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司徒玦安分下來,再也做不出“丟人現眼”的事,司徒久安夫婦使出了最後的狠招,斷了她一切經濟來源,停了手機,收起了她所有的證件,不再讓她輕易踏出門口一步。他們甚至在自家大門安裝了一把內外都需要鑰匙的雙開鎖,當然,鑰匙家裡的人都有,唯獨“忘了”給她一把。司徒久安夫婦不在家的時候,姚起雲就接過了獄卒的職責,他是那樣的盡忠職守,整個假期,幾乎都沒有擅離崗位。
司徒玦發呆的時候就會想,他未免也付出了太大的犧牲,把剛剛愛火萌芽的戀人擱在一旁,就這麼守著她這個再沒有話可說的人,這是多麼地不容易。難道他真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他們這麼關著她究竟意欲何為?關到她死了對鄒晉的心?關到她野性褪盡,安安分分地嫁給司徒家的乘龍快婿?每當想到這裡,她都笑了。
姚姑姑的晚娘面孔看多了倒也沒什麼,如果一定要選擇單獨和這家裡的一個人面對面地相處,司徒玦寧願選她。她的絮絮叨叨雖然大多是風涼話,但至少還可以解悶。真要說起來,那段與世隔絕的日子過得沒有想象中那麼慢,昏昏然,明天又換成另外一個明天。她事後回想,除了窗簾外黑下去又亮起來的光線,什麼都沒記住。真正的彈指一揮間。
只有吳江給她打過電話,別人的電話司徒久安夫婦和姚起雲可以搪塞過去,一句她不在,打來的人也無可奈何。但吳家畢竟和司徒家太熟識了,吳江又不是輕易好打發的,如果他要打電話,早上司徒玦“不在”,下午他會再打,下午“不在”,晚上繼續,實在不行,他就要過來“看看”。到了最後他的電話成了司徒玦唯一被默許的與外界的聯繫。
他們通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察覺過分機的電流聲。不過兩人雖是好朋友,這時也沒有太多的話題,司徒玦並未向他傾訴自己的現狀,吳江也不在這件事上多說多問。無邊無際聊得最多的還是從前的事,小時候的樂趣,散得天各一方的夥伴。
阿周在外地據說打算做點小生意,光是辦個執照都跑得他心灰了大半,好在是託人給順利辦下來了。
在外地讀書的美美畢業了要回來發展,過幾日的飛機,說是要吳江準點去接她,否則就跟他沒完。
“哦,挺好的。”司徒玦聽了只是笑笑。掛了電話,日子還是死水無瀾。
夏日的午後最難耐,一刻也沒有歇過的蟬鳴叫得人心片刻都靜不下來。姚起雲靠坐在書桌前看翻著手裡的書,這個假期他就這樣啃下了許多本大部頭。看了一章,他又頓住去聽樓上的動靜,起初還聽到她晃來晃去的腳步聲,這時想必是睡下了。司徒叔叔和薛阿姨都在公司,姑姑也該在午睡。
昨天冰箱裡所有的冰塊都已經用完了,雖然他提醒了姑姑好幾次,但是家裡喜歡往水裡加了冰塊喝的只有司徒玦,姑姑不是忘了,就是往製冰格里加的是龍頭裡接出來的生水。他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自己去看看。
姚起雲夾好書籤,站起來時手裡的書險些碰倒了檯燈。司徒玦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他半掩著的房門口。
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去修剪的緣故,司徒玦的頭髮又長了一些,好像是剛醒來似的,由得它垂在肩上。她一付在家時最常見的打扮,鬆鬆的舊T恤,運動短褲下是直溜溜的腿。明明開著冷氣,她臉上卻泛著紅潮,幾根溼了的頭髮貼在脖子上,又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忙亂。
姚起雲有些疑惑了,保持著站起來的姿勢,沒有下一步動作。
司徒玦推開門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問道:“你要出去?”
她問得信口而來,姚起雲卻不知道該回答她什麼好。他幾乎有一個世紀沒有和司徒玦直接地對話,乃至於聽到她的聲音都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如果說開始只是疑惑,那麼這時他心中已是警鈴大作。這段時間以來,她太安分了,也太靜,這樣的司徒玦令他害怕,而這害怕不是讓他想要撤退,而是茫然得等待某種東西的來臨。
他的沉默應對並沒有給司徒玦造成任何的影響,她竟然對他笑了起來,“是去會譚少城嗎?這麼久都不見,該想她了吧?”
這並不是一個讓人愉悅的話題。姚起雲冷冷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真過意不去,壞了你的好事。”
“那我接受你的歉意。”他依舊報以冷淡的回答。
司徒玦掃了一眼他手上的書,“修身養性?這不像我認識的姚起雲,是不是……”她拖長聲音,笑容曖昧,“是不是譚少城不合你習慣了的重口味?”
姚起雲皺眉,忍耐著她的放肆,可司徒玦已經站在了房內,順手從後面關上了門,同時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噤聲。“噓,我們別吵醒了那老妖怪。”
這話是司徒玦以前常說的,連賊兮兮的神態都和過去一摸一樣,姚起雲的理智在提醒他,他們早已不復從前的樣子,可記憶一幕幕宛在眼前,他都不敢相信他們曾經有過那樣好的時光。
“你在她面前就這樣端著?累不累?有沒有跟她說過你喜歡這樣……這樣?”
姚起雲身體後仰,試圖迴避蛇一樣纏上來的司徒玦,然而抗拒的手總落不到正確的地方。
“你這算什麼意思?”他義正詞嚴。
再度這麼近地端凝司徒玦的臉,淡淡的幾粒雀斑散佈在鼻子一側的腮邊,姚起雲閉著眼也可以描繪出它們,那時她總笑著在他懷裡喘氣,說:“你就不怕把它們含化了?”
他還曾自私地想,化不化都無所謂,即使她長滿了麻子和疤痕,沒有這一張魅惑人心的臉,也許在他看來,快樂會更輕易一些。
司徒玦呼吸他變得急促的呼吸,消融姚起雲從來就不曾堅決過的抗拒。
“你還是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別。”
接來下的所有節奏都駕輕就熟,兩具契合的身體,過去已經操練過無數遍。
當姚起雲不再掩飾他的投入和快樂,司徒玦彆著身體去吻他的臉,她的唇在他耳畔流連,“‘好女孩’看沒看到過你現在的樣子?沒關係的,沒關係,不過是下午,閒著也是閒著,你愧疚的話可以閉上眼,把我的身體想象出一張她的臉。”
姚起雲僵了一僵,卻沒有退卻,眼前彷彿可以勾勒出青春嬌嬈的身軀和中年男人纏繞著的畫面,一如那些齷齪不堪的照片。這些想象每一次都可以逼到他發狂,他把司徒玦的身體用力按得更低,每一下都像是讓她痛苦。
“閒著也是閒著?”他咬著牙,“司徒玦,你媽媽沒說錯,你就這麼賤?”
司徒玦低聲呼痛,又像最纏綿的呻吟。她說:“對,我就是這麼賤,你看不起我,也沒從我身上滾遠一點,你不是一樣的下賤?你不就喜歡這樣的下賤?”
姚起雲已經放棄了思考,最激烈的碰撞,他沒有一點的憐惜,最好她被揉碎在這一刻,吞進肚子裡,和他一起化成灰,那才徹底地屬於他,再沒有別的男人留下的痕跡。
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在最癲狂的時候,他其實最是軟弱,每一寸都貼著,絕望想要把她留在懷裡唯恐這“下賤”的快樂終結。他疑心這是夢,害怕她又一次先於他清醒過來,便任由自己口不擇言。
“怎麼樣,我比那個老男人要好麼?”
司徒玦那時幾乎說不出連貫的一句話,喘息著,回過頭讓他看見她的笑臉。
“你……你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她話音落下,強烈感覺到纏在他指尖的髮絲被抽緊,頭皮火辣辣地,身體的某一部分好像不在屬於她自己,連靈魂都如同被激盪出體外。可是這部分靈魂是完整而牢靠的,欣慰地看著他身下的那個人強忍著,到最後也沒讓眼淚留下來。
當一切歸於平靜,姚起雲鬆開了司徒玦的頭髮,嫌惡地推了她一把,從她汗流浹背的身軀上抽離,把她丟在那裡,獨自走進了浴室。他是那樣潔癖的一個人,這時毫無意外地因為方才鬼迷心竅的錯誤而感覺汙穢,但願一場徹底的清洗可以幫到他。
水聲響起的第一秒,司徒玦用最快的速度套上了衣服,她發瘋一樣地翻找著他散落的衣褲,還有他的抽屜。那串鑰匙拿在手裡的時候,身上所有的疼痛,比疼痛更甚之的羞恥感,還有那滴來不及落下的眼淚都有了回報。這房間窗戶的鐵枝果不其然被焊得極牢,司徒玦赤腳一路飛奔上樓,哪怕她父母回家之後誤以為遭遇了最粗暴的洗劫也在所不惜,她總算順利找到了證件。昨晚一夜未眠,最簡單的行李已整理停當,雖然沒人會進入她的房間,司徒玦還是怕露出馬腳,小心翼翼藏在衣櫃裡,現在,她把那個小小的行李箱拎在了手中,如同腦海裡演練過千百遍的那樣跑下了樓,終於觸到了橫亙在大門上的那把鎖。
她試到第二把鑰匙,手心已全被汗濡溼,第三把鑰匙在鎖孔邊緣打滑。就在這時,姚姑姑的房間門被打開,還沒從午睡中徹底清醒過來的中年婦人愣愣的注視著驚慌失措的司徒玦。
下一秒,姚姑姑就會大聲地呼喊。
絕望如海嘯撲騰著司徒玦,她低聲哀求著對方,那是沉入海底前最後一線生機。
“讓我走吧,姑姑。我走後這個傢什麼都會是他的,他再也不用跟我攪在一起,你以後可以放心了……讓我走,求你了!”
姚姑姑張著嘴,過了一會,她揉著眼睛,木然退了一步,悄悄地,重新關上了那扇門。
第三把鑰匙成功地轉動了鎖孔,司徒玦一腳踏在門外的水泥地,劈頭蓋臉的陽光讓她恍若隔世。跑出了十幾米,吳家的那輛車果然在馬路一側靜靜地候著,瘦得臉頰都凹陷下去了的吳江從車裡衝出來接應她,第一時間把鼓鼓囊囊地一疊東西塞到了她懷裡。
司徒玦不顧自己一身的狼狽汗汙,用力地擁抱了她最好的朋友,吳江鬆開她,看到她凌亂不堪的儀容,什麼也沒說,只流露出了一絲難過的神情。
“走吧,要走就趕緊地。”
姚起雲拿了幾年的駕照,沒有試過違章的滋味,然而如果可以,他會撞碎每一盞紅燈。他早該想到以司徒玦的性子,甘願如此伏低,連哼都不哼一聲,甚至迎合地竭力去取悅他,再激怒他,不可能只是午後閒得發慌的一次“犯賤”,而他竟然在花灑的冷水中澆了那麼久,使得發昏的頭腦冷卻下來,然後才覺察出心底最深處的那陣恐慌從何而來。他顧不上擦乾身上的水,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就追了出去,然而等待他的只有洞開的大門和門外耀眼的陽光。
她一個人斷然成不了事,必定有人接應,那個人如果不是鄒晉,就只能是吳江。姚起雲驅車追出了好一段路,果然在堵塞得最嚴重的那個必經路口遠遠地看到了吳家那輛銀灰色的座駕。他尾隨著那輛車,一路追趕著出了市區,眼看就要上了機場高速,沒想到的是,收費站出口不遠,那輛車竟開始減速,最後在他的迎頭趕超下靠邊停了下來。
姚起雲撲上去拉吳家的車門,車窗被緩緩搖下,坐在駕駛座的吳江心情不錯地和他打了個招呼,“真巧啊,你也有空出來兜一圈?”
副駕駛座空空如也,車裡除了吳江再沒了別人。姚起雲剋制住想要強行打開別人車後蓋的瘋狂,他明白了,從一開始,司徒玦就沒打算坐吳江的車離開。她什麼都想好了,防著他,算計著他,結果只為了逃離他。可他卻做好了相看兩相厭的準備,管她做過什麼,只要她還在,那怕從此是怨侶,也是打了死結分不開的一生。他在薛阿姨的精明算計下點頭說願意的那一瞬間的確是屈服於貪念,那貪念無關恩情和前塵,而是不問對錯的永遠把她留在身邊。
他像被魘住了一般,意識醒了,身體沒醒,每一個細胞都在吶喊掙扎,實際上一絲也動彈不得,連呼吸都逐漸變得吃力。
“她在哪?”這句話原是質問,臨出了口,只餘下哀懇。“告訴我她要去哪裡!”
吳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一種輕蔑的憐憫靜靜看著姚起雲,看著他驚惶地在原地轉了幾圈之後開始流淚,看著他沿著自己的車門邊緣慢慢地蹲坐在滾燙的柏油公路上。
吳江既然肯停下車來,就意味著司徒玦的逃脫已成定局,他知道了,姚起雲自然也知道。吳江也不急著離開,就這麼留在車裡,與車外的那個男人一道怔怔地,看太陽從最盛的頂端逐漸西沉,從幾乎不能逼視的炫目,落幕為無可奈何的昏黃。
司徒玦下了直奔相鄰城市的出租車,吳江已經為她付了全額的車費。一個半小時後,她將從這所陌生的機場出發前往南方的一所海濱城市,再從那裡找到接洽的人,奔赴東南亞的一個小國,輾轉開始她未知的旅程。吳江塞給她的那個紙袋裡裝著的,是鄒晉為她準備的東西,裡面除了必要的身份證明、聯繫方式、機票、船票、部分現金,還有一張7.5萬美元的銀行卡。這些東西將在未來的一段歲月裡成為她的所有。
司徒玦在衛生間裡給自己換了套可以見人的衣裳,洗去了滿臉的汗水和塵埃,在鏡子裡,她看到了一張驚魂未定的臉。來時路上一路狂奔,腦子裡除了走,容不下別的念頭,如今逃出生天,她才回過神來,她逃的都是誰?一個個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呀,她竟覺得回頭只有噩夢。司徒玦這時才悲從心來,撐在大理石的洗手檯旁痛哭了一場。
通過安檢門時,司徒玦在機場工作人員的示意下轉身接受檢查,忽然看到了鄒晉。他悄然站在幾十米開外,彷彿想要做一個揮別的姿態,手舉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到頭來送她這一程的只有他而已。
“好了,你可以走了。”工作人員提醒道。
司徒玦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從沒有一個人搭乘過夜機,透過候機室的巨幅玻璃,可以看到黑暗而空曠的停機坪上星星點點的光,這些光比她熟悉的城市燈火要顯得寥落,不知道下一個落腳的地方會是怎麼樣,等待在前方的不是她的起始站,也不是終點。
登機前,按照一早的約定,司徒玦用臨時在機場購買的手機SIM卡給吳江打了個報平安的電話。吳江確定她一切平安之後,猶豫了一會,電話裡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是姚起雲。
她以為他會氣急敗壞,可事實上,他卻像一個方寸大亂的孩子,絕望地說著不是藉口的藉口,做著努力也沒用的努力。無計可施之後動用了最後的無賴。
他啞著聲音說:“司徒玦,你要走先把那個手鐲留下來,你說過它是屬於姚太太的,除非你把它摘了,當面還給我,否則你不能就這樣走了……”
那個手鐲戴在司徒玦手上許久,習慣得她幾乎忘了它的存在,他明知道已經摘不下來。好幾次爭吵,她都當著姚起雲的面去擼,還沒折騰幾下,已然重修舊好。那時她竟以為自己是天生註定的姚太太。
“你在哪,你等我,我馬上趕過去。聽見沒有,鐲子一天沒摘下來,你就不能走!”
司徒玦站在人聲沸騰的候機廳裡微微一笑,她舉起手,用盡全力把手腕磕在了不鏽鋼的座椅扶手上。
姚起雲在電話那頭聽到了玉碎的鏗聲。
“姚起雲,不如我們最後打個賭,我賭你不幸福!”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就是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