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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立刻披上外套,何綽勉訝異地問:“你去何處?”

    “我有急事告假半天。”

    “我們與奇雲琪連公司有約!”

    “什麼時候?”

    “小姐,現在!人已經在會議室。”

    寧波不得不留下來。

    她總算明白什麼叫作如坐針毯。

    會議室那個洋人只見副總經理是個妙齡女子,心不在焉,大眼睛有點鈍,可是因此更加像天真的鹿眼,她對合同細節沒有太多異議,很快談攏,他覺得訝異了,這都會里掌權的女子多的是,大多咄咄逼人,精明厲害,很少有這麼美麗恍惚的副總經理。

    他對她頻加註意,呵她嘴上胭脂褪了顏色,只餘淡淡粉紅印子,原本是否玫瑰紫?忽然之間他臉紅了,他居然魂不守舍。

    連忙低下頭,卻又看到她精緻的足踝,她穿着灰紫色鯨皮半跟鞋,淡灰色絲襪,襪子鈎了絲,細細一條,露出肉色,一直通往裙子底下,他不敢再看,側頭,咳嗽。

    何綽勉先不耐煩,幾次三番重複規則,那洋人唯唯諾諾,只會應允。

    辦公室助理送茶進來,他伸手推跌,匆忙間只得取出手帕去印,手足無措,不能自己。

    合同談畢,他輕輕對寧波説:“我叫約翰拉脱摩。”

    何綽勉這才明白此君為何雞手鴨腳,話不對題,原來已經神魂顛倒,不禁心中有氣,奈何過門都是人客,不想得罪,只得札貌地送客。

    寧波這時抓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小何問:“什麼事急成那樣子?”

    “正印,”壓力太大,非説出來不可,“正印懷孕。”

    何綽勉一聽,嚇一跳,早知不問也罷。

    這時秘書進來問:“這方聖羅蘭手帕屬於誰?”

    寧波順口答:“是客人的,洗乾淨熨好送回去。”

    她到接待處叫車,恰巧司機都不在。

    寧波急急到街口找計程車,半晌不得要領,一輛空車也沒有,剛想回廠,有一輛黑色房車停在她跟前。

    有人按下車窗,“江小姐,容我載你一程。”

    寧波一看,正是那約翰拉脱摩,便頷首上車。

    見司機是華人,寧波直接把地址告訴他。

    拉脱摩想問:是否與我到香格里拉去?又覺太過輕率幼稚,難以啓齒。

    金髮藍眼的他前來公幹已有三數天,見了東方女子,總忍不住十分俏皮,適可而止地調笑數句。

    可是江寧波小姐卻叫他難以施展看家本領。

    半晌他才問:“寧波,好像是一個地名?”

    寧波哪裏耐煩和他解釋她芳名的來龍去脈,不置可否地微微笑,彷彿聽覺有毛病。

    拉脱摩不敢造次,閉上尊嘴。

    在剩餘的二十分鐘裏他都沒有再説話。

    寧波的天然捲髮近臉處總有點毛毛的松出來不受控制,其餘較長部分則整齊地結在腦後扮得老氣一點。

    拉脱摩不知多想伸出手去觸摸一下那碎髮,他緊緊握住拳頭,生怕兩隻手不受控制,變成襲擊女性的怪手。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蹟感覺,他在心底呼叫,這是怎麼一回事?

    目的地終於到了,寧波向拉脱摩道謝,翩然離去。

    一邊咕噥:寧波是否地名,不是茉莉香片,不,是蝦餃燒賣,來來來,你好嗎?我教你用筷子

    下了班再和洋人打交道真會瘋掉。

    她一徑上正印的寫字樓。

    正印愕然,“你怎麼來了?”

    “你還在上班?”

    “公歸公,私歸私。”

    “你真輕鬆!”

    正印微微笑,“如果現在就覺得驚慌莫名,如何熬下去完成大止?”

    寧波壓低聲音,“告半天假,我們回家説話。”

    “小姐,”正印拒絕,“這裏可不是家庭式作業,隨便可開小差,六點鐘我來找你。”

    寧波只得訕訕地退下。

    正印諷刺她呢!也是事實,她在邵氏製衣像山寨王一樣,自出自入,統共不用向任何人報到,已成習慣,早受寵壞,恐怕不能到別的地方工作了。

    她沒想到拉脱摩還在門外等她。

    他搶先説:“我怕你叫不到車子。”

    寧波此刻已經鎮定下來,微笑看着他,“你有事商談該找何先生。”

    “寧波,我想我們或者有時間喝杯咖啡。”

    寧波想説,她從不陪酒陪飯,或是咖啡與茶,可是隨即想到,正印已經要做媽媽了,她這個姐姐,還堅持三原則有個鬼用。

    她轉變主意,蒼茫下海,“好,”慷慨就義的樣子,“你帶路。”差點眼眶都紅了。

    這一切都叫拉脱摩迷惑。

    不過他也是老手,立刻把這心事重重的標緻女郎領到酒店的咖啡室,以便先喝咖啡,再吃晚飯。

    寧波坐下來就説:“巧克力冰淇淋蘇打,龍蝦湯,軟芝士蛋糕,一杯白蘭地。”

    拉脱摩目定口呆,這幾樣東西可以合在一起吃嗎?

    只見寧波先把白蘭地一飲而盡,臉色漸漸紅潤,嘆息一聲,繼續舉案大嚼。

    拉脱摩輕輕説:“我查過了,寧波是平靜的波浪之意,你姓江,意含一生無風無浪舒服寧靜,是好祝兆。”

    寧波抬起頭笑一笑,“謝謝。”

    “我今年三十一步,結過一次婚,已經離異,沒有孩子,出身良好,無毒癮無犯罪記錄,波士頓大學畢業,現住紐約長島。”

    寧波點點頭。

    他為什麼把身世告訴她?

    “寧波,你會嫁給我嗎?”

    寧波嘴裏都是芝士蛋糕,聞言兩腮鼓鼓地看着那洋人,半晌才把食物咽入,“不。”

    “我是真心的。”

    “不。”

    “你不信一見鍾情?”

    “它沒發生在我身上。”

    “我也沒想過這種事會降臨到理智型的我身上。”

    寧波輕輕説:“是這個都會的人與事叫你迷惑了,回家,好好睡一覺,你準備忘記此事。”

    沒想到拉脱摩也笑了,她誤以力他是鄉下小子,一出城,便嚇走了三魂七魄。

    只聽得寧波又説:“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

    拉脱摩有點意外,“何先生沒提及過?”他倒是伶俐得很。

    “何某隻是我的工作拍檔。”

    拉脱摩微笑。

    寧波站起採,“我有事,要回家了。”

    “我不會放你走。”

    寧波詫異地問:“你打算怎麼樣?”

    那外國人一時答不上來。

    寧波替他整一整領帶,“傻子,明天你就將此事擱腦後了。”

    “不,我不會。”

    寧波又笑,“那麼,你大可離多別井,放棄優差在這陌生的城市裏從頭開始,克服生活,陪伴我左右。”

    噫,原來這目光悽迷的漂亮女子一點都不糊塗,説話一針見血,分析事理無比清晰。

    “來,送我回家。”

    拉脱摩低下頭,“你不會訕笑我吧?”

    “我不是那樣的人,”寧波笑笑,“有機會我們都會娛樂一下自己,墮入愛河,有些人在三兩載後恍然大悟,跳出愛網,有些人樂而忘返,更有些人一下子清醒了。”

    拉脱摩利用一箇中午,戀愛了幾小時。

    寧波安慰他:“我十分明白這種心情。”

    拉脱摩説:“事情還沒有完結呢!”

    “當然不,”寧波成全他,“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拉脱摩莞爾,“寧波,我愛你。”

    這上下的愛與前兩個鐘的愛已經截然不同,寧波放心了。

    她這時才看清楚了他,不能因為他愛她就看低他,拉脱摩英俊爽朗,最漂亮的是一頭蜜糖金棕色頭髮,一雙手強壯有力,擁抱起女性來一定具保護力,剛才如果沒有説不,此刻已可私奔到系裏島或是類似的地方去,反正在今時今日,衝動的婚姻與周詳的婚姻同樣只能維持兩三載。

    寧波輕輕握住他的手,拉脱摩有點意外,十分喜悦。

    然後他倆友誼地道別。

    正印在家已經等了半小時。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家多麼冷清,一點人聲都沒有,傭人老是睡午覺。”

    寧波咳嗽一聲,“你肯搬回來嗎?”

    正印吐吐舌頭,“我才不幹。”

    “回孃家也好,帝着孩子,互相有照顧,我親手替你挑一個保姆。”

    正印有點訝異,“你不排斥這個孩子?”

    “笑話,什麼人會遷怒一個嬰兒?”

    正印開杯地笑,“謝謝,謝謝,寧波,我正需要你支持。”

    “是嗎?我還以為你打算獨力應付千軍萬馬。”

    正印嫣然一笑,“需要嗎?我有嫁妝,我自生自養,管別人什麼事。”

    “有錢女至多特權。”

    正印微笑,嘴角卻有點落寞,過一刻問:“你不問我孩子父親是誰?”

    “我想是誰沒有什麼分別,是邵正印的嬰兒,就是我的外甥。”

    “寧波,你永遠感人肺腑。”

    她倆緊緊擁抱。

    “現在,讓我們談談細節問題。”

    “請説。”

    “你打算繼續工作?”

    “我剛升了級,這是我的事業,我不準備放棄。”

    “公司人事部怎麼説?”

    “沒問題,照樣提供產假。”

    寧波這時覺得正印的勇氣可嘉,非比尋常,可是,這是一種沒有必要的愚勇。

    “或許,可是告假半年。”

    “那多悶,別替我擔心,我會把他人奇異的目光當作娛樂。”

    “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打算什麼時候把真相告訴你母親?”

    這時候,有人啪一聲開亮了客廳中的水晶燈,大放光華,寧波與正印轉過頭去,發覺方景美女士站在門口。

    她説:“我都聽見了。”

    “母親。”正印站起來了。

    方女士嘆口氣,“對於女兒,我一直教一直引導,不住忠告,可是她從不加以理會,最終走她選擇的道路,我當然失望,可是也不得不尊重她的意願,默默支持她,女兒,過來。”

    母女緊緊擁抱。

    寧波不由得鼓掌。

    她取過外套,她也得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了。

    方景惠老師正好在招呼一班學生,在座還有幾位家長,對老師均十分恭敬,方老師理所當然享受這等待遇,寧波甚覺安慰,工作雖然辛勞,最後卻往往帶來最大的榮譽與滿足,這是一生躲懶逃避的人無法享受的成果。

    寧波坐一會就離開。

    前些財候遇見父親,論調仍然與二十年前差不多,他説:“一本雜誌做了個調查,問十二至十六步少年閒時做何消遣,竟有百分之十五答睡覺!還有人説玩電子遊戲機,看電視、去演唱會、閲漫畫。唉!太不長進了,世風日下。”一直搖頭。

    寧波十分吃驚,駭笑:“爸,那都是正當娛樂嘛!我也最愛睡午覺。”

    “為什麼不看書?嗄,為什麼不看書?”

    “大部分的書都寫得不好看。”

    《故爭與和平》寫得不好?《罪與罰》寫得不好?《白痴》寫得不好?”

    寧波只得一直笑,“與我們這時代脱節嘛,毫無共鳴。”

    “朽木不可雕也。”

    “爸,我有事,先走一步。”

    到了中年反而好了,事事看不入眼可推委給代溝,社會日漸富庶,隨便寫一點稿都能應付生活,到處都有人請吃飯,不怕寂寞。

    最孤清的是江寧波。

    回到家裏長駐候教,別人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人。

    幼時習慣省電,只開案上一盞小燈,仍然睡在那張小小單人牀上,牀頭有正印小時強加黏上的印花紙。

    而她的真命天子還沒有出現。

    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門鈴。

    寧波下去看。

    門外是何綽勉,雙手插在褲袋,人慵倦地靠在門框。

    “是你呀!”

    “你原本在等誰?”

    “我的秘密。”

    “正印的事怎麼樣?”

    “她獨自背起,我阿姨以經濟支持,我用精神。”

    何綽勉搖搖失,“人就是這樣被寵壞的。”

    “也許,”寧波抬起頭,“這個家等一個嬰兒已經等了很久。”

    “我可以進來嗎?”

    寧波這才招呼他到偏廳坐下。

    小何抬頭打量天花板,“噫,這間屋子好不寂寞。”

    寧波沒好氣,“今天你已是第二人如此説了。”

    何掉勉一直微笑。

    “何,你有話要説?”寧波看出苗頭來。

    他點點頭,“寧波,我得了一個獎學金,下個月將到史丹福攻讀一年。

    “那多好,恭喜你。”

    糟,公司要另外找人了,多麻煩的一件事。

    小何看着她,“你竟沒有絲毫依依之情。”

    寧波愕然,“你想我挽留你?你怎麼會放棄大好抓會。”

    小何握住她的手,“寧波,叫我不要離開你,説。”

    “什麼?”

    “要不跟我一起走,陪我到美國一年。”

    寧波大笑,“你需要人服侍生活起居?放心,那邊自有家務助理。

    “不,我向你求婚,你這呆瓜。”

    寧波駭笑。

    一天接受兩次求婚,她的心臟不勝負荷。

    不不不,不是何綽勉。

    他從來沒有在雨夜等過她,從來沒有在風中擁吻過她,也從未試過為她落淚。

    他知道將有遠遊,身邊的一切忽然都變得美好,尤其是朝夕相對的江寧波,這才動了求婚之念。

    寧波温柔地微笑,“不要衝動。”

    “你知道我是穩健派,我們認識已有年餘。”

    “這不構成結婚原因。”

    小何氣餒,“你故意刁難。”

    “嘿,一個月後的你就會感激我的大恩大德。”

    小何啼笑皆非,“太小覷我了。”

    “不要因為沒人洗秣子而向人求婚。”

    “我才不會叫妻子做這種事。”

    “來,我們且慶祝你考得獎學金。”

    “寧波——”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寧波語氣十分愉快。

    小何困惑,“你好像有備而答。”

    是,經過上一次,寧波説不已經説得極為熟練。

    不不不不不,真痛快。

    “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寧波把雙臂掛在他肩膀上,嫣然一笑,“我肯定你會。”

    “讓我們放肆地私奔。”

    “去什麼地方?”寧波非常感興趣。

    可是何綽勉一時答不出地名,他伏案與數目字做伴的日子太長,已沒有浪漫細胞。

    寧波笑了,“何,一年後回來,仍幫我忙,可好?”

    小何頹然,只得説好。

    過一會,他看着她輕輕説:“你這個小小大女人!”

    寧波從來沒聽人這樣形容過她,十分納罕,她想否認,可是又不在乎小何叫她什麼。

    生活如此刻板,她只想追求一點點激情,小何不是理想對象。

    她希望有人帶她到熱帶不知名的小島,走過燠熱叢林,忽然看到峭壁上掛下新娘婚紗般瀑布,緩緩墮入碧水潭裏,還沒有走近,已經一陣清涼。是,他們是沱陷在紅塵中,可是息能在浮生中偷得點光趣吧,於是她和衣跳下水中,他卻不顧一切脱下裝束,二人遊近瀑布,穿過水簾,享受那罕有的涼意,然後,他擁抱她……

    “寧波,你在想什麼?”

    寧波回過神來,狡獪地一笑,“你才不要知道我想什麼。”

    小何詫異,“為什麼?”

    “因為我天性猥瑣。”

    小何瞪她一眼。

    她與何綽勉是這樣分手的。

    嚴格來説,兩個人未曾在一起過,也不能説是分手,只可以説話別。

    小何走了以後,製衣廠靜下來,寧波可以更用心工作。

    一天,秘書進辦公室來報告:“一位袁先生要求見你,他沒有預約。”

    寧波抬起頭,“哪一家公司的袁先生?”

    只聽到有人在門外揚聲,“寧波,我,袁康候。”

    寧波只得説:“呵,是你,請進來。”

    袁康候一貫英俊瀟灑,只是此刻略帶焦慮。

    “寧波,我有話説。”

    “我只有二十分鐘,請長話短説。”

    “寧波,幾乎全銀行區的人都知道邵正印懷孕,是真的嗎?”

    “真。”

    “孩子屬於誰?”

    “咄,你問我,我問誰?”寧波微愠。

    不知怎地,江寧波是有這一點威嚴,袁康候不得不低聲下氣,“寧波,我很關心這件事。”

    “你不必操心了,對,賢伉儷近來生活很愉快吧?”

    “寧波,這孩子是我的吧?”

    寧波看着他,“一個孩子只是你的孩子直到你對他負責,那是你的孩子嗎?你可有陪產婦到醫生處診治,你可有俯耳去聽過他心跳?”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開會時間已屆,再見,袁先生。”

    “寧波——”

    寧波忽然面斥他:“袁康候你此人好不討厭,世事豈能兼美,魚與熊掌,得一應知心足,休再瞎纏!”

    袁康候平日也是個獨擋一面的人物,在他活動的範圍內相當受人尊敬,真沒想到到被一妙齡女子斥罵,頓時無地自容。

    寧波兩手按桌站起來,怒目相視。

    袁康候退出去。

    寧波氣猶未消,一手將桌上筆筒橫掃在地。

    假日,正印來孃家小住,寧波反客力主,招呼服侍她。

    正印見寧波忙個不休,不好意思,“我媽呢?”

    寧波取來一隻大墊枕,讓正印坐得舒舒服服,一邊笑道:“阿姨哪裏有空?阿姨正享受人生。”

    正印好奇,“還是那人嗎?”

    寧波不以為然,“什麼叫那人,人家有名有姓,放尊重些。

    “你對他有好感?”

    “任何令我阿姨生活愉快的人都算好人。”

    她遞一杯熱可可給正印。

    正印是那種精緻的孕婦,穿件大衣就完全看不出她已懷孕六十月,胚胎很幫忙,乖乖地一點也不妨礙母體如常操作,正印一向是幸運兒。

    “那個巧克力蛋糕,噯,再來一塊。”

    “不可以,今天配給已發放,明日請早。”

    正印微微笑,“袁康候找過你?”

    “你知道了?”

    “我不見他,猜想他自然去找你。”

    “奇怪,都以為我是好説客。”

    “你轟走他?”

    “他應慶幸我沒朝他扔手榴彈。”

    “你好像憎恨男人。”

    “他也算男人?我愛煞男人,可惜他不是男人。”

    “對你來説,怎樣才算男人?”

    “不是每個有男性生理特徵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漢,男人要有勇氣承擔責任,愛護婦孺,有捨己為人的精神,帶頭吃苦……”

    沒想到正印反而幫男人説話,“男人也是人,對血肉之軀要求無謂太高。”

    “但是男人總得像男人,照目前男人水準看,我遲早成為同性戀者。”

    “人家聽了這種論調會説話的。”

    寧波微微笑,“你在乎人家説什麼嗎?”

    “不,我才不理。”

    “真好,我是你的同志。”

    “寧波,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寧波笑吟吟,“我有黑暗的一面不為人知,每夜,當人們熟睡,我逐家酒吧穿梭,去尋找肉慾的歡樂……”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寧波氣餒。

    “袁康候願意離婚。”

    “你仍關心他婚姻狀況?”

    正即答:“我對他説,這不是談判的條件,他應先爭取獨身,才來和我説話。”

    寧波瞪大雙眼,譁,大躍進,怎麼一回事?

    正印笑笑解答了她的疑問:“因為我已不再愛他。”

    不相愛,好説話。

    寧波十分感慨。

    正印説:“他説他會爭取。”

    “相信我,十五年後,他照舊依然故我。”

    “管他呢。”

    這是正確態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娛樂、消遣。

    這一章已經結束?又不見得,要待日後分曉。

    傍晚阿姨回來,問道:“正印在嗎?”

    “在睡覺,有點累。”

    寧波推開卧室門,見正印躺在自幼睡的牀上,牀鋪被褥還簇新粉紅色,正印面孔也還十分稚嫩,寧波有點不明白,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她走近正印,在牀沿坐下,握住正印的手,正印輕輕睜開雙眼。寧波説:“孩子與你會寂寞的,不如給他一個機會吧。”

    正印訝異地問:“你呢?你就不怕寂寞?”

    “我習慣了。”

    “胡説,這種事永遠不會習慣。”

    寧波靠在牀頭,“我沒問題,你放心,日後,我也許會與人同居分居數次,或結婚離婚數次,創業、賺錢、成名……忙着呢。”

    “你會不會找到那個人?”

    “茫無頭緒,反正我沒閒着,管它哩!”

    孩子在七個星期後出生,一點點大,放在氧氣箱裏,寧波天天去看她,那幼嬰容貌秀麗,五官精巧,一頭捲髮,像足了正印。

    一天,在醫院門口碰見袁康候。

    他愉快地説:“我正式離婚了。”

    寧波訝異,這麼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沒有難成之事。

    經一事長一智,從此寧波相信這世上沒有離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離,大抵是當事人還不捨得離。

    袁康候接着説:“嬰兒真漂亮可愛。”

    講這話的時候,他面孔散發着興奮的光芒,寧波看在眼內,臉色稍霽,噫,此君人品不怎麼樣,可是此君倒是還算愛孩子。

    這是他的福氣。

    “孩子像母親,美媽生美女。”

    “可不是。”寧波並沒有跟他談下去的意思。

    “我與正印決定儘快結婚。”

    寧波一怔。

    “我的孩子總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這麼説來,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證有據。

    “恭喜你。”

    “寧波,讓我將功贖罪?”

    寧波嗤一聲笑,“什麼功,什麼罪?你有什麼功,如何去贖拋卻前妻的罪!”

    真好笑!

    寧波一轉頭走——

    三十二歲時——

    往回看,邵正印想來想去不明白,怎麼會結過兩次婚。

    寧波時常挪揄她:“少拿出來講,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瞭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醫生處。”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覺得你愛諷刺我,開頭還以為是多心,現在證實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寧波哎口氣,“真相是,我和你已發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裝的她走到鏡子面前,端洋鏡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後附和地脱:“老了!”籲出一口氣。

    于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魚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氣也杵就不同,可能只肯承夥“我片大了”。

    寧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正印看著寧波,“你可沒浪費寸同,你把邵氏製衣搞得天下知名,業績擴大百倍,成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國時尚雜誌廣告費用,可在本市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本行誰不曉得江寧波三個字。”

    寧波駭笑,“你少誇張。”

    正印也笑,“我媽説得對:寧波是還債女。”

    “我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魚出有車。”

    “寧波,你真神氣。”

    “你看我這些皺紋,皆因來回來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面孔看老英,現在還得走大陸線,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一天累得歇斯底里,客人不是説笑話,我都亂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剛開頭而已,現在才叫作儲備軍火彈藥,有資格出去和人家打,從前?談也不要談。”

    “我爸説,他從來沒想到邵氏製衣會有今天這局面。”

    “上蒼往往最照顧沒有機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別謙虛了,正印,你也有成績呀!掌管美資銀行東南亞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謙曰:“一身銅臭。”

    “邵正印借貸手法謹慎,甚為同事誹議,直至某傳媒大亨逝世倒台,幾乎所有銀行均水深火熱,大老闆慶幸之餘,論功行賞,於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險過剃頭,那公司代表帶着名牌鑽表來見我,並答允回佣百分之-……”

    寧波笑問:“喂,如有外人聽見我們姐妹倆自吹自擂,會有什麼感想?”

    “咄,此刻又沒外人,來,繼續吹牛,窮過癮。”

    兩人笑得彎腰。

    剎那間像回覆到十六七歲模樣。

    寧波説:“你看你多能幹,這樣兵荒馬亂,還能結兩次婚,生一個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認這都是成績,“真的,連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兩次離婚何等勞民傷財,養一個孩子得花多少時間心血。”

    寧波收斂了笑容,“你看我們多偉大。”

    “如今步入壯年,我得加緊進修養生之道,不攻,只守,起碼享受三數載再説。”

    寧波説:“你説得對,我要向你效法,這幾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氣,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寧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託。”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後,女先她後,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氣,不怕累不怕髒,什麼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寧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寧波聽得魂不附體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着幾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着玩着,寧波忽然聞到某種異味,又急得一額汗,“怎麼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麼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鐘便搞妥出來。

    以致寧波對阿姨説:“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儘量參與,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寧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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