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並不會因為某些人的離開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向遠還是往返在學校和家之間,縣城的學校離村裏並不近,她通常週末才會回來一次。高三越接近尾聲,課程安排就越緊張,饒是在學習方面並不吃力的向遠也要打起更多的精神來應付一次又一次的模擬考試。
班上像她這樣的農村女孩已經有不少打算在會考結束後收拾行囊直接投奔南下打工的熱潮,向遠也為這件事反覆考慮了很久。她和向遙這樣的孤女,平時自己找點活計,鄉政府再補貼一些,餬口暫時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要是她考上了大學就完全不一樣了,擺在面前再明顯不過的的一個現實就是――她沒有錢,她不是萬能的,儘管比大多數人要精明能幹,然而現在的她仍然只是個農村的在校女孩,她可以憑自己的努力讓兩姐妹不用為吃飯發愁,但卻供不起猶如天價的大學學費。她不止一次想過,領到高中畢業證就去打工,過了幾年,未必不能混出個人樣,可考上一個好大學,以此來改變命運的方式無疑對她更具誘惑性,她的成績一直都很不錯,如果不是太多事讓她分心,她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這些心思向遠只能自己暗暗較量,她從沒個可以商量的人,當然,這更多也是因為她習慣了凡事自己解決,她能指望誰?向遙?她想到這裏,自己都搖頭笑了。
她們姐妹倆基本上每週才會有兩天在家裏碰面。那天,向遠踩着凳子去換堂屋的燈泡,椅子疊得太高,她囑咐向遙在下面扶着點。向遙伸手去拿她換下來的燈泡時,失神落魄,手忙腳亂的,不但沒接着燈泡,讓它在地上摔了粉碎,在挽救燈泡的過程中,還一不小心將凳子上的向遠撞了下來,要不是向遠反應快,摔得傷筋動骨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搖搖晃晃一落地就發了火,劈頭蓋臉地對向遙説:“你夢遊還是怎麼,到底有什麼事是你可以做得好的?”
向遙沒有頂撞她,急急忙忙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向遠看着這個妹妹瘦巴巴的脊背,滿腔的怒意忽然就變成了無奈,這無奈讓她不想發作,也懶得發作。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瞭解向遙,雖然她們是彼此在世界上惟一的血肉至親,可是相連的血脈並不能讓她們的心離得更近一些。她怎麼也搞不明白,向遙也是馬上要上中學的人了,為什麼半點長進都沒有,這段時間以來,更是悵然若失地好像丟了魂一樣。
向遠站在一邊,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來打量着自己的親妹妹,其實心裏何嘗不知道,和向遙之間的隔閡她也難脱其咎。家裏人一個一個地死去後,她自己在縣城上學,向遙一個人守着這屋子,應該也是孤獨的,她不能責怪向遙心裏有事不肯説出來,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了解。也許做姐妹也是要點緣分的,否則明明相依為命的兩人為什麼如此疏遠,親妹妹還不如非親非故的鄒昀貼心。向遠不是沒有想過多給向遙一些關心,可她不是聖人,扮不來衣食父母再扮知心姐姐,面對向遙與她們的父親向雲生如出一轍的感情用事和敏感多愁,她本能地感覺到疲憊和厭棄,更何況,她忘不了向迤最後那泡在水裏的身影,儘管知道沒有意義,還是不止一次在心裏想,如果不是向遙,她又怎會失去向迤,她最疼愛的弟弟。
“向遙,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向遠忍住落地時腳踝的疼痛問了一句。
她等了一分鐘,沒有等到預期的回答,搖搖頭走開了。
“我……”等到向遙鼓起勇氣從燈泡的碎片中抬起頭,只看見空蕩蕩的堂屋。
鄒昀離開後的來年四月,油菜花剛謝,村委會就敲鑼打鼓地迎來了幾個城裏人,又是幾輛車停在了村裏最大的曬穀場上。聽説葉秉林回城後,決定出資在村裏建一所希望小學,為此,鄉政府都派來了幹部專門負責接待來人。
向遠隨着看熱鬧的鄉親朝人最多的地方張望,然後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來的人裏沒有葉騫澤,甚至也沒有鄒昀――對了,他現在應該叫葉昀,就連葉秉林也沒有出現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裏,村長李二叔和鄉上來的幹部簇擁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意興闌珊的向遠轉頭就走,卻被眼尖的李二叔遠遠地叫住了,“向遠,唉,向遠,別走啊,正找你呢。”
李二叔小跑着追出來,抓着向遠的胳膊就往村委會里拽,臉上還堆滿了笑,“向遠啊,好事到了!”
向遠狐疑地被興高采烈的李二叔按在村委會辦公室那半舊的木凳子上,尤是二丈和尚摸不着腦袋。
“幹嘛啊,二叔,説什麼好事到了?”
“貴人到了,好事不就自然來了?”李二叔朝向遠對面的男人一指。向遠近距離地注視着這個她從沒有見過的葉家人,眼前這個男人瘦且高,身上有一種鍛鍊得宜的力量感,面目英俊,頭髮烏黑,這讓他看起來也許比實際年齡更顯得年輕一些。她從那張臉的五官上認出了了肖似葉騫澤的痕跡,可這並沒有讓她感覺到親切,這個男人,即使這一刻是微笑的,可眼神里依然有種莫名的倨傲。
向遠感到這個“貴人”同樣也在審視着她,這審視讓她不自覺地戒備。
李二叔適時插了句話,“向遠啊,秉林打電話來説,他除了要在村裏建一所希望小學,還指明要資助你念書,直到你不想念為止。你這孩子不是要上大學了嗎,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秉林還説,他太忙,走不開,孩子們又要上學,所以就讓他弟弟來辦這件事,喏,就是這位小葉先生了。”
向遠還在消化李二叔的話,那男人開了口,“你就是向遠?”
向遠微笑:“你好,小葉叔叔。”
他站起來,懶懶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叫葉秉文。”
向遠第一次跟人握手,可她直覺禮貌的握手不該如此用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叫葉秉文的男人在雙手交握的時候讓她感覺到生疼。她不着痕跡地及時掙開,那雙手的觸感讓她難以適應,冰涼而生硬,跟他臉上的笑容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她忽然懷念葉騫澤很久以前留在她手心的温度。
葉秉文提出要去向遠家看看,她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李二叔主動帶路,看熱鬧的人也跟着尾隨到了向家。
一大羣人讓剛回家的向遙手足無措,葉秉文在向家轉了一圈之後,就安心坐在桌子邊喝茶,向遠也不怎麼答腔,漸漸的,鄉親們都無趣地各自散去,李二叔畢竟比別人多見過一些世面,打了幾個哈哈,就藉故回了村委會,臨走前不忘提醒葉秉文,鄉里給他準備了接風洗塵的筵席。
人都散去了,葉秉文還在轉動着向家並不精緻的茶杯,向遠注意到他儘管手不離杯,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過一口。
“葉……葉先生,騫澤跟葉叔叔他們都還好吧。”向遠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好,挺好的。”葉秉文説話的時候習慣性地挑了挑眉。
“那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説呢?”向遠沒有繞彎子,她一向覺得對難纏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截了當。
葉秉文終於放下了杯,“我不知道我大哥為什麼非要捐助你上學,不過既然他決定了,我也不便説什麼。你上學用不了多少錢,問題在於現在忘恩負義的年輕人太多,我想知道的是,葉家幫了你,你能幫葉家做什麼。”
“那要看葉叔叔需要我為他做什麼,是不是我能力範圍內的。”向遠的回答很自然地將幫她的人定位在葉秉林身上,而不是範圍無限廣大的“葉家”。
葉秉文笑了起來,更加專注地凝視向遠,“對了,我剛才聽到你説,你們家只剩兩姐妹。你妹妹也準備上中學了吧,你走了,留下你妹妹也怪可憐地。這麼説吧,我們只能幫助你和你妹妹其中一個,要不圓你的大學夢,要不就送你妹妹到市裏最好的中學讀書,直到她大學畢業,你怎麼選。”
向遠慢慢僵直了腰,她注意到向遙臉上一閃而過的恐慌。“這個選擇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我上了大學,我妹妹將來一定也可以順利完成學業。你代我謝謝葉叔叔的幫助,我相信這是你跟我開的一個小玩笑,而不是葉叔叔的本意。”
葉秉文聳肩,居然也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刁難,“就當是這樣吧,希望你理解我的幽默感。”
“跟你説話挺有意思。”向遠説。
“好了。”葉秉文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還要去鄉里應付那些無謂的小官僚,接下來的事情,等到你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我會再給你安排的。”
向遠送他到門口,踏出門檻的時候,葉秉文低聲説:“如果一定要你選,你還是會選你自己是不是?我喜歡這樣的女孩。”
向遠不説話,送走他之後回到家裏,向遙説:“準備吃飯了。
她認真擺着碗筷,向遠卻看到有水滴打在飯桌的邊緣。
“你又怎麼了?”
向遙用衣袖用力一拭淚水,“其實你剛才説選你自己的話也沒什麼。”
向遠嘆了口氣,“別胡思亂想,別給我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