給病人吃藥。

    燕陽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勞,從心迅速替信義婆還清債項。

    信義婆訕訕接過錢説:“你瘦了,從心。”

    從心答:“也算不停手。”

    "難服侍嗎?”

    "人很好,很客氣。”

    "聽説,她已經垂危。”

    "有時精神神還好,話也頗多。”

    "難為你了,從心。”

    "沒有的事,她孑然一人,很可憐;即使沒有厚酬,也應該幫她。”

    "一個親人也沒有?”

    從心搖搖頭,"從沒收過信,也無人探訪。”

    "她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不知從哪裏來。”

    從心説:“她從美國紐約來。”

    "她告訴你?”

    從心點點頭。

    那天,從心回到燕陽處,看見門外有兩個公安在説話。

    從心連忙趕上去。

    只聽得一人禮貌地説:“這位女士,有病該進醫院,國家醫療設施十分先進,一則可獲得照顧,二則避免傳染。”

    門內沒有響應。

    從心發覺是鄉公所的熟人,立刻笑説:“洪大哥、魯大哥,你們怎麼在這裏。”

    這兩人本來可以做從心的叔伯,所以一聽大哥兩字,立刻舒暢無比,整個人鬆懈。

    "咦!小從心,你在這裏做工?”

    從心自菜籃取出梨子,恭敬遞上,滿面笑容:“我在這裏幫傭。”

    "你東家患哪種傳染病?”

    從心低聲答:“的確有病,卻不會傳染,是癌症,已在康復中,不希望被騷擾,才回鄉休養。”

    "原來如此。”

    "一定有好事之徒,傳得如此不堪。”

    "你在她身邊有多久?”

    "兩個多月了。”

    從心一張臉紅粉緋緋,十分健康,大叔們樂得去忙別的事。

    他們走了。

    從心推門進屋。她看見燕陽靠在椅子上,目光有點驚疑。

    "對不起。"從心扶起她,"我來遲了。”

    燕陽恢復鎮定,她緩緩籲口氣,"全靠你。”

    "我亂説話,請原諒。”

    "不,你講得很好,我的病,比癌症可怕得多,不過你説得對,這病並不隨便傳染。”

    燕陽的臉,瘦得已現骷髏之形,看上去有點可怕。那晚,從心替她抹身,發覺她背上冒出一個個拇指大紫血泡,隨時會得潰爛。

    燕陽乏力地嘆息一聲,"我末日已近。”

    從心心酸,輕輕替她穿好衣裳。

    "不久之前,我同你一樣,有光潔皮膚,渾圓手臂。”

    從心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愛錯了一個人。"語氣中卻一點恨意也沒有。

    "是他把病傳給你?”

    燕陽抬起頭,"你已知道這是什麼病?”

    從心點點頭。

    "啊,鄉下人也有常識。”

    "你放心休養,想吃什麼,告訴我。”

    "昨天你做的蝦仁雲吞,好吃極了。”

    "那很容易。”

    "謝謝你,從心,你是一個小天使。”

    燕陽乏力,挽着從心的手鬆脱。

    手指似皮包骨,關節凸出,像雞爪。

    她模樣一日比一日可怕。

    從心卻與她愈來愈投契。

    從來沒有一個人與她説那麼多心事,回答她那麼多問題,而且,身世如此相似。

    漸漸燕陽不能進食,嘔吐頻頻,只吃流質。

    "燕姐,我送你進醫院。”

    她搖頭,"我願平靜在家中安息。”

    "或許-”

    "不,生命那樣吃苦,我不介意。”

    有時,燕陽不住講英語,從心只能測度她心意,不過,也聽熟了那音韻,陪她聊天,是每天主要工作。

    "請告訴我,紐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從心説。

    燕陽微笑,"一個極盡醜陋罪惡的城市。”

    "啊。"從心戰慄。

    "也是絕對美麗包涵的城市。”

    "什麼?”

    "它的壞比全世界壞,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它是最奇妙的都會。”

    從心鼓起勇氣問:“同香港一樣嗎?”

    她緩緩搖頭,"略不同,將來你自己會體會到。”

    "我,"從心笑,"我能去哪裏。”

    "別小覷自己。”

    從心不出聲。

    "你願意出去嗎?”

    從心答:“村裏年輕人,只走剩我一人,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尋求更好生活,打我們祖先起,凡是沿海居民,都冒險飄洋過海。”

    燕陽聲音很低,"跟我一樣。”

    "燕姐,把你的遭遇告訴我。”

    燕陽抬起頭,想一想,像是準備説出來,但是隨即又搖搖頭,"我的見聞,與一般找出身的窮女並無不同。”

    "吃虧嗎?"燕陽悽惶的牽牽嘴角。

    "可是受盡委屈流血流汗?”

    "你都猜對了。"從心打一個冷顫。

    "那麼,一輩子守着婆婆,不要離開鄉村。”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在門外叫:“從心,從心,你在嗎?"從心一聽,是夏景的聲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會好了。”

    在門口,從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別致,染了一角黃髮,銀紅胭脂,穿毛毛大翻領外套,喇叭褲,高底靴。

    夏景在從心面前轉一個圈,"好不好看?”

    從心由衷地説:“難看死了。”

    夏景笑:“你這鄉下人不識貨,"一邊把只大紙袋交給她,"送你的圍巾帽子。”

    "謝謝你。"從心十分歡喜。

    "從心,讓我帶你見識一番,乘車出去,一天來回。”

    從心只是笑。

    "你婆婆説你在這一家做傭人?”

    從心點點頭。

    "什麼髒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辦,可是這樣?"從心沉默。

    "走吧,還留在此地幹什麼,出去一年,我保證你婆婆可以享福。”

    從心也是人,一邊害怕、一邊嚮往。

    忽然,夏景縮縮鼻子,"這是什麼味道?”

    "是線香。”

    "啊,"連見多識廣的夏景都説:“這樣痴纏的甜香,我從來沒聞過。”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談話。"從心説。

    "我後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從心回到屋內,看見燕陽坐在藤榻上,雙眼眯得很緊,她以為她睡着了,拿出一塊絲被輕輕蓋在她身上。

    燕陽卻微微睜開雙眼,輕輕説:“一雙小老鼠偷到一點點油吃喜孜孜,誇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嗎?

    隨即她嘆口氣,又閉上眼睛,像是享受線香帶來的寧靜。

    婆婆見到從心,點過一疊鈔票,小心收妥,才説:“那小舞女又來誘你出走?”

    "夏景在夜總會帶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説話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義婆婆點點頭,忽然流淚,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顧你一生。”

    "想當日,拾你回來,一點點,貓樣大,渾身紫藍,不知可養得活……"真的,從心微微笑,如果沒活下來,今日就不必抉擇去留了。

    "你生母始終沒回來打聽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無親人。

    "看樣子也留不住你,從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從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東家處。

    一進門,就覺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羣蒼蠅嗡嗡地在屋內打轉,叫從心害怕。

    燕陽倒在牀上,嘴角有濃稠漆黑的血漬,蒼蠅叮着她的臉,當她是死人一樣。

    從心輕輕扶起她。

    她喉嚨咯地一聲,又吐出一口血。

    從心喂她服藥喝水,替她更衣。

    她沒有説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陽的精神卻回來了,若無其事,同從心説:“來,聽我講。”

    從心看着瘦成一頁紙似的她,想起人家説過的迴光返照,心中明白,異常鎮靜。

    從心過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掙扎着説:“從心,多謝你不辭勞苦。”

    從心佯裝什麼都沒聽見,替她抹臉。

    "從心,我送一件禮物給你。”

    燕陽自枕頭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冊子,封面上精緻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護照。"從心失聲。

    "當年,我乘一輛突粕貨船,與三百人擠在艙底,在太平洋航行個多月,抵達彼岸,在風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盡百寶,才得到這本護照。”

    從心打開扉頁,只見燕陽小小照片貼在一層閃閃生光的薄膜下邊,絕對不可能揭起更換。

    "送給你。"從心一時還不明白。

    燕陽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誰?”

    照片裏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驟眼看,像煞一個熟人,是誰?

    燕陽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從心暗暗吃驚,説的是,十足周從心穿上時髦衣裳化了妝的樣子。

    "護照上的年齡不是真的,我報小了五年,與你年紀相仿。"從心發愣。

    "你還不明白?"從心搖頭。

    "這是貨真價實的加拿大護照,你拿着它,全世界通行無阻,去到哪裏都可以,海闊天空,任你闖蕩。”

    "你……要我冒名頂替?”

    "去,飛出去。"但是,為什麼她最終又打回頭?

    "你不説,再也沒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陽。"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累了。

    從心的手握着護照,不由得顫抖起來。

    "不出去一次,怎麼都不甘心。”

    燕陽笑了,神情十分嫵媚,臉頰忽然飽滿,像是説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過-那間,她又黯然,面孔又轉得灰敗如昔。

    "我只剩這本護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當是答謝你的禮物。"還有一卷美金,拳頭大,緊緊用橡筋扎住,各種面額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親人。”

    "噓……"燕陽阻止。

    她側着頭,像是在聽什麼聲音。

    從心驚疑,四周圍靜寂一片,一點動靜也無。

    然後,燕陽忽然興奮地説:“媽媽叫我,聽到沒有,媽媽叫我呢。”

    從心寒毛豎起,忍不住落淚。

    "好了,我將去見母親了,再見,再見。”

    她輕輕呢喃着,昏昏睡去。

    燕陽全身被虛汗濕透,從心照顧她到最後一刻。

    不眠不休,從心看守着彌留的病人,深夜,實在累,眼皮無論怎樣都撐不開,她靠在牀沿盹着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處,忽然有人推她,"從心,從心,我走了。”

    從心一看,只是燕陽。

    她精神飽滿,一臉笑容,"從心,記住,從此之後,你叫燕陽。”

    "燕姐,你已痊癒?”

    從心驚醒,才知道是一個夢。

    她去看燕陽,發覺她已經沒有氣息。

    從心相當鎮定,她鞠一個躬,"燕姐,你好走。”

    好幾個月相處,叫從心依依不捨,落下淚來。

    從心出去找人辦事。

    婆婆輕聲説:“有了經驗,將來,也好替我辦。”

    "婆婆要活到一百歲。”

    信義婆十分智能,"屆時,手足還能活動嗎?吃的用的靠誰?"從心欷。她領回了燕陽的骨灰。

    那個洪大哥對她説:“我替你打通了好幾關……”

    從心遞一個紅包給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開看一眼,見是外幣,又滿心歡喜,説幾句閒話,走了。

    從心本來已經沉默寡言,這幾天更加心事重重,不發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

    一日傍晚,她終於打開了燕陽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顏色很別緻,有蛋殼青、紫灰、玫瑰紅及米黃。

    從心忍不住換上一條連身裙,説也奇怪,尺寸剛剛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緊,但不軋腳。

    從心學着燕陽那樣挽起頭髮夾好,驟眼看,同護照上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從心吃驚,呵!像燕陽復活了。

    婆婆看見少女穿着別人的衣服走來走去,不敢出聲。

    行李裏還有一隻鮮紅色絲絨包,打開一看,香氣撲鼻都是化妝品,小巧金色鑲水鑽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們的主人已經化為一嶁⌒〉幕醫,但卻成功地找到替身。

    從心學着燕陽的一顰一笑,她記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滿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驚醒,從心像是聽到有一把聲音同她説:“要走快走,以免夜長夢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邊,欲言還休,無限依戀。

    老人內心澄明,輕輕地問:“可是要走了?”

    從心點點頭。

    婆婆説:“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來,婆婆在這裏等你。”

    "婆婆。"從心握緊了老人雙手,華人不習慣與家長擁抱親吻,握手已是最親密舉止。

    從心留下一點錢給婆婆,收拾了一點細軟,乘車離開了鄉村。從心每過一關心都咚咚跳,怕給別人識穿。

    説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寶,制服人員一看封面,肅然起敬,有些還即時同她講起英語來。

    從心迅速過關。看一看別條線上的同胞,長龍排到看不見尾巴,從心不覺羞愧,只覺迷惘。

    她終於一站一站,來到夏景及冬珊她們最嚮往的大都會。

    呵!人緋礱埽每條馬路上都擠着,匆匆路過的人羣,不知他們從哪裏來,又想到何處去。

    從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櫥窗、看汽車,走進迷宮似的時裝店、超級市場,一聲不響,怕一開口,泄了真氣,會被人認出是冒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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