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當下問:“我能做什麼,接待員?”
“李平,你要是堅持這麼想,沒有人能夠幫你忙。”
“對不起。”
“朱明智會教你。”
這幾天李平去朝見朱小姐,一見面,就知道她們可以成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羨慕的大都會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幹、果斷、爽朗,沒有任何後台,獨獨靠學問及努力做到這個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沒有出現之前,她召集三十多個下屬開過會議,半真半假的説:“我們有位新同事,下個月來上班,大抵你們都知道她的身份。這個燙山芋,我並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視為一項挑戰。我要你們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間,我不要聽到一言半語有關她的閒言閒語,以免連累他人,即使不能成為她的朋友,也請聽其自然。我個人的想法是:每個人都應該得到一個機會。”
手下諸大小將領一律會心微笑。
照説,像夏彭年這樣的人,再寵一個女人,也該把她擱得遠遠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訓她,可見已經着魔,無可救藥。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闆居然行此愚着,犯此奇險,反而令他們覺得此舉浪漫無匹,心一軟,原諒了他。
李平進到這間空氣調節恆久維持在攝氏二十五度的辦公室,有點怯意。
朱小姐接見她,看到李平紅花綠葉的套裝配金色假首飾以及一雙翠綠困金邊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應付這個女子呢,她簡直是個一人馬戲班嘛。
但是朱明智隨即看到她謙卑的眼神及有禮有姿態,李平的身體語言傳達清楚的訊息:她衷心願意學習。
朱明智中文雖然不大靈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諺語來。
她決定給她一次機會。
“請坐。”她對李平説。
“謝謝你。”李平説。
啊已經不容易了,她不是沒有神志的。
“你是我個人助理。”
“是,多謝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從沒聽過這種老式對白,大吃一驚,繼而嘆口氣。
夏彭年派這個任務給她的時候,曾經説:“賦你全權,絕不干涉。”
她答:“彭,你要開除我,不必來這麼陰險的毒招。”
朱明智對訓練哈佛管理科碩士都不感興趣,何況是一個剛正在學英語會話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説:“我覺得你倆有許多相似之處。”
這句話感動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後才進修獲得大學文憑,一直認為是項成就,於是不再言語。
況且三五七天後,這女郎玩膩了,起不了牀,該場匪夷所思的遊戲即告結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觸到城內一羣年輕才俊,他們與夜校的同學、日本料理店的夥伴,以及她過往接觸到的有很大的分別:老練、世故、自律、有禮,對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視若無睹,十分客氣,但難以親近。
那八小時內,李平捧着朱小姐指定要她閲讀的文件,起碼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説:回去算了,回去做一隻寵貓算了。
但是鼓起勇氣,熬下去,捧着字典苦苦查閲商用詞語。
夏彭年並沒有過來看她,他成天要開會。
午飯,與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靦腆的問她:“為什麼整間寫字樓的職員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嗎,這是你的感覺?”倒很新鮮。
“你們好像愛煞灰色。”
“我們?”朱明智啞然失笑。
“為什麼?”
朱明智和顏悦色的回答:“我個人認為,工作時間,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選擇。”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風,向閣下學習。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電話。
這個鬼靈精。
聰明的卓敏永遠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訝異地問。
李平有點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羨明想見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來?”
李平有種説不出的感覺,她也渴望見到王羨明。
卓敏又説:“沒想到我竟協助你們藕斷絲連。”聲音有許多無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羨明是她的剋星。
“我現在不方便説太多,明天中午等你電話。”李平不想被人看見她説私人電話。
卓敏籲出一口氣,“明天見。”
李平放下聽筒,朱明智便推門來,李平十分慶幸。
朱坐下便説:“我不欲你錯過一星期五天的學習,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課時間由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課立即到這裏實習,你認為如何?”
李平當然知道這是命令,根本沒有徵詢的意思,朱小姐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站起,這時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發呆。
這是幹什麼?
夏彭年為何要她受軍訓,他為何要栽培她?
上進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議的話,還來得及,否則假期真正過去。
下班,她同司機説:“假如夏先生問起,説我去買東西。”
她走到時裝店,買了幾套朱式套裝,然後去搭計程車。
車駛到一半,李平與司機攀起來。
“你是車主還是租車開?”
年輕的司機在倒後鏡裏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個女明星呢,一時認不出來。
“租車,”他答:“一輛計程車連牌照兼首次登記税要五十萬哪,哪裏置得起。”
“租車怎算?”
司機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約莫三百。”
“啊,那也有兩百賺頭。”
“小姐,”司機笑了,“油錢由我們自負,一更賺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車,血本無歸。”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麼會有興趣知道他們的苦處。
李平一聽,頓時氣餒。
王羨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頭。
司機説下去:“成萬個行家爭這一口飯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買一輛計程車做車主。”
李平仔細聆聽。
“五十萬,一個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闆。”司機喃喃自語。
李平不出聲。
五十萬,對很多人來説,這是一筆數目,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説,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滿懷心事地動起腦筋來。
計程車停下來,司機説:“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豐厚的小費。
夏彭年聞聲自屋中出來,接過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問:“喜歡辦公廳生涯嗎?”
李平説:“這個問題,才一天經驗,怎麼回答得出來。”
夏彭年知道李平,這表示她不十分欣賞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從不直接表達。
他有點失望,“那麼,我們取消這項主意。”
“讓我試三個月,一百天之後,沒有進展,我會知難而退。”
夏彭年又高興起來,“好,一言為定。”
當下李平問:“彭年,你給我的錢,我可以自由動用嗎?”
夏彭年一怔,“當然可以。”
“你不過問?”
“要問就不會把款子過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謝謝你彭年。”
“打算做投資?”
“在考慮。”
“公司裏有許多專家,你可以請教他們。”
“我會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電話還沒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説:“跟我來,好叫你熟習午餐會議。”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經揚起一角眉毛,像是説: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預約吧。
李平只得説:“我立刻過來。”
朱小姐説:“有話留給瑪麗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沒有特權嘛,李平想,她把她當一般職員,隨即又笑出來,一般職員豈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再沒有特權,也還是特權份子。
她仔細吩咐瑪麗,用許多“麻煩你”、“謝謝你”、“請你”、“不好意思”,這類詞語,太着意了,像瑪麗這種老資格的行政秘書不禁會心微笑。
李平出來約半小時,瑪麗便接到找李小姐的電話。
是男孩子打來的。男孩,不是男人,因為聲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嗎?”
瑪麗有禮地答:“李小姐出去開會。”
那邊靜寂,沒有反應。
“請問可要留個口訊?”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貴姓?”
已經掛斷了。
瑪麗聳聳肩,這一定是李小姐微時的朋友,不然,為何不大大方方陳詞?
照李小姐適才着跡的樣子,她好像還頂在乎這個電話。
瑪麗不想多管閒事,趁老闆外出,取出一本小説來讀。
李平這次外出,到下午三點才回來,又被朱明智捉住問她剛才到底聽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驚,她完全外行,但具攝影機記;憶,現場四個人的對白句句記得一清二楚,並且具推理頭腦,能夠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連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竊訣一一點破,把對方的企業、自家的弱點、人家的優點、夏氏的長處全部解釋清楚。
李平聽得入迷,太精彩了,沒想到原來商場根本同戰場一樣,在一旁觀戰已經這麼刺激。
她的地平線忽然拓廣,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朱明智看到她雙眼發光,知道此人遲早會上癮。
她感喟説:“二十年來,我都沒有收過徒兒。”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點起一枝煙,“豈敢豈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頭。
“時間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噴出一口煙,可惜李平身後有個夏彭年,她始終是他的傀儡,永遠擺不脱這個男人的影子,否則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沒夏彭年,李平何來機會,不知多少人才格於時運,淹沒芸芸眾生之中。
夏彭年推門進來,“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煙站起來,雖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禮數,更要做足。
“不壞。”她説。
“願聞其詳。”
“不囂張不恃寵,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體,再加冰雪聰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誰,誰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來。“真有那麼厲害?”
朱明智喜歡李平,難得她沒有一絲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種小家子氣。
“你給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責任。”
“我會報答你的。”
輪到朱明智笑了。
“我對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間的私事,太危險了,於是説:“放心,我會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興興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講電話,聽到她與對方説:“……卓敏,對不起,我臨時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馬上給她一個手勢,表示一會兒再來,心中卻想,原來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干涉她,無論李平如何小心維繫這一種友誼,總會受環境干擾而無疾而終,到最後,她會同朱明智這一級的人成為莫逆。
李平稍後到他房間,“你找我?”
“今晚我們出去吃飯。”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純麻套裝,但內穿一件白底佻皮紅點的襯衫,一雙紅鞋盡露馬腳,他不由自主笑出來。
李平呶一呶嘴,嬌嗔地拔腳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這是辦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樂,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轉個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裏最好的法國飯店,李平喝着克魯格香檳的時候想:王羨明,從來不把她當小玩意。
人就是這樣,吃飽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別是自尊。
夏彭年喜歡她,但總覺得她不夠好,要改造她,看她脱胎換骨。
王羨明的看法不一樣,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麼簡單。
李平已盡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儀態專家,也看不出任何紕漏。
此時的她卻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檔的湯糰來,許久沒有吃了,一團麪粉當中裹一顆小小黃糖那種,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價又不貴。
李平聽到夏彭年問:“要甜品嘛,巧克力蘇芙利?”
李平搖搖頭,“不,謝謝,我吃不下。”
她把胃裏的空位置留着,第二天中午,見到卓敏,剛想建議去吃湯糰,發覺王羨明沒有來。
她問:“羨明呢?”
卓敏答:“他開夜更車——”
“現在是白天。”
“小姐,你聽我把話説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説下去:“明明約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約,昨晚羨明把車開出去,在大光豪夜總會門外接客,不知怎地,與人爭執起來,額角上擦傷油皮,一雙眼睛,腫得似爛熟桃子。”
李平嚇一跳,慣性的低下頭。
“今天我根本不想見你,是他叫我來的,他説:你推我我推你,這個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這樣毛躁的一個人,獨獨對你恆久忍耐,處處為你設想。”
“他傷得不重吧。”
“是他先動手,捱完揍,對方氣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則豈非更煩。”
卓敏處處護着他,以王羨明發言人的姿態出現,李平聞絃歌而知雅意,不問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羨明的紅顏知已自居。
李平當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幫羨明一把。
她微微笑,試探地説:“我早説過,你們是一對。”
卓敏刷地漲紅子面孔。
她顧左右方方他:“我換了一份文員工作,薪酬比從前高。”
李平衷心説:“那多好,簡直好極了。”
“我自己也還滿意,老實説,離鄉別井,倘若生活沒有改善,又為何來,有些人會用到往上爬這種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進心,醜化人往高處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談得來的朋友,“卓敏,你是上進,我是不擇手段。”
“你太謙虛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耍手段的機會的。”
寒暄已畢,李平踏入正題:“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赴我的約。”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絕無拖欠。
“卓敏,開計程車,也是一行正職。”
“不偷不搶不拐不騙,自然是正當行業。”
“租車開,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説,有位車主,願意把租金折為車款,把車子給他用,若干年後,車子屬於他,他幹不幹?”
卓敏冷笑,“那把車主莫非發神經?”
“也許,但有可能,他想償還王羨明。”
“王羨明不想念不勞而獲。”
“卓敏,他還得省吃省用苦幹做若干年,沒有人要把車子送給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塗帳,哪裏還得清。”
“卓敏,人人糾纏不清,獨你撇脱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為什麼不直接向王羨明講?”
李平微微笑,一頂高帽子無形無跡地送過去,“他一向只聽你的話,卓敏。”
高卓敏此刻那裏還是李平的對手,只覺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話聽,佛要香煙受。
當下卓敏口氣軟化,“車從何來?”
“你家親戚眾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窮人。”
“這些細節,慢慢籌劃,主要是大前提獲你通過。”
卓敏剛想説什麼,李平又搶着説:“你慢慢考慮周詳了,才知會我不遲。”
午聚時間有限,卓敏是不敢遲到,李平則怕人看小,不想遲到。
回到寫字間,她噓出一口氣,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擔子。
誰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來了嗎。”
李平心想,我可沒遲到呀。
“夏先生打鑼找你,有要緊事。”
“我這就去見他。”
“他已經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趕到。”
李平頓覺十分尷尬,明明是辦公時間,夏彭年卻如此着跡,把她呼來喝去,在眾人面前破壞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來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這確是件事,你坐我的車,瑪麗只當你替我辦事,沒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細心,趕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搖搖頭。
這就是李平難能可貴之處了,不少辦公廳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後暗示同事伊與老闆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這種身份,卻還努力劃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難,朱明智嘆口氣,李平還年輕,好勝心強,總不明白,一旦走進這隻鍍金籠子,便終身脱不了金絲雀的身份。
轉變包裝,於事無補。
李平一上車,就接到電話。
夏彭年興奮而愉快的説:“叫司機儘速趕來。”
“彭年,是什麼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來,“什麼大事。”
“到來你就知道。”他竟掛斷電話。
什麼大事,生意上的來往,再大買賣,他也引以為常,不會提起,那究竟是什麼事。車子抵小洋房門口,李平已經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車停在門口,那是夏鎮夷的座駕,出動到老太爺,一定有事。
他們在等她。
前來啓門的是夏彭年,他一臉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誰來了。”
夏彭年把身子側一側,讓她看清楚室內情況,李平立即稱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這是誰?”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婦當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婦女,她怔住,過半晌,緩緩向前踏一步,輕輕地,不置信,試探地問:“媽媽?”
是,是她的母親。
李平轉過頭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來。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會得呆呆看住母親。
夏鎮夷説:“我們先告辭,晚上一起吃頓便飯。”
夏太太也説:“你們母女倆必然有體己話要講。”
由夏彭年把他們送出去。
李平這才上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你來了。”
到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沒有見面。
李平只覺得母親又幹又瘦,額角眉梢眼邊嘴旁,統統密密麻麻布滿細紋。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過歡喜,母女倆一時間都説不出話來。
李平讓她坐,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像一個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讓她喝茶。
夏彭年回來了,雙手插在褲袋裏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説:“你總是猶疑不決。”
李平有苦説不出,過一會兒問:“她以什麼身份居留?”
“遊客,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時回去。”
李平一聽,才鬆了口氣。
夏彭年這才發覺李平與母親並不親厚,有點猶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給李平一份驚喜,不過,母女總是母女,不用替她們擔心。
他説:“我已告訴伯母,我們下個月訂婚。”
啊,李平想,這使她身份明朗許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沒有交代吧。”
他什麼都想到了。
“黃昏我來接你們。”
夏彭年走了之後,屋裏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親身邊去,“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熟人吧。”
“到現在我才想起來,原來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裏的_個秘書。”
李平説:“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想都沒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養的蠶找桑葉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華時節的盛況。
“三十幾年的事了,説來做什麼,不過這樣念舊的人家,無論在什麼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説:“他們一家都對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麼陌生的一個名詞,李平幾乎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我搬出來已經有一年多。”
李母擔心的問:“你同彭年打算幾時結婚?”
李平知道母親一有機會必定會問這個問題。
經過那麼多的劫難,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她所關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瑣碎簡單的事。
也好,李平想,證明不折不撓,是人類天性。
“時機到了才談婚姻問題。”
“但是你人已經先過來了。”
不可思議,李平看着母親,在這個水門汀森林裏,求生存活下來已是天大的本事及運氣,她卻來計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來,“媽媽,你休息一會兒吧。”
李母當下發話:“也許我是不該來的。”
“可是你已經來了。”
“咪咪不會這樣對我説話。”
“媽媽,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們是兩個人。”
李母不出聲。
李平掩着面孔,“媽媽我們不要吵了,請你體察我的難處,這三年,我總在夢中看到你,謝天謝地我們終於見面。”
李母籲出一口氣。
“媽媽,既然來度假,好好的輕鬆兩個星期,想吃什麼告訴我,愛上什麼地方,也儘管同我説,別想太多。”
李平領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彈,把它捧在手上,對它説話:“母親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她輕輕訴苦,“無論我做什麼,同李和一比,馬上分出優劣,”李平嘆口氣,“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樣,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她。”
説完了,圖書室一片靜寂,李平把琴輕輕放回盒子。
待會兒母親看見了,又會得皺眉頭,説聲:“你還在玩這個”?
母親愛她,那是一定的,但表達方式卻令她説不出的難堪。
傍晚,夏彭年來接,同李平説:“我已替伯母安排好節目,不用你費神。”
李平笑,這個人,無論辦什麼事,都舒服妥貼。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創傷,李平,幫助她度個愉快假期。”
“彭年,我還沒有謝你。”
“喲,不敢當,只要不怪奴才辦事不力,奴才已經心滿意足。”
誰説世上沒有快樂的人,誰要尋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範。
一連數天,李平停了上課時間,她母親忙於遊覽名市名勝。
好幾次,李平想叫母親留下來,讓她盡點孝心,話到嘴角,又縮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興,李平於願已足。
趁着她興致高,李平問她:“還喜歡這裏嗎?”
“我不會打算久留,你們忙得那麼厲害,看得出這個社會屬於年輕人。”
李平不説什麼。
“李平,這三年來,看樣子你也很吃了一點苦。”
她強笑,“沒有,我過得很好。”
“待你結婚的時候,或許我會再來主持你的婚禮。”
李平握住母親的手。
夏彭年私下與李平説:“要不要把霍氏夫婦請出來見一見。”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懷着鬼胎,我又不急於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個段落算了。”
夏彭年説:“一切隨你。”
聽上去好像擁有極大自由,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較前幾天好得多,越是這樣,李平越與她相敬如賓,什麼重要話都不去説,沒有話題,就一味乾笑,夏彭年旁觀者清,覺得李平很累。
他滿以為母女會得相擁痛哭,大訴衷情,不料兩人都是硬骨頭。
當天,李平待母親睡了,站在露台看風景,適逢十五,月如銀盤。
夏彭年告訴她:“伯母説,她過兩天就要回去。”
“她肯來見我,已經難得。”
“怎麼,”夏彭年笑,“你做過什麼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過一會兒才答:“她一直懷念李和,認為我是次貨,無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沒有,我確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牀,長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強壯。”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説:“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子。”
李平答:“我很幸運。”
夏彭年略覺意外,跟着説:“像我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沒有淵源,她就沒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説是討價還價的機會。
還是幸運的。
李平聽見母親咳嗽。
她進睡房去,看到母親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牀腳。
“你還沒休息?”
李平微笑,“我還不累。”
“這兩個禮拜,我玩也玩過,看也看足,休息兩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請出來吃頓飯。”
“媽媽,他早已恢復了本姓。”
“啊。”
“他的廠,也不叫陳氏製衣。”
“但是——”
李平説:“他同外公的糾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當年你外公收他為過房兒子,外婆反對無效。製衣廠的資本,卻由你外婆墊出來。”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幫老霍説話,“不過他們夫妻的確長袖善舞。”
李母無奈地説:“總算是一場親戚。”
“何必叫他見了你心驚膽顫。”
李母又追問:“他照顧過你,有沒有?”
“有。我在他那裏,住過一年多,他管我吃住,還給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徵詢女兒意見似説:“那就算了。”
她躺下來。
已經損失太多,受過太大的打擊,一切她都不計較了。
“你若真想見他的話——”
“不,”李母擺擺手,“他也不會認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顆心來,她怕霍某有意無意間露了口風,使她母親難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純為她好。
她聽到李母長長一聲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