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真的把簡單的事想得太複雜了。
回到家門時三點鐘,我並不疲倦,有種亢奮。
與香雪海一席話,彷彿與老朋友敍舊,該説的全部毫無隱瞞地説出來,沒有一絲掩飾。
忽然之間我明白為何與她這麼談得來,原來她絲毫沒有不必要的虛偽客套,沒有“萬分歉意”、“久仰久仰”、“純屬誤會”、“切勿見怪”這些。
一點沒有轉彎抹角的成分。
圓滑本應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場,乾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來叮-與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説敢言,但到底我們的直爽是苦心經營的,不比香雪海,簡直髮自內心,十分誠懇。
就是這一點,令我改變了以前她給我的惡劣印象。
我用鎖匙開了大門,發覺書房的燈亮着。
誰?
叮-?
我探頭一望,果然是叮-蜷伏在沙發上,已經憩着,輕輕地扯着鼻鼾。
我覺得好笑,她怎麼老遠跑了來?我替她拾起掉在身邊的書。
她被我驚醒,一臉的不快,“什麼時候?”
“三點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這頓飯吃得好不過癮,真該直落,連帶吃完早餐才回來。”
我還沒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笑説:“人家沒留我。”
叮-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麼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來,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裏去?在這裏睡一覺吧,我把牀讓給你。”
我把她推進睡房,一邊説:“老夫老妻,你很少使這種小性子。以往我跟金髮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頭埋腦寫專欄罵人,若無其事,今次怎麼搞的?叮-,莫非三十歲生日一過,你已失去當年豪氣?”
她換衣服上牀,“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擁着被子在沙發上一閉上眼睛就進入黑甜鄉。
我敢發誓一整晚沒有變換過姿勢,很少有機會睡得這麼實。
是叮-自房中的呼叫聲把我驚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發起來,發覺睡歪了頸脖,怪痠軟的,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
我問叮-:“什麼事?”
她還在睡,原來説夢話。
藝術家都有散不淨的孩子氣。
“叮-,叮。”
她睜開眼睛。
“叫我?”我問,“睡得不好?”
她嘆口氣:“大雄,你什麼都好,就是沒心肝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評語,叫我難以作答。
我只好賠笑臉。
她瞪着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業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寫字樓雖然在金玻璃大廈,但屬趙家一支。”
“説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自己騙自己。”
我説:“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沒什麼不好,多爭取點經驗。”
“還不是一輩子替人家做工。”
“唷,後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趙三已經有孫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麼都好,偏偏對女朋友沒心肝。”
我不敢與她討論這個問題。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趕到烏溪沙去。”
“幹嗎?”
“同陸師母商討孤兒院擴展事宜。”
“一路順風。”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叮-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這種受委屈的小媳婦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遲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順她意,女人説不送不送,其實是切切要送,我明白,於是立時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齊,送叮-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時分。
新環境新人事,我一向是個發奮圖強的人,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有點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顯得既無聊又瑣碎。
像我們這種人,工作唯一的收穫便是薪水,一旦離開寫字樓,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寫了書出了氣收了稿酬之後,還能擁有一大疊著作來滿足自我,動不動,還是個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運的叮-,旁人也許覺得她無聊,可是她其樂融融,無拘無束地幹她的自由職業,千金不換的逍遙。
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也名正言順地當藝術家,胡亂做些什麼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職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偉大的天職。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對社會有所交代,躲在被窩裏畫畫聽音樂,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但此刻我這根社會的棟樑累得不得了,昨夜臨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規律化,太刻板,日子過得像一部機器,漸生厭惡。我不應答應趙三,幫他這個忙,辭去舊工後應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可是男人沒有職業,就等於一無所有了,空白的時間是浪費,將來我要付出代價,眼看旁人飛黃騰達,自己因一時的瀟灑遠遠落在後邊……
我無法不跟隨社會的風氣而向前爬,往高處飛。香港這個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語是不會有人聽見的,他們還不是發完牢騷後無奈地伸手接住強人給他的制度。
我不喜嚕囌,故此努力做到有發言權的地步。
無論怎樣,科學家少了竹林七賢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們夏天沒有冷氣就很難睡得安穩,這是事實。
但今天感覺不一樣。
今天我覺得普天下的懶人有福了,他們管他們躺着,等其他的人來為他們謀福利,付出些微的代價,那個寒窗十載的醫科生就得為他把脈……依此類推,懶多好。怎麼會生出這種感覺?
莫非是羨慕香雪海的閒情?
對了
叮-再空,也是個無事忙,她有意無意間向人顯露她忙,但不是為阿堵物忙,於是乎伊與眾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麼都不做,閒來發號施令是唯一的興趣,她連玩都不玩。
什麼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沒見過,現在見到了。
即使是趙翁,也得在公司裏掛個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閒得慌,但香雪海對世上一切都視作身外物,她閒得快樂。
被她的快樂感染,自然覺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來心理上是這樣的:
(一)大家一齊做一齊挨,看見旁人收穫少我收穫多便會做得更加起勁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遠不如我,我也會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餓死,人家卻更豐足,我就泄氣了。
是以我羨慕香雪海?不過她是個女人。我認識許多沒有職業但生活豐足的女人,也不純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們有老闆,而香雪海沒有。
叮-的電話來了。
我驚異,“烏溪沙來電話?”
“我沒有去。”
“為什麼,明明已送你到碼頭。”
“看看你是不是在寫字樓。”
“幹嗎?”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這種戰略?你怕什麼?”
“怕煮熟的鴨子飛掉了,”她很懊惱,“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壽了,丟了你,我還找誰去?”
“你也有這種恐懼?不是振振有辭説現代女人什麼也不怕?”
“這證明我重視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陸師母病了,派人在碼頭等我,取消約會。”
“這還差不多,可是昨夜發的又是什麼脾氣?”我説。
“昨夜是我們相識五週年紀念日。”叮-説。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樣真多,情人節。母親節、陰曆陽曆生日、訂婚週年、結婚週年,你父母親姨媽姑爹徒子徒孫什麼彌月之喜,聖誕過年、重陽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記着,屆時奉獻禮物,你們女人真貪。”
叮-説:“我老覺得咱們相識是有點傳奇性的。”
“有什麼傳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見你,你能遇見我,不算傳奇?”
“那還有誰遇見誰不算傳奇?”我不以為然。
“根本就是,不過他們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來吃晚飯?”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説,“我最不喜畸形的東西,有種叫奇娃娃的小狗,見到就噁心,巴不得一腳踢死它。”
“神經病。”她掛上電話。
五分鐘過後,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聽筒説:“怎麼,還是不放心我?”
那邊一怔,“我是香雪海。”
“對不起對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趙三電話。”
“怎麼?他説什麼?”
“孫雅芝的母親終告不治。”
“啊,”我也替趙三難過。
“值得安慰的是已盡人事,”她淡言説,“最重要的是這一點,他們明天便帶着骨灰回來。”
“明天我去接他們。”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機。”她説,“怎麼,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來?我請你們兩對吃飯。”
“她沒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説:“我也沒有空。”
“那好,我們再聯絡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掛上電話。
叮-對我頗有遙遠控制。
我不會故意做令她不開心的事。
我上趙世伯那裏去打小報告。
到達趙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廳裏坐下。翻閲畫報。
有厚厚一疊報導趙三公於與孫雅芝的秘聞雜誌,我本來一向不看這些東西,一讀之下,不禁為之傾倒,譁,繪形繪色,活靈活現,簡直像是躲在趙老三牀底下作現場觀察後才寫的,文人無行,一至於斯。
結尾還要想當然一番:“……想那趙家乃是暴發户,趙三公子是玻璃夾萬,孫雅芝恐怕偷雞不着蝕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謂偕其母往美治病,實則是去唐人街登台。”云云。
我歎為觀止,恐怕都是趙老買回來作參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脈賁張,興奮過度。
這真是。
不到一會兒,趙世伯送客出來,那位男客長相很怪,可以稱他為中年年輕人,因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餘歲了,表情卻一臉狡黠,像個做了什麼頑皮事的少年般,動作敏捷,衣着時髦,嘻嘻哈哈的與趙老道別,聲音中卻沒有什麼歡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賣熟,問道:“那是誰?”
趙老沒好氣地答:“衞斯理。”
“鼎鼎大名,叮-最崇拜的衞斯理。”我聳容。
“真該死,這傢伙每次來,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説些外太空荒誕不經的事兒給我聽,什麼在某衞星上鑽石如拳頭大,又有天外來客交給他地球人命運統計之類、嘿!”
“是不是真的?”我睜大眼。
“他説是真的,多麼活靈活現。”
“有沒有證據?”
“令人心癢難搔就是在這裏,那些秘芨不是給燒了,就是遺失,成堆寶石几乎每顆都物歸原主,換句話説,”趙老先生氣呼呼,“他每次都入寶山而空手回,哼,我卻越聽越入迷。”
“哎唷,叮-才迷地呢。”我説。
趙老先生説:“而且每次來都喝我最好的白蘭地,你説,你説。”
趙老有他的天真處。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一堆雜誌上。他説:“你在看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寫的。”
“呵,叮-不會寫這些。”趙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請放心。”
老實説,我並沒有拜讀過叮-的名著,有時候也看見她伏在書桌上大書特書,通常是笑問:“罵人呀?”她會答:“不罵人的文字不好看。”現在才知道一枝筆的厲害,我怕怕——
她這些年來,到底寫些什麼?
忽然之間,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趙老先生嘆口氣,“也幸虧有小衞這樣知情識趣的朋友來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則更悶死人。”他打個呵欠,“大雄,我那寶貝兒子回來沒有?”
“今天回來。”
“唉,這年頭的父親不好做啊,兒子的行蹤都不知道。”他説得很寂寞。
我賠笑,“也不會常常是這樣,這些事會過去的。”
“我頗心灰。當年對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語。
這時傭人取點心進來,是酒釀圓子燉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趙老又問:“他在哪處落腳?”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孫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為他的孟嘗君?”
“看樣子是。”
“據説這女人借錢給我兒子,連借據都不收,嘿,放太子帳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財產捐公益金?”趙老説。
我婉轉地説:“香女士倒不是這樣的人。”
趙老氣呼呼地問:“凡人做事都有個目的,有個企圖,她是為了什麼?”
我站起來踱步,“我不知道,你説得對,但她偏偏漫無目的,她給我的感覺是根本不為明天打算,又怎麼計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攤攤手,我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人,但香雪海給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從她維護趙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面前平等,包括我們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孫雅芝。
我對趙世伯説:“我叫他來見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剎那變得衰老起來,“你替我照顧他,大雄。”
我便告辭,心中略有不安。
隨即覺得過慮,趙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見叮-,我同她説趙三回來了。
“我知道,”叮-説,“他們説昨天在第一會所看見他,他與孫雅芝在喝酒,沒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説他太熟了。”
“他沒去搶劫銀行,”我不悦,“這班人太勢利。”
“誰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現在跟着個小明星混。”
“他東山復起的時候,這些人怎麼辦?”
“再從頭稱兄道弟呀。”叮-笑答。
“都是變色龍。”
叮-面前一大疊花花綠綠的紙皮書。
我順手拈起一本,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我説:“我知道你寫得不錯,但到底寫些什麼?”
“你坐下來慢慢看完這一疊不就知道了?”叮-説。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內太多事麼?”
“怕。”她承認。
我放下書:“你的心事,還是交付給你的讀者吧,他們比較可靠,可以對他們訴説你的夢想,讀者們是遙遠親切忠誠的,小叮-,你真是幸運。”我笑,“你甚至可以對他們説,你嚮往的男人是一個沒有學識、粗獷英俊、充滿活力的貨車司機……”
“是的,”叮-莞爾,“若果流落在荒島上,貨車司機便足夠足夠,但我們生活在複雜的人際社會中,孫雅芝不合規格。”
“何必對她太偏見。”
“我妒忌,”叮-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見例子,我們在大道中卻顛沛流離那麼久。”
“你把她説得太成功,照顧趙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説,“況且那些錢已經用來醫病,周恩造醫生出次差是什麼價錢。”
叮-斜眼看着我,“你入了他們一黨,自然處處幫他們。”
“什麼黨?”
“香雪海做後台的趙三黨。”
“你又來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歡香雪海。”
“你喜歡過誰?”我反問,“每個女人都是你的敵人,低一點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臉色轉為鍋底一般,“關大雄,你嘴巴不乾不淨説些什麼?”
我嚇得把話往肚子裏吞。
“我覺得香雪海這女人像黑夜鑽出來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着你,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忍不住,“你太擔心了,叮-,緊張的女人不是美麗的女人,我自問對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毀自己的儀容。”
“關大雄,你離開我的公寓,我三天內不想見你。”叮-説。
“你靜一靜也好。”我賭氣。
我站起來走。
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説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嚇一大跳。
我有什麼好處?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駕車往第一會所吃中飯。
對侍者説:“這是我第三萬零七個公司三文治與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個聲音温和地説:“試試龍蝦沙律,不錯的。”
我抬頭。
香雪海。
黑色的喬其紗旗袍,白皙的皮膚。我立刻站起來。
“教養很好哇,”她坐下,“現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為女人起立。”
“他們的爹媽沒教他們。”我湊趣説。
她背光坐着,臉上有一種倦容,面色不好,但並沒有濃妝,她永遠懶洋洋,不過那對眼睛,呵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愛上比他們大許多的女人。
叮-並不是小女孩,不過她的表情仍然是單純的,哭跟笑、妒忌、發脾氣,來來去去都淺易,可愛的叮-,無論讀者如何稱頌她,享有多大的名譽,她還是個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層次的,引人入勝,想剝繭抽絲,看看她內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煙,我為她點火,她高貴而落寞地吸一口,緩緩吐出。
我雖然對香雪海有莫大的傾慕,但叮-還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輕易背叛我所愛的人,訂了合同必須履行,君子自律。
“聽説你女朋友是個作家。”香雪海説。
“是的,而且相當有名氣。”我説。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時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總得想些事出來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試想想,還有什麼職業比作家更高貴更突出更清閒?”
香雪海訝異,“你當着她面也這麼説?”
“嗯。”我説,“我們無論什麼都攤開來講,所以她時常被得罪。”
“噯,水清無魚,人清無徒。”她含深意。
我不語。
“寫作講天才吧?”
“是要有點小聰明,”我説,“觀察力強,生活圈廣,肯思索,肯多練,不濫寫,這些都是要訣。”
香雪海笑,“看來你可以開班授徒呢,”她懶洋洋地説,“你女朋友真能忍你。”
我漲紅臉。
侍者把午餐端上,她吃得很多,難怪有點微微發胖,一個女人膽敢無憂無慮地吃,真是英勇。
她冰雪聰明,看出我在想什麼,於是解嘲地説:“……不知還能吃多久……”又自覺話説得太嚴重,住了嘴,有點悽惶。
我立刻覺得這是我的過失,她應當有權利吃,關我什麼事呢?是我的目光令她不安。
我按住她的手,“對不起,你吃呀。”
她笑了,一雙眼眯成線一般,媚惑得驚人。
趙世伯説得對,她不是一個美女,但她比美女更難抗拒,因許多美女心靈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
我為掩飾心中的嚮往,把餐巾一丟,搭訕地看手錶。
“還有十分鐘。”香雪海説。
我説:“趕時間上班真苦惱。”
她把最後一件龍蝦肉送進嘴巴里。
“但這種苦惱不是免費的。”她叫杯黑咖啡。
我無端端地心猿意馬起來,“你的名字……太美的名字。”我用手託着頭。
也許是對着光太久,也許是吃得過飽,我有點精神恍惚,巴不得下午請假到香家的泳池邊去睡中覺。
“叮-這個名字才好聽。”香雪海提醒我。
我定一定神,“是的,叮-,多麼卡通化一一做人有時候也像做卡通。”
香雪海抬高精緻的下巴思索一下,“不,做人像做戲,不像卡通,卡通的人生太美滿,卡通屬神話科。”
“可是現在那種科幻卡通也充滿悲歡離合愛情死亡。”
“是嗎?”她詫異,隨即嘆息一聲,“我是老一脱的人物,早落伍了,我還以為卡通是仙履奇緣,小鹿斑比。”
“呵不不,早不是了。”我説。
她牽牽嘴角,“然而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與社會脱節是沒有損失的。”
我又看看腕錶,“我要走了。”
她笑一笑,像是在説:難道我不是你的老闆?
我於是説:“我的老闆是趙三,趙三的老闆才是你。”
“再見。”她説。
回到公司,我才開始面對現實,翻開日曆,每天上午都要開會,不是我送上門,就是別人找上還下意識地掛念着一張張合同,一疊疊文件。
趙三本來是這一行出色的人材,現在他拿得起放得下,什麼都不理,一切交予我替他經營,他出家享福去了。
我把目標放在收支相等一欄上頭,做生意能夠不虧本就已經上上大吉,想來趙三也不會指望我同伊發財。
女秘書坐在我房中足足三個小時,不停地速記信件及草擬合同。
太陽下山的時候趙三推門進來。
“大雄,你還在做?”他詫異,他示意女秘書出去,“你如此用功幹什麼?別忘記明天之後還有後天。”
我伏在桌子上。
“以前我也像你這樣,因為沒有精神寄託的緣故,咦,叮-呢?把叮-找來,咱們一起吃飯。雅芝這一陣子情緒低落,我正想找幾個朋友陪陪她。”
我笑,“恐怕我們不會是太好的陪客呢。”相信叮噹不願意出來,況且她正生我氣。
我順手撥電話,叮-沒出去,她説:“我正等你呢。”
“趙三請我們吃飯。”
“不,你馬上來。”
“什麼事?”我訝異,“又要我聽教訓?”
“有話要同你説。”
我向趙三聳聳肩,攤攤手,表示無奈。
趙三説:“這一陣子盯得好緊啊。”
我掩住話筒,“我也不知為什麼,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叮-問:“在説我什麼閒話?”
“我馬上來,你在家等我。”
她滿意了,“替我問候趙三。”
我掛上電話,趙三凝視我,我渾身不自在。
他問:“你與叮-都不喜歡雅芝吧?”
我掩飾,“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她,嗯?況且只要你自己快樂,你還管旁人作甚?”
“我希望你們能夠接受她。”趙三嚷。
我拍拍趙三的肩膀,“你也得給我們一點時間呀。”
他聽了我虛偽的語言,得到安慰。
我內疚地取過外套,搭訕地説:“我走了。”
趙三與我一起離開寫字樓,我沒想到孫雅芝開着車子在樓下等他。
孫雅芝穿着孝服,看上去特別清爽,精緻的五官楚楚動人,我心軟,走向前去打招呼。
她見是我,充滿希望地説:“大雄,是不是一起?”
“我先回家淋個浴。”我笑,“趙三使我如使奴隸,累死我。”
孫雅芝在愁眉百結當兒笑出來。
趙三答:“你聽他的,他是我的拍檔,又不是我的夥計。”
孫雅芝説:“大雄,我們在羽廳,換了衣服來好不好?你們反正也要吃東西。”
我默默地點頭。
我趕到叮-處,按鈴,沒人應,取出鎖匙開門進公寓,發覺人去樓空。
這叮-,畢竟不失藝術家本色,留張字條説:“出版商找我有要事,請自冰箱取三文治充飢,我很快回來。”
真是的,十萬火急地把我逼了回來,她自己倒出去應酬,官兵的火説放就放,百姓點燈可就得申請批准。
我倒在沙發上喝啤酒。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那邊問道:“凌叮-小姐在不在?”
“她不在。”我沒好氣地説,“請問哪一位?”
那邊一怔,“你是誰?”
“淩小姐的男傭人。”我説。
“大雄,是你嗎?越來越風趣了。”是趙三,“等你呢,快點來。”
我飢腸轆轆,又寂寞又不甘心,於是受不起引誘説:“好,替我叫一客龍蝦牛柳,三成熟,我立刻到。”
我嘟噥着“叮-你怪不得我”,趕到羽廳。
侍者剛端上牛柳,我吸一口氣,香進肺裏,抬起頭,看到香雪海灼灼之目光。
她笑容可掬,“我是無處不在的上主。”
香雪海依規矩捧着水晶杯在喝酒。
我並不覺意外,這一陣子她與趙三走得很近,我只是惋惜地説:“別喝太多,傷身子。”
她一怔,抬起頭一飲而盡,“嘿,傷身子。”
我一本正經地説:“喝到某一個程度,不喝就不行了,酒是有癮的,不信你問古龍。”
孫雅芝剛自化妝間出來,“古龍嗎?去年我差點拍他原著的電視劇。”
我注視香雪海,不過她是不會喝醉的,她控制得很好。
孫雅芝的面孔打扮得七彩,頭髮上金光閃閃,耳畔卻彆着一朵白花,我覺得她非驢非馬,集全球的壞趣味於一身,懶得評論,難得的是趙三視若無睹,悠然自得,我真佩服他。
孫雅芝沒有提及與母親往美國醫病的過程,趙三一整晚握住她的手。
趙三與他的情人喁喁細語,朋友根本無插嘴機會,我向香雪海呶呶嘴。
“我們海旁去走走。”我説。
叮-立時三刻不會回家,我知道她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