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梵蒂岡的特倫蒂諾大街是一條典型意大利風格的街道,這裏的房屋多以淡黃色和乳白色為主,家家户户的窗前綠影婆娑,鮮花盛開。黃昏的餘暉流淌在狹長的百葉窗上,閃爍着一層淺金色的光芒,為這裏營造出了幾分慵懶閒適的意境。
在羅馬城裏,隨處都可以看到無家可歸的野貓,而這條街簡直就成了野貓們的樂園,它們大搖大擺在路人面前經過,搖着尾巴肆無忌憚地跳上了垃圾桶,用高傲又冷漠的眼神注視着這個複雜難辨的世界。
此時,卡米拉正小心翼翼地跨過了兩隻在台階上熟睡的野貓,在其中一棟淡黃色的公寓前停下了腳步。她再次看了看存在手機裏的地址,確認沒有錯之後走進了公寓,摁響了二樓最後一個房間的門鈴。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慢吞吞地過來打開了房門。出現在門後的是一張略帶憔悴的英俊面容,長及腰部的栗色頭髮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紮起來,而是很隨意地披散着,流水般滑過他的肩膀,散發着一種藝術家獨有的頹廢氣質。
卡米拉笑着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朱里奧老師,真不好意思,沒打電話我就冒冒失失地過來了。”
在看到她的剎那間,朱里奧的臉上明顯掠過了一絲訝異,“卡米拉,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卡米拉撲哧笑出了聲,“教授,你忘記了嗎?上次我們一起喝咖啡的時候,你特地把你的地址存在我的手機裏,還説有時間會請我來你家嚐嚐你的獨門咖啡。”
朱里奧哦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麼,笑着伸手攏了攏垂落在額前的髮絲,“你看我這記性,果然是年紀大了……”
“那——教授你要讓我在門口站到什麼時候?”卡米拉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請我進來坐坐嗎?”
“當然。我家裏的大門永遠為漂亮的姑娘而開。”朱里奧笑着將她請進了房間,言辭間還是不忘流露出拉丁男人的浪漫本性。
“對了,你的病好些了嗎?有沒有去醫院看看?”卡米拉將帶來的禮物——一支紅酒放在了桌子上。
朱里奧無謂地搖了搖頭,“只是胃疼的老毛病發作了,沒什麼大不了。”
“胃疼?”卡米拉一眼瞥到了他還沒有吃完的食物,“那你還吃這麼幹巴巴的麪包?這種東西只會加劇你的胃疼。”
“單身漢的生活不都是這樣嗎?能簡單就簡單。”朱里奧起身倒了一杯可樂遞給了卡米拉。接着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可樂,從旁邊的瓶子裏倒出了一把藥就着可樂吞了下去。
“如果繼續吃這些東西,我看你請的假就不止三天了。”她斜斜挑起了眉毛,“能不能把你的廚房借給我一小時?”
他彎了彎嘴角,勾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整個晚上都沒有關係。”
二十分鐘以後,卡米拉已經在廚房裏擺弄着她剛剛從樓下超市裏買來的食材了。
望着她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朱里奧只覺得眼前似乎有一剎那的恍惚,有些模模糊糊的記憶開始湧上心頭,幾乎要將她的身影和那個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有多久……沒有重温這樣的情景了?久的讓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人……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卡米拉就端上了一盆特騰騰的三文魚馬鈴薯湯。乳白色的湯汁被燉得香稠濃滑,魚肉的鮮美和土豆的質感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令人不禁食指大動。
“這看起來真不錯。”朱里奧吸了吸鼻子,毫不掩飾自己的讚美,“我還以為漂亮的女孩子都不會做菜,原來也是有例外的。”
“那是因為你接觸的漂亮女孩子還不夠多。”卡米拉大大方方地展顏一笑。
他笑了笑,嚐了一口之後倒不説話了。
“味道……怎麼樣?”她試探地問道。這道湯一向來是她的拿手菜,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他只是略帶憂慮的嘆了一口氣,隨即温柔專注地盯住了她的眼睛,“你知道嗎?這盤湯——可能會讓我愛上你。”
“這就讓我為難了。”卡米拉似乎對這樣的玩笑並不驚訝,還非常配合的作出了苦惱的表情,“今天如果你會因為一盆湯愛上我,那麼明天你就可能會因為一隻凍火腿愛上別人。那到時我該怎麼辦呢?”
朱里奧乾笑了幾聲,繼續喝起了盤子裏的湯。
“這湯……真的非常好喝。”他再次由衷的讚美了一句。
卡米拉的眼中隱隱流動着温柔之色,似乎也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之中,“你知道瑞典地處北歐,是個很冷的地方。每年冬天,那裏都被漫長的黑暗和寒冷所籠罩,所以我們大多數時間都會待在家裏。那時候媽媽就經常熬這個湯給我們喝,大家在暖暖的壁爐旁一起喝着熱湯,欣賞着窗外的雪景,那種感覺真是温暖,真令人懷念……”
聽到她説那段話時,他的動作似乎稍稍停滯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喝了幾口魚湯之後,他的胃好像的確沒有那麼難受了。原本疼痛發脹的胃部就好像被一股融融暖意輕柔包圍着,似乎也讓他隱約感覺到了她口中描述的那種温暖……
或許……這個女孩子也是特別的吧……
在經過了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之後,第二天流夏還是神色如常地去了學校。她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卡米拉,靜香自然也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卡米拉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只是以為小兩口單純鬧意見而已。
當她們和其他同學一起在工作室裏等着代課老師的到來時,出乎她們意料的是——推門而入的人居然是朱里奧教授。所有人在愣了愣之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歡呼聲。
儘管朱里奧教授嚴厲又毒舌,但他自身確實有別人無法企及的資本。即便是罵人,也讓大家被罵得服服貼貼。
畢竟,能學到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通過比較“特別”的方式。
朱里奧一走進工作室,目光就好像有意無意地尋找着什麼,直到落在了卡米拉的身上,他才重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這個微妙的細節正好被流夏看在眼裏。其實從卡米拉平時的言行中,也能察覺到她對教授那種直率的好感,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道不清説不明的曖昧。
如果這兩人能發展更進一步,也不失為件浪漫的事。但是,在自己和託託之間發生了那麼多事之後,她好像變得對某些東西容易產生懷疑了。
朱里奧教授——真的是個可靠的男人嗎?
想到這裏她又望了卡米拉一眼。讓她感到疑惑的是,卡米拉眼中的笑意在朱里奧的目光離開後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令人看不明白的古怪神色。有無奈,有矛盾,更像是有着一段無人能解讀的故事。
或許是因為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的關係,朱里奧教授這次倒沒有發飆,只是再次重申了關於Margherita大賽中的一些細節。畢竟對於羅馬美術學院來説,這也是向外界證明自己實力的一次重要機會。
流夏聽着聽着忽然感覺到有人正在注視自己,她立即抬起頭來朝着那個方向望了過去,恰好撞上了阿弗洛娜的視線。對方的眼神充滿着自信,彷彿對這次大賽已經胸有成竹。流夏也不甘示弱地回盯着她的眼睛,明明白白用自己的眼神告訴對方,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天才,就讓這次比賽決一高下。
她不會輸。一定不會輸。
因為她是那麼那麼深愛着這門美妙的藝術。
儘管生活中發生了那麼多不愉快的事,但絲毫影響不了她對於繪畫的愛與熱情。
這種愛,不同於男女之愛的愛,也不同於親人之愛的愛,它是已經超越了很多愛的愛——
那是想要拼命實現自己的夢想才會產生的愛。
放學之後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時間表,發現今晚正好有瑪格麗特的家教課。既然對方沒有打電話要求取消,那麼她就還是要照常去給伯爵小姐上課。
經歷了那件綁架事情之後,瑪格麗特對她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了,以前的不快也彷彿都隨着這件事消失,家教課也因此而變得輕鬆了許多。
三個小時的家教課很快在融洽的氣氛中結束了。流夏自然也沒有停留太久,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就準備離開這裏。不知是不是最近發生了太多事的關係,她總覺得自己身體有些疲倦,尤其是牙齒經常隱隱作痛。
當流夏走到門口時,正好看到了伯爵的銀色駛進大門。車子悄無聲息地在她的身旁停了下來,緩緩搖落的車窗下露出了一張絕色的容顏,無可挑剔的五官只能用完美兩字形容,深沉典雅的墨黑髮色更是襯得他神秘而深不可測。
“阿方索先生,你回來了?”她也停下來打了個招呼。
阿方索點了點頭,“對了流夏,你先不要回去,到我的書房來,我有點東西要交給你。”他的神情明明十分温和,卻似乎有一種暗藏的凜冽,以及絕對不允許被抗拒的強勢。
流夏似乎想説什麼,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默默轉身跟了進去。誰叫伯爵大人曾經救過她呢……
伯爵的書房佈置得整潔高雅,每一個細節都藴含着保守而優雅的貴族風格。無論是牆壁上掛着的十八世紀法式銅鏡,還是書架上擺放的大量歐洲古版書,都相當符合伯爵本人的高貴身份。要不是書桌上還有一台現代化的手提電腦,流夏幾乎有種穿越到中世紀的錯覺。
阿方索在書架上找了找,從那堆古版書裏抽出了相當厚的一本遞給了她,“這個或許對你的繪畫有幫助。”
流夏的目光掠過那封面上的字體,整顆心就撲通撲通狂跳了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居然是文藝復興時期關於繪畫藝術的古版書!
“這個……借給我?真的?不行不行!太貴重了。”她的聲音因為太過激動而變得有點走調。
“再貴重的書,如果不能讓人閲讀,無法給人知識,那麼就毫無價值。”他笑了笑,“當書籍淪為博物館裏的裝飾品時,那才是最悲哀的時刻。”
“可是……”流夏的心裏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想要閲讀這本書,但她更知道這樣借走伯爵的書是很不妥的行為。可如果就此拂了伯爵的好意,似乎也太不給對方面子了。唉,這真是讓人為難……她腦袋裏飛速轉動着,希望趕緊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忽然之間,她的眼前一亮——有了!
“阿方索先生,真的很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把這書帶回來。因為太過貴重,對我來説反而是種壓力。但是正如你所説,這些書如果不能讓人閲讀才是最悲哀的。那麼以後每次我來上課的時候,能不能允許我提前兩個小時過來,在你家裏閲讀這些書呢?”
聽她不卑不亢地説完了這些話,阿方索似乎有些許的驚訝,但很快就笑了起來,“這的確是好方法。那麼就這樣説定了,你可以隨時過來看這些書。”
他又指了指書架,“除了這個,我這裏還有許多關於繪畫的書籍,像這本應該是羅馬時期的古版書……”
流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全神貫注地開始查看那些珍貴古版書的書名目錄。
她的側面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那麼柔和,弧度優美的丹鳳眼彷彿藴含着玉石的温潤光澤,美麗到讓人無法移開視線。比薔薇還要柔嫩的嘴唇,時而微微彎起,時而輕輕抿住,在不經意間透着天真的誘惑,也在無形中挑逗着阿方索的每一根神經。
某種隱藏在他心底的慾望,就像是海底的暗影,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
就在這時,一陣悦耳的手機鈴聲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流夏趕緊拿出電話,看到來電號碼雖然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摁下了接聽鍵。
“託託……有什麼事嗎?”當聽到她嘴裏説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阿方索的眼底冷冷閃了一下。
“流夏,現在……能不能來我家?”託託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嘴裏像是含了什麼似的模糊不清。
“託託,你喝酒了?”流夏立即感覺到了他的異常。
“……你聽到我説的話沒有?流夏,我要你過來,現在……就現在!”他一反常態地提高了聲調,説話也顯得語無倫次,這樣的他和平時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這是什麼態度?流夏心裏也有點氣惱,沒好氣地回道,“託託,你喝多了。我現在過來也沒用,等你冷靜下來我再……”
沒等她把話説完,對方居然喀一聲掛斷了電話。
流夏一時懵了,拿着手機發了好一陣子呆。直到阿方索開口説話,才讓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我送你過去。”阿方索的口吻還是一貫如此,只有決定,沒有詢問。
流夏剛才雖然被氣得夠嗆,但冷靜下來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託託並不是那種沒有自控力的人,這樣喝醉酒的確是有點蹊蹺。就算是為他們之間的事所困擾,這也不像是託託會做出來的舉動。
這個傢伙……還真是叫人擔心……
“不用了,我還是自己過去好了。”她搖了搖頭。算了算了,還是過去看看他好了,不然心裏總像是被什麼堵着不舒服。
“從這裏回到市中心坐公車的話要花不少時間。”他淡淡地説了一句。
儘管不想再欠伯爵的人情,但實在又擔心託託。流夏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所糾結,很快還是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又要麻煩你了,阿方索先生。”
“那麼你去樓下等我,我去卧室拿件外套就下來。”阿方索説着就出了書房。
流夏輕輕嘆了一口氣,也趕緊下了樓。
夜空被一片濃濃的黑色所籠罩,明月繁星似乎都已迷失在了暗幕沉沉之處。從商店櫥窗裏投射出的光線和街燈的燈柱交織在一起,隱約照亮了這看起來太不真實的世界。
阿方索的車子快開到西班牙廣場附近的時候,天空忽然毫無徵兆的下起了雨。這無疑令本來就心神不寧的流夏更加不安。
雨天從來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天氣。
流夏在離託託公寓還有些距離的地方下了車,向阿方索道了謝之後就匆匆往前走去。轉過身去的她,已經無法看到對方臉上流露出的——那抹温柔中帶着冷酷的奇怪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