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是離婚婦人。”
“你英語程度高,是國外華僑。”
不到一個月,父親又出現,帶來更多的禮物。並且把她們母女搬到華僑新村,把品碩送進國際學校。
“我已經正式申請你們母女入籍。”
品碩説:“我們在這裏生活很好。”
他喃喃説:“真是孩子話──”
他坐着不走。
“我有點人事關係,你們很快可以回來,最近公司收入好,分了六個月獎金,全在這裏。”
他把現金放作桌子上。
“你與品碩在這裏,手頭寬些好辦事。”
母女仍然沒有話説。
品碩站在母親身後,忽然看到媽媽頭上滿是白髮。像一朵白菊般白頭頂開出來。
她驚訝萬分,人,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長白髮嘛?
母親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太多太多。
品順聽到父親碩:“……多謝你沒有起訴我。”
最後,他輕輕的走了,像是換了一個人。
品碩問母親:“人會變嗎?”
方月心想了一想,“像我這般懦弱。終身無救。”
“我是説父親。”
方月心搖搖頭,“他很快會故態復萌,他有病、他改不好。”
“那麼,我們更加要避開他。”
“靠他給家用,怎麼司以不見他。”
品碩握緊拳頭。
春天的時候,他們家多了一位客人。
他是一個小生意人,在商場開一片攝影店。輾轉聽人家説,方月心是一個禮服設計師,他慕名前來,希望合作。
“萬女士,我有介紹人,麗人公司朱先生及蜜月攝影田先生都是我的朋友,向我推薦你。”
方月心瞼上添了光彩。
“如果你真的抽不出時間親力親為,那麼,請替我畫幾個圖樣,我找人照看縫製。”
這時,他看到了品碩,立刻展開笑容,“你好,我是温力仁。”
品碩喜歡他清爽的平頂頭及整齊的牙齒.看上去精神奕奕。
“請撥冗參觀敝公司。”
他的照相館叫國際,門口櫥窗裏掛着樣板相片,女主角臉容都用電腦修飾過,個個美得象仙子。
方月心微微笑,他有生意頭腦,而且懂得討客人歡喜。
裝修很新,價格公道,儀器先進。
但是幾件出租婚紗款式古老俗氣,料子單薄,的確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個星期,你來取樣子吧。”
温力仁大喜過望,“謝謝方老闆。”
他幫品碩照相,用電腦把她頭部放圓,做特別效果,“不過,”他説.“眼睛已經夠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碩非常高興。
除出即影即有,電腦打印,還有一部貼紙攝影機,對品碩來説,都十分新鮮,一玩就是半天。
轉頭,聽見母親同温力仁談設計。
──“少即是多,越簡潔越飄逸。”
“料子儘量要用真絲,人造纖維感覺總是差了一點。”
“珠片蝴蝶結這些已不流行,裙腳也不用太長。”
那温先生小心聆聽。
然後,他差人買了咖啡及蛋糕來。
孤寂的母女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禮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頭來,忽然發覺已是黃昏,咦,是否看錯了?
一直以來都覺得度日如年。沒想到今日居然不覺時間飛逝,她有剎那茫然。
只聽得温君問:“可要一起吃飯?”
小品碩瞼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兒肩上,“改天吧,品頒要做功課。”
回到家,品碩説:“媽媽我沒有功課。”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氣、我們也要懂得適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碩點點頭。
接着一段時間,月心生活有了目標,她早起來設計圖樣,出外選料子,畫紙樣、裁剪、一針一線縫製衣服。
温力仁來到,看得呆了。
品碩的蘋果臉在層層塔夫綢裏鑽出來,象牙白的禮服華麗端莊,與他店裏的現貨有天淵之別。
他興奮地把方月心設計的禮服掛在櫥窗內,用專題介紹它的設計及縫製過程,吸引顧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輕顧客眼光不一樣,自電影電視畫報中知道什麼樣叫高級品味。
温力仁同月心説:“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設計,能夠有十件八件已經很好。”
月心日夜趕工。
温力仁聘請助手幫她,在照相店後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準新娘心急地在店後邊看樣子。
月心忙於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膚添了光彩,一日,品碩發覺母親在家染頭髮。
品碩微微笑。
夏天到了,蟬在道旁法國梧桐樹上長嗚,自行車鈐聲叮叮,那個下午,温力仁在學校門口等她。
“來,我們吃刨冰。”
“媽媽説夏天要小心飲食,當心肚子痛。”
“品碩,為什麼不見你父親?”
“他在別的地方工作。”
“可有負責你們生活費用?”
品碩答:“金錢方面,他一向不會刻薄,這是他唯一優點,聽説,在今日,已經很難得。”
温力仁沉默一會兒。
他忽然説:“品碩,不妨對你實説,我很敬重你母親。”
“我看得出來。”
温力仁籲出一口氣,“我也愛慕她,我欣賞她的美術才華,傾佩她設計的精妙。”
品碩聽了十分高興。
“我也喜歡她沉實嫺靜性格,小品碩,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終身伴侶。”
品碩不出聲。
温力仁問:“你會接受我嗎?”
“我父親──”
“我知道他時時虐打你母親。”
“可是,”品碩鼓起勇氣説:“離開他或不離開,由媽媽決定。”
“那自然,我不會勉強她,但是,她為什麼多年來不反抗?”
品碩悽然地答:“肯定是因為我的原故,母親曾經説,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温叔,你別笑,母親説的確還有許多人會這樣想,他們沒離婚,終身唯一成就也就是從未離婚,故引以為榮,分別為聖,一提到離婚便嗤之以鼻,母親説一次足夠。”
輪到温力仁不出聲。
過一刻他説:“她是個好女子。”
品碩象一個大人般説:“好女子不一定有好運氣。”
她終於走到攤子前買了一個櫻桃果汁刨冰吃。
國際照相館忙得要擴張店鋪門面。
品碩一個人回家。
屋裏有人。
父親來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們,永遠突擊檢查,這是他的特權。
他正在翻閲女兒的功課,一邊對牢瓶嘴喝啤酒。
“你媽媽呢,為什麼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館工作。”
“我曾經與她説過,不必出外拋頭露面。”
“這是她的興趣,”品碩忽然代母懇求,“請允許她有點精神寄託。”
她父親看看女兒,這樣高大了,長得與母親一模一樣,可是比媽媽勇敢。
他不出聲。
“不要干涉她一點點自由。”
“我已經改了許多。”
品碩答:“我看得出來。”
“通行證在這裏,你倆隨時可以與我團聚。”
品碩意外地想:呵,又要搬家了。
“她既然喜歡做,我會頂一家婚紗店來給她打理。”
品碩看看父親,人真的會變好嗎?
他放下家用取起外套,“品碩,送我出門。”
品碩陪他走到門口。
“你一向與我生價。”
他還想説些什麼,終於低下頭。
品碩發覺他下巴皮膚打摺鬆弛,原來這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叫兩個人同時受罪。
品碩忽然鼓起勇氣問:“你會不會同母親離婚?”
“離婚?”他一愣,“我們從來未曾正式合法註冊結婚,又如何離婚?”
品碩呆住。
他踏上正在等他的車子。
這樣説,母親可以隨時接受温叔的追求。
傍晚,月心愉快地回到家裏,淋了浴,吃西瓜,一邊同品叩碩説:“一個人客,堅持要在裙子後邊加一隻大蝴蝶結,我説呵你當自己是一件禮物?結果大家都笑了。”
然後她看到一疊鈔票及出境證。
“啊。他來過?”
“是。”
月心發覺女兒臉色有異,“他説過些什麼?”
“他説他變了很多,他願意與我們團聚。”
“叫我們幾時動身?”
“他沒提日期。”
“你呢,品碩,你怎麼想?”
“我不想動。”
“你的前途──”
品碩答:“我的前途很好。”
“品碩,你始終是他的女兒。”
品碩忽然聽出不妥,“媽媽,你可是説,你與他已全無關係?”
“我與他曾是夫妻,並無血緣。”
“你終於決定與他分手。”
“我以為你會代我高興。”
“是,我很開心。”可是,品碩語氣中不見喜悦。
方月心把通行證與家用交到女兒手中。
“媽媽,我願跟你生活。”
“跟看父親,你是小姐,跟母親,你是油瓶,你可要想清楚,他一向待你不薄。”
品碩不語。
“你可以兩邊任,不必這麼快作決定。”
方月心像是換了一個人,早出晚歸,她臉上有笑容,體重增加,動作輕快。
秋季,父親又來了。
他十分詫異,“你還沒有動身?”
只説你而不是你們,想必已經風聞了什麼。
“你母親已經另有路數,品碩,你還不自作打算。”
“你聽説了?”
“自然有人告訴我。”
他打開公事包,取出幾張放大的彩色照片。
品碩一看,是偷拍的證據,母親與温叔在一起,雖無越界,但態度親密。
品碩覺得羞恥。
“她有她的志向,你跟我吧,中學快畢業了,送你去美國讀書,校方説你文理科成績優異,我打算供你讀法律或是建築,你不必為母親的志向擔心。”
去外國讀書,開拓新生活,多麼美好。真叫人嚮往。
父親又説:“你看,住我屋子裏,吃我的飯,她卻同別人胡混,誰是誰非,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品碩衝口而出:“他們不過是合夥人。”
“是嗎,我不相信,你相信嗎?”
這時,門口傳來冷冷聲音:“你對品碩胡説些什麼?”
品碩看到母親站方門口。
阜氏見到她,紅了雙眼,站起來。舉起手。
品碩連忙擋在兩人中間。
可是父親已經揮出手,力道一時收不回來,重擊在品碩臉上。
品碩眼前一黑,僕跌地上,金星亂冒,只覺嘴裏又腥又鹹,原來一口是血。
父親過來扶她。
品碩推開他,張口想説話,可是血咕嚕咕嚕冒出來,原來舌頭撞在牙齒上破損。
阜氏手足無措,忽忙間奪門就逃。
母親叫了救護車,護理人員連忙替品碩止血。
方月心蹲下説“品碩”
口叩碩忽然厭倦,掩住面孔,“走,都給我走。”
這些成年人,沒有一個像樣。
敷藥後她的半邊臉紅腫,眼睛都看不見了。
不能上學,在家温習,温力仁來看她。
品碩生氣,“走,走。”
“品碩,這是應有的禮貌嗎?”
品碩不出聲。
“你應當責怪那個只懂動手的人。”
品碩答:“這次他有理由憤怒。”
“打人是犯法行為,無論多麼生氣,都不能撲打他人。”
品碩看著他,“你請完沒有?”
温力仁看看少女,她畢竟是她父親的女兒,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佔一席位。
要緊開頭非作出取捨的時候,親疏立分。
他識趣地退下。
正當品碩認為要失去母親,方月心女士會很快成為温力仁太太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氣冷了,品碩正準備大考,日以繼夜在家温習功課,成績越好的學生越是嚴陣以待。
升哪一家大學靠的便是這些積分。
一日傍晚,有人輕輕敲門。
奇怪,門鈐就在門框左邊,可見門外是個陌生人。
“誰?”
一個年輕女聲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碩去打開門,她以為是母親的客人,來找她縫製結婚禮服。
口叩碩客氣地説:“她在國際,你去店裏找她好了。”
門外女容容貌亮麗,衣看時髦,她上下打量口關領,一價是她女兒吧。“
品碩發覺她來意不善,因問:“你是哪一位?”
她推開品碩,自感自踏進室內,脱掉外套坐下來。
“你不知我是誰?我是國際的老闆娘,我叫何之見,剛從加拿大回來。”
品碩呆住,耳朵火辣辣燒起來。
她呆呆看着來客,耳畔嗡嗡響。
那何之貞臉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豔中帶點陰森。
“温力仁沒同你們説嗎?國際後台老闆是我何之貞,我投資三百多萬,器材鋪位均由我獨資。”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廳,“令堂很有一點身家,同我一樣,力仁這人就是這點精刮,他不會拿錢出來給女朋友花。”
品碩手腳不聽使喚,混身發麻。
她難堪、差恥,無地自容。
“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選哪個老闆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樣的人!”
何之貞不但不生氣,還笑笑説:“那麼,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門外有人羣,何之貞立刻躲在門背後。
進門來的,正是方月心與温力仁,兩八有説有笑,忽然看見品碩面如死灰站在客廳中央。
方月心第一個警惕,以為那不受歡迎人物又來了。
她轉過身子,看見一個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門後走出來。
剎那間。她與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幾寸,他僕一聲呼出一口渾濁的氣,身型縮小,似泄氣皮球。
何之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問那男人:“你跟我走還是不跟我走?這一分鐘你得決定,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你若跟我出門,既往不咎,從此不提,你知我脾氣。我説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掛下來,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僂,一聲不響,走到何之貞身後。
何之貞也不再乘勝追擊,她並沒有刻薄方月心,她打開大門,説:“走。”
那温力仁像條狗似的乖乖出門去。
自頭到尾,只不過十來分鐘,其間他看都沒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説話。
臨走,他還替她們關上門。
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碩從來不信人會像狗,今日可見識到了。
可憐的母親,又吃了虧,又上了當,運氣實在欠佳。
品碩斟杯茶放在母親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發進房休息。
第二天,品碩回到國際一看,發覺櫥窗上貼着“東主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
門口有客人談論紛紛。
“我怕損失,可是他們已雙倍退還訂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訂金。”
“唉,以後該往何處拍結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護照照片用呢?”
品碩靜靜離去。
母親躲在房裏好幾天沒出來。
這次,她受的傷。比肋骨折斷更為嚴重。
而目這一趟,咎由自取。
連品碩都不大去理會母親,由她面壁思過。
終於,門打開了,品碩看見一個憔悴的中年婦人走出來。
她對品碩説:“我們收拾行李吧。”
品碩問:“去何處?”
她答:“從什麼地方來,回什麼地方去。”
對她來説,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品碩一聲不響地跟著母親收拾雜物,一走了之。
她倆又回到原來的家。
聽到這裏。王廣田搖頭嘆息。
蔣佐明蹬足。
“怎麼可以回頭!”
“她會吃苦頭。”
她倆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還在後頭。
廣田託看腮,一邊喝極燙的黑咖啡,一邊思索,忽然之間,她想起來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佐明看見,連忙問:“什麼,廣田,你想起什麼?”
阜品碩低頭.“王姐姐記起我們母女了。”
佐明猶不明白,“你是誰?廣田,這是怎麼一回事?”
廣田打了一個冷顫,抓起一條披肩,緊緊裹在身上。
這時小綿綿走來騷擾她們説話,撒嬌地把身子伏在母親背上,廣田握住她雙手,背著她走了一個圈,忽然流淚。
“是,”品碩點頭,“王姐姐也有女兒,同我們母女處境相似,故此傷心。”
佐明急説:“請把故事講出來。”
廣田卻説:“讓她休息一會,品碩,你去洗把臉,喝杯──”
這時,阿順斟出蜜糖檸檬水來。
品碩一飲而盡。
阿順又遞上熱毛巾,接着,打開窗户,讓她們透氣。
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一説就大半天,三個女子,為何有那麼多話要講?
倒底年輕,品碩頭一個覺得肚餓,她進廚房去吃麪。
佐明問廣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債田點點頭,“你也該有印象。”
“為什麼?”
“報上頭條新聞膂經刊登得那樣轟烈,若不記得。未免粗心。”
佐明説.“也許,那一陣子我耽在醫院一果。”
“怪錯你了,的碓是這樣,我一時沒想到,對不起。”
“有無剪報?”
“我去找一找。”
廣田的法寶是那幾只鞋盒,她記得曾將這段新聞剪下來當資料貯存,她不希望有一日會用到它,但是她關注這個故事,因為,正如品碩所説,她也有一個女兒,相依為命。
正在翻尋,電話來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當沒有?”
廣田吞吐:“我有朋友在這裏──”
“要出門了,還招呼朋友?”
“可否推遲一班飛機──”
“當然不可以,”李和聲音冷冷,“大作家,時間表早已做出來,一環扣一環像骨牌一般,不能輕率。”
“你説得對,我們準時出發。”
李和聲音這才緩和起來,“晚上七時─司機來取行李。”
文樞的聲音在旁響起,“廣田你在忙什麼?”
廣田靈機一動,“文樞,你是精裝百科全書,你手頭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報?”
文樞問:“是哪一單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殺大,女兒目睹案件發生。”
“啊,那一件,我有紀錄,立刻給你傳真過來。”
性明在一旁聽見,渾身寒毛豎起,張大嘴合不攏。
廣田掛上電話,靜靜坐下。
佐明一時説不出話來。
半晌,她低下頭,“我還以為我已經夠慘。”
這時,文樞已經把剪報傳過來。
品碩從廚房出來,看見舊報紙,輕輕説:“是,這正是我,當年未滿十八歲,不能公佈我的名字。”
廣田重重嘆一口氣。
佐明説.“你去整理行裝吧,我聽品碩把故事講完。”
廣田點點頭。
佐明同品碩説:“來,坐我面前。”
品碩臉上露出悽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現在不是很好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品碩用手掩住臉,“我經歷了活生生的地獄。”
回到老家之後,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沒有發生過。
方月心仍然在家縫製新娘禮服,有時大半年才縫好一襲,沒有主人,非賣品,不出售,只為消磨時間。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報紙讀新聞,世界已漸悄悄離她而去。
才三十出頭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歲,不知怎地,她的牙齒與頭髮都開始脱落。這一切都叫品頒心驚。
她不甚言語,閒時一針一線做禮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雲霧般美聖潔,嫵媚,嬌怯,品碩時常進工作室去輕輕撫摸,把臉依偎在裙腳旁邊。
父親不大回家。
回來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個開心滿足的人大抵不會拼死命喝醉企圖麻木自己。
有叫他嘔吐,躺在穢物當中沉睡,臭氣熏天,品碩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來,他脱下髒衣服丟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淨,父出去工作。
有時忘了交出家用,品碩到辦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時候彷彿不人事品碩,但是很快簽出支票。
唯一慶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錯。
因母親不再管家,品碩漸漸背起家這個責任,她分配調度,像個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碩輕輕推開工作室房門,“媽媽,下星期我畢業,請你來觀禮。”
月心自白色緞子裏抬起頭來,喜悦地説:“呵,畢業了。”
品碩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漬,母親的鼻樑已經摺斷。
品碩説:“我帶你去看醫生。”
方月心搖搖頭,“好好地看什麼醫生。”
她拒絕出門。
“媽媽──”
“我去觀禮,我替你拍照。”
這一刻的母親,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裏的女巫。
品碩緊緊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後,父親回來,自斟自飲。
品碩向他説:“我決定在本市升學,方便照顧母親。”
阜氏緩緩拾起頭來,“我勸你速速離開這個家,自求多福,留在這裏,有得你受。”
“你想怎樣懲罰她?”
品碩忽然聽得父親笑起來。
他説:“何勞我動手,她自己會得對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