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兩個月,我只與漢斯一人見面,與他談論功課,與他騎馬。春天快到了,樹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課在支持我。現在還有漢斯,我們的感情是基於一種明朗投機的朋友默契。
兩個月見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靜。
我也問漢斯:“你們在研究些什麼?”
“我們懷疑原子內除了質子與分子,尚有第三個成分。”
我笑,“我聽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無端端不可以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煙斗,“沒有法子可以看見,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擊才能證明它的存在。”
“撞擊——?越説越玄了,留意聽:還是提出你那寶貴的證據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説有間酒吧。”
“是。我在聽,一間酒吧。”
他橫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個入口出口。”他説下去。
“是,一個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聽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你説,我們是否要懷疑酒吧某處尚有一個出口,至少有個廁所。”
我瞪着眼睛,張大嘴,半晌我説:“我不相信!政府出這麼多錢,為了使你們找一間不存在的廁所?”
“不是廁所,是原子中第三個分子。”
“是你説廁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説,並不。”我搖頭。
“上帝。”漢斯説。
“OK,你們在設法發現原子內第三個成分,一切物理學皆不屬‘發明’類,似是‘發現’類,像富蘭克林,他發現了電,因為電是恆久存在的。人們一直用煤油燈,是因為人們沒‘發現’電,是不是?電燈泡是一項發明,但不是電,對不對?”
“老天,你終於明白了。”他以手覆額。
“我念小學三年級時已明白了。”我説,“老天。”
“你不覺得興奮?”他問。
“這有什麼好興奮的?”我瞠目問。
“呵,難道還是法律科值得興奮?”
“當然。”
“放屁。”他説,“把前人判決過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誦,然後上堂,裝模作樣地吹一番牛……這好算興奮?”
“你又不懂法律!別批評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氣。
“嘿。”他又咬起煙斗。
“愚蠢的物理學家。”我説。
他笑了,“你還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但欠缺腦袋,是不是?”我指指頭。
“不,而且有腦袋。”他搖搖頭。
“你如何得知?難道你還是腦科專家?”我反問。
他笑,“吃你的蘋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極。”我問道,“哪裏買的?”
“買?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馮艾森貝克’牌?”我詫異,“真瞧不出來。”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時日未發現呢。”他説。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這裏吃得快變胖子。”
“我或者會向你求婚。”漢斯笑道,“如果你——”
“大買賣。”我笑,“誰稀罕。”
漢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間我從他的表情聯想到電影中看過的蓋世太保。我很不悦,摔開他的手,“不談這個了,我又不是猶太人,不必如此對我。”
他鬆開手,驚異地説:“你是我所遇見的人之中,情緒最不平穩的一個,或者你應該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用國語罵:“你才神經病。”
“那是什麼?”他問。
我已經上了馬。
遠處傳來號角聲,獵狐季節又開始了,這是凱旋的奏樂。
“下星期三?”他問,“再來吵架?”
我自馬上俯首吻他的額角。馬兒兜一個圈子,我又騎回去,再吻他的臉。他長長的金睫毛閃爍地接觸到我的臉頰,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騎馬走了。
星期三我失約,因為勖存姿又來了。
他這個人如鬼魅一般,隨時出現,隨時消失,凡事都會習慣,但對住一個這樣的男人,實在很困難。他令我神經無限地緊張,渾身繃緊。
(這口飯不好吃,不過他給的條件令人無法拒絕。)
我陪他吃完晚飯,始終沒有機會與漢斯聯絡,無端失約不是我的習慣,而且我的心裏很煩躁,有種被監禁的感覺,籠裏的鳥,我想:金絲雀。
勖存姿説:“明天聰慧與家明也來。我打算在春季替他們成婚。”
“好極了。”
“你心不在焉,為了什麼?”
我坦白地説:“勖先生,我約了個人,已經遲到幾小時,你能否讓我出去一下,半小時就回來?”
他顯得很驚訝。“奇怪,我幾時不讓你出去過?你太誤會我,我什麼時候干涉過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辯這個違心論,我説道:“半小時。”
但是到門口找不到我的贊臣希利。
我倒不會懷疑勖存姿會收起我的車子。但是這麼一部車子,到什麼地方去了?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來,她説:“勖先生説你的新車子在車房裏,這是車匙。”
“新車?”我走到車房。
一部摩根跑車,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沒見過比它更漂亮的汽車。我的心軟下來。
我再回到屋子,我對他説:“謝謝你。”
“坐下來。”他和藹地説。
我猶疑着。
“你還是要走?”他間。
“只是半小時。”我自覺理虧。
“好的,隨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聲音很平和。
“回來我們吃夜宵。”我説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説
我回到車房去開動那部摩根——這麼美麗的車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車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個皇帝,我是他的寵妃……我冷靜下來。或者我應該告訴漢斯-馮艾森貝克,我不能再與他見面。我的“爸爸”回來了。
車子到達漢斯門口,他靠在門口,他靠在門前吸煙鬥,靜靜地看着我。我停下車。
“美麗的車子。”他説。
“對不起,漢斯,我——”
他敲敲煙斗,打斷我的話,“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來了,所以失約。”
“對不起。”我嘆口氣“我以後再也不方便見你了。”
“為什麼?因為如老添所説,他的勢力很大?”漢斯很鎮靜,他的眼睛如藍寶石般的閃爍。
“老添説得對。”
“你害怕嗎?”他問。
我點點頭。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他問。
我不響。為什麼?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質什麼也不能給你?”
“那倒也不是。”
“那麼是為什麼?不見得單為了失約而來致歉吧?你並沒有進我屋子來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來,要不馬上回去,別猶疑不決。”
但是我想與他相處。我下車,關上車門。
他把煙斗放進口袋,他輕輕地抱着我。“你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這個老頭一隻腳已進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帶着去。你或許可以得到整個世界,但是賠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益處呢?”
我走進他的屋子內,忽然覺得舒暢自由,這裏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藥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轉頭説:“我做一個蘇芙喱給你吃。”
“你會得做蘇芙喱?”他驚異。
我微笑地點點頭,“最好的。瞧我的手勢。”
但是勖存姿的陰影無時不籠罩在我心頭。漢斯給我的笑臉敵得過勖存姿?
“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他?”漢斯問。
“如何離開他?他什麼都給我,”我絕望地説,“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條魔龍。”漢斯説道。
“你會不會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問。
“蘇芙喱做得好極了。”他顧左右而言它。
“謝謝。”
“問題是公主是否願意脱離那條龍。”他凝視我。
“我也不知道。”我雙手掩住臉。
“你很害怕。”他説。
“是的,我不否認我害怕。”我嘆口氣。
“你擁有最美麗的馬,最美麗的車,最美麗的房子,最美麗的項鍊,但你不快樂。為什麼?”
“他恐嚇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給我至大的恐懼。”
“是否你太倚賴他?”
“不。我不能夠愛一個老頭。他不過是一個老頭。他也不能愛我,我只不過是他用錢買回來的婊子。”
“那麼離開他。”漢斯説,“你的生命還很長。”
“讓我考慮。”我説。
“我給你一個星期。”
他送我出門口,我開動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訴我,勖存姿已經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們可以出發去獵狐。宋家明也會一起參加。
我問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嗎?”我很疲倦。
辛普森輕聲説:“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辦公室裏打八小時的字,而你只不過偶然陪他去獵狐。喜歡或不喜歡,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擁抱住辛普森,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彷彿自她那裏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動物,畢竟我與她相處到如今,從春到秋,從秋到夏,已經一個多年頭了。
我很快入睡。答應漢斯我會考慮,倒並不是虛言。我的確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輩子……
清晨我是最遲下樓的一個。辛普森把我的頭髮套入髮網,我手拿着帽子與馬鞭。
宋家明已準備好了。
他説:“勖先生在馬廄等我們。”
我沒有言語。隨着他出發。
持槍的只有勖存姿與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黃色的雷朋霧鏡,天氣很冷。我有種穿不足衣服的感覺,雖然披風一半搭在馬背上,並沒有把它拉緊一點。我心中慌亂,身體疲乏。
我盡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濺滿泥漿。宋家明喃喃咒罵:“這種鬼天氣,出來打獵。”我不出聲。
老添身後跟着十多二十隻獵犬,我不明白為什麼咱們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獵犬,讓那隻狐狸死得舒服點。
不過,如果皇帝説要在早上六點半出發,我們得聽他的。
藍寶石的鼻子呼嚕呼嚕響。
老添問:“老爺,我們什麼時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説:“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點兒。”
就在這時候,在對面迎我們而來,是一匹栗色馬,我呆半晌,還沒有想到是怎麼一回事,勖存姿已經轉過頭來説:“喜寶,你應該跟我們正式介紹一下。”
是漢斯-馮艾森貝克。
我的血凝住。我説:“快回頭,漢斯,快。”
“為什麼?”漢斯把他的馬趨前一步,薄嘴唇牽動一下,“因為今晨我不該向國王陛下挑戰嗎?”
宋家明低低地罵:“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漢斯,”我勒住藍寶石對他説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馬上伸出手,“漢斯-馮艾森貝克。”
勖存姿説:“我姓勖。”他沒有跟漢斯握手。
漢斯聳聳肩,把手縮回去。
我説,“漢斯,快點兒走。”我懇求他。
但沒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馬上,面色變成死灰。
勖存姿説:“馮森貝克先生,請參加我們。”他轉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籠子打開,狐狸像箭一樣地衝出去,獵犬狂吠,追在後面,勖存姿舉起獵槍,漢斯已騎出在他前面數十碼了。
我狂叫:“漢斯!跑!漢斯!跑。”
漢斯轉過頭來,他一臉不置信的神色,然後他看見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槍,他明白了,一夾馬便往前衝,一切都太遲了。
勖存姿扳動了槍,呼嘯一聲,我們只看見漢斯的那匹栗色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漢斯滾在泥濘裏。
我很靜很靜,騎着藍寶石到漢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馬。
“漢斯”我叫他。
他沒有回答。
他的臉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藍色褪掉一大半,現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漢斯。”我託着他的頭。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與腦漿。
我跪在泥濘裏,天濛濛地亮起來。
宋家明叫道:“別看。”
我抬起頭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漢斯站起來。我説:“他連碰都沒有碰過我。勖先生,而你殺了他。”
勖存姿對老添説:“添,老好人,快去報警,這種事實真是太不幸了,告訴警察我誤殺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説:“不,勖先生,是我誤殺了他,獵槍不幸失火。”
我説:“這是一項計劃周詳的謀殺。”
老添説:“我早告訴馮艾森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頭,我馬上去警局。”他騎馬轉身,飛快地受令去報警。
漢斯的馬在掙扎,它摔斷了前腿。
“把槍交給我。”我説。
勖存姿一點兒也不怕,把槍交在我手中,我向馬的腦袋開了一槍,然後把槍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漢斯的臉,那臉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轉身走開,但是腳不管使用,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個罕見的晴天,鳥語花香,我躺在自己的牀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見我睜開眼睛,噓出一口氣。
“好了,”她説,“真把我們嚇壞了呢,宋先生與勖小姐明天結婚,若你不能去參加他們的婚禮,那可失望呢。”
“他們結婚了?”我問着撐起牀來。
“姜小姐,我早勸你別服食過量的鎮靜劑與安眠藥,現在可不是造成藥物反應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們嚇得——我去叫護士進來。”
我怔怔地躺在牀上。
一個人被謀殺了,這家人若無其事地辦起喜事來。
勖存姿與護士同時進來,護士替我打針,量血壓,拆除我手腕上的鹽水針。
勖存姿用平靜的聲音説:“我們很擔心你的健康——”
“漢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還是那種聲調,很平靜,“真是不幸,打獵最弊處便是有這種危險。警方很同情我們,案子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我發誓以後再不會碰獵槍。”
我問:“你會不會做惡夢?”聲音也同樣的淡漠。
“不一定會。”他答。
護士餵我服藥。
我問護士:“我是否瘦很多?”
護士微笑,“一下子就養回來了,別擔心,只有好,該瘦的地方全不見掉肉。以後別服安眠藥了。”
我問:“真的是藥物反應?”
“自然,”她詫異,“醫生的診斷。”她拍拍我的手背,離開房間。
我説:“你收買了每一個人。”
“我可沒買下猶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蒼涼的聲音。
我完結了,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問:“你為什麼不殺掉丹尼斯阮?為什麼不殺掉宋家明?還有令郎勖聰恕?”
他揹着我説:“他們不礙事。你不曾愛上他們。”
“我也沒有愛上馮艾森貝克。”
“是的,你有,你已經愛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覺而已。我認識你遠比你認識自己為多。我必須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錯了。”
“我沒有錯。你親手烤蘇芙喱給他吃的時候,我知道我沒有錯。”他説。
我不置信地問:“你竟為我殺人?”我顫抖。
“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他説。
“為什麼?”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寶,你必須記住這一點,你可以永久地離開我,但是隻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動。”他的聲音像鐵一般。
我想到漢斯的頭顱,他的血與腦漿,我嘔吐起來。
勖存姿把護士叫進來。
第二天勖聰慧嫁宋家明,我還是去了。坐在聖保羅大教堂,像個木偶,臉上妝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緞子小禮服,帽子上有面網、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邊。她待我倒由假心變得真心。
聰慧美得不能置信,純白緞子的長裙,低胸,細腰,頭髮高高束起,上面一頂小鑽石冠,像童話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個人被謀殺了,倒在泥濘裏,他們卻若無其事地辦喜事。甚至一家都來了,只除卻聰恕。勖存姿完全公開了我與他的關係,把我介紹給他的妻。
歐陽秀麗女士還是那麼富泰雍容,一張臉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動作都比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上頭,緩緩地點點頭,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叫一聲“勖太太”。
她説:“大冷天,穿得這麼單薄,不怕冷?”
我慘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搶先替我説了:“姜小姐有長明克披風在這裏,我替她備下的。”
勖聰憩眼皮都沒抬一下,與她兩個小女孩子在説話,佯裝沒看見我。方家凱不好意思,尷尬而侷促地向我點點頭,眼睛卻瞄着聰憩,怕她怪罪。
歐陽秀麗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邊,兩隻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説:“聰憩有孕了,希望她生個兒子,好償心願。”也不曉得是否説給我聽的。
(有人被謀殺,血與腦漿,而兇手的一家卻坐着閒話家常。)
我低聲向辛普森説:“給我一粒鎮靜劑。”
她從手袋的小瓶子裏取出來給我手中。我取來含在嘴裏,覺得好過一點兒。
沒有人再提到馮艾森貝克這個名字。憑我的法律知識,不足以瞭解他們上過幾次堂,疏通過幾個人。反正勖存姿已經達到目的:沒有什麼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殺個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還是逍遙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賺他的錢。他不會虧待宋家明,勖存姿不會虧待任何人。
但是漢斯……
我嘔吐起來,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當時勖存姿正把聰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沒有看到他們交換戒指。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撐一下,禮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緊斗篷,顫抖着説:“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我媽媽在等我,我媽媽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親早已跳樓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抓緊我雙肩,“你無處可去。”
我直叫,“你殺死她,你令我無家可歸,你——”
他一個巴掌掃在我臉上。我並不覺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卻不傷心。
我進了療養院。
功課逼得停下來。
功課是我唯一的寄託,我不能停學。
與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醫生。我只好低頭。
然後他回蘇黎世,留我一個人在劍橋。我往往在圖書館工作到八點,直到學校關門才回家。辛普森為我準備好各式各樣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學,我胃口很壞。
他已經買通了每一個人,醫生、管家、傭人。現在我知道我處在什麼位置。
奇怪,曾經一度,我們試過很接近,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太認識勖存姿,他不過是個普通有幾個錢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學費的,就是那樣。到後來發覺他的財雄勢大,已到這種地步,後悔也來不及,同時又不似真正的後悔,像他所説,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氣,還是可以離開他的。
我要求與他見面。
我簡單直接地説:“我要離開你。因為你不再是那個在園子裏與我談天的人,也不再是那個與我通信的人。”
“你能夠離開我嗎?”勖存姿反問。
“我會得嘗試”我答。
“不”他搖搖頭,“現在我又不想放開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這麼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心血、投資,都非同小可,哪裏有這麼輕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臉色變得慘白。
“難道你沒有愛過我?”他問。
“曾經有一個短時期。”我説。
“有嗎?抑或因為我是你的老闆?”他也黯淡地問。
“我不知道。”我説,“你呢?你可有愛過我?”
“你將你的靈魂賣給魔鬼,換取你所要的東西,你已經達到了願望,你還想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悽然説。
“你以為我是瘟生?”
我點點頭。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為什麼選中我?”我問。
“因為你的倔強,我喜歡生命力強的人。”
“我是你,我不會這麼想,我已近崩潰。”
“主要是為了漢斯-馮艾森貝克。”他若無其事地吐出這個名字,“你念念不忘於他。”
“你謀殺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説。
“一場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掉。地震、饑荒、瘟疫,誰又罪致於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槍下。”
“如果你的正義感這樣濃厚,你是目擊證人,為什麼不去檢控我?我認為肯定我起碼會得一個無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經説過,我已經把靈魂出賣於你。”
“那麼忘記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説。
“曾經一度,我關心過你,你的心臟病……在醫院中……”我説。
“我打算放一個長假,陪你到蘇格蘭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來。”他説,“我認識的姜喜寶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牽動嘴角。
“快放復活節假了,是不是?”他説,“自蘇格蘭回來,我替你搬一間屋子。”
“我不想再讀書了。我要休一個長假。一年、兩年、三年,直到永遠,參加聰慧的行列。”
“別賭氣。”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課一直好……這不是你唯一的志願嗎?”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與他尚能娓娓而談。
我答:“是的,曾經一度,我發誓要畢業,現在不一樣了。對不起。”
“對不起?你只對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經完成了一半的學業,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為最年輕的大律師,我甚至可以設法使你進入國會。”
“我不懷疑你的力量。”我説,“但是現在我不想上學。”
“反正假期近了,過完這個假期再説。”他説,“我們一起去看看麥都考堡,你會開心的。”
“你已為我盡了力,”我説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説,喜寶,你需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有很多的錢也是好的……我很喜歡聽到你把愛放在第一位。”
我慘淡地笑,“是,我現在很有錢。”
“錢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説,幫助你的父親。”
我抬起頭來。“我的父親?”
“是的,你父親到處找你。”勖存姿説。
“為什麼?為錢?”我茫然問。
“是的,為錢。”
“我可什麼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親的姓。”
“但他還是你父親。”
“他是生我的人,沒有養過我。”
“法律上這個人還是你的父親。”
“他想怎麼樣?要錢?”我憤慨地問。
“他想見你。話是這樣説,最終目的在哪裏,我想你是個聰明人,不消細説。”
“錢。”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麼來到英國的?”
“混一張飛機票,那還總可以辦得到。”
“我應該怎麼做?”我問。
“給他錢,你又不是給不起。”
“他再回來呢?”
“再給,又再回來,還是給。”他説。
“他永遠恬不知恥,我怎麼辦?”我絕望地問。
“給,給他,”勖存姿簡單地答,“你並不是要他良心發現,你只是要打發他,反正你付得起個價錢,何樂而不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煙,緩緩地吸。
勖存姿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吸煙的?”
我問:“他老了很多嗎?”
“誰?”
“我‘父親’。”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見過他,你得問家明,”勖存姿答,“看,你還是很關心他的。”
“據説他當年是個美男子。”我按熄了煙。
“令堂也是個美女。”
“兩個如此漂亮的人,如此傖俗,一點兒靈魂都沒有。”我忽然笑起來,直到眼淚淌滿一臉,接着我掩上臉,“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我這個人,生命的浪費。”
“不,”勖存姿説,“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費,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簡直是可厭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總還得把功課做完。”
“我會幫你。”勖存姿説。
“你收買,你殺人,你運用你的權勢——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喃喃地説,“唯一對付你的辦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潰。”
“我明白。”他説,“我也並不希望你垮下來,我愛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愛我,像你愛石濤的畫,愛年年賺錢的股票,愛——你一切的財產,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會兒。“我不懂得其他的愛。”
“你可以學。”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來,然後看着我説,“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學。”
“好的。”我點點頭説,“你是勖存姿,我應該知道。”
沒多久之後,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終於出現了。
我在書房招呼他。
“請坐。”我説。我對他並沒有稱呼。
他點點頭,打量與估價着我的傢俬——我的財產,女傭問他喝什麼,他説威士忌。
我把傭人叫回來,我説:“黑啤可以了。”
女傭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並不介意。
“你的母親去世了。”他開口第一句話。
“我知道。”我説着拉開抽屜,“你要多少?”
他裝模作樣地跳起來,“我是你的父親!你以為我是來討飯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頭,“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屜。聲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我説。
“我們是父女——”他的聲音低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置信起來,這麼虛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樣,老起來更加不堪,油膩而過長的頭髮,過時的西裝,髒兮兮的領帶。
父親微弱地抗議道:“我飛了一萬里路來看你——”
“所以別浪費時間,坐失良機,你到底要多少?”
他猶疑一會兒,伸出五隻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問。
他又抗議,“我搭飛機來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開抽屜,拿出直版的二十鎊一整疊鈔票,在另一隻手中拍打着。“説呀。”
“五萬。”
“獅子大開口。”
“五萬是港幣。”
“來一次五萬,太划算了。”我搖搖頭。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萬。”他貪婪地説。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錢。”
“我是你父親。”
“我還以為你是我債主呢,對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親可以隨時登門向女兒索取現金,多謝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燈一般地變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厚的鈔票。一揚手扔出去,撒得一書房都是,鈔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轉,最後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當我才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便教導我:‘女兒,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温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麼’。”
我走出書房,大叫一聲,“送客。”
十分鐘後我再回到書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張鈔票都不剩。我看過椅子後面,地毯角落,一張鈔票都不剩,他都揀了走了。
我躺在沙發上,忽然悲從中來,大叫一聲,都是這個男人,他的不負責任,不思上進,毫無骨氣,疲懶衰倦,害了母親,害了我。都為這個男人。
勖存姿過數日跟我説:“原來我想説:‘橫豎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點。’後來想想,談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勸你。”
“不過他始終是你父親,別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對的,但也別叫他恨你。”勖存姿説。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麥都考堡去。”他説。
我默不作聲。
“我這間堡壘連公主也往得。”他説。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興,我不勉強你,”他嘆口氣,“你確實還需要休息。”
我到學校去,一間間課室走過,到湖邊、到河畔。退學,談何容易,我當初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什麼?我怎麼可以退學!
支撐下去吧。退學做什麼?專心坐在家中當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職,我不拿錢去貼小白臉已經很對得他起。
我的心理醫生一直跟我説:“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覺,沒有人會無端槍殺另一個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們都明白……”
這種醫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發瘋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誰願意在河底被一條柔軟的水草呢?我的頭髮已經好久沒剪,如果落在河裏,頭髮也應該像水草般飄蕩。
整個月來我穿着同一條牛仔褲,整個月來都不肯自動洗澡,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我都問自己:怎麼可能旁人都那麼鎮靜?難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覺?獵狐那天所發生的事,難道一切屬於虛設?
我糊塗起來。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牀邊,讓我喝一點兒酒,看我眼睜睜地躺到天亮,我把時間用在思慮我的一生,小時候發生過的一切細節,我都小心翼翼地寫下來。
我跟辛普森説:“如果我死了,你將會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發酸,聲音苦澀,“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點點頭,“這點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並沒有死,因為要努力戒掉藥物,我儘量在白天勞動,無端端繞住屋子跑十個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後園子有私人網球場,我可以邀請任何同學來玩,運動後有芬蘭裕,友人們往往來了不肯走,我也樂得身邊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麼不好?我請得起,屋子裏因此又熱鬧,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某種人身邊喜歡跟着一大幫朋友。也許不是為了寂寞,也許只是為了希望聽見一些人聲。
像我,我根本連話也不想與他們多説,自己坐在一個角落,由得他們聽音樂、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罵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過,這是我治療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復一日,看不到昨天與明天。
我很久沒有寫功課,勖存姿替我找了一個見習律師做槍手,暫時對付着。法科並不多筆記,記堂只應個卯兒,我不再認真,因為一切來得太容易。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喝得很厲害,我不是酗酒那種人,卻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滿座,通宵達旦地喝與吃,音樂直到天亮,全部供應免費,遠近馳名,很多人慕名而來,我幾乎沒成為沙龍的女主人,但是我並沒有那樣的雅興,我只是坐在一個角落獨個兒喝,並沒有去剪頭髮,也不換衣服。
一次一個金髮女郎,穿着合時的衣飾,指着我怪叫:“這是誰?”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説:“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她,我勸你迅速離去,因為她是這裏的女主人。”
金髮女郎訕訕地退開。不,她並不捨得離開,因為她在喝唐柏利儂的香檳,而那邊的自助餐正在上魚子醬與三文魚。
我悶悶不樂,替我設了酒池肉林,我還是悶悶不樂。有時我揮揮手。他們就得立時三刻的全部離去,可是去了還會再來,每個周未,這裏都有狂歡節日。
貪婪的人,吃完還帶走,還順手牽羊,浴間內的各式香水頻頻失蹤。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説:“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請客,新傢俱都弄髒了,這羣都是豬,而且對你也不安全。”
我説:“弄髒了自然有人買新的,你愁什麼?”
可是我也膩了,派對終於停止。傢俱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換過,我與辛普森在裝修期間搬到旅館去。
踏進旅館,我才感慨萬千,從勖存姿接我來到如今,已經兩個多年頭,現在又近秋天。我早已歸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説應該忘記吧?應該的,從頭到尾,勖存姿並沒有碰過我第二次。而我呢,連他為我買下的堡壘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破裂。
家明到旅館來看過我一次,問候我。
“你好嗎?”
“很好。”我淡然答。
每個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這幹人面前,我怎麼能滿足他們的慾望。
“你要振作起來——”
“誰説我不振作?”我打斷他。
他沒有再説下去。
我問:“聰慧好嗎?她在什麼地方?”
“回中國去了。”他低下頭。
“什麼?”我一怔,“回哪裏了?”我聽錯了吧。
“回中國,”家明説,“她現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幾乎沒跳起來。
“是的。”家明背轉身,“我們婚後沒停過一日吵嘴,終於她又出發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來,如今已經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説:“北京現在的温度是攝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寫信來,説她手足都長了凍瘡,可是她班上的孩子們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結舌。
“她替初中生義務補習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會考慮聘她做正式教師。”
“北京?”我喃喃地説。
“勖先生受的打擊很大,聰慧的信用簡筆字。”家明自西裝外套裏掏出信,問我:“你可有興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信來。
我沒有見過聰慧的字,卻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簡體,抬頭寫“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女在祖國,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以前認為金錢可以買得一切,可是母親與聰恕何嘗缺少金錢,卻長遠沉淪在痛苦中。來到祖國,尋到我們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衚衕,徘徊良久,尋到根與快樂的泉源,把臉與手緊貼在牆上,呼吸真正的生命,決定留下來。
“父親請原諒我。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着太陽起牀,跟着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髮也自己洗,已學會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只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過治療,不日將痊癒。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裏每日看一個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地傾至,一點兒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好國文,祝你們好。苦海無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多月前的。
我震驚地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麼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説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託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裏,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宋家明低聲説,“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頭來,“為什麼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他説,“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當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説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裏的曲子: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出來。
家明看着書那一面,整個人銷魂落魄似的,良久才悽然説:“原來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脱離勖家。
多麼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地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地謀鑽進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説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面,她眼睛哭得紅腫……”
可愛的聰慧,永遠硬不起心腸的聰慧,一直咕咕笑的聰慧,純真的聰慧。
我靠在沙發上,哭了一日。
再見到勖存姿,我自動要求陪他去蘇格蘭。
他只是點點頭,笑應了。家明説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開始覺得他有老態;勖存姿也終於疲倦了。
麥都考堡在北海岸邊的聖安得魯,終年受勁風吹襲,高原綠草如茵,我們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點兒高興,他説:“你小時候讀過‘艾文豪’吧,華脱史葛爵士住過麥都考堡。”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攙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綿羊成羣成百地在我們身邊經過,咩咩不絕。
麥都考堡遠遠在望。
我問:“綿羊也是我們的嗎?”
“是你的。”他説。
“什麼時候蓋的?”我問。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間由我裝置了中央暖氣,傢俱全經過翻新,我相信你會喜歡。”
喜歡?不不,並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壘來做什麼?我黯然。把母親還給我,讓我們重新為生活掙扎,也許我一輩子不能自劍橋畢業,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現在的生活不能滿足我。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開始接觸到聰慧的空虛,她的人生觀。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處處錦衣,處處玉食,有什麼意義?
進了堡壘,我並沒有公主的感覺,反而覺得“身外物”這三字異常清晰。男傭生起壁爐,廚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他説,“……失去聰慧,如果沒有聰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會跟我一輩子吧?”
我覺得他這話異常的不吉利。我説:“還有聰憩呢。”
“聰憩……她又生了女兒,還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沒見過這般老派的年輕人,服帖了。聰憩自幼跟她親生母親,與我不接近。”
“聰慧很幸福。”我説。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説,“世上諸人,難道不以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點酒?”我問。我手中拿着白蘭地。
“你現在還吃藥嗎?”
“不吃,只喝酒。”我説。
“多久沒上課了?”
我失笑,“好久沒去,我早已放棄。我還要做律師幹嗎,有多少律師可以賺得麥都考堡?”
融融爐火中,牆壁上掛着不少油畫。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與陰都像是倫勃朗。
我問:“真的還是假的?這裏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濕度與氣温都不對,畫容易損壞。”
“你若當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個懶腰。
然而這一切還是不能加給我快樂。
勖存姿説:“叫人來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喚人鈴。
“明天我與你到別的房間去看看。”他彷彿很累,目光呆滯,還勉強地笑,“我替你買了一套首飾——”
我婉轉地説:“我已經夠多首飾了。”
他自口袋裏取出黑絲絨的盒子,我禮貌地取過,“謝謝。”
“取出來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紅寶石,在爐火中閃着暗紅的光。寶石不外總是紅紅綠綠,習慣以後,不過是一串串冰冷的石頭。我順手掛在脖子上。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你皮膚白。”他合上眼睛。
這個不幸的老年人,因為聰慧的失蹤,他彷彿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撐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廳中把玩寶石項鍊。
後來我回房睡上一張銅牀,豪華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聽見重物墮地聲,直接的感覺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間去,看見他倒在地上,臉上已變青白。
我連忙把他帶着的隨身藥物喂他,召來傭人,傭人以電話報警。
我們並沒有再回麥都考堡。我在醫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過危險期。這次我鎮靜得多。
我問醫生:“他還能捱上幾次?”
“幾次?”醫生反問,“這次都是自鬼門關裏把他搶回來的,小姐,心臟病人永遠沒有第二次。”
宋家明還是趕來了,勖家實在少不掉這個人。
他問:“當時你們在一間房裏?”
“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香豔秘詭。”我説,“我聽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嗎?”
“並不。”我説,“我已見過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請她來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擔當不起。”
“現在他並沒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別強的。”
“聰慧可有任何消息?”
“沒有。”
我低下頭,説道:“為了可以再見聰慧一面,我願意放棄她的父親。”
“你錯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聰慧現在或許比你想象中的快樂得多,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要看見才會相信。”我説道。
家明説:“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嗎?”
“我最近看《聖經》看得很熟,”他蒼白地説,“自從聰慧走後,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我是否對得起她——”
“她不會計較,聰慧的記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記仇的人,她品性謙和。”
“你呢?”家明抬頭問。
“我?我很懂得勸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誰理論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愛你的。”他低下頭。
“但是你能夠為我做什麼?”
他抬起頭,“我愛你不夠嗎?”
“不夠。”我説,“各人的需求不一樣,你告訴聰慧説你愛她,已經足夠,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證明。但是我,我在騙子羣中長大,我父親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騙子,我必須要記得保護自己,光是口頭上的愛,那是不行的。”
“沒有愛,你能生活?”
“我已經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慘笑,“我有過幻覺,我曾以為勖存姿愛我,然而我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試法,運氣又不好。”
“我運氣不好?”我反問,“我現在什麼都有,我的錢足夠買任何東西,包括愛人與丈夫在內。”
“可惜不是真的。真與假始終還有分別,你不能否認這一點,尤其是你這麼感性的這麼聰敏的人,真與假對你還是有分別的。你並不太快樂,我也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我要離開蘇格蘭了。”我説道。
“你到什麼地方去?巴哈馬斯?百慕達?太陽能滿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滿足聰慧,更不能滿足你。巴黎?羅馬?日內瓦?你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裏。到那間茅屋房子去,睡一覺,鼻子裏嗅真煙斗香,巴哈的協奏曲,一個人的藍眼珠內充滿信心……我想回那裏睡一覺,只是睡一覺,然後起牀做蘇芙喱。
“曾經一度,我請你與我一起離開勖家,你沒答應,現在我自己決定離開了。”
我諷刺地笑,“你離開勖家?不可能。”
他並不再分辯。“你走吧,我留下來照顧勖先生最後一次。”
“我當然會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來。走?走到哪裏去。我並沒家。劍橋不再與我有任何關係。
我走到哪裏去?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提着華麗的行李箱,箱子裏載滿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寶,然而我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認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為他們家的寄生草,為他們活,為他們恨,離開他們,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這兩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買下來的一個女人。
走。
我踏出醫院,口袋裏只有幾外便士銅板,勖存姿的司機見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駛過來。自從我在倫敦第一次踏上這部車子,我已經註定要被馴養熟,像人家養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過,以後再也飛不掉。
走到什麼地方去?
“回劍橋。”我説。
司機很為難,“姜小姐,從這裏回劍橋要七八小時的車程呢。”
“我該怎麼辦?”我問。
“旁人多數是搭火車或飛機——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來接你,你略等一些時間。”
“不,借些錢給我,我搭火車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會怪我。”
“他不會的,他還在醫院裏。給我五十鎊,我搭火車回劍橋。”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懇求你。”
他自口袋裏拿出一疊鎊紙,我搶過來——“加倍還你。把我駛到火車站去。”
司機駛我到車站。
我下車,買車票。“到劍橋。”我説。
“沒有火車到劍橋,只到倫敦。”
“好的,就到倫敦。”我付車資。
火車剛緩緩駛進車站,我買的是頭等票,三十六磅。我發覺五十鎊根本不夠到劍橋。
我拉拉大衣,上車,只覺得肚餓,走到車頭去買三文治與咖啡,我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進嘴裏,腦海裏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種簡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車廂去睡,一歪頭就困着了。
看見母親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寶、喜寶,你讓我進來,你讓我進來。”
我大叫,掙扎。
母親看上去又美麗又恐怖又年輕,我開了窗,風嗚嗚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我自己。
她在説:“讓我進來。”抓住我的手,一邊喘息,“喜寶,讓我進來。”
我掙脱她,冷冷地説,“我不認得你。”
“不,喜寶,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寶,讓我進來。”
“小姐。”
我睜開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額上的汗,自口袋裏掏出票子遞過去,稽查員剪完票還我。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老太太與一個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歲,正是洋妞最美麗的時候,一頭蘇格蘭紅髮,嘴角一顆藍痔,碧綠限珠,臉上都是雀斑,一雙眼睛似開似閉,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帶着笑,胸脯隨火車的節奏微微震盪,看得人一陣一陣酥麻。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青春。若是我是個已經老去的男人,我也會把她這樣的青春買下來。
我驚惶地想:這是我。三年前初見勖存姿,我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我已是殘花敗柳。
殘花。
敗柳。
我低下了頭。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説:“……美麗的項鍊……”
我一身是汗,火車中的暖氣著名過分。火車隆隆開出,開到永恆,而我沒有一處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錢買座房子,安頓下來,或者可以有個家。可是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工作?我並沒有文憑,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幹這一行,還沒哪個老闆比勖存姿更勝一籌?
算來算去,我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