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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二)

    這兩日,我已經不再日夜顛倒,學會了靠耳朵捕捉蛛絲馬跡,辨別時辰。

    午膳用過之後,奈奈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頒了旨,要將,要將素錦天妃賜給,賜給太子殿下。”

    我笑笑,夜華被封做太子已經有一段時日了,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可素錦終究還是做不了夜華的正妻。我近來聽説,天君當年與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有過約定,繼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兒白淺為後。

    肚子卻突然開始劇烈疼痛。

    奈奈一疊聲地叫喊:“娘娘,你怎麼了?”

    我抬頭向她那個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過程中,我暈過去又疼醒來。素錦換眼時,夜華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時候,我的身邊只有奈奈作陪。我剋制着自己不去叫夜華的名字。

    已經夠悲慘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慘。

    奈奈哭着説:“娘娘,你放開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我已經痛苦得説不出話來,只好與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哭得更加厲害。

    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夜華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醒來的時候他握着我的手,一雙手冰涼冰涼。

    他把孩子抱過來,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臉,長得很像你。”

    我沒有動。我喜歡這個孩子,可我沒有辦法帶着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我必須得拋棄他。

    既然這樣,就最好不要去摸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讓自己對他產生更深的感情。

    夜華在我的身邊坐了很久,一直沒有説話。

    夜華走後,我將奈奈叫到面前來,告訴他,我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離,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夜華天天來看我,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我以前話很多,但近來實在是沒興趣説什麼,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兩人一起沉默。

    他沒有和我説起他和素錦的婚事,奈奈也沒有。

    三月後,我身體大好。他拿來很多衣料,問我喜歡哪一種,要為我做嫁衣。

    他説:“素素,我早説過,要和你成親。”

    我當然知道,他只是可憐我。覺得我一個凡人,又沒了眼睛,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時,也十分讓人憐憫。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這九重天上,再也沒有任何可讓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着我散步,我們一次又一次重複洗梧宮到誅仙台的路線。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訴她,我喜歡聞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

    半個月過去,我已經能憑着自己的感覺暢通無阻來往洗梧宮和誅仙台之間。

    騙過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誅仙台上,我覺得心像風一樣輕。阿離有奈奈照顧,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訴夜華一次,我沒有推過素錦,不管他相信,還是不相信。

    在俊疾山上,夜華曾經給過我一面漂亮的銅鏡。那時,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個人孤單,他便從袖袋裏取出了這樣一個寶貝,告訴我,無論他在哪裏,只要我對着鏡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聽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説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九重天上,我仍然要將這鏡子帶在身邊,大概因為這是夜華送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我將鏡子拿出來。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已經有些生澀。我説:“夜華。”

    頓了很久,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素素?”

    我忘了他並不在我身邊,只是緩緩點了下頭,很艱難地再次開口道:“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處找我。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幫我照顧好阿離。我以前一直夢想着有一天能牽着他的手陪他一邊看星星月亮雲海陽光,一邊給他講我們俊疾山上的故事的,現下怕是不能了。”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告訴他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凡人,天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訣別話,一瞬間卻突然想要落淚,我連忙抬起頭看天,卻又突然想起,早就沒了眼睛,淚水又從何而來呢?

    夜華的聲音似乎有些壓抑:“你,你在哪裏?”

    “誅仙台,”我説,“素錦天妃告訴我,跳下誅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現在已經習慣看不到東西了,俊疾山是我的家鄉,周圍都很熟悉,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斷我的話:“素素,你站在那裏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再一次向他辯解,那時素錦並不是我推下的,他終歸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經無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説:“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罷。”

    銅鏡從手中跌落,匡當一聲,隱沒了夜華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許跳……”

    我翻身躍下誅仙台。夜華,我對你再沒什麼要求了,真好。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誅仙台誅仙,只是誅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誅仙台,卻是灰飛煙滅。

    那時候,我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個凡人。

    誅仙台下的戾氣將我傷得體無完膚,卻也正是因為那可敵千千萬萬絕世神兵的戾氣,劈開了我額間的封印。我從未料到額間那顆硃砂痣竟是兩百年前,鬼君擎蒼破出東皇鍾時,為了將他重新鎖回去,與他大戰一場被他種下的封印。它斂了我的容貌記憶和周身仙氣,將我化作了個凡人。

    前塵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訴自己:“白淺,你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不歷這一番天劫,你又怎麼飛昇得了上神。”

    所以,這須臾幾十年的愛恨恩怨,不過一場天劫。

    我昏倒在東海之東折顏上神的十里桃花林裏,他將我救醒來大是感嘆:“你阿爹阿孃並幾個哥哥發了瘋似地尋你,我也是急得這麼兩百多年來沒有睡個安穩覺,你這眼睛,你這滿身的傷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一場劫數吧。

    我笑着對摺顏説:“我記得你這裏有一種藥,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記的事情忘記得乾乾淨淨?”

    折顏挑起眉頭來:“看來你這幾十年,過得很是傷情。”

    眼前這熱氣滾滾的湯藥味道極是氤氲。

    這世間再沒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過是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麼女白淺上神做的一場夢,帶着無盡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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