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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説,向遠,不要做夢。

    這一夜,向遠沒有如願,她不但陷入了悠長的夢境,更是夢迴了許多年前。夢裏的每一張臉,每一個零星的片斷,鮮活得詭異,許多次,清醒着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這夢裏般歷歷重現。

    那是十月的第一天,剛興起的黃金週長假讓向遠家鄉所在的小村莊前所未有的熱鬧,數不清的城裏人紛至沓來,有來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還夾雜着幾個金髮碧眼的老外。雖然早過了油菜花遍地開的陽春三月,但這些遊人還是紛紛拿着相機四處拍照,村口的老槐樹、村民的舊瓦房,還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們什麼都覺得新鮮。這些人的腳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幾户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樣子。不過村裏人不在乎這些,那幾年,這個小村莊特有的風物景緻漸漸名聲在外,旅遊業給原本閉塞的鄉村帶來了商機和機遇,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經懂得從這些“城市鄉巴佬”身上賺鈔票,紛紛做起了半吊子的導遊,農家樂的小飯館和小旅館遍地開花。當然,最早動了這方面腦筋的還是老向家頭腦靈活的大女兒向遠,早在她初中的時候,來村裏旅遊的外地人沒有不認識這個口齒伶俐,笑容可掬的導遊小姑娘,直到現在,她的攬活本領依舊誰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館生意也總是最火爆的。

    所以,這一天的向遠當然早早起了牀,她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的時候,太陽還剛從山的那邊猶豫着,向遙還賴在牀上。向遠在門口叫了一聲:“你該起了,把飯做上,説不定過一陣就有遊客住進來了。”

    她説完,來不及看向遙的反應就急匆匆的走了,因為知道,再怎麼樣,向遙還是聽她的話的。

    果然,過了一會,向遙嘟囔了一聲,儘管睡意尤濃,還是不得不掙扎着爬了起來。向遙剛上小學六年紀,這還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討厭早起,恨不得在牀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沒辦法,她不能不聽向遠的。

    向遙從小就怕向遠。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媽媽死的早,長姐為母,向遠從小處事靈活果敢,早早就是這個家裏的頂樑柱。她們的父親向雲生是早年是城裏的知青,後來娶了村裏的姑娘,生了孩子,也就甘心在這裏落地生根。

    向雲生年輕時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看過不少書,能寫一手好字,還會拉二胡,加上面目端正,當年不知吸引了多少村裏的姑娘,最後成為他妻子的人,也就是向遠向遙的媽媽就是遠近鄉鄰出了名俊俏靈巧的女子。向雲生和妻子婚後情投意合,只羨鴛鴦不羨仙,在明知妻子不可能得到進城名額的情況下,他把自己回城的機會也放棄了,自願做一輩子的泥腿子。這一度成為村裏的一樁佳話,向遙也對自己父母的感情嚮往不已,也許對此不以為然的只有向遠。

    在向遠看來,父親向雲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連挑一擔水也要一步三搖,媽媽還在的時候,家裏裏裏外外都是女主人操持。因為家裏勞動力少,地裏能刨出的東西不多,向遠小時候,她們一家始終是村裏最窮的,她永遠記得黃昏的時候,是剛產下一對雙胞胎弟妹後不久的媽媽咬着牙,白着一張臉下地挑水,濺出來的水灑了一路,而向雲生則坐在家門口的樹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他閉着眼沉醉其中的神態讓小小向遠無比憤懣,她恨不能立即長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過媽媽肩上的擔子――再扔掉那把惹人煩的二胡。

    然而媽媽即使再累,看向門口那個男人時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向遠理解不了那種沉醉。

    她從小就覺得父親是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無用之人,這種想法在她十歲,向遙向迤四歲的時候,媽媽一病不起,最後撒手而去之後便更是根深蒂固。她堅信如果不是生活這麼艱難,媽媽不會走得那麼早,而媽媽在病中的時候,那個男人除了抓住妻子的手痛哭失聲,什麼都做不了。不過是感冒後併發的肺炎,因為沒錢進醫院,就這麼在家拖着,這不大不小的病要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的命,也讓向遠姐弟早早失去了媽媽。

    妻子死後那幾年,向雲生一直沒能從喪妻的悲痛中緩過來,他二胡的聲音越來越悲切動人,酒也越喝越多。當時村裏的長輩也有給他説媒續絃的,他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人人都贊他是個痴心人,可家裏的日子卻更難過了。向雲生總對兒女説,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他從不考慮兒女上學的錢從哪裏來,家裏揭不開鍋了又該怎麼辦。十來歲的向遠就經常帶着弟弟向迤四處向相熟的鄰里借錢借米,向遙從小面皮薄,她跟向雲生一樣,是不情願做這種事的,只有向迤,他自幼跟在長姐身邊,向遠去哪,他就跟去哪,鄉親們見她們可憐,加上向遠懂事機靈,向迤乖巧聽話,都是惹人疼的孩子,儘管家中也不富裕,總肯接濟一些。

    對他們一家最好的要數住在村尾的鄒家的嬸嬸,媽媽不在後,向遠姐弟身上的衣服都是鄒家嬸嬸在縫縫補補。向遠也聽過一些閒話,村裏好事的人都説,鄒家嬸嬸沒有出嫁的時候就看中了向雲生,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向雲生結婚後,她也嫁給了當時村裏的另一個姓葉的知青,生了一個兒子之後,姓葉的知青返了城,臨走前,對方吞吞吐吐地提出了離婚,她沒有為難,一口答應了。沒多久,她帶着兒子改了嫁,後來的丈夫姓鄒,兩人也一起生了個兒子。又過了幾年,城裏的前夫帶走了大兒子,她就守着後來的丈夫和小兒子繼續過下去,對向遠姐弟的關心卻是一直沒有改變。

    那些流言的含義向遠多少是懂的,可她不管這些,在她看來,那些撲風捉影的流言和感情一樣,是虛幻的,但是鄒家嬸嬸對她們的好卻是實在的。她甚至不願相信善良能幹的鄒家嬸嬸幫助她們一家,不是為了戀着她那無用的父親,而是因為嬸嬸信佛。向遠不信佛,可她對信佛的人都有種莫名的好感,為了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這樣,靠着鄉鄰的接濟,向遠的孩童時代艱難度過,好在也上了學――村裏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學。惟一在這點上向遠要感激父親,他雖沒有錢,卻也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

    從到了能下地的年齡起,向遠就是家裏幹農活的主力,可她畢竟年級小,又是女孩子,能做的終歸有限,好在城裏的旅遊風颳起之後,小村莊的外來人越來越多,她第一個打起了從遊客身上賺錢的主意。初二的時候,她給城裏人帶路到後山走了一圈,賺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十塊錢,半夜捏着都睡不着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開始村裏人覺得稀奇,説這是不務正業,可眼見來的人多了,向遠賺得也越來越多,紛紛從羨慕開始效仿,整個小村莊的“旅遊業”這幾年竟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在這個過程中,向雲生一直持不贊同的態度,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做那些“投機倒把”、“蠅營狗苟”之事,更不喜歡為了幾塊錢對那些城裏人點頭哈腰。但他管不住這個女兒,且不説這個女兒自幼跟他不親,從向遠能夠為這個家賺來收入的那一天起,實際上,她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她讓一家人再也不用靠接濟過日子,是她艱難地讓弟妹也上了學。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小小的農家也可以體現得淋漓盡致。

    來去的遊客讓向遠一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她相信還會更好,至於“更好”能好到什麼地步,她想像不出來,可是,正如她名字裏的那個“遠”字的含義一樣,她的心也在遠處,她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一輩子拘在這小村莊,她會展翅高飛,飛出這個小村子,飛向更遠大的世界……飛到她想念的那個人身邊。

    然而,就在一切變得越來越好的時候,向遠十六歲那年,她失去了她最親的弟弟向迤。

    那是一天黃昏,向迤帶着家裏的老黃狗,去到村裏的野雞潭招呼他在水潭邊玩耍的雙胞胎姐姐向遙回家吃飯,從此就再沒回來,兩天後,他的屍體漂浮在潭中央,吸飽了水,漲得像吹了氣的假人。

    這是繼喪母之後,向遠第二次失去摯愛的人,從小最黏她的向迤,最最聽話懂事的向迤,喜歡在叫“姐姐”的時候稚嫩地拉長尾音的向迤,就這麼成了不會動的“假人”。

    在潭邊打撈向迤的時候,向雲生捶胸痛哭,向遙在家一病不起,唯獨向遠不哭,當時十六歲的她有條不紊地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收殮了向迤。晚上,她不顧向雲生的阻攔和向遙的哭泣,燒了向迤所有的衣服和為數不多的照片,人死了,留着這些幹什麼。

    晚上,她一個人爬到後山的山頂,站在山的最高處看着山的那一邊,只看到黃澄澄的月亮。村外是鄉,鄉外是鎮,鎮子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月亮會不會也想這山裏的那輪一樣大而孤獨?向迤最大的心願就是長大了去山外邊看一看,他總鬧着向遠,要姐姐帶他去,這是往往他惟一會對姐姐鬧情緒的時候。其實那時的向遠去得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十里之外鎮上,她甚至不知道坐車去到山外要多少錢,所以她對向迤板起了臉,那個乖巧的孩子以為她生了氣,總是不再出聲。

    她以為她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等到她長出翅膀,就會帶着她的親人一起去看外面世界的精彩。然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向遠不明白,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她一定會有越來越多錢,可是為什麼她愛的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

    那時的她還是不懂,即使她是向遠,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事情,由不得她掌握。

    向迤死後,日子還要過,向雲生醉得越來越厲害,向遙卻開始越來越怕向遠――她心裏明白,如果不是向迤跳進潭裏去救小腿抽筋的她,那麼回不來的那個人是就應該是她自己。向遠沒有對這件事説過一句話,可從姐姐的眼神里,向遙猜想她什麼都知道。向遠那麼疼向迤,遠遠勝過她這個和向迤孿生的妹妹。向迤下葬的那一天,她叫了向遠一聲,“姐”。向遠恍若未聞,從那一天起,向遙再也不敢叫向遠姐姐,雖然這個姐姐還是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她的生活。

    人們都説,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説得未必沒有道理。十七歲,向遠考上了鎮上最好的高中,還來不及高興,回家的路長就聽説了父親的死訊。向雲生聽説女兒考上了好學校,趁着高興,攥着手裏的那幾個錢到鄉里趕圩買酒喝,沒想到返來的時候,走過出村口必經的吊橋時,年久失修的吊橋從中間斷作兩截,他隨着老朽的斷橋摔落崖底,人們找到他的屍骨時,旁邊還有一具女屍,那是鄒家嬸嬸。

    沒有人知道,他們同時出現在橋上是不是巧合,他們最後發生了什麼,説過了什麼,也隨着當事人的死亡而永遠成了一個迷。鄒家嬸嬸一輩子信佛,但是日夜燒香禮佛並沒有讓她躲過飛來橫禍――或許,這樣的了結是佛祖庇佑她的另一種方式。

    總之,死的人是安逸的,活着的人才躁動,所有的猜測都不再重要。

    父親下葬後,向遠為自己處理這件事的駕輕就熟而打了個冷戰。她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他活着的很多時候,她覺得他是個廢物,是個累贅,可得知他的死訊,她很久很久回不了神,血緣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她問自己,真的這麼厭惡這個給了她一半生命的人嗎?向遙哭得像個淚人兒,向遠想拍拍她的肩膀,手卻怎麼也伸不出來。向遙看着她的眼神直勾勾地,好像在説:“你不是一直盼着他死嗎,這下好了。”

    是啊,這下好了,這下乾淨了。她覺得心裏像有個洞,風貫穿而過,回聲不絕……這個世界誰不會走?你愛着的,恨着的,包括你自己,都會走,沒有什麼可以恆久留在身邊,失去得多了,就會習慣了,可向遠忽然極度害怕這樣的習慣,她害怕自己心裏的那個空洞,要什麼才能填滿它?總要找點什麼來填滿它!思念?她惟一寄託在遠方的思念都太縹緲,如果找不到別的,那麼只有錢,很多很多的錢,是的,她一定要賺很多錢,錢才可以捏在手裏的東西。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向遠養成了每天晚上點錢的習慣,她會把當天所有的餘錢在睡前認認真真地數一遍,再一張一張碼好,壓平鈔票上的每一張皺摺,用牛皮紙包裹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她始終帶着一種宗教般的虔誠,也就是在這種時候,她聽不到心裏那個洞裏的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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