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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戲:給深愛的你09

    我們家最有智慧的女人其實不是我媽,是我奶奶。但我三歲沒到她就過世了。

    聶非非這個名字就是我奶奶給我起的。

    我奶奶是個傳奇,我爺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十歲。我出生時我奶奶已經六十多歲,她跟我爸説,她活到這把年紀,才悟出人生有很多非其不能、非其不可的事情,譬如《淮南子》裏説“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眾,非平正無以制斷”。很多人覺得非其不可是種選擇,其實非其不可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因果,且是一對一的因果。所以她給我起個名字叫非非,説世間所有的“非”都含在它唯一的“是”裏,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裏,所有的結束,其實唯一的那個開端都早已給出了預示。

    不得不説我奶奶有大智慧,這番話據説連我們家最有文化的我媽至今都沒完全參透,更別提我和我爸。我媽語重心長地跟我説,人這一輩子,有些話不到那個年紀你領悟不了,有些事,沒到那個年紀你做不出那個味道,所以絕不是我智商不夠不能理解你奶奶啊,只是我還沒到你奶奶那個歲數,非非啊,你懂了嗎?

    我沉默地看着她。

    她瞪我:“你不相信媽媽?”

    我立刻説:“我信,我信,我可以發誓,您讓我對着誰發我就對着誰發,對耶穌基督發還是對玉皇大帝發?”

    我媽批評我:“庸俗!要是這個誓言足夠真心,就該對着新月派詩人的始祖泰戈爾先生髮。”

    由此可以看出我媽的確是一個詩人,而且極有風骨。

    聶家的司機將我帶去醫院,檢查下來其實沒多嚴重,開了點外敷內服的傷藥,説過個幾天就能復原。

    寧致遠在傍晚來電,憂心忡忡地關懷我:“怎麼就扭腳了呢?你説你得個口腔潰瘍多好,起碼不影響下水啊。”

    我説:“小寧同志,怎麼對你非非姐説話的,不想幹了是吧?”

    寧致遠哈哈道:“你可不能開了我,唯少昨天過來了,聽説你要訂婚的消息,受了不小的打擊,掉頭就要回去,還是我勸下來的。你説我多重要吧,我簡直就是我們團隊的520黏合劑。”

    他將電話拿開一點,提高聲量道:“唯少,非非的電話通了,你要和她説兩句嗎?”

    據説因為我將要訂婚而受了不小打擊,扭頭就要回意大利的淳于唯正不知和哪國少女説情話:“你知不知道那句詩?我要依偎着那鬆開的捲髮,每一陣愛琴海的風都追逐着它,我要依偎着那長睫毛的眼睛,睫毛直吻着你臉頰上的桃紅,我要……”少女咯咯地笑。

    寧致遠唉聲嘆氣:“我才在非非那裏苦心幫你經營出一個落魄傷心人的形象……”寧致遠抱怨到一半沒音了,淳于唯的聲音貼着聽筒傳過來,簡直失魂落魄如喪考妣:“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非非,聽説你要訂婚,我心都碎了!”

    我説:“不錯啊唯少,上次見你你古文造詣還沒這麼高,這會兒你都能背古詩詞了。”

    他笑,連連嘆氣:“哎,哎,只怪近來世道不好,你們女孩子越來越挑剔,搞得我們情聖也越來越不好做。”

    康素蘿八號晚上跑來和我開睡衣派對,還拎來兩隻滷豬蹄,囑咐我傷了腳就要多吃豬蹄,要以形補形。

    我拎着倆豬蹄看了半天,跟她説:“你這訂婚禮物倒是送得挺不拘一格的。”

    她神神秘秘:“這可不是一般的豬蹄,是很特別的豬蹄。”

    我又拎着研究了半天,問她:“難不成還是頭外星豬的豬蹄?”

    她批評我:“你真膚淺,地球豬怎麼了,地球豬就不能因為某些原因變得特別了?”她志得意滿:“這是我親自滷出來的豬蹄,”充滿憐愛地看着我手上的豬蹄:“失敗了多少次才成功滷出來這麼兩隻啊,你就不感動嗎?”

    我説:“感動,”分了一個給她:“你也啃一隻。”

    她説:“都是給你的,”動容道:“非非,你什麼時候都這麼想着我,真讓人窩心。”

    我説:“不窩心,你啃下去半小時還沒進醫院我再吃不遲。”

    她看了我三秒鐘,哭喪着臉問我:“聶非非,這朋友咱們還能繼續做下去嗎?”

    我笑着戳她肩膀:“你不是短信我有正經事要和我説?”

    她立刻就忘了剛才才結下的樑子,自個兒跑去挑了個大公仔抱着坐在我牀上。我一看這是要長談的架勢,就去開了瓶酒。

    康素蘿把腦袋壓在阿狸脖子上,語重心長地跟我説:“其實是我最近在玩一個宮鬥遊戲,我就想起了你,非非,我真挺擔心的,你不是説聶亦他媽媽不太喜歡你?我一琢磨,你這種情況要放宮鬥戲裏呢,那就是還沒進宮就被太后老佛爺討厭了哇,而且老佛爺她還有個一心想要撮合給皇上的內侄女兒,據我打聽那內侄女兒還有個小王爺鼎力相助,怎麼看你的前途都不光明哪!”

    我邊倒酒給她邊説:“你多慮了,太上皇不是還活着嗎?”

    她一拍腦門:“對啊,我把太上皇給忘了。”想了想,道:“可太上皇其實不是真挺你啊,太上皇真挺的是皇上,萬一太后給你和皇上下絆子,讓你和皇上生了嫌隙,你不就只能被打入冷宮了此殘生了嗎?不行,咱們還得從長計議,看怎麼才能一步一步收服整個後宮,最後笑傲整個聶氏朝堂。你把那筆記本遞我一下,讓我來做個滴水不漏的計劃書。”

    我已經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跟她説:“要被皇上嫌棄了,我就出宮去嫁個西域小王子去,你看我像是會在冷宮裏了卻殘生的人嗎?”

    她一拍腦門:“對啊,我都忘了現在能離婚了。”

    我説:“你聽過一句話沒有,幸福是那指間沙,越用力越握不住它。計劃書咱們就別做了,我就跟聶亦過日子,聶傢什麼事兒我都不攙和。”

    她再次拍腦門:“對啊,我都忘了你是一藝術家,你要宮鬥去了,誰來幫你完成你的藝術人生呢?”

    她捂着被她自個兒拍紅的腦門:“不過皇上是什麼意思?太后老佛爺不喜歡你,內侄女兒也不喜歡你,還有個貌似喜歡內侄女兒的小王爺也不喜歡你,皇上他就沒什麼表示?就沒想出個什麼法子來消除矛盾?”

    我想了一下,説:“皇上讓我別跟他們一塊兒玩兒。”

    她問:“沒了?”

    我説:“沒了。”

    康素蘿愣了好半天,説:“皇上他……挺有個性的。”

    我信誓旦旦跟康素蘿保證,聶家的事我會視情況近而遠之。

    但有時候,不是你主動攙和事兒,是事兒主動來攙和你。

    和聶亦的訂婚宴定在秋水共長天。“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句詩,“秋水共長天”是家酒店。聶亦奶奶還生着病,説老太太不喜歡鬧騰,因此只是兩家要緊的親戚吃個飯。我覺得他們真是太不瞭解老太太,依我看聶老太太那是相當喜歡鬧騰,若是身體好着,親孫子訂婚她一定恨不得請個京劇班子來唱一個月堂會。

    聶家傳説中曾是個詩書大族,重視古禮,雖然不鬧騰,該有的禮序也一一盡到了。我媽和兩個舅媽陪我姥姥在家裏準備甜茶和點心,好款待聶家上門送十二禮盒的客人。我十一點出門去美容院,我媽告誡我下午五點前務必在秋水共長天碰頭。

    但下午五點半,我卻躺在紅葉會館一間套房的大牀上。手機不見蹤影,兩隻手都被反捆在銅製的牀柱子上。紅葉會館和秋水共長天相隔半城。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聶因。

    一點左右我接到聶亦秘書室打來的電話,説聶亦約我在紅葉會館提前見一面。我和聶亦見面的行程的確很多時候都是他的秘書和童桐溝通,偶爾褚秘書也會打到我手機上來。

    一點半我啓程去紅葉會館,三十分鐘後,在指定餐桌旁出現的青年卻是聶因。這位堂弟再不復初見時那副凶神惡煞模樣,眉目斂得近乎温順,説之前對我不太禮貌,專門約我出來道歉,又怕我不願意,才假借聶亦的名義。他遞給我一杯橙汁,我將橙汁喝完。

    接着就是三個多小時後,我在這張歐式懷舊風的銅製大牀上醒來。

    我的確是愣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種事在戲劇裏常見,但現實裏碰到,不能不讓人感覺荒誕。

    絲絨窗簾合得嚴實,擋住所有自然光,房間裏只開了壁燈和落地燈,聶因搬了個椅子坐在一處陰影裏,椅背朝着我,雙手搭在椅背上墊住下巴,坐姿稚氣,年齡也顯得比前天小很多,像個在校大學生。

    他坐那兒一派輕鬆地跟我打招呼:“聶小姐,你醒了啊?”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説:“聶因,你這是非法拘禁。”

    他作勢看腕錶,煞有介事地嘆息:“已經五點半了,就算我現在放你回去,你也趕不上今晚的訂婚宴了。再説,”他抬起右手,將一隻手機豎起來給我看了一眼:“你給我哥發了短信,説你反悔了,不想和他訂婚了。”那隻手機是我的,他笑:“聶小姐,你怎麼就不給自己手機設個密碼呢?”他在那兒翻我的短信:“你和我哥的互動真無趣,你們真在談戀愛?”

    我説:“我和你哥就這範兒。聶因,你給我解開繩子,今天這事就當你惡作劇。”

    他偏頭看我:“聽你這意思是還想着要和我哥訂婚呢?”話落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信封來,走到我身邊,譁一聲將信封裏的東西倒在我面前,又將牀頭燈調亮了點兒,好整以暇地跟我説:“你看看這個。”

    我低頭看,是幾張照片。照片裏我閉着眼睛微微仰起脖子,光裸的手臂和肩膀露在被子外,摟着一個男人,那男人背對着鏡頭,看不到臉,襯衫脱到一半耷拉在臂彎處。

    照片,這真是個老土的武器,也真是個永不過時的有效武器。

    我抬頭看聶因,問他:“趁我睡着時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抬高右手做出一個安撫的動作,笑嘻嘻道:“不過是仰慕你的風采,忍不住和你拍了幾張合影,聶小姐,你這麼嚴肅嚇到我了。”他慢吞吞收拾照片:“你保證和我哥的事到此為止,我保證咱倆的合影從此不會再見天日。”

    我説:“你這已經超過惡作劇的範疇了。”

    他笑:“這本來就不是惡作劇。”

    我説:“對,你這是威脅。”我問他:“要是我不答應呢,你準備把這些照片交給誰?”

    他做出思考的模樣:“老太太那裏不能給,她老人家年紀大了,怕受不了這個刺激,我哥、大伯父、大伯母總要人手一份吧,要不要再給你爸媽也寄一份呢?啊對了,你也算個公眾人物,搞海洋攝影的貝葉老師,你的擁躉們也應該很喜歡你的這些花邊新聞吧?”

    我説:“聶因,這是犯法。”

    他搖頭:“就算散佈你的隱私照侵犯了你的隱私權,但,”他逼近我:“誰能證明我們沒有交往?流言最可怕,我倒是輸得起,不知道聶小姐你輸不輸得起?”他一隻手撫摸我的臉,笑得別有深意:“這光線真好,這個角度看你的臉還挺温柔的。其實我真覺得你不錯,那天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那麼對我説話,我長這麼大還沒人敢那麼和我説話呢。要不然咱們乾脆把交往這事兒坐實好了,你和我好了,我哥也不好意思和我搶人,咱倆好,我哥和兮兮好,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他的頭埋在我肩膀上,短髮蹭着我的脖頸,嘴唇滑過我耳廓,我感覺心臟有點麻痹的發木。我説:“聶因,知道強暴是怎麼量刑的嗎?情節嚴重者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離開我的肩膀,歪着頭看我,突然笑了一聲:“怎麼?要是我做了……你還真打算去告我?去法庭指證我?當着法官和陪審團的面,向所有人描述……我是怎麼欺負你的?”他湊到我耳邊:“想想以後S城會怎麼提起你,攝影界的人會怎麼提起你?伯父伯母還要不要見人了,你還要不要見人了?”

    我儘量放鬆自己,跟他説:“老實説我的自我定位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大都富有爭議?別人怎麼説我我還真是不太在意。”停了一下,我又説:“梵高因為觸動社會禁忌愛上他的表姐而陷入不幸,司湯達因為愛上自己的嫂子而陷入不幸,我因愛上一個被眾多女人愛慕的天才式男人而陷入不幸,其實這設定還滿讓人陶醉的。”我呼出一口氣,自甘沉淪地説:“我已經做好準備接受這個新身份了——一個因陷入愛情而遭遇不幸的藝術家,從此我的作品在鮮亮中可以帶一點若有若無的灰色,以此來表達我撲朔迷離的心境和對命運的不確定。你呢,聶因,你是不是也做好準備後半生都在監獄裏蹲着了?”

    這番話我説得字正腔圓,一個音節都不帶抖的,但反捆在背後的手指卻攪得死緊。其實還是有點緊張。

    我們倆眼睛對着眼睛,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用力,疼得人想呲牙,但我忍住了沒動。這種時候,誰先動,誰先輸。他看我半天,我覺得他差不多就該罵出:“你簡直就是個神經病”的時候,啪嗒一聲,外間的門突然開了。

    我其實沒想到來人會是聶亦,我以為是聶因的同伴,畢竟門不是被砸開的,聽那動靜,是正正經經劃了門卡打開的。古今中外英雄救美就沒這樣的路數。隱約能聽到類似管理層的人物放低聲音:“聶少,您看還有沒有……”到尾聲聽不太清,我暗自琢磨聶家還有哪個男丁和聶因是一條船上的,腳步聲已經穿過客廳。

    然後聶亦就出現在了和客廳相連的卧室門口。

    其時聶因坐在牀邊,我仍然被反綁在牀頭,所幸此時兩人保持着安全距離。

    我看到聶因喉結微動,像是在做艱難吞嚥。但聶亦今天穿灰色亞麻開衫配黑色休閒褲,沒換禮服,站在那兒一副文靜模樣,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隨和,我沒感覺到有什麼殺氣。

    聶因自動自發給我解開了綁手的繩子,囁嚅着叫聶亦:“哥……”

    雙手初獲自由,其實有點麻痹,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兩隻手腕被勒出一圈一圈青印子,我左手揉右手右手揉左手地揉了半天。

    聶亦踱步到落地窗前拉開了攏得嚴實的窗簾。六點鐘,夕陽尚有紅光,暖洋洋的光線爭相湧入。聶亦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頓了有三秒鐘,俯身撥通了一個電話,讓對方拿冰袋上來。

    我疑心有沒有過一分鐘,服務生已經貼心地送上來全套冷敷用具。

    聶因走到窗前,又喊了聶亦一聲:“哥……”

    聶亦問我:“會自己敷?”

    我説:“會。”

    他點頭:“照我那天晚上的法子,要敷足時間。”

    我説:“好。”

    他讓服務生將冷敷工具放進客廳,轉頭跟我説:“你先去客廳看會兒電視,我處理點事情。”

    結果剛轉移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就聽到卧室裏傳來拆房子的響動,撞擊聲、東西倒下的聲音、還有杯子的粉碎聲。好一會兒,聶因艱難地咳嗽:“哥,你打我……到底誰是你的家人?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聶亦的聲音很平靜:“我記得前天和你説過,讓你離非非遠點。”

    聶因激動道:“我和兮兮才是你的家人,是你最親的人!聶非非她什麼都不是!”

    聶亦道:“這世上有兩種家人,一種是沒法選的,一種是可以自己選的。”

    聶因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和兮兮是你不想要卻沒法選的家人?聶非非才是你選給自己的理想的家人?”

    聶亦道:“簡兮不是我的家人,你算半個。”

    我耳聞過,聶因的父親是外室所生,和聶亦的父親同父異母。

    聶因沉默了兩秒,突然爆發似地怒吼:“你胡説,你才和聶非非認識多久,怎麼可能就把她看做家人了,你不過是隨便找了一個人,想要兮兮放棄你,你覺得兮兮給你的愛是負擔,讓你覺得累,你不過就是、就是……”

    聶亦似乎不耐煩,打斷道:“非非不是我隨便找的,再説一次,你和簡兮以後離她遠點。”

    正待此時,忽然門鈴大作,一陣急似一陣,我赤腳去開門,簡兮一陣風似地衝進來,我被她撞了一下,她卻像是嚇了一跳,雙手合十匆忙地向我做了個道歉的手勢,下一秒整個人已經衝進了卧室。

    然後卧室裏就傳來了哭聲。

    細聽是簡兮在和聶因道歉,又和聶亦道歉,大意是説為了她聶因才做出出格的事情來,傷害了很多人,她覺得內心不安,她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我握着冰得發木的手腕,突然覺得這情況有點搞笑,明明今天被非法拘禁的是我,差點被人霸王硬上弓的也是我,已然被人破壞了一輩子只有一次的訂婚典禮的人還是我,我都沒哭,這些人到底在哭個什麼勁兒。

    簡兮一遍又一遍自責:“都是我的錯,聶亦你原諒聶因,我和聶因去跟叔叔阿姨請罪,也去跟聶小姐的家人請罪,你和聶小姐的訂婚我一定竭盡所能地彌補,我……”

    聶因忍無可忍,道:“兮兮,你為什麼認錯,錯的人不是你,是我哥,我太瞭解他,他其實不愛任何人,既然誰都不愛,那就應該誰都可以娶,他卻非不娶你,執意要去娶一個陌生人,讓大家都痛苦,訂不了婚,哈,正好!”

    簡兮顫聲道:“聶因!”

    聶因沒再説話。

    聶亦道:“都出去,沒什麼需要你們彌補,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簡兮道:“聶亦,我能為你做的事已經不多,這次的事我……”

    聶因突兀地笑了一聲,簡兮一時頓住了。

    聶因緩緩道:“哥,你是真的誰也不愛對不對?我剛剛那麼説你,你並沒有反駁。你其實並不愛聶非非是不是?我也奇怪,説愛情是化學反應的你,怎麼會突然愛上一個人而且非她不娶。你不想要兮兮,不過是因為兮兮太愛你,你想要的其實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婚姻,你要聶非非,是因為她也不愛你。”我愣了好一會兒,心想這小子也太聰明瞭。

    他突然嘆了口氣:“那你就更應該娶兮兮啊,哥,你不知道……”

    簡兮突然提高聲量道:“聶因,你住口!”

    聶因卻並沒住口,繼續道:“哥,你不知道吧,兮兮她生了病。上個月醫生給了確證,是阿茲海默症, 30歲以下的病例稀少,但不幸兮兮就是其中一例,家族遺傳。”

    電視裏放的影片是《美國隊長》,被我快進得已臨近結束。在大海中沉睡了70年的美隊迷茫地看着70年後這嶄新的新世界,傷感地説:“我錯過了一個約會。”

    阿茲海默症,這病我聽過,初期是記憶力喪失、失語、失去思考能力和判斷能力,隨着時間的發展,進而連獨立生活的能力都會喪失。是一點一點耗盡人活力和生命的可怕疾病。

    冰袋掉到地上我都沒發現。隔壁房間一片寂靜,客廳裏的電視也因為影片播映完畢而自動轉入了無聲的主頁面。

    卻是簡兮最先打破僵局,像是努力要呈現出活力滿滿的樣子,卻呈現得有點勉強,她説:“我有配合醫生努力接受治療,也、也不是什麼大病。”連我這個外行也知道,這是大病,是很嚴重的疾病。

    聶因報復一般向聶亦道:“兮兮的記憶力會一點一點喪失,哥,不出兩年她就會忘了你,她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她一輩子都不會再記得曾經愛過你,更談不上能再次愛上你,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這輩子不想和愛情扯上關係,兮兮才是最適合你的伴侶。”

    簡兮壓抑着哭腔道:“我有在配合醫生治療,醫生説過記憶力喪失可以慢慢控制,聶因你……”

    聶因打斷她:“別搞笑了,阿茲海默的失憶根本是不可逆的,總有一天你會全部都忘記,還充當什麼濫好人,你從小就喜歡聶亦,處處為他想,他可有一件事主動為你着想過?”

    這期間,聶亦一直未發一言。

    不知碰到哪個按鈕,電視裏開始另播一部懷舊電影,非常小聲的唸白:“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已遷居紐約多年,不能如願常見你們……”

    我去衞生間洗了個臉,水聲嘩啦啦衝進面盆,温水灑在我的臉上。我看向鏡子裏,是一張年輕的臉。我試着笑了一下,是一張年輕的微笑的臉。

    我點了個香薰蠟燭,兩手撐在洗面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戲劇化的、叫人除了發愣簡直沒法有其他反應的神轉折。

    我的腦子空白了好一陣。

    直到提神醒腦的薄荷香若有若無地充散於整個衞生間。

    我關上水龍頭,用毛巾擦了擦手。

    聶因給聶亦出了一個選擇題,我和簡兮被擺在天平兩端等待選擇。 一個是阿茲海默症的青梅竹馬,一個是統共認識不超過一個月、只見過五次面的 “未婚妻”。兩個人聶亦都不愛。

    我從衞生間裏走出來,穿過客廳推開卧室門,聶亦和聶因齊抬眼看我,簡兮正低聲道:“聶亦,你不用同情我,我絕不願意讓你為難……”

    我操着手靠在門框上,跟現場三位道:“我退出。”

    簡兮眼角微紅,目光愣愣落在我身上。

    聶因那張臉的確被揍得不像樣,嘴角還留着血跡,偏着頭疑惑問我:“你退出?退出什麼?”

    聶亦站在落地窗前,背後是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血色殘陽,極暖的光將他的輪廓映得越發出色。他看了我許久,微微蹙起了眉。這是我愛的人,終其一生的dreamboat。命運讓我和他在一起十七天,我悄悄地握過他的手,靠過他的肩膀,假裝不經意地擁抱過他,這一切都很美,也很夠。

    簡兮説她不想讓聶亦為難,這是個好女孩,愛聶亦那麼多年,即使身患重病也沒有想過以病相脅,的確是一心只為聶亦着想。

    聶因説我是個入侵者,站在他的立場,的確可以那樣形容我。

    就像聶因所説,若是聶亦無法愛人,簡兮才是最合適他的那個對象。遠遠合適過我。阿茲海默會讓簡兮慢慢忘記有關聶亦的一切,也絕無可能再一次愛上他。而這段婚姻裏,聶亦需要盡的義務只是照顧簡兮。他願意照顧人的時候,能把人照顧得很好。而她給他的婚姻,將絕對符合他期望中的樣子,只是一段單純的關係,權利和義務都涇渭分明,絕不會滋生他不認可的愛情。

    這的確會是聶亦想要的。

    未曾身臨絕境,真是不知道愛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它可以讓你那麼温暖,也可以讓你那麼鋒利,可以讓你那麼寬容,也可以讓你那麼自私。

    我奶奶説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裏,所有的結束,唯一的那個開端都早已給出了預示。這一刻我依稀有些明白我奶奶這句話的意思。我想給聶亦很多很多愛,就算他不想要,那些愛情沒法裝進他的心,至少能夠滿滿地裝進我們的婚姻。那是我曾經孤注一擲的想法。可見我愛聶亦其實沒有什麼底線,而因為從來沒有預想過有一天能夠那麼接近地去愛他,搞得這場愛情似乎也沒有貪慾。

    這是我們的因,我希望他好,只要他好我就覺得開心。這唯一的因早已預示了分離的果。

    所有劇烈的成長,都源於磨難和痛苦;所有突然的頓悟,都是傷口滾出的血珠。

    我媽教育我,人生不是什麼一生只有一場戲的大舞台,它是一個一個小舞台,鱗次櫛比,羅列緊密。一生為人,得登場無數次,退場無數次,或者是在自己的故事,或者是在別人的故事。不管是誰的故事,只要輪到你登場,就得給我登得精彩,要是輪到你退場,也得給我退得漂亮。”

    和聶亦的這段故事,也不知道算是誰的故事,但,該是我退場的時候了。

    我在沉默中走近聶亦,就像在空無一人的海底走近一叢孤獨美麗的珊瑚。聶因和簡兮都不存在。這道別儀式只有我們兩個。

    我站在他面前,我們離得很近。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離他那麼近。他低頭看我。聶亦並不是刻意少話的人,今天他卻説得很少。我們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後我突然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來吻了他的嘴角。

    我閉着眼睛,睫毛緊張得顫動,但我的嘴唇貼着他的嘴角,卻鎮定得像個老手。我腳上還帶傷,踮腳踮得不穩當。他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腰。

    這是一場道別,應該有一個離別吻。

    關於他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實現了。

    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假裝輕鬆地在他耳邊調笑:“聶博士,你看你有這麼多事,為什麼還來招惹我呢?”我又親了親他的耳朵,將這臨時起意的附加願望也實現了。我輕聲跟他説:“聶亦,各自珍重,各自幸福。”

    我有很多勇氣,但不包括那時候去看聶亦的表情。

    我説完這道別語,鬆開聶亦,轉身大步離開了那間卧室。走出套間時我還記得幫他們拉上了門。

    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讓我感激你,贈我空歡喜。”我從前疑惑,為什麼要感激贈你空歡喜的人,給了你希望卻又讓你失望,難道不是罪大惡極。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

    聶亦,我要感激你,贈我空歡喜,這些日子,每一分每一秒,我都過得非常開心,就算是在工作室裏將你忘記的那些日子,那些美麗的小情緒還是會時刻充實我的心底,讓我過得跟以前,以前的以前,以前的以前的以前,全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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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千八啊,這一更真是童叟無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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