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香雪海站在堤邊看香港夜景。
我説:“很久沒享受新鮮空氣,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擠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響。
我問:“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聲。
隔很久,她説:“我喝醉了。”
真正飲醉的人可不這麼説,“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機在等我。”她説。
我點點頭。
她轉頭問我,“這麼多機會,你從來不約會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我愕住。
“你不認為一日之內碰見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機替香雪海拉開車門,她坐進去,司機推上車門,她黑紗裙子有一角夾在白色的車門外,顏色對比,非常礙眼,不知怎地,司機竟沒有發覺。
那一角黑紗就像只蝴蝶,在風中顫抖,車子開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徑自回叮-的公寓。
她還沒有回來。
我躺在她露台的繩牀上,看滿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數一隻小羊兩隻小羊,睡着了。
夢見香雪海剪掉一頭長髮,然而短髮並不適合她,她坐在我對面,不説什麼,我反反覆覆思考她那一句話:是偶然的嗎?是偶然的嗎?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喚我。
我呻吟一聲,睜開眼來,是叮。
“你回來了?”
“對不起,大雄,實在是有要緊事出去談,你久等了?”叮-聲音中充滿歉意,“吃過東西沒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頭。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裏忙得很?”叮-亂安撫我,表示對一切關心,她以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給我一瓶啤酒。”我自繩牀上滾下來。
當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會問她幹嗎要到我出沒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應廣益出版社的邀請出去談條件的。”
我抬起頭看見叮-滿臉的興奮,不置可否。
“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説吧。”我説。
“廣益的人知道我認識趙三,趙三最近為孫雅芝鬧得滿城風雨,他們叫我寫這個故事,還有,原著可以改成電視劇,你説怎麼樣?”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説:你沒有當場一口拒絕?”
叮-知道不對勁,便補一句:“當然,書中人名一律虛構一一”
“虛構?”我厲聲喝問,“可是你自己知道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題材,是不是,你有多少個朋友可供你出賣?賣得什麼好價錢?夠不夠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錯每個人都有個價錢,你也賣得太便宜了!還跟我商量?”
叮-不敢作聲。
“你還不夠紅?我保證港九每間理髮店裏都有你的大作,還不心足?一個人的才學能夠去到哪裏。自己應當明白,寫完趙三的故事,你會獲得諾貝爾獎?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
叮-被我罵得淚如雨下,大聲説:“關大雄,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緊,你這本書一寫,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細想想去,凌叮-,你的地位得來不易,別受人利用,別忘記十年前拿着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現在有點名氣,要好好珍惜,別自尊自大。”
“滾,滾!”叮-把一隻花瓶朝我擲過來。
我嘆口氣離開她的家。
明天還要上班哪,已經半夜兩點多。
叮-這一陣性情大變,令我非常納悶,她已經在巔峯,還要爬到什麼地方去?為什麼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來我們為小故爭吵不勝其數,但為原則,這是第一次。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為了正義,為了朋友,我都會跟她鬧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應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人類是習慣的奴隸,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然後才可以安心在事業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悵惘地想:要我離開叮-,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種一隻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着鬆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頭吃?嘖嘖嘖。”
我愕住。
香雪海。
這麼早她就出來了。我抬起頭,她已經坐在我對面,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單是這一點已經是重拳出擊,叫我崩潰。
我在喉嚨裏咳嗽一聲。
她聳聳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長髮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穿件黑色寬身T恤,一條黑色長褲,益發襯得她膚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屬於黑夜,不應在日間出現。
她彷彿忘記昨天説過的話,仍然大方可親,宛若偶然遇見我。
是偶然的嗎?不不,當然不。
我沒頭沒腦地説:“昨夜我做夢,看見你剪短頭髮。”
“是嗎?還好看嗎?”
“不好,還是長髮適合你。”
她説:“小時候在修道院唸書,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一律都剪短髮,我發過誓,待我離開那裏,我不再剪頭髮。”她微笑。
“沒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牽牽嘴角,不答。
“我願意聽你細説,只可惜我們永遠只在吃食店碰頭,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為什麼不出來好好地談一天?”
她笑,“多謝你的邀請,我會考慮。”
女人都一模一樣,不停地引誘規矩的男人,等好男人為她變壞男人的時候,她又改變主意。
我老實不客氣地説,“你這樣子盯着我,是為什麼?”
“為了你朝氣蓬勃的生命感,我從未見過心志這麼健康的男人。”香雪海笑盈盈地説。
我一怔,立刻詼諧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為這個?每個三角碼頭的苦力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後合。
她豐滿的身材隨着她的笑聲顫動。
我嘆口氣,這樣的女人,能夠吸引十六至六十歲的男人,為何偏偏選中我?
她從不刻意修飾自己,我保證,如果她肯略事化妝,看上去會更性感更美豔。
她的出現如在我早餐餐單上加一杯白蘭地,還沒喝,一嗅我先暈了半截,況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時更加頭昏腦漲,不辨東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結。
“你的面色很差,為什麼?”香雪海問。
我召侍者結賬,“為了一本書,一言難盡。”
她知情識趣,不再問下去。
“再見。”我説。
中午我到第一會所,故意坐在一張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隨時期待她的出現。
中飯吃了足足九十分鐘,不過這個謎樣的女人始終沒有現身——
你要她來,她偏偏不來,我應該早已猜到。
雖然如此,心中仍有無限悵惘。
她的心理戰術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沒地迷惑我,令我無暇再為別的事操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褲都令我抬起頭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鐘後我緊張過度,付帳回辦公室。
下班時正黃昏,不少車子亮起車尾燈。
我告訴自己:不要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會再出現。
原來我應該擔心叮-與我是否會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卻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據絕大篇幅。
半夜我打電話給叮。
我想説:千萬不要寫那本書,那種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濫的影射小説可寫不得。
但是她一聽見我的聲音,馬上截斷不聽。
我很灰心,隨她去吧,多年來我愛她,是為她的豪爽磊落,如今她轉了性,我的愛落了單,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
事實上,寫影射小説,出賣朋友的人,怎配用“叮噹”這麼可愛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識地等待香雪海隨時出現。
滿街滿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見黑蝴蝶。
心焦,難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説,為什麼忽冷忽熱?若隱若現?
如果一切如她所説,我等她不斷出現,有什麼後果?
我戰慄,不敢想下去。
一連三天,她沒有影蹤。
我開始覺得她不過在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喪又有點安樂。
也好,人都是經不起考驗的,我還是專心一致的求叮-寬恕吧。
這三天拖得比三世紀還長。
趙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參加他為孫雅芝所舉行的盛宴,同時向我報告“好”消息:“叮-要為我們寫一本書。”
“她真的那麼説?”我問,“什麼時候?”
“昨天。”
我還沒有跟叮-聯絡上。
“快快拒絕。”我忠告道。
“不,我覺得這本書可以增長我們兩人的感情,同時也可以讓反對我們的人瞭解我們的情況,你説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這本書會使你們看上去像姦夫淫婦。”
“大雄,我對叮-有信心,我看過她的小説,雅芝説她的作品有品味,夠細緻,我已決定讓她採用我們的真姓名。”
“你會後悔的。”
“她現在天天來作資料蒐集,預料第一章將在秋季完成。”
瘋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額,到底為了什麼?表演慾抑或是出風頭?
趙三繼續説下去,“這本書將會成為一部史詩,自我父親發跡的秘密開始寫,一直到我與雅芝結婚為止。”
我問:“你與雅芝打算結婚?”
“當然,這本書將有五百頁厚一一”
“趙三,一本書的好壞,不是以其頁來斷定的。”
他不理睬我,“屆時我們會以雅芝作封面吸引讀者,初步計劃已全部與出版社議定,大雄,恭喜我們,叮-會一舉成名。”
“待趙老爺將你們告將官裏去的時候,你們都會一朝成名,無人不曉。”
“他控告我們?那更會刺激銷路。”趙三説。
此刻我有點原諒叮-,原來幕後主持人是趙三,叮-獲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覺有錯。
“他仍是你父親,你別令他難堪。”
“父親?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奴隸販子,手持皮鞭,剝奪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夠了。”
“誰跟你説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這個女子不簡單啊,她的衣飾或者老土,形狀或者不入格,但很會挑撥離間,愚弄天真的趙三,現在連叮-也受着她的連環利用。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以為孫雅芝要的只是錢,看模樣她還頂愛弄權。
趙老爺看到這本書會暴卒。
我要趕緊想法子。
“趙三,你再胡鬧下去,我就辭職。”我説。
“大雄,何必恐嚇我?我不會放棄這個主意,三十多年來我的身份只是趙某的兒子,現在我可以揚眉吐氣。”趙三説。
揚你的頭!我咒罵。
孫雅芝領着他陪他鬧,他就樂了,我們反對他不務正業,他就拿我們當一級仇人。
我很生氣。
眾人所公認冰雪聰明的叮-都變成別人的玩伴。
那日駕車回家,天氣出乎意料的熱,冷氣全然無效,我一背脊的汗,車子塞得一時時移動,我調整倒後鏡,照到自己一臉油光。
且慢,我車後緊貼着一輛黑色的摩根車,我看仔細一些,原來是香雪海!
啊,她原來一直以車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日?前日?大前日?抑或是現在剛剛開始?
我驀然回首,她微笑,側過了臉,她知道我終於發現了她。
她頭上篷着一方黑色的喬其紗頭巾,在風中飛揚,雙目透露着喜悦,將車子擠到隔壁的一條線去。
我故意地隨後,後面的車子紛紛響起號,香雪海駕車大膽、快捷,很快她的車子又回到我的線來,變得在我車子之前,現在成為我跟她的車。
她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顧不得了。
我們一直向前駛,漸漸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與香雪海兩輛車子在疏爽的公路上飛馳,痛快萬分,我們轉入西貢碼頭,她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立即看到海灣中停泊着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來。半年前,若果告訴我,我會成為這快艇主人的朋友,殺我頭也不信。
此刻事實擺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隻近三十米長的豪華遊艇,水手正漸漸將船駛近。
因夕陽的照耀,天空呈現一團團紫藍色的雲,襯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現一幅奇異的風景。
我們上船。
她一直沒有説話,只是斟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僕端上適量的西式點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於帝王享受中。
船駛離碼頭,只聽得浪濤拍向船身的聲音。
終於是我先開口:“你真有閒情。”
她轉過頭來,“不見得,為了追求你,才有這樣的興致。”
她終於直接地説出心事,我覺得唇焦舌燥。
我不應再問為什麼是我,事情已經擺得那麼明白。
難道我説她眼光差來貶低自己?
我輕輕地説:“叮-與我,恐怕年底就要結婚了。”
“是嗎?恭喜。”她不經意地説。
我乾笑一聲,“你彷彿視這為不相干的事。”
“當然是無關的,你管你結婚,我管我追你,有什麼相關?”她淡淡地説。
哎唷,怎麼會有如此任性不羈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結了婚,你就見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説道:“但你現在還沒有結婚,是不是?”
“沒有結果的事,為什麼費那麼大的勁?”
“什麼是花,什麼是果?”她輕問,“想做便去做。”
“最後受傷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寒暑,不必過分計較後果。”
“容我大膽地説一句,我們應該已經過了任性的年齡。”
“我尚保留這個特權。”
我笑問:“為什麼?因為你特別有錢?”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別研究太多,讓我們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遊船設計精良,設備應有盡有,我們可以往在這艘船上駛往太平洋的島國,三個月不回香港。
有錢固然好,不過要學香雪海這樣,放得下繼續增加財產的機會,才會有閒情逸致享受金錢的好處。
吃過豐富的晚飯,我們在甲板上跳舞。
我們跳的並不是貼面舞,香並沒有詐醉把嬌軀靠到我身上來,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與我在一起,也許只是覺得無拘無束,可以大玩特玩,鬆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優點,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為我隨和、大方、不拘小節、瞎七搭八什麼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觀氣色,永遠不得罪人。香喜歡我,想必基於同樣的原因。
我與她攜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來,如銀盤般大。今天不是陰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頭問:“旁邊的兩顆星叫什麼?”
“不知道。”我搖頭。
她忽然説:“你知道凌叮-要寫一本趙氏秘史麼?”
我苦笑,“知道。”
她訝異,“無法阻止麼?”
“叮-與我差些連未婚夫妻的關係都一筆勾銷了。”
“你説話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趙三更熱衷這個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線希望,“怎麼,你是否可以幫幫忙?”
“你應該叫趙老太爺出面。”
“不行。”我笑,“趙老爺會氣死。”
“出面也有很多種。”
“請指點一條明路。”
“我這個人沒有什麼正義感,這事又與我無關。”香雪海説。
“好,假如我要寫一本香氏秘史呢?”我問,“你會採取什麼行動?”我問得技巧一點。
“我會把幼時的照片提供給你,還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學文憑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給我的情書——”
“我説真的。”
“我也説真的,”香凝視我,“我這個人無親無故,人家寫我也不怕。”
“但趙家不同。”
“趙家與我無關。”
“這本書一出來,有三個人要完蛋:趙父、趙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聲笑出來。
我軟聲央求,“真的幫幫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廣益。”
“如果我有看不順眼的書,又明知是廣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個高價,將版權向廣益買過來,一把火燒掉。”
我聽着一怔,“這麼簡單?”
“商業社會中,一切利字當頭,當然就這麼簡單。”香輕描淡寫地説。
“恐怕要一大筆現金才能達到目的。”
“不成問題,”她微笑,“有人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使它不得面世,而且這本書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別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辦法,我明天就去找趙老爺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對作者透露風聲。”她看我一眼。
“謝謝你。”我説。
“不謝,我並沒有安着好心。”她坦白地説。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舉止一方面怪誕,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並沒有將船停泊在海面過夜。
我們各自駕車回家。
躺在牀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拋上拋下,有震盪感,假使沒有叮-,我會追隨香雪海而去。幾歲的年齡差距不算一回事,我願意放一年長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盡秋來,老之將至,悲歡離合,我們生活在天堂裏。
但是叮-,我心温柔地牽動,這個小事聰明伶俐,大事愚蠢魯莽的小叮-,她是我終身之愛。
啊,叮-,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會對我亂髮脾氣。
我輾轉反側,這一陣子睡得真壞,白天眼睛半開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預約趙老爺在下午見面。
有錢可使鬼推磨。
兩個大律師把廣益出版社的負責人約出來談話,地點是最好的海鮮館子,六個人足足叫了數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蘭地落肚,一切好説話。
老闆答應在合同內加一條小字:本出版社有權將該書版權出讓。
於是叮-就被出賣了。
老闆開個價錢,每本書訂價十五港元,預算銷五萬本,(這是天文數字,他趁火打劫,我與趙老爺相對莞爾。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銷不掉五萬本。)故此索價七十五萬。
趙老爺的律師們着地還價:“二十萬,除了本錢與作者應得的稿費,你應得二十萬。”
廣益的老闆不悦:“趙老爺是有身家的人,一口價,三十萬。”
我同趙老爺説:“原來文章有價,看來我非得巴結住凌叮-不可,她的著作一疊疊,隨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萬本書,以她做台柱,我開間出版社,叫昌益。”
廣益老闆神色尷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書,三千本還賣不掉,全部堆在牀底下。”
我搶着説:“凌叮-不同,她有號召力。”
老闆奸笑:“這本書是例外罷了,有號召力的恐怕是趙老爺一生的秘聞,你讓淩小姐寫些吃吃飯拉屎的雜文,頂多銷五十本。”
我這個人有一點好處,便是勇於承認事實,廣益老闆説的句句屬實,我便向趙世伯使一個眼色。
律師便説:“請老闆明天到我們處籤張合同,屆時奉上現金支票。”
老闆搓着手,“我們只好怪淩小姐沒仔細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問:“你付淩小姐多少版税?”
“老規矩,一成。”
我説:“逢商必奸。”
老闆怪叫起來,“關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風險的,賣不掉我還得租貨倉來堆書。”
我也費事跟他多説,偕趙老爺拂袖而去。
趙老爺説:“沒想到搞文化事業也跟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我説:“行行出癟三。”
趙老爺説:“也是行行出狀元。”
在趙家的勞斯萊斯中,我們維持沉默。
然後他説:“你與叮-快快結婚吧,以免夜長夢多,我來替你們籌備婚禮。”
“你不氣她?”我詫異,“她令你擔驚,又使你破鈔。”
“要怪也怪自己兒子,叮-年紀輕,受人利用而已。”
難得他這麼明白事理。
我不出聲。
明天我準備向叮-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該結婚了,拖太久會出毛病。
那夜我撥電話給叮-,不是沒有感慨的,不見一日,如隔三秋。
我聲音中的温柔倒不是假裝的。
“叮。”
“什麼事?”她故意裝得很不耐煩。“叮-一一”
“別吊煞鬼勸上吊的了,叮-是我,有話請説,有屁請放。”
我忍氣吞聲,“你還不自在?”這真是求婚最壞的時刻。
“你到底想説什麼?我有客人在,沒空與你磨菇。”
“有別的女人追我,如果我們不快快結婚,我可能會過去那一邊。”
“關大雄,我從來沒有欣賞過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優點是老實,現在連這個都蕩然無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罷。”
我怔怔地問:“為什麼?一點點小事我們就鬧翻?叮-,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聲音也低下來:“那本書我一定要寫。”
“為什麼?”
“我在文壇最近很受威脅,有人在天不吐國邊界上打個泡,回來寫了三本遊記,蓋得天花亂墜,可是大受讀者歡迎,所以我要迎頭趕上。”
“你預備寫三本私記追擊?”我問。
“是。”實牙實齒的一個字。
“你又不是失婚婦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沒着落,亦不是養小白臉需要經費,瞎七搭八地跟伊們起鬨幹什麼?你寫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將一般,是個消遣,何必跟伊們近身巷戰?你要維持你那高貴的風格呀。”
“我已經……跟人簽了合同。”
“這是小事,我們找律師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爭這口氣,我寫得比誰都好,一向我是個第一。”
“誰封你的?”我問。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們暫不見面,等我完成這本書好不好?”
“三個月?”
“兩個月就夠了。”
“好,這話是你説的。”我掛上電話。
心灰意冷,還求婚呢,連一步都不肯退,書的銷路比未婚夫要緊,將來那些書會叫她媽媽?
真沒想到叮-會對她自己認真起來,到這種年紀才創業,我聽人説,凌叮-的作品最突出之處便是不經意,信筆寫來,人物栩栩如生,對白靈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雖無文學價值,倒還值得讀來消閒,因其文字流利秀麗。
現在被她自己一搞,風格頓失,她將弄巧反拙。
但旁觀者清,你很難令當事人明白他們正步向懸崖,自尋死路。
難怪文人的創作生命那麼短,原來伊們到某一個階段便走火入魔,自以為是,霸住地盤,開始胡説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態出現,這個該打屁股,那個又該吃巴掌,公審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瑣事,又都是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身,你説煩不煩?
早知如此,當年不必慕凌叮-之盛名,當年跑去追求規規矩矩的秘書小姐,什麼事都沒有。
沒有知識的孫雅芝要借刀殺人,身為大學生的凌叮-跑去做人家的兇器。
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訴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會思量報復。她整個人是那麼消極,吃虧或便宜對她來説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還有什麼都不爭的人,真是一種安慰。
這個什麼都不爭的人,又給我一個意外。
她前來公司為合同簽名,左手臂打着石膏。
我驚問:“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前天你還好好的。”
她説:“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我安慰她:“有點小損傷也不算是禍,來,等我在石膏上籤一個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從前更疲倦。
陌生人這時候見到她,一定會説:咦,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歲了,而且保養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樸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機會欣賞到顏容與服飾之外的一面優點。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麗的。
我問她:“意外如何發生?”
“在泳池邊滑倒,用手一撐,骨頭便斷開。”
“太不當心。”我愛惜地問,“當時痛不痛?”
她無奈地説:“到醫院才痛,當時只覺得:咦,怎麼手臂成了三節棍,多出一截?”
我問:“為什麼不叫我來照顧你?”
“我這裏司機老媽子一大堆,又不是什麼大事,何勞於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問,“不準説了又不算數。”
她也笑問:“作數又怎麼樣?”
“作數就不準見外。”我説。
她仰起臉大笑起來,我卻有點訝異,因為笑聲中毫無歡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難猜測。
下午我們到沙灘去散步。
有一個穿獵裝,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着我們。
我們直步行到南灣,他還跟在身後,我疑心,驀然轉頭,那人閃到樹後。
證實我們被跟蹤了。
我問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沒有仇人?”
“沒有,為什麼?”
“有沒有愛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麼會有人跟蹤我們?”
“大雄,沙灘那麼大,公眾地方,別人也能來散步,怎麼説我也不信有人跟蹤我們。”
我説:“那人穿獵裝,他又出來了,看,就站在垃圾箱邊。”
香不經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們回去吧,”我説,“你受傷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為一個陌生人掃興?沒有人有跟蹤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悶萬分。”香雪海解嘲地説,“日將暮,還有什麼好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