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不信他愛她。
他對她好,自然,但夏彭年不可能全心全意愛任何人。
人過了三十歲,最愛的永遠是自身,況且他是夏彭年,什麼女人沒有見過,三頭六臂他都不覺稀罕。
到了。
夏彭年説;“從這裏駛進去,對,直行。”
李平依囑把車子停下來。
早有男僕替他們拉開車門,延他們進屋。
李平腦中閃過豪門兩個字。
夏宅大堂中央懸着盞沉疊疊大水晶燈,左邊是會客室,右邊是通往二樓的迴旋樓梯。一邊茶几上供着大花瓶,插着數十朵毯大銀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李平覺得此情景無限熟悉,低頭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發還以後,她去看過,就是類似的格局。
李平覺得一陣哀傷的親切感。
只聽得夏彭年叫了聲父親。
李平趕快抖擻精神轉過頭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箇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樣,同一模子印出來似的,只是身型略松略胖,大了一號。
這必定是夏鎮夷了。
照説起碼有六十多歲,可是看上去,頂多象五十出頭的人,到底養尊處優慣了的,上次在外國動大手術也難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親,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歲半歲也不行,異常蒼老。
那邊夏鎮夷與李平一照臉,也深吃一驚,他對今天會面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兒子的女友如果象普通電視小明星,他已經心足,沒想到李平氣定神閒,容貌秀麗,而且看真了,像足一個人。
夏氏父子與李平在會客室坐下,夏鎮夷剛想開口,聽到身後夏太太揚聲問:“李小姐到了嗎,待慢了。”
李平連忙站起來,微笑地,伸直兩臂侍候長輩。
夏太太一看那温馴的姿勢先有三分喜歡,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這個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難怪,長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請坐請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來。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臉的憐愛,兩者全看在眼內。
夏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都深覺李平使他們想起一個人。
夏鎮夷咳嗽一聲,“李小姐籍貫是上海?”
李平眼觀鼻,鼻觀心,答道:“是。”
女傭人捧出茶來。
李平一眼看到茶壺茶盅是一整套時大彬,不禁訝異,這種最難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來當日用品,可見不是暴發之户,享受已經到家了。
夏鎮夷出名的懂得鑑貌辨色,觀察入微,把這年輕女孩子反應全看在眼內,噫,莫非她已看出學間來?不可能,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孩,怎麼會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邊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懷着心事,暗暗納罕,待李平喝過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發問。
“茶還好嗎。”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
李小姐獨個兒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會得照顧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爾,到底還年輕,一套就套出心事來。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親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連忙輕輕説:“媽媽。”甫見面,問得太私人了。
李平卻不介意,“家母姓陳。”
夏彭年一怔,嗯,原來霍氏不是李平親孃舅。
誰知夏鎮夷聳然動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認識一位陳樂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哪是我外祖父。”
夏鎮夷站起來,大驚失色,“樂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難道你是咪咪?”
李平沒想到在夏家會碰見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來。
這個意外不但刺激李平,連夏彭年也意外得説不出話來。
過半晌他問父親,“怎麼一回事,我們兩家原來是認識的?”
夏太太沒去理他,徑自説:“不對,咪咪比你大。”
李平雙眼潤濕,“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來,看着夏夫人,脹紅面孔,強忍淚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夏鎮夷別轉面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沒想到夏李兩家竟有這樣的淵源,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終於,夏鎮夷問:“樂琴先生還在嗎?”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沒有回來。”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給父親。
忽然之間,他的回憶泛現,失聲道:“我記起來,童年時我曾去過一户人家學琴,那裏有個美麗的小女孩,剛會走路就能彈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着夏彭年,“你到過我外公家?”
“是!我去過,父親,對不對?”
夏鎮夷點點頭。
李平訝異,“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對,你還沒有出生。”
夏鎮夷嘆口氣,“數十年前的事了,我是樂琴先生行裏的小夥計,樂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顧我,知道我經濟情形不好,説反正請了老師,便叫彭年一起去學琴。”
李平聽着外公家的舊事,恍若隔世,有點痴痴的。
夏太太説:“真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他的後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顧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機緣巧合,使他與李平間的關係順利過關,而且還得到了富麗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認同。
夏彭年一向好運氣,但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覺得了。
他緊緊握着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親神色激動,夏老是商場好手,有個綽號,叫夏狐狸,並不十分恭維,卻也可以從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形於色,這次有如此反應,可見李平的外公確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僕進來説:“開飯了。”
除出夏彭年,沒有人吃得下,都只夾了幾筷菜,喝了半碗湯作數。
夏彭年不顧三七廿一,連添兩次飯,説着他與李平第一次見面的情況。
飯後,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門口握着李平的手,“有空時時來坐,切勿見外,不必彭年帶領,他若是惹你厭,你告訴我,我同你出氣。”
夏彭年在一旁樂得直微笑。
開頭他只希望父母不嫌棄李平,不開口反對,就心滿意足,沒曉得事情峯迴路轉,急轉直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鎮夷迎出來,“事情這樣巧合。”
夏太太説:“沒想到陳小姐的女兒會淪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註定。”
“鎮夷,你還記得嗎,陳家只得一個女兒,公主般珍貴,不知如何熬過那十年。”
夏鎮夷怔怔地,過一會兒才説:“原來真有命運這件事。”
“怎麼沒有。我剛想起,陳宅琴室裏,養着一隻黃鶯兒,每天要吃一個蛋黃,是個傳奇。”
夏鎮夷想起來,慘淡地笑了。
當年他是小職員,到大老闆府上作客,戰戰兢兢,大氣不敢透一口,吃飯時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聲咀嚼,被恩師一個眼色,羞得滿面通紅……
不久他決定攜同妻兒南下,到陳宅辭別,還得到恩師好幾封薦書,為他將來事業鋪路。
夏太太喃喃説:“樂琴先生明明是個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着李平比常人略為温暖的手。
他説:“看,註定我們會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興。
李平卻惻然不語。
“過去的全過去了。”夏彭年勸她。
李平沒有回答。
“那美麗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歲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該問,還是問了,“發生了什麼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説,她怕憋傷,“她自六層樓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當頭棒喝,頭皮發麻,雙腿釘在路上,不能動彈。
那與他有數面之緣的美麗小女孩。
去陳宅之前,母親總是千叮萬囑,教他畢恭畢敬,陳宅的陳設猶如電影中佈景,彈琴的小女孩如圖書中的安琪兒……
夏彭年説:“李平,我真難過。”
李平籲出一口氣,“算了,你説的,”她掉過頭來安慰他,“已經過去了。”
夏彭年不出聲。
騙誰呢,這種事,永遠不會過去。
他們坐上車子,夏彭年説:“由我來駕駛”
但是他發不動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舊車,中看不中用。”
他下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去喚人。”
李平點點頭,夏府自有司機,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對了人,什麼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時擺平,不用擔憂,不勞操心。
李平需要這種舒泰的感覺,她站在樹蔭下,深深喚着花香。
她知道這是杷子,移植到異鄉,一樣芬芳。
剛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後問:“小姐,是這部車子?讓我看看。”
語氣彬彬有禮,完全是下人應有的態度,聽在李平耳中,卻如晴空起了一個霹靂,她霍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個人。
是王羨明!
羨明也在同一時間看清楚了李平,這一驚非同小可,適才東家吩咐他出來檢查一輛拋錨的車,着他額外留神,他本來正沒精打采地看電視歌唱節目,心中嘀咕不知誰又叫夏家少爺神魂顛倒。
來到花園,只見少女苗條的身型,打個照臉,伊人卻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羨明即時明白夢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當然是夏少爺的新歡。
剎時間一口濁氣上湧,王羨明漲紅面孔脖子,握緊拳頭,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動。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沒想過王羨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這個場面令她擔心過多次,一旦發生,李平反而有種解脱的感覺。
她坦然無懼的看着王羨明,待他發落。
倘若她狡辯、掩飾、逃避,羨明會更生氣,但李平鎮定的神色影響羨明,他緩緩放下拳頭。
他心中有説不出的悽酸,一直憋着的眼淚奪眶而出,沙啞着聲音,問出那已經問過一萬次一億次的問題:“為什麼?”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練無數次,清脆玲瓏地鑽進王羨明的耳朵:“對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點。”
就在此時,夏彭年過來了,“小王,怎麼樣,是什麼毛病?”
李平的一顆心像是要躍出胸膛,她所恐懼的一刻終於來臨,憑王羨明的性子,一定會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夠消掉他心中怨氣,也算報答了他,以後無拖無欠。
誰知王羨明伸手在臉上揩一揩,回説:“不中用,我去把大車開出來送你們。”竟頭也不回往車房走去,像沒事人一樣。
李平怔住,沒想到他有這樣的涵養,可見他是真喜歡她,即使她負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壞她。
李平於是夜經歷太多事故,説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滯。
夏彭年注意到,過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卻輕輕掙脱。
王羨明駛出大車,李平一眼就認到是往日他載她去兜風那一輛,恐怕夏彭年做夢也沒想到,她早已坐過夏家的豪華
“上車來,”夏彭年喚她。
一路上王羨明像是把自身抽離了,駕車的只不過司機小王,後廂坐着少爺及其常換的女伴,一切與他無關,他只是履行職守。
王羨明不是擅於言詞的人,他不懂得傳神詳盡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覺得做一個死人,也比做此時此刻的王羨明要好過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長了十倍百倍,車子終於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會兒下來。”
王羨明沉默不語,經驗告訴他,這一會兒可長可短,有好幾次他在樓下等得瞌睡,才接到電話,差他回去。
王羨明心如刀割,點點頭,下車替他們開車門。
他認得這層山頂住宅,也是夏氏的產業,李平住這裏,可見她身份是什麼,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來,並非一般約會。
他回到車上去等。
伏在駕駛盤上,王羨明問:為什麼不發作,為什麼那時才發覺,一個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爭氣。
王羨明像是看見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無奈悲哀地緩緩將刀刺進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憐的心,可恨李平並沒有賺得什麼,她要他的心無用。
這次,王羨明並沒有等很久,夏彭年過了十分鐘就出來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滿以為是慘痛的回憶傷害了她,於是讓她早一點睡。
李平躺在牀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雖然豪華,牀鋪也十分舒適,但無數清晨,一覺醒來,李平都有種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感覺,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麼地方,永遠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沒有永久地址,隨時隨地,都可以自動或被動地離開暫時的居所。
剛有點安定,經過昨夜的事,她又猶疑起來。
內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貓兒以美妙的姿勢跳到她懷中,她輕輕問它:“關於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諒,明不明白?”
李平當然沒有得到答案。
貓兒伸一個懶腰,在絲質被單上繼續它的好夢。這個時候,李平知道,她永遠比不上這隻貓。
下午,有英語會話課,李平已經把普通應對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語同老師訴苦:“有時候我沮喪得想死。”
“為什麼,”梁大太問:“是因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為我本性壞。”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壞人肯承認自己壞。”
“是嗎?”李平怔住。
“壞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責別人壞。”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壞。”
梁太太搖搖頭,“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進度如何?”
“會計與統計皆無問題。”
“管理科的作文有沒有困難?”
“抄參考書罷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從無懷疑過你的能力。”梁太太誇獎她。
李平掩住臉,“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沒有出生過。”
老師詫異,她美麗的學生受過什麼打擊?這樣的低潮是罕見的。
不過那麼年輕,那麼受寵,煩惱一下子就成過去,不必替她擔心。
李平用手撐着頭,捱完兩個半小時的課程,一個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這一帶,鄰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來漂亮苗條的女郎習慣在下午奏半小時的琴。
好幾位放暑假的年輕人會得出來靠在欄杆上欣賞,樂章裏澎湃的感性使他們震盪。
稍後,李平接了一個電話,她原來不想聽,但女傭説,對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搶到房內取過聽筒,生怕卓敏不耐煩掛斷。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頭説:“你還記得我。”
這話挑戰的意味很重,但李平絲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説:“卓敏,出來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島咖啡,西冷紅茶。”
李平沉默。
“説真的,”卓敏嘆口氣,“你何必對我這麼客氣,聽我的冷嘲熱諷,現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這個階級的人了。”
“卓敏,我以為我們是患難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難時期已經過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話又會得罪卓敏,故此又靜下來。
卓敏説:“你此刻明白了吧,與其辛苦遷就,不如換過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見到羨明。”
李平不敢出聲。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們兩位,原本雙方都可以做得很絕很醜,但是沒有,可見你倆互相尊重。”
“你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我永遠是他的好兄弟。”
“他還説什麼?”
“他説他心死了,但又託我告訴你,他不相信你會跟夏彭年一輩子。”
“我相信也不會。”
“唉,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來我這裏,我接你。”
李平滿以為卓敏會懷着敵意前來,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進得門來,打量過環境,問道:“你一直住在這裏?”
李平點頭。
卓敏説:“誰會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罵,只怕她同情與瞭解,鼻子一酸,別轉面孔。”
“夏先生好像對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錯。”
“都是雙方面的,這年頭,誰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勸羨明看開點。”
李平伸手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標準來説,你已算是長情,不用內疚,羨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離開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問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麼樣子的?”
“問你自己呀。”
“我已忘記。”
“總有點記憶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記得燠熱的儲物室,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被人踩過的腳印。”
“李平,不要記仇。”
“故此我説我忘了。”
“來,喝咖啡。”
新鮮蒸餾的,還有,這青瓜三文治極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認識眼前的李平。
華廈、錦衣、美食,李平經過簇新名貴的包裝,脱胎換骨,容光煥發,整個人像是一塊閃爍的寶石,同以前那個稍具姿色的黃毛丫頭,不能比擬。
偏偏她還念舊,在故友面前,異常謙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難做,誰於李平有什麼恩什麼義,她毋須耿耿於懷像是欠了誰。
“羨明已經辭職。”
李平抬起頭。
“他打算租計程車開,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轉向窗外。
“當然要辛苦一點,不過是自由身。”
黃昏,卓敏才告辭。
天入暮,夏彭年來到的時候,李平抱着琴坐在圖畫室發呆。
他沒有提到司機小王離職的事。
怎麼會呢,滿屋的服務人員,來一個去一個,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説:“下星期,我們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過去辦一點事,他問過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顯的,他訂了兩張飛機票。
這是李平第一次出門,坐在頭等艙裏,享受貴賓待遇,陪着夏彭年説笑、玩牌、讀小説給他聽,使他覺得十多小時旅程過得特別快。
到了彼處,自有車子來接,駛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着用電話與各路君子聯絡,李平走到客廳,推開木格百葉窗,看到風景,當場呆住。
遠處是那著名的鐵塔,他們住在四樓,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過去,襯着中午的煙霞,李平覺得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沒有,都是平地,都夾着一條河。
鴿子拍打着翅膀在她頭頂打轉,停睛可以看到它們飛遠,直至變為一個小白點。
夏彭年在她身後問;“喜歡嗎?”
李平猛點頭。
女傭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堅持不允,她愛上這層六十多年曆史的公寓,趁夏彭年辦公去,乘地下鐵路摸到市場買到食物及鮮花,興致勃勃做起家務來。
不到一個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頭頭是道,她不會説法語,但這裏一個字,那裏一個字,美貌是國際語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歡在街上閒逛,很快,她學會字圓腔正地問途人:“借問聲,小姐/先生,請問附近有無郵局?”她每天寄一張名片給母親。
手癢的時候,她找到琴店,隨便借用一隻,即興演奏一曲,其樂無窮。
夏彭年見她這樣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懷大寬,多年前,他攜伴來開會,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時裝店瘋狂購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遊的習慣,沒想到李平卻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發覺女傭已經回來。
他問:“小姐呢?”
李平出去買水果。
一等兩個小時,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總記得比他早回來準備晚餐。
夏彭年剛開始擔心,大門打開,李平鳥倦知返。
她雙頰緋紅,眼睛發亮,興奮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處,你竟不告訴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羅浮宮了。”“彭年,讓我們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羅浮宮是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博物館。
她買了好幾箱的時裝才離開巴黎。
開頭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藝術天份與造詣的李平怎麼在挑衣服的時候欠缺水準,現在他了解,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礙。
幸虧沒有人穿顏色比她更好看,這一年諸名牌流行的是裙邊泡泡小花裙,叫優雅的時裝買手及女士們吃驚,但李平問心無愧地照單全收——那麼貴的衣服,低調如何划得來。
再次踏上飛機,她同夏彭年説:“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來。”
夏彭年詫異,“寧做異鄉人?”
是的,在巴黎,沒有功課,沒有身份,沒有權利,沒有義務,沒有王羨明,也沒有夏彭年,可惜也無以為生。
李平低下了頭。
她沒想到,錦衣美食的時候,也會有生活壓力。
夏彭年以為她留戀歐洲的風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經這麼歡喜。”
“還有更美的城市嗎?”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裏?”李平好奇。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鄉威尼斯。”
“威尼斯有種沒落貴族金碧輝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將明將滅的靈魂,十分動人。”
這麼樣的形容,李平卻聽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為她不是在西式商業社會長大,所以心特別靜,感覺特別靈,才會仔細咀嚼夏彭年的夢囈。
“下次一有空,我們就去。”
“有無名勝?”
“有。”
“預先説給我聽。”
“講出來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裏經得起她這樣子軟言相求,怔怔的看着李平,過半晌才説:“在威尼斯,有一條橋。”
李平聽到這裏,嗤一聲笑出來,“塞納河上起碼有十來條橋:新橋,亞歷山大三世橋——
“不,這條橋,有個特別的名字。”
“叫什麼?”
“叫嘆息橋。”
“什麼?”
“如何,”夏彭年笑,“與眾不同吧。”
李平深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十分神往,“沒想到一條橋可以嘆息為名,只知道以形為題的有九曲橋、玉帶橋、七孔橋。”
夏彭年但笑不語。
過一會兒,李平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沒有化妝,清純的面孔看上去彷彿只有十多歲。經過數月相處,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當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標緻出眾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她瞭解他。
説得滑稽一點,那麼多異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夠排除重重障礙假面掩飾,觸摸到他的內心世界。
從前,也試過打開心扉迎接異性,她們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嘗試過接觸,都慘告失敗。
所以夏彭年遲遲不肯結婚,他心有不忿,自問是個易相處簡單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當一隻性格複雜需索奇特的怪獸,出盡百寶設陷阱來捕捉他。
都沒想到他有肉身,這些年來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弄得又驚又怕遍體鱗傷,幾乎以為自己有什麼毛病。
幸虧碰到李平。
她有罕見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撫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沒想到吧,真詼諧,城內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顆寂寞的心。
他父親自從去年動過手術,已呈半退休狀態,事業的擔子幾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邊,他能夠與她躺卧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問:“你是不是很有錢?”
夏彭年老老實實的回答:“還要努力工作,怎麼可以算有錢。”
李平駭笑,“怎麼樣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來,“也許到擁有私人飛機與島嶼的時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許是當你覺得足夠的時候。”
要留住這位可愛的人兒,唯一的途徑是同她結婚。
一紙婚書能夠永久綁住她嗎,她需要時間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廬昂或亞維濃舒舒服服地消失,永遠不再出現,但每次假期完畢,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業指揮如意。
怪誰呢,誰會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聲?怪只怪夏彭年本人愛名貪利。
他執起李平的手,輕輕吻一下。
她右手無名指上套着他新送給她的鴿子血紅寶石,正沉着豔麗地暗暗閃光。
她才是他的瑰寶。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親的信,她進醫院已經有好幾天。
夏彭年很關注這件事,“把她接出來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頭。’
母親一直神經衰弱,遇事情緒會波動得很厲害,有點歇斯底里。
來到李平身邊,看見她過着這種不勞而獲,名不正言不順的生活,斷然不會好過,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絕。
“那麼我同你進去看她。”
“不。”
夏彭年俯身看着李平笑。
李平覺得不好意思,對着夏彭年,她自然而然會生出無理取鬧的意圖。
“悶是不是?”
李平不出聲。
“我替你在公司裏安插了一個位置,下個月可以來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遠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們會笑我的。”
“誰説的,只有鄉下人才笑人,我公司裏面全是管理科學的頂尖人才,誰也沒有餘暇做無聊的事。”
“但,我算是誰呢?”
“你是李平。”
“李平是誰?”
“李平是推广部主管朱明智女士下的助理。”
“朱明智小姐?”
“你會喜歡她的。”
“她會喜歡我嗎。”
“她會幫助你培養自信。”
夏彭年瞭解李平。
她有一隻腳叉在過去的泥淖裏,無論換上哪一雙新鞋子,都覺得泥漿礙事,讓她耽在屋裏,陰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鮮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