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葉昀心裏有事,就益發難以入眠,他睜大眼睛看着年歲久遠而顯得有些暗沉的天花板,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時,那經常漏雨的屋頂。那時,葉昀聽了向遠的話離家,只因為向遠再三地告訴他,他叫了十幾年“爸爸”的鄒瘸子不是他的家人,鄒家沒有義務再繼續養他,他不肯走,只會成為別人的包袱。現在,他換回了“葉”姓,在親生父親身邊長大了,爸爸、哥哥、死去的阿姨,甚至家裏的老保姆都待他不薄,他們事事順着他,可成長的過程中,每一天晚上,葉昀都在這座老房子裏感到不安和惶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找不到家的歸宿感,一如媽媽死後,當時的“爸爸”鄒瘸子娶回了那個寡婦,他覺得那破爛的瓦房也不是他的家了。
從小到大,葉昀總想讓自己乖乖的,讓自己看起來懂事,這樣才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可是,他覺得自己無論在哪個屋子裏,都是個“別人”。他孝順親生父親葉秉林,尊重在世時的葉太太,真心愛戴他唯一的哥哥葉騫澤,甚至也善待瘋瘋癲癲時的葉靈,可他覺得自己和他們都隔了一層膜,看不見,卻真實存在,就連葉家的富貴他都覺得跟自己全無關聯,他從來沒有在意過那些家產沒有自己的一份。
現在,眼看大難臨頭,説不定一不小心,葉家苦心經營的大廈將會倒塌,令人稱羨的財富也有可能付之東流,可葉昀發現自己居然感覺不到難過和害怕,僅有的煩惱,也只是為向遠的奔忙而心疼。他暗暗咒罵自己是個沒有良心的白眼狼,可是,在這間空落落的屋子裏,在這個人滿為患的世界上,只有向遠是他的親人,也是……也是他的不能去愛的愛人。
她睡了嗎?她在幹什麼?她會不會躺在大哥的懷裏,兩人緊緊相擁?又或者,還在為公司的事情難以入眠?葉昀絕望的發現自己是如此齷齪不堪地在腦海裏猜度、臆想着關於向遠的一切。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無法控制地豎起耳朵聆聽另一個房間裏傳來的動靜。繼而更加輾轉難眠,滿身發燙。他早知道自己應該遠離這棟房子,不該再回來,更不應該放縱自己的無恥和卑鄙。
他把眼睛緊閉地發疼,越想睡着,靜夜裏的任何一點聲響反倒越清晰了起來。
“啪”
這是物體重重落在老舊的橡木地板上的聲音。葉昀立刻掀開了被子坐了起來。或許,這只是睡前的向遠不小心將梳妝枱上的東西掃落在地。又或者是大哥的硬裝書本從牀頭掉了下來,無論哪一種都與他無關。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可還是沒有忍住,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扭開門鎖走了出去。
走廊盡頭的主卧,門縫裏還透露着燈光,葉昀還在猶豫着是不是該走近,腳步已經先於思維向前邁去。
門當然是關着的。葉昀剛站在門外,還沒調勻呼吸,硬物擊打在門頁上的聲音驟然傳來,門頗為厚重,響聲不算太大。卻把門外的葉昀驚出了一頭冷汗。他忽然覺得不安,一時間也管不了是不是妥當,扭了扭古銅的鎖,門並沒有從裏面鎖緊,葉昀輕易地推開了它。看到的是站在牀邊雙眼發紅的葉騫澤,還有坐在梳妝枱邊一臉木然的向遠。
“大哥,向遠,你們在幹什麼?”
葉昀往前一步,腳便碰到了地板上的東西,他低頭一看,竟然是向遠的手機,依然是他好幾年前送給她的那一款,已經略微掉漆,可她一直在用。
“沒事,阿昀你回去睡覺。”葉騫澤對門口迷惑不解的葉昀説道。向遠面無表情地説,“你怕什麼,怕多一個人知道莫建國對你拋出的誘惑?你以為摔壞了電話,就只有你一個人知情?不就是為了莫建國説的,只要葉靈嫁給莫恆,鼎盛願意把最近他們打算對外招標的一批建材內部交給江源承辦,而且還提前預付50%的款項的那件事嗎?沒錯,他一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我不説,是因為你也根本沒有要跟我商量的意思。”
葉昀拾起了地上的手機。老機子,耐用且耐摔,這麼衝擊之下,居然分毫未損,屏幕的通話記錄上顯示着,9:35莫建國來電,11:02莫建國來電,16:47莫建國來電……
葉昀看了大哥一眼,又看了看向遠,大致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葉騫澤澀澀一笑,“商量?向遠,我跟你有的商量嗎?我知道你的判斷,而我們的選擇從來就是不一樣的。”
向遠對葉昀伸手,拿回了自己的手機,低頭擺弄着,漠然地説道:“是啊,你真瞭解我,你就這麼確定我會急不可耐地賣了她?不怕告訴你,我是覺得莫建國的提議值得考慮,也是眼前的一個良機,但是,正如你提醒過我的,江源姓葉而不是姓向,我犯不着強出這個頭,這個惡人輪不到我來當。騫澤,就算公司現在是個爛攤子,也是你的爛攤子,而不是我的。同理,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那個人是你,而不是我。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就算莫建國給我打了一百個電話,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葉騫澤頹然坐在牀沿,把臉深埋在雙手掌心,“不管怎麼樣,我們不能答應莫建國,莫恆他是個傻子,而阿靈在這件事裏沒有一點錯,不,絕對不行……”
“是啊,誰都沒有一點錯,誰都是無辜的,大家都坐在這裏等吧,等着銀行上門,等着鋼材廠家來催款,等着合同甲方來告你違約,等着看你爸爸半輩子的基業毀於一旦。反正你爸爸現在也不在乎了,你們也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再落魄也要保得情義雙全。”
向遠的口氣平靜中不無嘲諷,葉騫澤當然不會聽不出來,他呼吸急促。語速卻放慢了,“你怎麼能做到這樣無動於衷地觀望?葉靈她是我妹妹啊,就像向遙對於你而言一樣。你能眼睜睜看着她嫁給一個傻子嗎……就算你能,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什麼都當作交易,什麼都明碼標價。除了錢,還有什麼是你看重的?”
“大哥,你怎麼能這麼説。”葉昀聽得急了起來。
“不關你的事,葉昀。”向遠站了起來,冷笑看着葉騫澤道,“你説得好,可這難道不是你娶我的原因嗎?”
她説完,緊握着手機的手抖得厲害。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親口説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向遠只覺得喉嚨疼得厲害,好像有敗絮堵在其間,她咽不下一口氣,可下一口氣又提不上來。
房間裏靜默無聲,就連葉昀也像發呆一樣怔在那裏。
“不是的,你怎麼會這麼想。”過了好一陣,葉騫澤抬起了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艱難。
“可我覺得是。你總想兩全其美,什麼都要兼顧,可是你沒有那個能耐,也沒有那個擔當!你以為你是葉靈的守護神嗎?她最傷心的是什麼?是你明明不是對她沒有感覺,可就連讓她去驗DNA你也不敢。因為你知道,就算她跟你沒有血緣,你也不敢娶她!説什麼害怕辜負,其實你才自私,你害怕包袱,又不想完全丟開包袱。現在好了,公司出事了。如果你一心一意要護住葉靈,何必這麼為難,就豁出去做個有情有義的人不就好了嗎?問題是你豁不出去,你擔心家業在自己手上斷送。世上安得雙全法,葉騫澤,你在指責我沒有血性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告訴我,怎麼收拾這個殘局?”
葉騫澤沒有再反駁,面色灰敗,雙肩也漸漸垮了下去,向遠心中一慟,轉開視線不敢再看。
“就當什麼都是我的錯,我只求你一件事,向遠,別把這件事告訴葉靈好嗎,她剛好了一些,不能再受這樣的刺激了。”
“不能告訴我什麼?”
三人的視線均向聲音來處彙集,一身半舊睡袍的葉靈站在門口,臉上是小女孩一般天真的笑意,好像剛剛趕上了小夥伴的熱鬧遊戲。
“是説我跟莫恆的事嗎?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不知道他現在變得了什麼樣。我真的能讓他爸爸開出那麼好的條件來換?”葉靈微側着頭,認真地詢問。
“誰跟你説起這些事情的?”葉騫澤震驚之後是疑惑。他自認為一直瞞得很好,葉靈雖然或多或少知道公司發生的事,但並不知道後來的發展與她有關。可看她的樣子,卻又不像是從剛才的談話中得知。
向遠對葉騫澤投過來的目光視若無睹。沉默了許久的葉昀出人意料地低聲説了句,“大哥,不關向遠的事,是我説的。”
“你……怎麼可能?”葉騫澤不敢置信地笑了笑,葉靈卻沒有反駁,她是個不會説謊的人。
“阿昀,你這樣做是……是為什麼啊?”
葉靈搶着代葉昀回答,“是我問他,他就説了。”
可葉騫澤依舊看着從不多事的弟弟。
“其實莫建國也聯繫過我……我也覺得葉靈應該知道。”
“你瘋了嗎?”葉騫澤温文的一張臉漲得通紅。葉昀從來沒有見過一向對自己和顏悦色,愛護有加的兄長如此嚴厲。可他一臉的倔強,毫無悔意。
向遠把葉昀拉到自己身後,“你朝他吼什麼,你一心一意把葉靈藏在密封罐裏,並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
“你……”
“你們太吵了,就沒有人想聽我説話嗎?”葉靈皺了皺眉。她説,“我想嫁。”
説出那三個字的時候,她一如説“我想買那件新衣服”般輕鬆。
果然沒有人再爭吵。
“阿靈,這事情你不懂,別胡鬧好嗎?”葉騫澤覺得自己徹底的亂了。
“其實我什麼都懂,你信不信。”葉靈嬌笑。
“你懂就不會拿自己一輩子來開玩笑,莫恆是個不健全的人,否則莫建國何必用這麼優厚的條件,只為了要一個媳婦。”葉騫澤把手放在葉靈的肩上,輕輕搖晃着她,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她晃得更清醒一些。
“莫叔叔現在那麼有錢,就算莫恆是個傻子,也不愁沒有人嫁啊。我記得,莫恆小時候總是一邊捉弄我,一邊怕我不跟他玩,我不該推他的梯子,他是喜歡我的。”葉靈説完停頓了很久,像是記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葉騫澤深深吸了口氣,“不行,我不同意。”
葉靈的笑靨再次對他綻放,葉騫澤竟然不敢在這樣的笑容裏與她對視。她的聲音輕得像夢一樣,“你不同意?你不是也結婚了嗎,難道我該一輩子獨自待着?葉騫澤,我遲早要嫁人的。嫁給一個至少喜歡我的人,不是更好嗎,他傻,我難道就是完美無缺的?”
葉騫澤忽然覺得自己不管再説什麼都是那樣輕飄無力,他轉過去背對葉靈,也背對向遠和葉昀,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向遠説得對,他不想傷害任何人,結果卻把每一個他愛的人都傷害了。
葉昀回了房間,沒過多久,聽到了敲門聲。
“門沒鎖。”他埋頭在被子裏嗡聲説。
隔着一層薄被,他似乎聽到向遠嘆了口氣,“葉昀,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昀的一隻手慢慢抓皺了被單。“我不想看你這麼累。”
她沒有説話,腳步聲漸遠。
葉昀忽然坐了起來,“向遠,我有一個問題。關於那個寶瓶的故事,撿瓶子的人一天不實現他的三個願望,瓶子裏的怪物就一天出不來,它難道不會傷透了心嗎?”
“傷心又怎麼樣。它不能選擇撿瓶子的人。所以它開始害怕了,因為不知道一旦掙脱了瓶子,它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誰也不知道結局。”
給莫家回覆的電話是葉靈親自打去的,莫建國欣喜若狂,沒過幾天,他就親自安排葉靈和莫恆見了面。
葉靈回來的時候哼着歌,在飯桌上,她眉飛色舞地對家裏另外幾個人説,“你們知道嗎?莫恆變得比以前可愛多了。”除了她,每個人都在安靜無比地吃飯,沒有誰應答。這時他們都已經見過了莫恆,當年瘦而機靈的一個男孩子,因為大腦殘障和藥物的作用,痴肥得沒了原形。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傻子,他一天又一天地忘記前一刻發生過的事情,記憶永恆地停頓在十多歲那年,只記得從梯子上摔下來之前,他心裏偷偷喜歡過的小女孩。
葉靈和莫恆的相處平靜而愉快,她幾乎每一天都會去陪伴莫恆一段時間,事情在雙方家庭一方極度歡喜,而另一方極度沉默的怪異對比之下進展得異乎尋常的順利,婚事也在積極地籌備之中,莫建國打通了一切關節,甚至也挑好了最近的好日子,只等着葉靈進門。
為了表示自己的守諾,鼎盛近期最大規模的一次建材採購取消了對外招標,花落江源。江源在面對這樣的機遇如同久旱逢甘露,險先中斷的資金鍊勉強維繫,雖然還是舉步維艱,但是向遠知道,江源差的就是關鍵時候的一口氣,這口氣緩過來了,之後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的。兩年不能公開對外招投標的確是對公司沉重的打擊,然而有了準備,就可以應付。
向遠表示出對沈居安“好意”的拒絕之後,沈居安也相當好風度地對江源的起死回生表示祝賀,他説,“向遠,你是從我這裏出師的,但是論到為達目標無所不用,你已經是青出於藍。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的路。希望你忘記我之前的提議,我們應該有更優的合作方式。”
向遠看着他説話間不時把玩在手中的戒指,笑着道:“我先謝過沈總看得起。不過有些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還有,聽我的副手滕雲説起,沈總最近不時光臨我們温泉度假山莊,真是榮幸之至,今後如再賞臉,我會讓滕雲多加照應,沈總不要拒絕,就是給我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