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褲的,那是我的常服,後來一想。不好,太隨便了,又換了襲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紗的料子,其實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換了下來。我坐在牀沿半天!不知道該穿什麼才好,終於取出一件真絲的雲頭唐裝短打,又覺流氣,尤其是那五粒金葉子的套鈕……我想了半天,竟沒有半件可以見客的衣裳,一櫃子一櫃子的衣服,全是用來看電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電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畫畫與做陶瓷,賣給一家畫廊維生,平常只穿一件T恤與短褲。
終於我揀了一件兩百年沒穿過的襯衫,藍白花的,配一條淡藍白褲子。涼鞋倒是新買的,一點點金色。我想化妝。但是我這個人有一張奇怪的險,一化妝就豔,不化財就像個童子軍,對於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覺得任何在街上走過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從小到大隻有一個男孩子説過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牀上看着他説笑話,我也跟着笑了,他忽然説:“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養的人就是這樣。”我聽了並不高興,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時候覺得我有多醜,但是他所認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廳裏半紅不黑的舞女。人各有志,大家的欣賞能力不一樣。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畫畫,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銷路卻很好,我不知道誰是買主.但是我感激他們,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約會少了一點。
今天我赴約,是去見我情人的妻子。
實際來説,孫根本不是我的情人。應該怎麼説呢?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我們在白天很少見面,他有時候來電話,有時候不來。有時候我們去看電影,我請他,有時候他也請我。他並不是一個好伴,他長得不帥,很有點脾氣,為了我一句重話,常常三天不見面,他就是個那樣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個優點,在我們約會第三次的時候,他便説:“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離婚,所以我只能與你維持朋友關係。”
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太太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打算嫁給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變得很奇怪,我開始依賴他,一兩天見不到他,我會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髮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夠用想像我的女朋友們見了孫會怎麼想,這麼普通的一個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並不困難,各式各樣的形狀,各式各樣的香味。而他……那麼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間還是寂寞的,他在夜間陪我説話,多數是聽我説話,他説他喜歡聽。我告訴他畢加索有個女兒叫柏隆瑪,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畢加索畫過很多很多的鴿子。他彷彿喜歡聽。去了東京回來,我告訴他關於語言不通的笑話,從巴里島回來,我又告訴他土人織的布有多麼美麗,他也都彷彿喜歡聽。
他只是一個聽眾,他不大疲倦,他是一個失敗的商人,自從生意失敗之後,他妻子開始對他冷言冷語,並且上街打麻將通宵不回,他就有了離婚的念頭。他説得並不多,但是把這一句那一句湊起來,也就離事實不遠了。他自然是一個心腸硬而且不能負責任到底的男人,否則字典裏不會有“離婚”兩字。
而我,我説過,我不過需要一個聽眾,而熟的聽眾永遠比陌生的聽眾好。孫對我很遷就,或是説不大關心,他認為藝術家的本質原該如此。而我是不是藝術家呢?我很懷疑。但是為了孫,我會推掉女朋友的約會而等他的電話,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當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説我的工作忙,她們都相信了。她們不知道有孫這個人,即使知道了她們也不會相信,因為他長得實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們這一條線上的人。他也並不懂得我。
但是找們在一起相處得很好,有時候他不願意出來,還是我懇求他的——“出來吧。”“我要寫幾封信。”“不見得要寫到晚上十二點吧?”“那麼十一點打電話給我。”“我有點累,你家住在淺水灣。我的車子又賣掉了,而且你堅持一切客人必須要在兩點鐘之前離開。”我笑,他有時候像個被寵壞的孩子,無緣無故的被寵壞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無限度的利用着這個機會。
有時候他電話來了,説是累,還真累,我就會大方的説:“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見。”有時候明天也不一定見得到,可是也就這麼敷衍看,我從來不告訴他,我心裏面其實很想見到他。這種朋友,有沒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現在這種時代,一個男人要是自愛,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愛,要是不自愛,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説是妻子。女人也一樣,人都一樣。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麼想,他的妻子認為只要天下間像我這種壞女人都死光了的話,那麼他們的家庭還是幸福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找來了我的電話,硬是要約我見面。
我不大會吵架也不大會安慰人。她一道問:“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辦?你怎麼辦?”聲音是沙啞的,也就是那種傳統上潑婦的聲音。
但是我不認為她是個潑婦,我説:“假如我是你,我馬上離婚,這種丈夫要來幹什麼呢?”
“既然如比,你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她兇巴巴的問。
我説:“我沒有把他當丈夫呀,他是我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然後就開始訴説她對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沒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聽着,非常的禮貌。對於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興趣的,我説過,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眾,這個年頭找,一個聽眾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假如孫先生願意做下去,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要是不來了,我也不會去找他。
最後她説:“我要見你。”
我淡然説:“我長得醜,而且沒有什麼好見的。”
“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後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我説:“我不大喜歡這麼複雜的關係,而且我長得醜。”
“讓我見見你,那麼我可以知道我錯在那裏。”她哭了。
我相當的怕人家對着我哭,於是我説好。
今天便是赴約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時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實在是很少穿給孫看,他不會接受,我自然也不會穿給他太太看。我早説了,我們是兩條線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塊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點巴黎影響。
我去了那約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個遲到的人,我不喜歡遲到,但是我想太太們大多數喜歡,她們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沒有時間觀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裏等。漸漸我也學會等人了,很耐心的.若無其事的。心裏面想看其他的事兒,比如説上一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後悔,做好之後再敲碎,異常的可惜,畢竟都是賣得到價錢的貨物。
牛奶杯的表面積了一層皮。這種餐廳的人就是不會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滾的,煮滾之後,蛋白質便會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更難過了一點。
終有人叫我一聲:“薇薇?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來,那只是一個女侍,她叫我去聽電話。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已知道孫太太是不打算來了,真是的,為什麼這樣沒有膽子呢?浪費了我的時間。果然她在那邊説:“我的孩子有點不舒服,對不起、我們下次再見面吧!”
我記得我温和的説“好”便離開了、她的聲音仍然沙啞的。
我覺得我很費了半天的時間,從選衣服到化妝出門,這位太太也真是會開玩笑,下次她約我出來,我就不會答應了,我開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氣異常的炎熱,誰也不要告訴我做人應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給我快樂,如果他能給我快樂,我會聽他的。但是張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聽太多了,聽不進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隻泥娃娃,面孔被我捏來捏去,我忽然有一種上帝的感覺,只是無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氣而已。我把它做成一個普通女子的樣子。太美麗的面孔常常給人一種“此人沒腦袋”的感覺,因為美人們都太過努力於發展她們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臉也不好,會有自卑感……
我並不討厭孫,他並不是個好人,沒有一個好人會拋棄了老婆在外頭烏攪,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們活在一個充滿了苦衷的此會里。
我開了無線電,劉家昌的歌被劉文正唱得這樣美:
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我心裏只有一個你。
你心裏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滿手的泥往短褲上抹。
我心中的人絕對不是孫。地還沒那個資格。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人。因為他心中沒有我,所以我終止了與他在一起,至於孫,我看不起離不了婚的人。
我有點餓。電話始終靜默着,沒有人打過來,我始談沒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個麪包吃,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在紗門外頭,有人問:“是薇薇嗎?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隔着一層紗門,我看不清楚,陽光還是那麼大,金色的影樹葉子碎碎的飄拂,無線電裏的聲音:“念你念你在夢裏,問此情何時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卻又想起你,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我緩緩的問,“誰?”
紗門輕輕的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揹着光,我再問“誰?”她穿着一襲半新不舊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來,地説:“我是孫太太。”
我並沒有站起,也沒有驚訝,她決定要見我,後來改變了主意,又再後來她又決定找上門來,這麼遠的路,這麼熱的天。這個女人或者從來沒有看過費茲招羅的“大亨小傳”,但是她有那種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張很端正的臉,屬於百分之一百中國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細,我不喜歡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頭髮也梳得蠻時髦的。
我很禮貌的問:“你要喝冰茶嗎?對皮膚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後説:“你竟長得這麼美麗。”
我驚訝,我抬起頭,手上的冰茶潑了不少出來,我怔怔的看着她。我們兩人竟同時的覺得對方美麗。好笑的是,孫只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男人。
“孫先生好嗎?”我問。
我站在瓷盆前沖洗我的手,用乾毛巾擦乾。
“你用的毛巾都那麼漂亮。”她低下頭,“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我就活在這個小地方,長大在這個小地方。從外頭回來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其實一顆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輕輕的説:“走遍大江南北一點用也沒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緊,被自己造的繭縛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沒有用的。”
“你們才有資格説這種話,就像有錢的才可以説錢有什麼用呢?”
她説話很有紋路,配孫是綽綽有餘了。孫與我又是什麼關係呢?難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嗎?我也不明白。
“你怎麼會喜歡我丈夫的?”她忽然問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説:“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世界上不錯的男人很多。”她開始尖鋭。
“對不起,我剛巧碰見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來,她説:“開頭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舞女,或是一個歌女的名字——張薇薇。”
我微笑,“舞女與歌女又有什麼不好呢?她們只是沒得到留學法國的機會,各人的命運不一樣。”
“但是你是不一樣的,我今日見了你之後,就知道你是不一樣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勾引別人的丈夫?”
“我認為你思想上根本的錯誤。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雙方情願的,或者某一方面情願得多一點,另一方面情願得少一點。”
“你怎麼會看得上他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他其實沒有見過什麼世面,他看到的,不過是這麼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挑他,當時我與一個十分可愛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個成名的商人。”她維護着丈夫。
我啞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對他那麼好,你為他做那麼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為什麼?”
“你會不會搓麻將?”我問。
“會。”
“我不會。我的時間太多,無法打發,你明白嗎?我為很多人做很多事,並不圖報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經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後無論是誰,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誰都一樣
我剛巧在不如意的時候碰見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説。那種恨意又來了。
“你為什麼要見我?他不再愛你了,他要與你離婚呢,假使我死了,他會去找別的女人,
“你要每一個都看遍嗎?那多累,為什麼不與他離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夠,你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我説:“上次我只不過失去一個泛泛之交,我體重輕了十磅,當然明白。但是這個男人至今還認為我瀟灑,那已經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現在像一隻肥貓。”我説。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後維護起我來。她是一個矛盾與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們都是這個樣子,矛盾而奇怪與寂寞,對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壯健得多了。
我把顏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着她。
她長得不錯,但是孫儘管太普通,孫對我也很不錯,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兒,比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對我説的是假話,是真話,我不介意。我並沒有要與他相處一輩子,但是我確實是待他以誠,再誠了沒有了,他説十點鐘找電話來,我半點半就設法自女友的飯局沈出來回家等電話鈴響,也許等得到,也許等不到,我不會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比他更好的人,就是這麼簡單。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樣吧?
她問我:“巴黎美不美?”
我點點頭,“美。”
“你去過很多地方?”她低着頭問。
“該去的都去了。南極洲沒去過,深以為憾。”
“你交際圈子一定很廣?朋友一定很多?”
“我沒有朋友,”我温和的説:“孫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説過,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經有遇一個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樂,分享憂慮,分享金錢,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後來也有討得我歡心的男人,然而也不過像洋娃娃、小貓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頂難過的,就像失去了還未曾玩膩的玩具,惆悵不已,頗為思念,如此罷了。”
“孫是什麼?”她問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個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個男人可不可以?”她問。
“你為什麼不問他:另外找個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説:“他不會為找死,我死了他馬上再有情婦,説不定他現在就有第三個第四個惰婦。”
“為什麼走遍大江南北的人會做別人的情婦?”
“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把畫筆敲着桌子:“我説過了,我已經説明白了。”
“那麼,你為什麼——”
“孫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讓我們吃些點心,不再問為什麼了。”
我拉開烤箱,裏面的麪包剛剛好。我把無鹽白脱拿出來,開了一瓶“普宜費寶”紅酒,倒了兩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餓了,我得吃東西。
“那是你的晚飯?”她問。
我點點頭。
“孫也喜歡吃?”
“我沒有問,我不知道,我很少問問題,”我説:“我很少問:你愛不愛我,我從來不問: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在哪裏,更不問:我們能相處多久,也一向不問:為什麼別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錢,我花不到?我已經多年沒有問問題了。”
她幾乎拿我沒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棄孫,則使他碰見別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個,再也沒有了。”
“那是不對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裏,不容易碰到我這樣的人,其實我是一毛錢一打。至於孫,”我喝了一口紅酒,“如果我答應你以後再不見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願意口是心非、我對他習慣了,我有點喜歡他——”
“他也不過是一隻玩具!”
“那是不對的,玩具大半很美麗,他並不美麗,他離美麗太遠,他只是一個聽眾,我也是他的聽眾。你可以告訴他,這話是我説的。”
“我沒與他説話已經有一年了,他進進出出,每當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門去,目從生意失敗後……”
我喝我的紅酒。我又何必對她説,我聽人冢講,自從孫生意失敗沒了後,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頭髮也染黃了,眉毛也剃了、留孫一個人在家看孩子,然後孫也出去玩,她驀然發覺她到底是個三十歲的婦人,機會無多,想在她身上撈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頭,已經遲了,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紅酒。女人呀,當丈夫在身邊的時候為什麼不多看他幾眼,而現在跑來看丈夫的惰婦,為什麼?有人以前問我為什麼沒有與舊男友複合,我心裏面想:一個禮拜有七日,他要做賈寶玉,輪到三天是我的,已經要去還願了,還有那四天怎麼過,不加拉倒算數。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電話鈴一直沉默看。孫沒有打過來,因為事業與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個很多心的男人,連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點同情心,説話要婉轉地,兜着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沒沒其他的事兒幹。
我忽然十分想約會他,在什麼地方都好。真的什麼地方都好,忽然之間我想約見他,尤其今天是週末,我還是十分看重週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見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她説,“我看不懂這些作品……”“
我説:“為了生活,你知道。”
“他説:當你穿白色的時候像一塊玉似的。”
“他説過嗎?”我微笑,他真的這麼説過。聽上去還是很舒服的,儘管是假的,聽上去還是很舒服的,儘管聽不同的人説過那麼多次了,還是蠻舒服的。
“他喜歡你的畫嗎?”
“我沒給他看周。”
“你們談些什麼?”
“談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難,人心如何的險惡,婚姻的利與弊,談我們的過去,就是沒有將來。説到太空人是這麼的偉大,説到太陽的黑點,達文西的畫,彼埃卡丹的打火機如何惡劣,用武士刀砍入應該在什麼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個美,怎麼我不跟他同居,我還告訴他,九月底我將嫁一個絕對不瞭解我的人。”
“你——要結婚了?”孫太太驚喜的問。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馬上走過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説:“他好英俊啊!”抬起頭來,臉色完全不一樣了,“現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説。
“你為什麼不早説?”孫太太有一萬個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問。”
“孫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為他也沒有問。”我説。
“你這麼……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問。
“他怎麼會知道?”我問:“你會告訴他嗎?他現在在做和尚嗎。恐怕也不會,九月底我將飛八千五百哩去見他,然後在倫敦註冊,巴黎蜜月,再回來住。你很安全,孫太太,你必須停止打電話給你丈夫的情人,沒有一輩子的情人,或者你應該……我不能多管閒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她渴望地問,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如果他心中已沒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遠遠的。”
我打開了無線電,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夢裏
問此情何時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卻又想起你……”
“你會想孫嗎?”孫太太問。
“會,常常,我很喜歡他,”或者是吃太飽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覺得天氣熱。我額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畢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麼希望電話鈴聲會響,聲音是他。但是他霸佔不了我的夢,我的夢中另外有人,永遠是同一個人。這個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個棄婦,我又何嘗不是一個棄婦,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了,這的確是事實。
我縮在角落裏。
是呀,今天是週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説笑,但是我不肯動,我要等孫的電話。不不,我決不愛他,這只是一種倚賴,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還有那種吸引力,就是如此簡單,我願意天天見到他,直到有第二個男人出現為止。妻子與惰人都一樣,我恐懼沒有安會感,我實在是恐懼。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説。
“孫並不能為你解除寂寞。”她想着説:“為了他,我變成了潑婦,到處去為他吵架,得罪人。也許他希望的也就是這樣,是不是?他得到了滿足,有幾個女人在為他爭風吃醋,他的希望只有這麼一點點,我為什麼要滿足他的慾望?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乾脆跟他離婚也算了,罷罷罷——説不定他還會因此想到我的一點點好處,我這樣死纏看他,縛得住他的人,可縛不住他的心,何況是連人都縛不住。謝謝你,我回去跟他離婚,我馬上簽名蓋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對我是厭倦了,再也沒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來,她與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開一個笑容,“我會帶着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後,他會怎麼樣?我走了,你結婚去了。”
“所以嘛,我説的,你心中還有他,我沒有想到過他九月後會怎麼樣。他會再找個女人吧,新。”
“憑他?”孫太太俏皮起來,“人的運氣不常常永遠是那麼好的,他碰見了我,與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説我品性再壞,配他還是綽綽有餘。他又碰見了你,那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謝你把我抬舉得這麼高,但他是個不錯的人。他只是……他的電話常常不來,該來的時候不來。”我笑。
“你在等他的電話?”孫太太不置信。
我點點頭,汗流得更舒暢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損失他不會知道。”
“既然他的損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孫太太取起紅酒一飲而盡。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輛三手福士威根並不好坐,路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但還是把她送出了市區。
回到家我覺得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全很費了,都黃昏了。孫的電話還是沒有來。我聯絡到朋友,約他們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則妻子與情人還有什麼分別。況且他還不是入我夢的人,不不,不是。
我開始重新化妝,心裏面想該穿什麼服裝,這次可以隨心所欲點,愛穿什麼怪衣服就是什麼怪衣服。
但是無線電中還是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孫喜歡欺人。
但是我並沒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與情人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