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時,晨光大照。房中空無人影,只留那盞結魄燈規規矩矩置在牀頭。
虧得牀上一頂青幕帳的提點,叫我曉得現下睡的不是夜華的牀,而是青樓中自己的牀。唔,夜華辦事果然穩重。
兩個綠油油的青衣小仙娥過來服侍我收拾。其實也沒甚可收拾的,我周身上下都很清爽,想來夜華早收拾過了。
今早我醒過來,見着這照進房中的大片晨光,這大片晨光中的滿眼油綠,心中前所未有的明白透徹,又悟了。
有一個戲文段子是這麼説的,説一個官家的小姐回鄉探親,路遇強人,要被這強人強上山頭做壓寨夫人。我其實很激賞這個強人,他一對宣花斧耍得很精彩,比那動不動就是子曰子曰的酸書生們不知強過幾重山去了。但這個官家的小姐卻貞潔,很瞧不上耍斧頭的強人,寧死不屈。但就是這麼個貞潔不屈的良家小姐,在下一個段子裏卻跟翻牆的書生鑽了芙蓉帳,有了私情。可見那些佳人小姐們也不是隨便和哪個人都能鑽芙蓉帳的。他們並不是做了這件事才茅塞頓開。在做這個事情前,想必她們已對各自的書生存了難言的心。
昨夜我同夜華做這件事,算來也是我引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後來,我也覺得情這個東西很有趣味。他抱着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圓滿。
如今看來,正同四哥所説,本上神我,跨越年齡的鴻溝,瞧上夜華了。
情這個東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虧此前我覺得四海八荒沒一個準婚配的女神仙能夠得上做夜華的側妃。
既然我同夜華兩情相悦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預備用完早膳後,趁着去扶英殿點結魄燈前,到夜華殿中瞧瞧他,順便同他提一提,他願意不願意為了我,做個繼任時不能立天后的天君。
唔,我覺得他自然該是願意的。
我春風得意地用過早膳,春風得意地路過扶英殿,春風得意地一路來到夜華的寢殿。
大約泰及否來,我吃了個閉門羹。守在殿前的兩個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迴天宮了。”
夜華當太子當得不易,每日都有諸多文書待批。他這麼匆匆地來西海一趟,又匆匆地回去,大約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體諒他是個稱職的太子,與那兩個小仙娥道了聲謝,頹廢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術使疊雍睡着後,我謹慎地點燃結魄燈。
結魄燈在疊雍牀頭燃了三日,我在疊雍牀頭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着些僕婢來殿門前探頭探腦一番,生怕我將他這兒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攔在門口的幾個水君心腹擋了回去。
殿中一眾的小仙娥也是如臨大敵,平日裏據説都是爭着搶着服侍疊雍,此番卻沒一個敢近牀頭三尺,連走個路都是輕手輕腳,生怕動靜一大就把結魄燈上的火苗子驚熄了。
坐在牀邊上看疊雍睡覺確實沒什麼趣味,那結魄燈燃出的一些氣澤令我極恍惚,便令候在一側的小仙娥端了些堅果過來,剝剝核桃瓜子,穩穩心神。
三日守下來,疊雍牀前積了不少瓜子殼,我也熬得一雙眼通紅,且因一直盯着結魄燈,一閉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動的火苗。
疊雍睡的這三日,睡得神清氣爽,醒來後精神頭十足。他自覺六百多年來精神頭從未像今日這般足過,激動不能自已,吵着要去西海上頭遊一遊,見一見久違了六百多年沒再見過的景緻。幸而他還通幾分人情,曉得我這三天受苦了,沒拉着我一同去。
墨淵的魂算是結好了,接下來便該籌備籌備去東海的瀛洲取神芝草。別的倒沒什麼可籌備的,體力卻實在需積攢些。我一路回到青樓,囑咐小仙娥們緊閉大門,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撲到牀榻上便開始大睡。
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後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見見西海水君,向他告一個假,甫打開房門,兩個跪在門前的仙娥卻將我嚇了一跳。這兩個仙娥看來跪了不少時辰,見着出門的我,面上雖待著,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顏上神已在底下大廳裏候了仙君整整兩日。”
我一愣。
近日我是個香餑餑,誰都來找我。四哥夜華西海水君連同西海水君的那位夫人都暫不用説,光是折顏,連着這一次,已是兩次來找我了。卻不知他這次找我,又是為的甚。
我走在前頭,兩個小仙娥爬起來踉踉蹌蹌跟在後頭。
我拐下樓梯,折顏正抬頭往這邊望。見着我笑了笑,招手道:“過來坐。”
我蹭過去坐了,順便打發跟着的幾個仙娥都出去撥草,從桌上摸了個茶杯起來,倒了半杯水潤嗓子。
他從頭到腳掃我一遍,道:“瞧你這個情形,墨淵的魂想是修繕好了。前日我煉成功一顆丹藥,特地給你帶過來,興許你用得着。”
話罷將一顆瑩白的仙丹放在我的手中。
我將這顆仙丹拿到鼻頭聞了一聞,它隱隱地竟飄着兩絲神芝草的芳香。
我目瞪口呆:“這這這,這顆丹藥是折了你的修為來煉的?你,你曉得我想渡修為給墨淵?”又左右將他瞅瞅:“你去瀛洲取神芝草竟沒被那四凶獸傷着?”
他掩着袖子咳了兩聲,道:“哦?你竟想着要渡自身的修為給墨淵?這個我卻沒想到,當年你獨自封印擎蒼時,周身的仙力已折了好些,幸好我提早做成功這顆丹藥,你若再渡些仙力給墨淵,剩下那一丁點兒修為怕太對不起上神這個名號了。”轉了轉手中的茶杯又道:“父神當初將我養大,這一份養育之恩無以為報,他留下的一雙孩子,小的沒了,大的既還在,我能幫便幫一點。”
他這話説得輕描淡寫,話裏頭含的情誼卻深重。我眼眶子潤了一潤,收起丹藥朝他道了聲謝。
他應承了這聲謝,卻沒説什麼,只嘆了口氣。
我捧着丹藥默在一旁。
他抬起眼皮來覷了覷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終堆出笑來,道:“我也該走了,你找一天疊雍精神頭好的時候給他服了。他那身子骨服這個丹也不曉得受不受得起,你還是在一旁多照看些。”
我點頭稱是,目送他出了大廳。
疊雍近來的精神頭無一日不好,西海水君的夫人很開心,西海水君也很開心,於是整個西海上下都開心。但疊雍的身子骨天生不大強壯,服下這顆凝聚了折顏上萬年修為的十全大補丹,定要被補得月餘下不了牀。本着一顆慈悲的菩薩心,我決定讓疊雍在下不了牀之前先多蹦躂幾天。在他四處蹦躂的這幾天裏,四哥的酒肉朋友蘇陌葉邀我喝了幾場酒。
疊雍逍遙了半月,半月後,我親自服侍他吞下了折顏送來的丹藥。疊雍身子骨雖不濟,卻也不至於像我和折顏估摸的那麼不濟。吞下這丹藥後,不過在牀上暈乎了七天。
自他暈在牀上以後,這七天裏頭,他孃親日日坐在他的牀頭以淚洗面。雖然我也保證過他這症狀不過是補過頭了,稍稍有些受不住。但他孃親望着我的一張臉仍舊飽含憤怒。
她那一張臉我瞧不見也就算了,但她因太着緊自己的兒子,害怕昏睡的疊雍一時出了什麼岔子找不着我,便央着西海水君來託我隨着她一起日日守在疊雍的牀榻跟前。我不好拂西海水君的面子,只得僵着臉應了。她日日坐在牀頭悲她的兒子,我剝個核桃也能叫她無限憂傷地瞪半日,剝了兩三回之後,便不再剝了,日子過得很淒涼。
第七天夜裏,補過頭的疊雍總算順過氣,醒了。此時房中只有我一人。他孃親前一刻本還守着他的,可因守了他七天見他仍沒醒過來,又不好實實在在遷怒於我,一時悲得岔了氣,也暈了,方才正被西海水君抬了出去。
我湊過去,打算瞧瞧那顆丹藥被他吸收得怎麼樣了。將將湊到牀沿上,手卻被他一把握住。他神色複雜,望着我道:“我睡的這幾天,你一直在我旁邊守着?”
他這話説得很是,我點了點頭道:“你可還有哪裏覺得不大好?”
他卻沒答我,只皺了皺眉道:“我聽説你是個斷袖?”
東海水君不錯,很不錯,這個八卦竟然已經傳到西海了。
但這種事向來越描越黑,我不變應萬變,抽出手來從容答道:“我聽説殿下你也是個斷袖。”
他眉毛擰成一條,道:“不錯,我雖是個斷袖,但愛的並不是你這種模樣的。”
我探手過去替他診脈,敷衍道:“哦,你這模樣生得文弱,是不該愛我這個模樣的,要愛也是該愛夜華君那個模樣的。”
我認識的男神仙裏頭,就屬夜華長得最好,雖同墨淵差不離的面相,但因面上總是冷冷的,顯得十分硬派。疊雍生得文氣,又性喜傷春悲秋,我便估摸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個比較柔弱的定位,即便喜歡男子,也喜歡硬派些的男子,是以才有嘴上的那一句敷衍。我不過隨口的一説,他一張臉卻瞬時通紅,慌忙將眼睛瞥向一旁。
我心中咯噔一聲,顫抖着手捏着他脈搏道:“你,你思慕的真是夜華君?”
他轉頭過來為難道:“這件事實在不能勉強,仙君你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我很感激你。若不是殿中的侍女們同我説,我其實也沒察覺你的心意。我沒察覺你的心意之前,對你的殷勤照看十分心安理得,還因,還因你同君上的那個傳聞,在心頭存了些對你的疙瘩。不想造化弄人,如今卻叫我曉得了你真正的心意。我曉得了你這個心意,終歸又不能回應你,叫我覺得很傷感,也覺得對你不起。”頓了頓,又無限憂愁地唏噓道:“這樣的事,我只在很久以前從蘇陌葉帶給我的戲文裏看過,卻沒想到戲文中的故事倒讓我們應了。”感嘆一番,再道:“仙君同君上的那一段,都是真的?君上他,他不抗拒斷袖,是麼?”
我愣了半天的神,才從疊雍描述的這段三角斷袖情中回魂。抽了抽嘴角,咬着牙笑道:“他抗拒,我用盡了手段,他還是抗拒,所以我才轉而求其次,把念想轉到殿下你身上來的。”
他一張通紅的臉一點一點白了。
我向來曉得夜華那張臉惹桃花,只是沒想到除了惹女桃花,偶爾還能惹惹男桃花。四哥説得不錯,如今這個年頭,實在是個令人痛心疾首的年頭。唔,往後還是不要再讓夜華來西海得好。
疊雍的脈很穩,氣澤很平和。
但為了把穩,我覺得還是得再使個追魂術探查探查他體內折顏的仙氣是否如了我的願,在好好地護養着墨淵的魂。
疊雍上回吃了悶虧,卻絲毫沒學得精明些,又栽在我的手刀上。因是第二次對着他使追魂術,我一路沒什麼阻礙便入得了他的元神。這一回我沒靠着大聖佛音的指引,一路順風順水地尋到了墨淵。
上回見着他時,只一縷微弱的仙氣護養着他。此番護養他的那片仙氣卻十分龐大洶湧,我根本無法近他的身。這樣強大的仙力,非幾萬年精深的修為不能煉成。看來墨淵的醒轉,已是指日可待。
可,可護養着墨淵的這片氣澤卻並不是折顏的。這樣洶湧又沉靜,內斂又磅礴的氣澤……我心中一片冰涼,終於明白折顏送丹藥過來時的欲言又止,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去瀛洲取了神芝草,身上卻沒半點的傷痕。不過因他從未去過瀛洲,從未招惹過那守仙草的兇獸罷了。他雖一向不大正經,卻從不説謊,從不佔人的便宜。他那時大約想同我説,這丹藥其實是夜華煉的。那為什麼他要瞞住我,難不成,難不成……
我強穩住心志退出疊雍的元神,跌跌撞撞撲到旁的桌案上倒了杯茶水,水還沒灌下去卻吐出來兩口血。方才神識波動得狠了。
心中一陣突突地跳,我腿一軟靠着桌腳跪倒下來,帶着茶盞碎了一地,疊雍揉着腦袋從牀榻上坐起來,一呆,道:“你怎麼了?”
我勉強笑了笑,撐着桌子爬起來:“殿下的病已大好,無須小仙再調養了,勞煩殿下同水君説一聲,小仙有些急事,須先回桃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