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終於滿意地按熄香煙,對李平説:”今天干燒大對是給你吃。”
李平感動得想就此嫁給王羨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費給王母,她也不拒絕,每次均客氣的説:“何用這麼多,自己夠用嗎。”
連卓敏都羨慕,説:“家母從來沒問過我同樣問題,她老嫌不夠,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報的時候,接到王嫂電話。
“老闆叫你回來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來,“我做錯事?”
“沒有沒有,”王嫂笑.“你來了就知道。”
李平鬆口氣,“二十分鐘就到。”
回到日本館子,她仍然有點緊張.王嫂拎着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換上。
“幹什麼?”
王嫂抿嘴笑,“老闆要請你做活招牌呢。”
侍應生大多數穿簡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這一件,略為考究,袍帶俱全,頗具雛形,李平覺得有趣,便換上它。
王嫂替她撲了些粉,繫上腰帶,讓她站出來。
魚生櫃的大師傅先看見,即時説:“Kirei,Kirei,”
李平悄聲問:“他説什麼?”
王嫂笑,“他説:”綺麗,綺麗’。”
李平到底年輕,不由得飛紅一張臉。
老闆出來上下打量過了,同王嫂説:“Bijin,Bijin.”
這次李平不敢再問。
王嫂笑道:“説你是個美人呢。”
李平飽受讚美,有種否極泰來的感覺,笑了起來。
自那日起,她由見習侍應升為帶位。
客人蒞臨,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領進房去.忙的時候,才幫忙傳萊。
王嫂同她説,東洋人好色。李平禮貌周全,與他們保持一個距離.誰來約會,統統拒絕,全部裝聽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軟,嘆口氣,原諒她。
王嫂極之滿意,同婆婆説:“開頭真相不到會這麼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來吃兩頓飯就要搭訕,她應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書取出,翻閲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結婚採納,不過是個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辦喜酒,假期方便親友。”
王嫂説:“我同李平講。”
當日在料理店裏,她就同她説了。
李平不出聲。
王嫂不以為意,這大半年,她已習慣李平的姿勢,李平凡事不大説出來,彷彿滯留在不搖頭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階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點姑娘實在太多.李平反而顯得淡雅。
但這一次,李平搖不出頭來。
為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價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邊,已經忘記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勢必要有個身份,人家大抵不會慷慨地收她做義女。
李平目光呆滯,要她離開王宅,又不捨得。
是夜開家庭會議,王羨明喜氣洋洋地看着李平不出聲,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與丈夫使眼色,一家樂得飛飛的。
李平上牀時把布簾拉攏,一夜失眠。
連這樣的際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告訴她:“下個月我升中級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從何來?不知幾時才能參加考試。”
“我請你喝意大利咖啡,我們慢慢談。”
“李平你的花樣鏡最透。”
“只要直讀下去,終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嘆口氣,“我才慘呢,停頓下來,沒個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錯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麼自在。”
“李平,長得不美,只得力圖瀟灑。”
她們相視大笑。
李平靜了一會兒,問卓敏:“有男朋友沒有?”
卓敏搖搖頭。
李平始終有歉意。
“你呢,快結婚了吧。”
“你怎麼知道。”
“常理矣,想王羨明必是樂開了花。”
李平不出聲。
聰明的高卓敏看出苗頭來,“你不願意?”
李平無助地看着卓敏。
“羨明有什麼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聽。”
改?
李平沒聽進去。
“我已經答應了。”
卓敏知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懷念羨明,不過敗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幾時做新娘子?”
“六月。”
“還有好些時間籌備。”
李平苦笑,“這拖字決為知靈不靈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學給羨明聽?”
“你?”李平啞然失笑,“這世上倘若還有君子人的話,卓敏,你就是了,我會怕你?”
高卓敏懊惱的説:“我就曉得你會説這樣的話。”
李平嘆口氣,“怎麼嫁王羨明呢,我並不愛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內略感酸澀,也難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應增高,卓敏卻一直深覺羨明有他的優點:爽朗、樂觀、活潑,天掉下來他都不在乎,説的笑話也好聽。
可見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來見李平之前,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是羨明親口跟她説的,他邀請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堅決拒絕:“不,也許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選。”
幾乎與王羨明不歡而散。
他們終於要結婚了。
“你會幸福的。”卓敏祝賀她。
李平苦笑,“這種生活,與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説:“我們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傳説——”
卓敏苦笑,“我還是親身經歷過的呢,阿姨把我接了來做遊客,要什麼買什麼,愛什麼吃什麼,只見此地人人衣着繽紛光鮮,言語幽默風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鈔票……誰知是他們拿本事與性命換來的,什麼苦都藏在肚子裏,現在我知道了。”
“有沒有後悔申請下來?”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裏,我也是驕縱的大學生,人離鄉賤,羨明一直以為我是吃蓄薯粉長大的。我們家繁榮的時節,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説:“這一點文化距離,不難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廣東人,自然這麼説。”
卓敏怕李平不高興,連忙轉移話題,“有沒有打算學日文對你工作有幫助。”
李平搖搖頭,“一學,更彷彿打算在那裏耽一輩子似的。”
這也許是李平情緒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盡多種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轉意,她不禁也惱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繼續鬧情緒,她就回家。
這一下又輪到李平向她賠罪,鬧半晌,時間也晚了,羨明出來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內,説不羨慕是假的,羨明簡直把李平當寶貝一樣。
羨明問李平:“她答應沒有?”
“答應什麼?”
“做我們的伴娘。”
“我沒有提這件事。”
“我跟她説過,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鋪,羨明説:“來,吃一碗你喜歡的湯糰。”
老闆前來招呼.羨明説:“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闆笑嘻嘻走開。
李平忽然拉下臉來,“王羨明,我希望你以後在人前不要那樣稱呼我。”
王羨明從沒見李平發脾氣,怔在那裏。
“這種笑話怎麼能隨便説?將來整條街都以為我是你老婆!”
羨明摸不着頭腦.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遲六個月後,也就正式註冊結婚了,不是老婆,是什麼。
他埋頭吃湯糰,並不在意。
李平氣漸漸消了。她喜歡這簡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圓子,當中有一粒黃糖,下在薑湯裏,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顆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個禮拜之後的週末,館子裏客似雲來。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內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雖然盡忠職守,卻深覺扮作日本婦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過。
但沒有時間悲秋了,領班叫喝着叫她們快點動手,在這個城市裏,顧客永遠是對的,尤其當一桌四人食客結帳,數目往往是她們一個月的酬勞的時候。
李平低頭幫忙寫單子,轉到角落,趁無人看見,揉一揉痠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驚的小鳥,連忙放下腿,掛上一個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這會是誰?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沒有認錯人。”
李平看住這位男客,一時摸不着頭腦。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説:“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這人會是誰,為何聲音又驚又喜,同她這樣熟絡?
他略有點失望,“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沒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來了。
是他。
自從工廠燒燬之後,連帶把在該處發生的一切,包括人與事,都付諸一炬,化為灰燼,李平故意要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夏彭年三個字也自然淡卻。
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他。
李平微笑,“原來是夏先生,一時忙,沒認出來。”
夏彭年還想説什麼,領班的呼聲傳過來:“李平.李平。”
“他們叫我,對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這不是攀談的時候,只得看着她離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該晚的女伴。
她正驕縱地説:“飯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綠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右手雖一亙拿着米酒的杯子,卻一口也沒有喝。
女伴詫異的説:“酒涼了,換一杯,叫人再燙一燙。”
另一位友人説:“那個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證她是華人。”
“叫過來一問就知道。”
“大無聊了。”
夏彭年聽到最後一句,連忙幫腔,“來,吃東西,少管別的。”
女伴聽見,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説什麼。
這一頓飯時間.夏彭年沒有再説話。
氣氛漸漸冷落下來,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進來的時間,還是興高采烈的。
飯畢,夏彭年結帳,大家慣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氣。
一齊走到門口,司機見到夏彭年,把車駛近。
誰知夏彭年對司機説:“老王,把陳小姐送回家去。”
那陳小姐愣住。
另外兩位朋友奇問:”夏彭年,這就散了,不是説好去聽音樂嗎?”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對不起,我沒有精神了,改天吧!”
陳小姐委屈到極點,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尷尬萬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為希望他再來約會,於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車子,可憐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把友人打發掉.夏彭年將雙手插在褲袋裏,在街上站了一會兒。
他終於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態有點呆,眼神中那點不經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內心一陣炙痛。
她在這個店裏,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們喝過一次茶,才計劃進一步與她約會,卻因要事到紐約去了一趟,兩個星期後回來,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婦,兩人只是推説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過二十一歲,她有身份證,無人能夠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蹤跡。
他有種感覺,她也許會出現在一些聲色場所,有意無意間,他尋了一站又一站,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在一間飯店裏與她重逢。
在做這種吃苦的工作,可見她是自愛的。
面孔經過化妝,豔麗得像假的一樣,彷彿已經失去靈魂。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為發黃的白襯衫呢,還有那條活潑的花圓裙,都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領口的荷葉邊被風一吹,會得嬌嗲地翻過來貼住她的臉,那雙眼睛,有些慵倦,帶點不耐煩,顯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麼人,也不稀罕他有什麼企圖。
夏彭年從來沒有被如此冷落過,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婦並不鍾愛這位外甥女兒,他們甚至不屑利用她來換取好處,當務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們成功了。
夏彭年這次可再也不會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館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問準櫃枱打烊的時間,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議?連夏彭年本人都覺得了。
他密切注視着腕錶,熬到十一點半,索性站到店門口去等。
一邊廂李平正換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問:“羨明今天來不來接你?”
“他説東家有事,兩部車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們一起走。”
李平應了一聲。
這時領班進來説:“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説:“我去看看是誰。”
走到門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並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但這不重要,李平一直認為他看上去令人適意,衣服稱身,姿態優雅,並且處處透露着一股恰到好處的自信。
李平當下吃一驚:“你還沒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簡單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許多意思。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
夏彭年怎麼還肯就此放棄。
他説:“半小時,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並沒有王宅的門匙,遲了回去,務必要人家替她開門,惹人不滿。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鮮空氣,她知道夏彭年底細,在公眾場所,不怕他無禮。
她終於點點頭,竟沒有回頭同王嫂説一聲,就與夏彭年過了馬路。
待王嫂出來找她,已經影蹤渺然,王嫂問領班:“剛才誰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納罕,只得獨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悶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為李平一向乖巧,斷不是隨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來。
夏彭年問:“你現在住在哪裏?”
“朋友家。”
夏彭年老練世故,深知這年頭不會有人捱義氣收留一個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釋:“屋子裏老少連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點點頭,“長久寄人籬下,不是辦法。”
李平看他一眼,這是廢話不是,何勞他來發表偉論,有頭髮啥人要做癩痢。
“這樣有多久了?”
“火災到現在,已有七個月。”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聲,覺得這件事甚棘手,要略費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時候李平看看錶,説:“我真要回了,巳經過十二點。”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應我,明天休息的時候,與我通一個電話。”
“為什麼?”
夏彭年放鬆精神,笑説:“因為你是我同鄉。”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樓,掀了門鈴,看她進去了,才放心離開。
這個地區,夏彭年還是第一次來。
來替李平開門的是王羨明。
“他們都睡了,”他説。
李平點點頭。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説實話,又不覺有必要説謊。
“李平,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沒有回答。
“你應該知足,多少人想在這個城市生活,求還求不到呢。”
李平沒想到羨明會説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停睛看住他,這一看看出毛病來,王羨明粗獷有餘,教養不足,分明不是一個斯文人。
這種人最不堪激,失態之下,口不擇言。
“那男人是誰?”原來是為着這個。
看來王嫂什麼都對他説了,也難怪,維持個人私隱,以及讓他人維持私隱,原本是很高的一種境界,他們不會懂得。
李平對羨明不是沒有感情的,於是將情緒按捺下去,輕輕説:“明天才説吧。”
“他是什麼人?”羨明堅持要知道。
李平為着息事寧人,被迫説謊:“卓敏的朋友。”
羨明原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夥子,馬上鬆一口氣,隨即搔搔頭皮,“她有朋友了?”可見他也關心卓敏。
“嗯。”
“為何這麼晚才去找你?”
李平無奈的答:“你去問他們呀。”
羨明還想問下去,李平打一個呵欠,她實在累了。
羨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臉,拉上儲物室的布簾,上小小的尼龍折牀睡覺。
他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宵。
隔着一層布,李平聽到他鼻鼾發出均勻上上下下的呼嚕聲。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是夜特別悽清。
人,總想在生活以外,還得到一些其他的滿足,李平知道她快要離開這塊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陸續一早起身,李平當然不敢妄想在牀上多逗留片刻。
羨明還記着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賠着笑哄她:“我們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來,拷問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觀,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於是説:“趁放假,不如參觀示範單位,也該着手買房子了。”
羨明立刻同意。
“屯門雖然遠一點,價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裏的勇氣,忽然説:“我約了卓敏,我們有話要説,她有感情上的糾紛找我商量。”
羨明信以為真,“哦,這麼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説:“你在場,人家怎麼説話?我去去就來。”
“我在家等你。”羨明説。
李平換好衣裳,離開王宅。
王嫂立刻對小叔子説:“這裏面有古怪。”
羨明説:“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個朋友,我認識卓敏在先,是個好女孩。”
“羨明,你最好把她看緊一點。”
“不會的。”
王嫂不便再説下去。
王母説:“李平一向那麼乖,我信她多過信自己女兒。”
王嫂只得噤聲。
李平卻辜負了王母的這片心。
她到了樓下,走進公眾電話亭,撥個電話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書一有李平小姐的訊息,立時要接進。
是以乖巧的女秘書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待之若上賓,馬上接通。
“你在哪裏?”夏彭年問她,“我馬上來接你。”
“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執之處。
“那我在轉角處等你。”
“最多十五分鐘。”
夏彭年放下電話,取過外套,急步走出辦公室。
許久許久沒有為一位異性作出這種瘋狂的反應了,很年輕的時候,夏彭年試過不計一切地追求他心儀的女性,熱烈得使追求者與被迫者都永誌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還常常對他説:“彭年,沒有人愛我,會比你當年愛我更多。”
年來,夏彭年一直以為他已失當年之勇,四十高齡了,他調侃自己,一切要適可而止,凡事要處之以淡。
卻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躍起來。
因為有經驗有能力,這一番攻勢更加凌厲,步驟更有把握。
他把跑車流利地駛至目的地,剛剛花了十二分鐘。
這段短短的時間對李平來説,卻如半世紀那麼長,幾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羨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緊握拳頭,內心掙扎,她甚至開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終於又回頭站在原處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皺着眉頭的。
他開門讓她上車,載着她往山上飛馳。
李平沒有説話,那是一個霧天,下毛毛雨.冬季與春季交接時通常有這種略潮略涼的氣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數,她從來不穿絲襪,省下這一筆開銷,一雙平跟鞋底面都蝕得差不多,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裏。
“你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對她説這句話,可能連他們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們。
她答:“我相信你。”
“謝謝你。”
車子轉上山,空氣濡濕,李平嗅到樹木發出的清香,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經出來,是好是醜,先享受了再説。
她放鬆身體.轉頭説:“你的車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髒了看不出來。”
李平笑了。
山腳已被霧擋住,似一片雲海,夏彭年把車駛進一條私家路,停下來。
李平推開車門,發覺這一帶靜得只見鳥叫,一列並排全是小小獨立的紅頂平房,面積並不大,看上去像童話裏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問。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嘆一口氣,真是兩個世界。
“請進來坐。”
夏彭年伸手按鈴,可見屋內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僕前來開門。
李平問:“你們種着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從前也種這花。”
“愛喝什麼茶?”
李平大膽的説:“茉莉香片。”
室內陳設雅緻.窗明几淨,李平挑了一張厚厚的沙發坐下,整個人窩進椅子裏。
在這裏,她是正牌客人,有資格放肆。
兩年來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為營擔心旁人怎麼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覺得是在接受施捨。
李平看見一隻四蹄踏雪的黑貓,悄悄地走進客廳,抬頭張望一會兒,不見人瞟它,又掉轉身走出去。
這個下午,李平什麼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實説,她從來沒試過坐在一張椅子上這麼久不必動。
她眯起眼睛。
貓又回來了。這次猶疑一刻,輕輕跳上李平的膝頭,蹲在那裏不動。
夏彭年問:“喜歡這裏?”自覺聲音有點緊張,怕李平聽出來。
李平點點頭。
夏宅的層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許多。
“上次匆匆離開本市,是陪家父到紐約動心臟手術。”夏彭年説。
他一直懷着歉意。
“後來老霍同我説,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聲。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轉過頭,看着長窗外婆婆的樹影。
“下次來接你,恐怕會捱揍?”夏笑問。
李平抬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幫着王羨明,“他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沒有受過高深教育,但他也講道理,他是個好人。”
夏彭年立時作出反應:“當然,我絕對肯定他是好人。”
心裏有點酸,這個無名的幸運人,竟獲得如此標緻的女郎衷心為他辯護。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異性會為他這麼做,可見財勢不一定萬能,他不禁暗暗嘆口氣。
“來,我們吃飯吧。”
李平隨他到飯廳坐下,杯盞清一色瓷,兩菜一湯,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聲,是黃魚參羹,清炒塌棵菜及紅紋牛肉,家常而久違的菜式使李平失神,連忙抓起筷,夾一塊帶筋的牛肉送進嘴裏。
她差些沒唔一聲表示激賞,隨即領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體力勞動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單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愛上她,夏彭年厭惡長期節食的都會時髦女性,不肯運動,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隻蝦仁兩片菜葉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頭暈身熱,還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賞李平,覺得樂趣無窮。
李平看到女僕捧上水果盤子,不禁失聲:“哎呀吃不下了。”
“那麼聽音樂。”
他又帶她到書房,無形中參觀了半間屋子。
書房極其寬敞,屋頂鑲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頭,問:“晚上豈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沒有回答。
她聽到悠揚的音樂,女歌手苦細遊絲,温柔靡麗地唱:冬日吹來一陣春風,拂動心底一片死水,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盡在不言中,可是命運偏好捉弄……
李平側着耳朵,微笑説:“鄧麗君。”
夏彭年説:“我一直奇怪,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那麼美妙的聲線。”
“你不覺得歌詞過時嘛?”李平意外。
“喜歡聽就不覺老套。”
“你怎麼會喜歡國語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嗎。”
“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全體擁有時代曲錄音帶,在異鄉聽得多,刻骨銘心。”
“真沒想到。”李平喜悦的説。
夏彭年也有點訝異,他竟與李平談起時代曲來,本來他還擔心同她沒有説話題材。
“你覺得西洋熱門音樂如何?”他問。
“我喜歡一個叫皮禮士利的人。”
“什麼!”
“雖然他已故世長久,但每次聽他唱歌,總覺得腳癢癢,想聞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們高興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見,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驚,“李平,你懂得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