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暈了一暈,這姑娘二字生生叫出我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卻恍若未覺。
我重重撫額:“老身不偏不倚,正長了夜華君九萬歲,夜華君還是依照輩份,喚老身一聲姑姑罷。”
他似笑非笑:“阿離喚你孃親,我卻要喚你姑姑,嗯,淺淺,這是什麼道理?”
聽着那淺淺二字,我又暈了一暈。
少辛看着我們默不作聲。
這場景無端就生出幾絲尷尬來。尷尬這情緒已逾萬年未曾造訪我,眼下卻又能親自體驗,倒有些不合時宜地令人感動莫名。
我嘆了口氣轉移話題:“你同我説道理,那你們躲在那珊瑚樹後聽了這許久的牆根,倒又是什麼道理?”
大的那個一派自在毫無反應,小的這個卻急忙從我膝蓋上滑下來,着急地指着珊瑚樹後掩映的那條小路辯解:“我和父君可沒故意要偷聽,父君説孃親你在追我們,於是才從那邊路上折回來。走近了看到這位夫人和孃親在説話,我們就只好迴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孃親你來追我們,是因為捨不得阿離,要跟阿離和父君一起迴天宮的吧?”
我覺得他這推論太過離譜,正要搖頭,那身為父君的卻斬釘截鐵點頭:“對,孃親她的確是捨不得阿離。”
小糯米糰子歡呼一聲,樂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閃忽閃:“孃親,那我們什麼時候迴天宮。”
夜華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糰子再歡呼一聲,繼續樂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閃得更厲害:“孃親,就要回家了,你這麼久沒有回家,感覺會不會很興奮?”
這次夜華倒沒有接話。
我聽見自己呵呵乾笑了兩聲,道:“很興奮。”
我始終沒有機會解釋清楚,方才我趕着追過來,只是想讓他們順便把我帶出這鬼園子。不過眼下這境況,雖亂七八糟,倒也殊途同歸。
自夜華出現後,少辛便一直安靜地跪伏在地上。偶爾望向夜華的目光中,卻有幾分憤憤不平。
當年桑籍若不退婚,如今的天君太子,便萬萬不會輪上夜華。可因果因果,桑籍種了那樣的因,便必也得遭那樣的果。我不過火上澆點菜花油,在他那大果上,平添幾分不痛不癢的怒氣而已,已算是修養良好了。
臨走時,我將破雲扇重新放回了少辛手中,對她道:“我只給你一個願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討什麼,想好了便來青丘找我罷,有了這扇子,此次,迷谷他們便再也不會攔你了。”
小糯米糰子戀戀不捨地看着那把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腦袋:“還是個小孩子,要什麼殺傷性武器。”隨手從袖袋裏掏出塊糖來,堵了他的嘴巴。
夜華着實方向感良好,令我十分驚喜。
到得花園口子上,我暗暗思忖着,和夜華一同出現在這東海的宴會上,究竟算不得多明智,於是抬了袖子要告別。小糯米糰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我頗為難,只得違心安撫:“現下確實有些瑣事需了,明日便一定來與你們會合。”
小糯米糰子倒也頗懂些道理,雖仍是不悦,卻只扁了扁嘴,便來與我拉鈎。
夜華在一旁笑道:“淺淺莫不是害怕與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會惹出什麼閒言碎語來?”
我牙酸了一酸,呵呵賠笑道:“夜華君多慮了。”
他笑得益發深,這形貌倒很有幾分當年墨淵的風姿。
我被那笑紋照得恍了好一會兒神,反應回來時他正拉了我的手,輕輕道:“原來淺淺也知道,你我早有婚約,倒的確是不用避什麼嫌的。”
他一雙手長得漂亮修長,似不經意籠了我的左手,神情悠閒,舉止倜儻。如今他這形容神態,與那來挑我白綾的冷漠神君,簡直不似同一個人。
我心中五味雜陳,料想如今這世道,有婚約的男女青年大抵都如此互相調戲。奈何本上神的情況卻着實特殊。雖也做得來這些風流態,但一想到我在這世上活了九萬年,他才剛打孃胎裏踱出來,便硬生生覺得,與他做親密狀,實是我在犯罪。可貿貿然抽出手來又顯得我風範不夠大度。思考再三,我抬高右手去觸他的發,情深意重地感嘆:“當年我與你二叔訂婚時,你還尚未出世,轉眼間,也長得這般大了,真是白駒過隙,滄海桑田,歲月這東西,着實不饒人啊。”
他愣了愣,我順勢將兩隻手都收回來,與他再點了一回頭,就此抽身走開。
豈料生活處處有驚喜,我這廂不過走了三步路,方才大殿裏那驚鴻一暼的東海水君,便堪堪從天而降,似一棵紫紅紫紅的木樁子,直楞楞插到我跟前來,三呼留步。
他這三聲留步實在喊得毫無道理,唯一的那條路如今正被他堵了個嚴實,莫説本上神現下是化了人形,就算化個水蚊子,也很難得擠過去。
我後退兩步,由衷讚歎:“水君好身法,再多兩步,老身就被你砸死了。”
他一張國字臉漲得珊瑚也似,拜了一拜夜華,又恭順地問候了兩句小糯米糰子,才側過身來看我。面露風霜,一雙虎目幾欲含淚:“不知本君何處得罪了這位仙僚,竟要仙僚在本君大喜之日,拿本君的園子出氣。”
我頓時汗顏,原是東窗事發。
夜華在一旁涼涼地瞅着,時不時伸手順順小糯米糰子油光水滑的長頭髮。
其實,充其量我只能算作個幫兇,可小糯米糰子叫我一聲後孃,我總不能將他供出來一同連座。這啞巴虧,便也只能自己吃了。然我實在好奇,他到底是怎麼發現這園子的設計風格是被我顛覆了的,忍了半天沒忍住,到底問了出來。
東海水君卻氣得吹鬍子瞪眼,指着我渾身亂顫了好一會兒,方平靜下來:“你你你,你還要抵賴,我園中的珊瑚精親眼所見,方才那大風是一綠衣小仙所為,這豈是你想賴就賴得了的。”
我低頭打量了一回自己身上青色的長衣,再抬頭打量一回夜華手下那隻墨綠色的糯米糰子。頓時恍然。東海水君對那珊瑚精口中的小仙二字,怕是在理解上,生了點歧義。這廂指的是形貌,那廂卻理解成了階品。小糯米糰子是夜華長子,天君重孫,品階自是不低。而我此番着的這身行頭,卻委實看不出來是個上神。東海水君要指鹿為馬,要草菅人命,皆是情有可原。
這事原是我的錯。東海水君難得生個兒子,開堂滿月宴,我雖是他紅紙黑字遞了名帖真心實意請來的客人,可也實實在在觸了人家黴頭。他認定了我要抵賴,我卻從未想過抵賴,然不知者不罪,我自是不與他一般見識。
東海水君已是毫無耐性,目眥欲裂。
我認真回憶了一番紅狐狸鳳九每次開罪我之後是怎麼做小伏低的,依樣畫葫蘆,垂首斂目道:“水君説得極是。小仙常年守在十里桃林,此番頭次出來,便闖下這樣的禍事,敗了水君的興致,也失了折顏上神的臉面,小仙羞愧不已,還請水君重重責罰。”
夜華輕飄飄瞟了我一眼,一雙眸子瀲灩晴光。
我以為既然註定是要丟臉,丟折顏的臉固然是比丟阿爹阿孃的臉要好得多。
當年我與四哥年幼不曉事,雙雙在外胡混時,皆打的折顏的名號。惹出再混帳的事,折顏也不過微微一笑,倘若是落在阿爹身上,卻定是要扒掉我們的狐狸皮的。
東海水君呆呆望着我:“十里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氣凝神,神情肅穆,竟還避了折顏的諱。於是我覺得,這闊額方臉的水君,乃是一個老實人。
老實人都是些寶貝。我從袖袋裏取出那顆南瓜大小的夜明珠,並事先罐好的一壺陳釀交到他手中,語重心長嘆道:“水君可是不信?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確確幾萬年都不曾與各位仙家有過應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上神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因之前接了水君的帖子,不願失信於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來東海。此為拾月珠,乃是白淺上神的賀禮,此為我家君上親手護養的桃花釀,君上囑我以此聊表恭賀之意。卻不料此番小仙竟闖下如此大禍,實是,實是……”
我正欲潸然淚下,眼淚還沒擠到眼眶子來,那廂東海水君已是手忙腳亂地勸慰開來:“仙使遠道而來,未曾相迎卻是小神的過失,左右不過一個園子,如此倒還亮堂些,仙使便隨小神去前殿,也吃一杯酒罷。”
我自是百般推託,他自是千般盛情。
夜華過來,極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過吃一杯酒,仙使實在客套得緊。”
我出了一腦門的汗,指着被夜華緊握的右手對東海水君道:“其實,小仙乃是男扮女裝。”
東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訥訥道:“實是斷袖情深。”
原以為説是男子與男子便可避嫌,卻不想如今的神仙們皆見多識廣,本上神此番,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