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織笛”謝憐人,的確很難讓人忘記。因為他雖是將近四十之人,但清秀瀟灑的風度會使人覺得他還是翩翩少年。一身白色衣服反而令他在人叢中更為特出。
但最重要是他的“鐵笛”,近十五年來若是談論起江南名家,謝憐人絕對列於前五名之內。
所以袁初覺得頭很大。何以連“江南鐵笛”謝憐人這等人物居然亦肯做私人保鏢?“暗殺道”這口飯豈不是越來越難吃麼?
不過無論如何謝憐人非死不可。否則袁初便活不成。憑良心説,“冷血”李十八比“江南鐵笛”謝憐人可怕得多。寧可跟謝磷人拼一百次命,也不願欺騙李十八一次。
秋陽失去夏天光采,而使人微感淒冷,照在無數盛開的菊花上,好像更寂寞更孤清。
白衣飄飄的謝憐人,已經在百千菊叢中漫步很久。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如果是別有情懷之人豈能不斷腸呢?
一股森冷殺氣從樹叢後透出。謝憐人惕然停步,凝眸尋思。
兩年以來太太平平,曾熙老員外禮數周到恭敬,酬金豐厚得使人不敢相信。但果然很有問題,酬勞越豐危險越大。這一股殺氣竟是平生第一次使他心膽微微怯寒的。
他輕輕嘆口氣想道:“這樣也好,橫豎十餘年來還來碰過敵手,又橫豎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我也不知道人為什麼要千方百計活下去,如果心裏很孤寂的話。”
袁初行出樹叢外,右手按住刀柄。
謝磷人的確很驚異,閒為袁初雖然只有二十左右,但那大將之風絕對假裝扮演不出。尤其那股殺氣可怕之極。
袁初道:“不必多説,咱們無仇無怨。但今日局面卻註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謝憐人道:“你講得很明白。而你的氣度鋒芒亦顯示你很夠資格。請!”
袁初一抬手掣出長刀,刀尖筆直指住對方心窩。
殺機瀰漫森寒刺骨。是生與死之無情掙扎。只為求“生存”的冷酷天性亦表露無遺。
但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袁初居然還會想起袁小華……
她不但是他的“女人”,同時亦是最佳搭擋。而袁初本以為三十招必可把她剁成三截,事實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她手中兩把鋒快短刀宛如雌虎雙爪。並且第廿五招最危急之時她忽然施展出奇異詭變手法。
袁初不但從未見過,當時甚至差點送了性命。饒是不死卻也負傷濺血。
所以男人絕對不可輕視“女人”。只要把她迫到絕境,她一定有些絕招舍你膛目結舌,一旦弄不好,你連命也保不住。
那袁小華突然飛起凌空撲落,很像飛燕投懷,但更像兇猛豹子從樹上撲下。她雙刀旋絞幻化出一片精芒光暈,令人目眩神搖瞧不準她從哪個角度攻入。
但袁初似乎還快了一線,有如勁箭疾射升空。刀光如雪與她一觸便分開,人也斜斜飛開落於兩丈外——第卅五招。
袁初禁不住嘆口氣。他雖定心狠手辣,無奈袁小華終究與別人不同。如今她雖已埋骨颯林內,但他此生能否忘記她呢?
謝憐人忽然道:“往事不堪回首,還是目前要緊。”
袁初應道:“聽説你的鐵笛不但是武林有數奇門兵歿。吹奏時也是天下一絕。可惜我是外行,不然的話我的心情真想聽一聽。”
謝憐人輕喟道:“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
他不是説話而是吟誦一首詞其中幾句。那孤寂嚮往的聲調神情,使得不甚通文墨的袁初也深感悵觸。
袁初道:“好聽得很,還有沒有?”
謝憐人的微笑好像千百年來獨自行往於荒曠山川大地。
他道:“有,還有。難道春花開落,又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袁初道:“我雖不明其意,但覺得末後兩句沒有那麼好聽。”
謝憐人道:“沉哀悲傷的氣勢果然大大弱了。你説得對。不過假如我們繼續吟詠下去,卻把生死決戰忘了豈不笑話?”
袁初道:“多謝你提醒我。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忘記。因為‘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就足以保證有餘。”
謝憐人驚訝得有一剎那失去瀟灑風度,問道:“‘冷血’李十八?他要你殺我?”
袁初道:“正是。你想想看,既然李十八叫我殺你,我敢不敢忘記呢?”
謝憐人道:“想不過真想不通。‘冷血’李十八為何要殺死我?”
袁初道:“因為你是曾老員外的保鏢。而曾老員外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殺手‘五更雞’錢通。”
謝憐人嘆氣道:“這種事誰想得到?但居然給我都趕上啦!”
袁初的長刀無聲無息由空中落下,宛如電光劃破黑夜長空。
謝憐人雖然橫笛擋住,但卻被森厲刀氣以及強大無匹的勁道震得立足不穩,在地上連滾十轉遠達丈半才躍起身。一身白衣染上斑斑泥土痕跡。
但他根木沒有時間喘息,因為袁初刀鋒已劈到胸口,刀招全無絲毫花巧,卻絕對能殺人。而且一刀就足以要命。
這一刀謝憐人仍然及時封住。但當他被刀勢震退時亦已清晰知道,一定逃不過第三刀。
“奸卑鄙惡毒的手段。”他心中怒罵。説起來袁初的確“卑鄙”“惡毒”兼而有之。因為他要謝憐人吟誦詩詞使他殺機氣勢減弱,又提起“李十八”和“五更雞”錢通使他分心。而就在此時突然出手暗算……
第三刀立刻出現由頭項劈落,宛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不可當。
武林赫赫有名的“江南鐵笛”謝憐人竟然走不上三招,由頭頂到胸膛被劈出一道深得不能再深的傷口,鮮血噴濺。把左近好多叢金黃菊花染成鮮紅一片。
袁初慢慢走出園子,他很想走得決些。但他卻仍然慢慢走。
李十八歐老大袁小華甚至謝憐人等人的面影在他眼前交錯出現。但他現在還憧憬追求甚麼?
爭強好勝金銀如山以及醇灑美人都是一場幻夢。因為他小腹的劇痛已變得麻木。“江南鐵笛”終究是武林一流高手,他絕對不會死得那麼容易,除非他決定一命換一命。
如若謝憐人有時間尋想或者有別人曉得此情此景。一定會被“一命換一命”果斷殘酷的決定所震撼。消滅別的生命以維持自己生命,自然界老早已成定律。但“一命換一命”卻令人不敢想不敢問。
秋風捲起許多黃色的落葉,一些落在謝憐人屍體。又另有一些鋪灑於袁初身上。
孤冷的無聲無息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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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的印象永遠最美麗最難忘。那怕是一枚銅錢掉落草叢中拼命找也找不到,覷看無人時候放聲大哭。這種尷尬不愉快的回憶,到長大以後仍然很美麗。
麗春蹲在井邊洗衣服,四下一些簡陋的屋子完全與記憶中一樣。七年時光不算長久,可是你去問問風塵賣笑的女人,七年簡直等如七世紀。
從前住過的“家”本來盡是辛酸往事。貧窮、飢餓、寒冷,還有上門討債可怕的臉色。
但現在這間屋用白花花銀子買回,全部屬於她自己。無數的回憶居然由醜陋可怕變成美麗可愛。尤其是屋裏那個男人,他一定還躺在牀上。她此生還是第一次碰見如此貪睡的人。他能夠日以繼夜呼呼大睡,除了吃飯起來一下,除了兩具光裸身子碰觸肉體磨擦激起情慾而有所行動之外……
可惜爹孃老早去世,享受不到她帶來的安逸日子。更可惜的是那個男人不久就會離去。他幾時走、要到何處去?不會有人知道,包括她在內。總之他一定會離開而且永不回來。
你一定認為他們正在上演悲劇——沒有任何諾言任何結局。
但麗春卻不這樣想。十幾天前在妓院,她仍然在黑社會勢力重重束縛下,不分晝夜迎送各式各樣男人(有些人實在使她內心感到作嘔,但還是要笑着逢迎)。卻忽然遇到他——額上刀疤閃光滿頰鬍鬚,一點不俊俏漂亮。
他自稱李十八,好怪的名字。但名字不要緊,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嫖客肯説出真姓名。
李十八不好看卻很可愛,身體壯健而在牀上時既温柔又有技巧。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替她贖身,帶她回襄陽原籍,給她足夠的銀子買回自幼生長的屋子。還足夠得可以不做任何事吃用幾十年。
據她所知同行姊妹從未遇到過這種客人。何況她並不漂亮,圓扁的臉龐,手腳粗糙。唯一還值一提是身體很軟滑肌肉也很有彈性。同時她學到的技巧亦可以使男人滿足。
她忽然看見他走出屋子,四下瀏望。
麗春的心往下一沉。李十八居然離開牀鋪不是好現象,他大概快要離開了!
不久李十八至她身邊蹲下來看她洗衣服。過一會才道:“想不到你會做飯會洗衣服。家事都做得挺不錯。”
麗春道:“你幾時走?”
李十八微微吃驚,沉默一會才道:“還不知道,但也差不多啦。”
麗春道:“我知道你不會回來。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路過此地,又恰好有空閒工夫。你來講幾句話好麼?”
李十八楞住緩緩把目光遙望天空,喃喃道:“表面上美麗高貴純潔的女人,只怕大多數沒有這種情懷。能夠體諒瞭解男人的女人才真正叫人難忌……”
麗春問道:“你説什麼?敢是有點餓了?”
李十八道:“我正想那位老員外,自從十天前發現‘江南鐵笛’謝憐人和袁初的屍體,他應該如何應變?會不會被我預先佈置的證據騙過,而以為只不過是偶然的意外?”
麗春瞠目道:“你究竟説什麼?我一點不懂。”
李十八道:“現在只不過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老員外應該不會被騙過,否則他就不是‘五更雞’錢通了。”
麗春忽然笑得很温柔。她確實不知道李十八説些甚麼?但她卻明白如果一個男人向你絮絮説些你不懂的話,你在他心中必定是個真正的女人——母親和妻子。
所以她微笑地傾聽,注意他嘴唇動作眼睛神情甚至他蹲着的姿勢。好可愛的男人,我願為你做牛做馬,我願為你死一百次……
李十八又道:“有一件事不但任何人想不到,連他兒子也想不到。那便是老員外的兒子根本不是他的兒子。”
麗春道:“誰的兒子不是誰的兒子?”
李十八笑一下,柔聲道:“你一定要答應我,永遠不向任何人提到李十八這個名字。就算是你的兒子也不能提到。”
麗春輕嘆一聲,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叮囑。但我們會有兒子麼?”
我們?李十八大吃一驚。
“兒子”他從不敢想,因為有兒子就有妻子,亦即是有一個“家”。這是致命之傷,不但害死自己還會害死妻兒他們。所以他從不想,亦小心翼翼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那麼我現在追求甚麼?即使找到黃杏秀,即使已有花不完的銀子,可以給她父親做聘金。但又如何呢?我能有一個“家”麼?
如果有一個家,我將來的命運大概亦像“五更雞”錢通一樣。永遠活在提心吊膽百般提防的歲月中。有何趣味?有何意義?
他深深嘆息一聲,懶懶走回屋子。
但無論如何目前對手是“五更雞”錢通,他懷疑戒備也好或者被騙過也好,十天來毫無動靜一定使他有所決定。當然最理想是他不繼續戒備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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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燈下羅帳深垂。曾希忽然坐起,身上雖無一絲半縷,卻好像一點不冷。
曾希甚至還把被子掀到一邊,於是一個女人赤裸的身子出現眼前。肌膚雪白豐乳長腿,加上眉目如畫風情醉人的臉孔。即使身為她丈夫而且結婚了五年之久,但這般可喜娘至今仍然百看不厭,更捨不得虛度春宵。
王淑嫺微微而笑,笑得嬌媚之極。暱聲道:“別這樣,連白天也脱光給你看難道還不夠?”
曾希道:“當然不夠。”
王淑嫺緩緩閉限。感覺到他的手已經出動,遍體摩擦揉。
他的貪婪熱情每次都能使她欲情沸騰。使她盡其所能迎合他,並且自己也得到極大歡樂。
不過當歡樂過後,王淑嫺卻沉默得近乎悲哀。她顯然有“失落”的憂傷。因為兩年前她很意外很偶然地得知家翁(曾老員外)竟然是“五更雞”錢通。
她的父親花盡家財(本來相當富有)務求報復妻子被姦殺之仇。最後迫不得已回到原籍襄陽,卻不料攀上這頭親家,因而又有足夠銀子繼續付出訪尋及追殺仇人的龐大費用。
但命運卻如此奇怪把她和仇人之子黏在一起。
每一次當她充瀟熱愛激情而得到興奮滿足之後,她都感到不安內疚。她應該和仇人之子繼續下去?她為何不把秘密告訴父親?
今夜曾希已是第三度燃起貪婪情慾之火。這使王淑嫺感到奇怪。曾希雖然只有廿五歲年輕力壯。但何必如此拼命?好像以後沒有機會似的。其實他還有幾十年時光,因為她父親已逝世,縱然想把秘密説出亦來不及了。他何以如此亢奮不知滿足?
直到曾希頹然乏力躺在她身上。她才道:“你一定很累了。為甚麼這樣呢?”
曾希振起精神,聲音沉重難聽,説道:“因為我們要小別一陣子。”
王淑嫺吃一驚,道:“你要出門,到那兒去?”
曾希道:“我不出門,只不過你換個房間而已。”
王淑嫺綻開一朵美麗的眩目的笑容,道:“原來如此,那也很好,我樂得趁機休息。”
曾希面上沒有一絲笑容,繃得緊緊道:“但你並非一個人睡,而且房間一定要燈燭輝煌,最要命的是你必須脱得精光。”
王淑嫺笑道:“你胡扯什麼?”
但忽然跳起,把曾希掀倒一側。她道:“你……你的話居然是真的?”
曾希垂頭喪氣地道:“當然是真的。”
王淑嫺道:“你一定發瘋神智不清。你真要你老婆脱光衣服陪人來睡覺?而且還規定燈燭輝煌?”
曾希道:“你聽我説,跟你睡覺的不是我……是老員外。”
王淑嫺整個人彈起幾乎碰穿帳頂,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如此奇怪不可思議之事必有內情,呱呱叫並無好處。
她道:“你説吧,我聽着呢。”
曾希道:“你永遠也猜不到老員外從前是幹什麼的。”
王淑嫺嘆口氣,道:“我不猜,你告訴我好嗎?”
曾希道:“二十年前他是天下最有名最厲害的‘殺手’。你知不知道殺手是甚麼?”
王淑嫺道:“反正會殺人就是了,你往下説。”
曾希道:“他當然仇人很多,雖然他早有佈置搖身一變變成襄陽仕紳。但二十年後還是被仇人找到。”
“江南鐵笛”謝憐人兩年來見過不少次面,所以曾希説出他慘死之事,王淑嫺不禁悚然亦不禁側然。
曾希又道:“老員外打從謝憐人被殺那天開始,躲到地窖至今十天之久。當然誰也休想找到他,但是他也絕對不能一輩子躲着。所以他決定反擊。他原本是天下無雙的殺手,任何暗殺技倆都瞭如指掌。所以他找出一個絕妙之計,專門對付這個當今第一流的殺手。”
王淑嫺問道:“難道他已查出那人是誰?”
曾希道:“還沒有確實證據。但細算天下當今殺手,卻也只有一個人有本事有膽子接下這件生意。這個人就是‘殺手中的殺手’李十八,外號‘冷血’。這外號來由是因為他除了殺正主之外,凡是有關的家屬親眷都殺,每條命五千兩,你不付也不行。”
王淑嫺大驚道:“那麼豈不是我們都很危險?”
曾希沉重地點點頭。看來他對本身的安危看得很重,甚至重要過美麗的妻子。
他嘆口氣然後説道:“單單躲避當然不是辦法,尤其有力量反擊的話更不划算。所以老員外要借你用一下。”
王淑嫺道:“你説清楚些怎樣借去怎樣用一下?”
曾希道:“老員外説,任何殺手打手要有行動,先得了解對方,起碼先‘點相’以免打錯殺錯人。更進一步就是查清楚對方全家人的一切包括相貌在內。‘冷血’李十八事先一定設法見過我們全家人相貌。你長得很漂亮而且青春年少,脱掉衣服當然更令任何男人無法不注意。所以假使李十八一揭開帳子,看見你的身體,跟着發現你的身份,就算是木頭人也會驚訝得楞一下。”
王淑嫺內心感到果然理由十足。任何人忽然見到媳婦在家翁的牀上,又是赤條條充滿誘惑力。你想不傻住絕對不可能。
可是她何以又隱隱感到不大對勁?照理説錢通就算近於禽獸之淫,但也不可能對媳婦有邪念啊!(但她卻沒想到反過來説,如果她不是他真的親的媳婦,便又如何?)
曾希又道:“只要李十八楞一下,老員外殺他就綽綽有餘。這是我們全家生死關頭,他想來想去只好決定這樣做。他説當然你起初心裏會不舒服,會很難過。但你既然是曾家的人,為了曾家也只好勉為其難了。”
王淑嫺只問道:“幾時開始?”
曾希道:“明天。”
每天都有明天,但明天畢竟如何?誰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