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壺雖然是用錫做的,可是銀光燦爛,簡直就象是純銀的酒壺一樣。
不過這個大半尺高的酒壺現在已不能稱之為酒壺了。是由於五隻瘦黑還有半寸指甲的手指一捏之下,整個酒壺馬上變成講不出象什麼的形狀。
那五隻瘦手指一捏再捏,錫壺終於變成一枚圓形錫球。
這時當然更加不象酒壺了。
除了捏錫壺那人之外,另外還有兩對眼睛瞧看他那隻手的動作。這兩對眼睛的主人,一個瘦瘦黑黑,相貌和捏壺之人有點相似。另一個則方臉大耳,三綹黑鬚,大有飄逸仙氣。
事實上他們三個人都是修仙學道之士,年紀都在四十左右。那時候北方道家以龍門派為主。
這一派在道家本身來説也稱為北派,宗旨是清靜專修的丹法,與張紫陽真人的南宗“北派”大有區別。
不過在武林中,在江湖上,人人只知龍門派劍術,乃是玄門正宗內家劍法之一。至於道家講究的什麼清靜單修,或者性命雙修、合籍雙修等等,絕大多數人就的確不甚明白了。
這三個道人走到江湖上,一定有不少人認識。因為龍門派除了掌門林清元真人的大名之外,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亦即最有名氣)就是龍門三子--沖虛子、華陽子和一真子。前者就是這間旅舍客房內方臉大耳三綹長鬚的道爺,把錫壺捏成圓球的是一真子。
沖虛子搖搖頭表示不滿意:“你應該好象捏稀泥一樣,那些錫從指縫冒出才對。”
一真子苦笑道:“我知道。”
華陽子嘆一口氣,道:“咱們居然在無形無聲中中了劇毒,而現在已恢復了五成已經算是非常幸運,你怎能希望老三完全回覆功力?”
沖虛子道:“不是希望,而是必須馬上再回復多一點,因我已聽見馬蹄聲。
在北方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騾馬,所以馬蹄聲十分平常,反而如果聽到汽車的馬達聲,才可以算是稀奇之事。
一真子把錫球丟在桌面,任得它滴溜溜滾動。他聲音態度都很沉着:“老大,你猜是哪一路人馬趕來?”
方臉大耳的沖虛子側耳再聽一下才回答:“奇怪,一共至少有六匹馬,但步伐沉穩齊整,可以媲美訓練最嚴格的戰馬。我猜黑夜神社或者野趣園金算盤一定訓練不出這種第一流戰馬。所以我們不妨換一個方向猜想。”
華陽子立刻道:“如果不是官家精選戰馬,我只能想到關外的大牧場,他們有的是練馬高手。聽説他們的精鋭鐵騎天下無雙,你們大概不反對我的猜測叱?
齊整穩健蹄聲順着旅舍院牆繞向東邊,竟然不是衝着他們來的。
沖虛子反而雙眉緊皺,道:“我們可以來到這兒,大牧場的人當然也可以。但問題是他們昂首闊步而來,這就大有古怪了。你們坐一會,我出去瞧瞧。”
他的話大概就是命令,沒有人提出異議。
不過沖虛子出去一下就回轉來,雙眉皺得更緊,説道:“是大牧場之人沒錯。為首的一定是徐奔,但六匹馬卻一共有九個人之多,徐奔鞍上的女人是誰?”
華陽子、一真子都把嘴巴閉得無可再緊。只因為“天涯海角”徐奔的名字他們都極其熟悉,完全是因為師妹凌波仙子的關係。本來就算以清靜無為的玄門中人而言,在出家之前有心上人,或者女道士有男人追求並非奇事。但問題出在沖虛子身上。沖虛子出家之前,跟凌波仙子的感情不但不比尋常,甚至凌波仙子會投入龍門派成為女冠,也是有沖虛子的緣故。
至於“天涯海角”徐奔對她的痴戀,不但人人皆知,而且亦是她趕快出家的原因之一。
現在徐奔從關外趕來,馬鞍上有個看不見面孔的女人,這個女人除了凌波仙子之外還會是誰?
這種種原因湊在一起,所以目下那華陽子、一真子兩人,你就算用鐵棍硬撬,也休想他們開一下口。
沖虛子又道:“咱們這番前來野趣園,一路上受到各地武林人物注意。不論是想攀交情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總之咱們行蹤一直被人監視,而且也一直被人傳揚宣佈,所以,咱們也一直不得安寧。”
仍然沒有人吭聲開口,那華陽子、一真子好象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看來要他們開口講話是極困難之事。
因而仍然是沖虛子的話聲。他又道:“雖然咱們後來隱蔽行蹤,也特別地多繞點路。但既然江湖上都知道咱們的目的地是天津衞野趣園,所以我們後來發現情況並沒如何改善,也就變成理所當然的了。”
華陽子、一真子雖然不開口,但眼睛仍然可以表示詢問意思。因為這些已成過去瓣“情況”,究竟跟現在大牧場之人有何關係?如果全無關係,何以在發現大牧場人馬之後,又炒冷飯呢?(事實這個話題已經研究過多次)。
沖虛子面色很嚴肅,又道:“你們不必為了呂凌波而有所顧忌,你們難道沒有想到,假如咱們不能立刻找出正確答案,又假如咱們不能立刻正確行動,事情反會變更而糟糕麼?”
一真子一手按住圓錫球,因為那錫球快要滾出桌面範圍。不過他總算開口了,雖然所講的話使人泄氣。他説:“老大,這枚錫球如果錫稀泥一樣從我指縫擠出,自然不應變成一枚圓圓的錫球。但現在的事實擺在眼前,咱們看見的是錫球,所以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講才好。“
一真子用隱喻方式表示,意思其實十分顯明。既然目前人人功力減弱了一半還不止,看來任何情況都失去主動改變的能力。因此那大牧場高手徐奔鞍上的蒙面女人是凌波仙子也好,不是凌波仙子也好。總之暫時是沒有資格查究干涉就對了。除非一真子一手捏住錫球,能夠使錫變成稀泥一樣由指縫擠出,那時才有資格出頭説話。
華陽子連連點頭。
沖虛子微微一笑,看來很冷靜,絕對沒有絲毫衝動跡象。
他慢慢伸手出去,撥開一真子的手,拿起那枚錫球放近眼前,象鑑賞稀世寶物一樣定睛注視錫球。
那錫球本來只不過是一個酒壺而已,決不是罕見貴重之物,老實説連多看一眼也是浪費多餘。但沖虛子既然慎重其事託在掌心鑑賞,那華陽子、一真子就不敢怠慢,連忙運足眼神,同時也動員全部腦細胞查看推測。
“我已經考慮過咱們功力減弱的問題。”沖虛子説:“但假如我抵擋得住徐奔,你們聯手的‘日月合璧劍’能不能抵擋得住大牧場鐵騎衝殺之威呢?”
華陽子藹然微笑道:“老大,咱們雖然身在江湖,但各位終究是玄門修真之士。我意思是説咱們老早已沒有使氣鬥狠的江湖習氣。咱們難道一定要去硬碰大牧場鐵騎?”
沖虛子笑容似乎比他更和藹親切。他説:“不是硬碰,而是不能不先考慮最糟糕的形勢。我看本門日月合璧劍若是你們聯手使出,大牧場方面就算連徐奔也算上,大概也無法攻破你們的劍陣,所以我其實只考慮我自己,我和徐奔敵對單打獨鬥的話,我勝算有多少呢?”
他一面説話,一面合擾手掌,掌心那枚錫球忽然變成稀泥糊面一樣,一條條從指縫冒出。
一真子看了欣然道:“老大,還是你行。”
華陽子聲音顯然響亮和強硬得多:“現在還有什麼問題?咱們馬上動手。”
沖虛子道:“假如徐奔鞍上的女人不是呂凌波,你們記住一定要忍氣吞聲,咱們變算再三行禮賠罪也沒有關係,但如果是她,她若是不反對跟徐奔同行,咱們就飄然回山。她以後的事情咱們就不必管了。”
一真子沉吟道:“先問問凌波的意思才動手豈不更好?”
沖虛子輕輕嘆口氣,道:“咱們雖然不喜歡在江湖鬥狠,但這件事卻關係到龍門派聲威,所以咱們必須先把人弄回,再讓她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真子忍不住笑道:“先禮後兵我聽得多了,但行先兵後禮卻還是第一回聽見。哈,哈,老大,你腦子有沒有問題?仍然跟從前一樣管用?”
華陽子道:“不論先禮後兵也好,先兵後禮也好,我心中只一直嘀咕一件事,那就是咱們昨夜中毒之事,不知與大牧場有沒有關連?”
沖虛子搖頭道:“一定沒有,咱們昨夜並非‘中毒’那麼簡單,你們想想看,刺入老三(即一真子)屁股中的毒針那種機關弄得多精巧?老實説,我至今回想起來,心中仍然無限讚歎敬佩,以老三身手,屁股一碰椅子,立刻知道椅子承受不住重壓,知道椅子會垮下去,所以他原式不動讓椅子垮塌,屁股連一寸一分也不曾下沉,但誰想得到這時竟然會有一枝毒針向上彈射呢?”
其實他自己和華陽子亦都是中了極精巧奇妙的機關暗算,例如華陽子由於看見一真子情況不對,趕忙過去查看時,忽然地面由堅硬變成柔軟,往下沉塌,華陽子想了悄想就一手搭住方桌一角,身子騰起兩尺停在空中。
可是他這時也不必查看地面情形了,因為桌角忽然冒出毒針,刺破他手掌。
此時那沖虛子的確顯示出掌門修養功夫,他不但不生氣不着急。反而微微一曬,雙手齊抓住華陽子、一真子胳臂。
華陽子、一真子不但得到沖虛子內勁托住身形,因而四肢身體都不必用力就穩住不動。
而且還得到沖虛子源源送入體內的內家真力幫助,將毒力逼聚在傷口一小塊部位。
沖虛子雙腳寸步不移,料想就算有更奇妙的機關埋伏也等於沒有,誰知道忽然一陣香氣瀰漫全屋,沖虛子頓時嚇得面色都變了,提住華陽子、一真子躍出房外。
房外夜色墨黑寒風刺骨,卻居然無人現身侵襲。
但這范家莊小小村落之內顯然大有古怪。仍然逞強留下絕對不是好主意,因此沖虛子只作一次深長調息,就放下華陽子、一真了,三個人邁着穩定雄健步伐,找到坐騎連夜離開。
雖然事實上衝虛子沒有受傷!可是他一來曾經吸入少許毒氣。二來他在屋外那一次稍為長久的呼吸中,已經將本身大量真元輸入華陽子、一真子體內。所以連他後來也一樣只剩下一半功力。
但沖虛子內功之深厚果然是“龍門三子”之冠。那華陽子、一真子還恢復不到六成,沖虛子卻好象已經完全復元了。
沖虛子又道:“機關埋伏即使精妙得天下無雙,但如果沒有測料敵人每一個動作的上佳頭腦,又有什麼用處呢?可是世上億萬人個個動作習慣都多少有點不同,所以你若是擺下針對某甲的機關,對某乙就可能失去效用了。”
一真子道:“對,你講得很對。但這些理論還不能證明與大牧場絕無關係,我們討論的只是這一點對不對呢?”
沖虛子道:“假設大牧場之人知道我們將會投宿范家莊,那裏只有這麼一家小客棧,當然也可以肯定我們必定落腳在那小客棧。由此推論,他們便也可以預布陷阱等我們掉進去。”
華陽子道:“對呀!但你的結論卻是否定的。我真不明白你怎樣想的?”
“但你們想想看,當然我們將要投宿這候橋鎮或范家莊,一直都沒有決定。由決定之後直到抵達宿處,決不超過一個時辰。換句話説,那些針對我們的精巧奧妙機關只能在一個時辰之內佈置。如果用更接近事實更精確的説法,暗算咱們的人其實只有很短時間佈置。短得只有咱們入莊到拍開客棧門走入房間這麼一丁點時間而已。”
華陽子頷首道:“大哥分析更無可疑了。既然只有如此一丁點兒時間佈置機關埋伏,此人必是這一門當世第一流人物。就算不是‘巧手天機’朱若愚,我瞧也差不多了。”
“這種人物大牧場好象沒有。”一真子也連連點頭:“那麼,這個人是誰?”
“此人是誰以後再説。目前先處理呂凌波的事。”沖虛子一直側耳聆聽外面傳來的聲音。“大牧場人馬已經停住,地點好象是在那邊港口藥材鋪旁邊。那兒即無客棧又無飯館,他們如果不是抓藥,那一定是另有特別原因。”
一真子笑道:“八成是抓藥,莫非他們也中了暗算?”
藥鋪字號是“仁昌老店”!由於店面相當寬敞,所以現在沒有一個客人時,看來就更感到零落空蕩得有點可憐了。
不過在藥鋪右邊過去第三間屋子大門前,卻甚是熱鬧。
六匹毛色油亮蹋足昂首的駿馬,再加上八九個人,有男有女。這些人其實就是以“天涯海角”徐奔為首的大牧場鐵騎。現在只有李政夫婦徒步走到門口,其餘的人都留在鞍上。
開門的是一個僕婦。她認得李政夫婦,所以啊了一聲。“我馬上稟報姑娘。”
李政道:“等一等。”接着便招呼門外六騎進去。大門內是個露天大院子。那結馬匹拴在一角之後,所有的人都走入在大廳。
清麗可受的馬玉儀終於出現。這時大牧場之人才開始解衣裹傷,而李政的妻子李何氏有馬玉儀幫忙,所以也在另一房間迅即包紮好傷口。
廳門是用棉簾隔斷寒風,所以相當暖和。
但馬玉儀卻有慘不忍睹之感。她沒有忘記那天晚上大牧場十二鐵騎威風凜凜的形象。可是現在只剩下八個人,而其中還有三個人是負傷了的。
不問可知他們這一仗必定打得極其慘烈。在江湖上人命果然十分脆弱、十分微賤。只不知沈神通現在怎樣了?還有那俊美得有如女孩子又温柔又聰明的劉雙痕呢?
馬玉儀默默地瞧着徐奔將那個蒙面女人點了睡穴,安置在房間裏面。又等到他出來,等他自己開口。
徐奔用欽佩眼光瞧着她,聲音也透出真摯之情:“你真了不起,如果是平凡女孩子,老早至少也問了一百個問題了。”
馬玉儀微微而笑,聲音非常温柔:“那麼,你現在有沒有心情告訴我一些事情呢?”
徐奔嘆口氣,道:“可惜我當時不能不走,所以除了我們自己事情之外,後來的發展情況就沒有法子告訴你了。如果你還願意聽聽我們的情形,我當然樂意詳細奉告的。”
馬玉儀只用一個懇切請求的笑容,就使徐奔極情願將一切詳情説出。
馬玉儀當然非常想聽,因為她知道徐奔一定會提到沈神通。哪怕只提到他的姓名,她已經十分感激,十分滿足了。
徐奔最不明白的是何以當他最後提到大牧場人人拔刀,向沈神通致敬告別時,馬玉儀眼淚大滴大滴掉下來?
等到馬玉儀恢復平靜,徐奔才又道:“我們有人質在手,所以不怕金算盤會使什麼詭計陰謀。也因此我決定繞到這兒來保護你。一來金算盤勢力很大,附近百餘里方圓之地恐怕沒有什麼事能瞞得他很久。其次,我們順便也可以等等劉雙痕的消息。”
“可是你的人質現在在哪裏呢?”
這句話當然不是徐奔或大牧場之人説的。但亦不是馬玉儀開的口。
故此沒有人不立刻感覺到問題嚴重之至。
大廳側門棉簾子撥開,一個方面大耳三綹黑鬚的中年道人走進來,他雖然佩着劍,卻絲毫不影響他飄逸如仙的風度。
徐奔面色變得很陰冷很難看。因為他不但認識這個龍門派著名的劍客沖虛子,而且多年來暗中認定沖虛子乃是拆散他和凌波仙子那段情緣的人。所以他面色如果能夠不難看那才是怪事。
沖虛子擺了擺手,向其他按刀欲起的人笑笑,又道:“你們不必心急,不必魯莽。徐奔認識我,你們最好等他決定才出手不遲。我既然現身,不會立刻溜走。”
他自動現身乃是事實,故此理由實在非常之充分。如果他因害怕而溜走,那麼他何必現身?
於是大牧場眾人都立刻控制住自己,眼睛耳朵在等候徐奔的命令。
沖虛子衷心讚歎道:“大牧場鐵騎果然名不虛傳,好現在我言歸正傳。我運氣很好,居然毫不費力把‘人質’弄到手。同時也湊巧聽見徐奔所説的話。因此來龍去脈我已大致瞭解。徐奔,不論你心裏對我怎樣想法,但有一點你大概不會否認,那就是我沖虛子以至龍門派的人,都有管一管凌波仙子事情的資格。”
徐奔道:“有便如何?”
沖虛子道:“你所謂人質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
徐奔仰天一曬,道:“你問我,我問誰?”
沖虛子道:“別意氣用事,若我敢肯定她就是呂凌波,我當然會揭開她的面紗。但你卻不同,你應該知道她是誰。”
徐奔仍然曬笑望天,道:“我記得我好象還沒有揭開過她面紗。我只能告訴你,她的聲音和笑聲都很象。唉,不是很象,簡直就是她,不過我還是沒有揭開她的面紗。”
沖虛子道:“咱們何必將一件很簡單的事弄得那麼複雜?其實你揭開一驗便知,你為什麼不這樣做?”
徐奔換上冷冷神情和聲音:“那麼你又為何不這樣做?難道你們會認不出凌波仙子?”
他的眼光忽然轉到馬玉儀面上,表情也忽然變得很親切温柔:“你不要害怕。我們男人之間本來就很單純很痛快。是恩是仇一言可決。但一旦涉及女人,問題就百出了。”
馬玉儀道:“我明白。不過我只希望你忍耐些,不要輕易衝動。”
徐奔本來就很瀟灑,所以他的微笑看來很有味道。
“姑娘,我從來就不是個衝動之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英雄人物,所以你敢愛敢恨。”
“我很羨慕劉雙痕,因為他已經有了你。”
馬玉儀也沒有分説,暫時讓徐奔誤會她是劉雙痕的女人並沒有傷害!所以她又道:“但我也感覺得出那位仙長也是英雄人物。所以你們都一樣,都不敢揭開那塊又輕又薄的面紗。
我好希望能夠認識凌波仙子,因為我想知道,她何以能夠使你們這等英雄人物,都如此對她情深義重?”
她的話,她的見解其實一點也不玄,凡是付出過真感情的人大概都能意會、能瞭解。
我們不妨把男女身份掉轉過來,然後讓我們看看古人兩句詩。這兩句詩就是:“博得美人心肯死,項王此處真英雄。”
以楚霸王項羽冠絕天下之勇,竟然還不算“英雄”人物,而英雄處卻是在於有一個美人肯為他而死。
因此如果美麗女人有兩個英雄人物願意為她而死,她當然也值得驕傲值得讚頌了。
仍然是馬玉儀開口説話:“你們雙方既然都不是凡俗之士,為什麼不敢面對現實?為什麼不敢立刻解決這件事?拖延時間並不是好辦法,你們心裏也十分明白!”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象變成“沈神通”,所以心中悄然嘆口氣。
“人質”是在沖虛子的手中,所以他必須先表示意見。這意思是説他擁有否決權力,所以別人無論有什麼意思都沒有用處。
沖虛子疲乏:“我們怎樣做才算面對現實?”
馬玉儀不假思索應道:“有兩條途徑。”她現在覺得自己更象是沈神通化身了。“第一條途徑是你們根本不必多講,對也好,錯也好,立刻出手決戰拼命,誰贏了誰就算有理。”
沖虛子道:“如果這盲目瘋狂的辦法也算是途徑的話,我實在不敢恭維,亦絕不贊成。”
徐奔點頭問道:“第二條途徑呢?”
馬玉儀出現泛笑美容得甜,使人心都軟了。“第二條途徑也很簡單直接,把蒙面女人帶出來,讓我揭開她的面紗。”
她最有力最有利的原因就是她是個不諳武功的女人,所以由她充任仲裁,雙方都無疑慮。
沖虛子很爽快,道:“好,先弄明白她是不是呂凌波,再説別的。”
徐奔一舉手,許多人立刻移動,眨眼間大城廳內大牧場方面只剩下徐奔一個人。
側門又有人進來,是華陽子挽住呂夫人。
呂夫人面孔隱於面紗後,所以誰也瞧不出她有何表情?
華陽子立即也退出廳外。馬玉儀一隻手扶住呂夫人,另一隻手捏住面紗下端。但她沒有立刻掀開面紗,微揚一聲道:“雖然人人叫你呂夫人,但我卻知道你不是呂凌波。”
呂夫人沉默一會才道:“我不是呂凌波?那麼我是誰?你又是誰?”
馬玉儀道:“我已看見兩個男人的表情。你的聲音一定很象呂凌波。”
呂夫人輕笑數聲。
馬玉儀又道:“你的笑聲更呂凌波了。因為那兩個男人都好象快要溶化在你的笑聲中。
但我告訴你,我保證你不是呂凌波。”
呂夫人柔聲道:“這話要他們説才算數。”
馬玉儀道:“就算你真是呂凌波,但你的殘酷嗜殺種種行為,已經使你變成另一個人。
何況你根本不是呂凌波。”
她的結論頗有一點“石破天驚”意味,使人不禁會想起了沈神通。
呂夫人道:“我是與不是,你只要手指一動就知道了。”
馬玉儀道:“動不得。你這層面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這層面紗,他們就絕對不會有‘假’的感覺。”
她腦海中浮起沈神通跟她講過的道理,所以侃侃而談,流利得令任何人都會驚訝:“如果是動物,對他們來説,聲音和氣味比眼睛看見的形象更重要。但人類卻不是了,人類寧用眼睛也不用耳朵、鼻子。所以你一直不讓他們看見,其實很傻。”
呂夫人茫然道:“我傻?你真的這樣想?”
“是的。如果你早早讓他們眼見,他們一定會被視覺矇蔽迷惑,沒有法子分辨你的真偽。這就是由於人類太依賴眼睛之故。但既然他們看不見,少去許多迷惑因素。他們的心靈就發揮神奇的作用。他們根本就是‘感覺’你不是真的呂凌波。”
呂夫人有沒有驚訝得張大嘴巴不得而知。可是沖虛子和徐奔卻一點不假,連下巴也差點掉下來了。他們既驚訝而又萬分佩服。誰説不是呢,他們正是心裏感到不妥,覺得呂夫人並不是他們所要營救的凌波仙子。
在徐奔來説,他還曾在武功上試探過,所以比沖虛子確定得多。但若是要他絕無疑惑,卻又差了那麼一點點。總之,連徐奔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證呂夫人不是呂凌波就對了。
“所以你現在不敢拿下我的面紗?”呂夫人聲音很鎮定,也很嬌柔悦耳。連她也聽得見沖虛子、徐奔兩個男人的吸氣聲。
她接着又説道:“我希望我不是呂凌波,因為我有一段時間好象已經瘋狂,我做任何事情都在正常人看來都是倒行逆施。但可惜的是當我清醒,卻發現我仍然姓呂,如果我不是她,那麼我是誰呢?”
這個問題的確令人混淆迷惑,甚至很難找出任何理由駁斥,困難的原因來自:你必須要想法子代她回答“她是誰”的問題。
現在沖虛子、徐奔這兩個當代高手,他們和一般男人並無不同。反正一跌入有關感情的陷阱中,便為之迷迷糊糊,完全失去判斷能力,所以他們象傻瓜一樣張開嘴巴。他們只會望住馬玉儀,只會希望她腦袋的聰明能和她面龐的美麗是正比例的情形。俗語常常可以聽到“聰明面孔笨肚腸”這句嘲罵人的話,但這句話卻千萬不能夠出現在馬玉儀身上,這就是沖虛子和徐奔忘記合攏嘴巴的唯一祈求了。
呂夫人又説道:“姑娘,你的話實在很有學問,所以我請求你揭開我面上的紗幕。”
馬玉儀笑一笑,看來好象仍然蠻有自信的樣子。當然這一點又牽涉及沈神通,因為她發現象他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在那兩個男人腦子裏,一定還在想着如果你不是呂凌波,那麼你能是誰?世上斷無話聲、笑聲以至身材肥瘦、高矮都那麼相肖的人。我也懂得男人,所以我知道他們的想法。”
呂夫人道:“這個話題好象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如果……”
“不必如果。”馬玉儀截斷她話聲:“因為只要你不是呂凌波就足夠了,至於你究竟是誰毫不重要。反正他們愛的人只是呂凌波,決不是很象呂凌波的人。”
她用女人的方法一下子就解決了問題,因為男人總是喜歡自以為是地繼續追問一些不現實的問題,例如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呂凌波,那麼她是誰?其實這個問題已經離題百丈。在邏輯上説,也已經墜入推理的偏失錯誤陷阱了。
沖虛子和徐奔都忽然透出一口大氣。也忽然記得嘴巴不該張得那麼大,所以都合攏起來而變回正常樣子。
“她雖然不是凌波仙子。”徐奔説,“但仍然是極重要的人質。起碼在金算盤的心目之中她很重要。”
沖虛子道:“別人雖不知道,你我都是知道的。金算盤的對象其實也是呂凌波,但為何她竟然能錫對待呂凌波一樣?她究竟是誰呢?是不是連像貌都很象呂凌波?”
男人總是這樣,腦筋時時會忽然又變得不現實。很難象女人一樣堅持下去。所以自古以來有這麼一個現象,那就是男女之間若發生問題而決裂分手。
男人往往比較容易也比較常見能寬恕對方而覆水重收。但女人方面就很不好講話,如果她不要一個男人,那就極少機會可以使她改變主意。
“我知道你們腦袋裏的想法。”馬玉儀的微笑除了美麗好看之外,居然有一種母親或大姊的派頭味道:“你們別怪我太直率。因為不論你們是什麼身份以及有什麼成就,但是你們基本上仍然是男人。”
徐奔道:“我絕不否認我是男人,相信沖虛子也一樣。”他眼光轉向那方面大耳的中年道人,“你不會否認吧?”
沖虛子苦笑而又連忙道:“我當然不否認。”
徐奔滿意地把眼光轉向馬玉儀:“瞧,這一點已明確證實了。但男人的腦袋卻不是個個相同。何況每個人腦袋裏的思想既雜亂而又不盡相同,你究竟知道我們哪一種想法?”
馬玉儀點頭同意:“對,每個人都有獨特想法。”這時她其實想起沈神通,因為她認為如論獨特想法之多,沈神通在這世上不算第一,也可以算第二了。
“但若以男人和女人的立場分野,則男人的移情作用大過多過女人。例如‘望裏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這兩句詩,第一句就是移情的作用。”
那兩個男人都明白,所以默然頷首。
他們不開腔不作聲原因是知道馬玉儀下面還有話要説。不過在馬玉儀説下去之前,關於那句詩卻必須解釋一下。所謂“望裏彩雲疑冉冉”,意思是説,在你眼睛看見的那一朵彩雲(美麗女人倩影),使你懷疑就是輕盈飄逸的她。這個她自然是已經離別了而又忘不了的那個女人。事實上這一朵彩雲當然不是真的她,你只不過看見那身影很象,而以為是她而已。
這種情形難道“女人”就沒有?不,女人自然也一樣有,只不過經過懷疑再加以證實之後,再往後的發展男人和女人就往往完全不同而已。
馬玉儀正是指出這一點。她説:“男人對於一個很象他心上人的女人,常可以假裝她就是她,就算不是這樣,也會對她特別好,因為可以從她身上看見心中想念的人。”
那兩個男人顯然很信服而又有點飄飄然的表情。任何男人若是被美女當面恭維他很多情,決不會覺得是件壞事。
他們眼睛忽然又都發亮發直,因為馬玉儀玉手一動,扯掉了呂夫人面紗。
馬玉儀讓兩個男人呆楞了一陣,才用毒箭似的説話驚醒他們。她説:“女人不同於男人之處,就是當她驗明結果之後,她不會留戀,不會幻想。她用現實態度處理這種事,她會馬上走開,或者繼續找尋那個真的。因為她認為假的就是假的,不能代替真的。”
兩個男人都暗暗吸了口氣,並且恢復常態。
徐奔道:“我明白了,金算盤就算明知她不是凌波仙子呂驚鴻,但由於她們的像貌、聲音無一不象,所以用她代替。可惜金算盤一直不知道龍門派凌波仙子就是呂驚鴻的秘密。”
沖虛子微微失色,問道:“知道便又如何?”
“如果他知道,這個人質就完全失去用處了,因為凌波仙子已經遇害。”
這個消息雖然是齊雙痕暗中告訴徐奔,但他卻禁不住想起沈神通。他現在才明白沈神通那時為何不讓他多言,為何要他速速率隊離開,原來是為了保存“人質”的價值。因此直到現在為止,金算盤必定還不敢翻臉,更不敢傾全力追擊狙殺他們。
不過現在輪到馬玉儀暗暗擔心了。這是由於呂夫人一直都很沉默並不反駁之故。如果她乃是啞口無言,當然就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但看來她只不過是不説話故意賣個關子而已。
因此到她一開口,必定會有意想不到的問題發生。
果然馬玉儀的直覺沒有出錯。
呂夫人一開口就使人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她向兩個男人詢問:“如果我出乎一切意料之外竟然是凌波仙子呂驚鴻,你們怎麼辦?”
徐奔嘴巴張得比沖虛子大一倍,因為他曾對她施展精妙劍術,用獨門手法刺中她大穴,使她內家真力完全渙散,使她一身武功從此永遠施展不出。所以若她居然是真的凌波仙子,他該怎麼辦?看來只有老天爺才可以幫他回答了。
呂夫人一定知道自己話的份量。她一定知道能夠對那兩個男人做成怎樣的打擊。所以她的笑容既鎮定而又有那麼一點點陰險狡詐味道。
馬玉儀現在的確慌了手腳,因此話聲也軟弱無力:“你不是凌波仙子。你一定不是,所以他們根本不必胡思亂想。”
呂夫人用那兩個男人聽了會心跳氣喘的熟悉聲音回答:“你錯了,你才一定不會是凌波仙子,但我卻不一定了。”
如果她立刻激烈堅持她就是凌波仙子,效果必定比現在遜色很多很多。如今她只不過自辨有此可能,卻居然反而能使人多相信幾分。
呂夫人又説:“我的話當然有根有據,否則如何令他們相信呢?”
馬玉儀看來別説已無進攻之力,甚至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了,故此她的聲音更軟弱可憐:
“你最好馬上拿出語氣,別空口説白話,浪費我們的時間。”
呂夫人吃吃而笑。顯然她的笑聲也具有極強大力量,所以,那兩個男人才會那麼目瞪口呆的樣子。她説:“姑娘,你又錯了,我並沒有浪費任何人的時間。我只不過讓他們看清楚些想清楚些。既然我敢這樣做,便已是第一個證據。”
馬玉儀芳容上露出失措神色。因為她不但不笨,而且很聰明。所以一聽這是“第一個”
證據,無疑必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了。
“至於第二個證據。”呂夫人聲調極悠然。現在,她當然可以很從容,換了任何人也可以這樣,假如還有有力證據的話。
“第二個證據本來在這個場合不太好意思提出,可是為勢所迫,我也不能不説了。”
她真會整人,老是不立刻講出最核心、最重要的話。她只在核心旁邊挑觸,而讓所有的人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幸而她終於不能不説下去。她説:“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誤,好象沖虛子你,還有徐奔你。你們都先後跟我好過,這一噗你們有沒有意見?”
所謂“好過”,那就是曾經有過肉體關係的文雅講法。
沖虛子和徐奔都低下頭,但也是點頭之意。他們本是不折不扣的男人,而男人在這一方面很難得會發生當面不認帳的事,或者這就是“大男人主義”觀念作祟吧?
呂夫人嬌嬌媚媚説下去,只聽她説道:“那麼你們當然也不會忘記我身上有什麼特別標誌,是不是這樣呢?”
兩個男人暗暗倒吸冷氣,不能用頭顱動作表示“是”的意思。
呂夫人又道:“那麼誰過來替我脱掉衣服?如果我的標誌特徵仍然藏在衣服底下,你們永遠都不知道我是誰,不論事情是好是壞,但我猜想你們都不想永遠有一團迷霧在心中吧?”
兩個男人不但不敢跨步,簡直連小指頭都不敢動一下。馬玉儀嘆口氣,道:“我從未替女人脱過衣服,但我看這次不能不動手做一次了。”
呂夫人的媚笑是那麼美麗那麼蕩人心魄,簡直連馬玉儀也瞧得不能透氣不能眨眼。如果再深入一點透視分析馬玉儀的情緒,一定可以發現連她也有點象男人那樣心蕩神搖。
馬玉儀一面替她解開衣帶,一面説道:“你一定想不到何以我心中忽然會湧起遺憾?”
呂夫人訝道:“你為何會遺憾呢?”
馬玉儀道:“因為我看見你如此嬌美柔媚情態,使我竟然也象男人一樣燃起慾念。所以我禁不住感到遺憾,因為我終究不是男人。”
她説話之時,又已經脱掉呂夫人外衣。於是晶瑩玉臂,飽滿挺聳雙乳,以及肥白修長大腿都呈露出來。房子內粉香四溢,肉光映照。那兩個男人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但暴露程度還不夠,所以男人們既未認可,而呂夫人亦沒有阻止更徹底解脱的意思。
一眨眼間,呂夫人不但那對挺立雙峯全無遮掩,下體也是一樣光溜溜全無衣物遮蔽。
呂夫人的身材並非玉女型,但也絕無絲毫衰老徵象。她屬於成熟修長而又豐滿得很好看那種少婦型。由於這種體形暗示已經成熟、已經可以採摘。故此比玉女型的身材更令男人心跳垂涎,也更易令男人生出非非之想。
馬玉儀又嘆口氣,道:“現在我更加可惜我不是男人了,不過我猜想如果我是男人,大概又沒有資格站在這裏。”
其實她現在已忽然記起,她自己的身體也有過不少男人如此目瞪口呆地盯着。不過這裏面卻有點不同,因為男人看女人有權魂飛魄散定睛流涎,但女人看女人卻怎會也有情慾氾濫之感?
她何以象男人一樣湧起擁抱、撫摸那具裸體的衝動?
呂夫人緩緩舉起右腿,又用一隻手抄住小腿以便舉得更高。她的動作慢而優美,所以雖然不久便妙相畢呈,春光乍泄,卻沒有下賤粗俗之感。
連馬玉儀也聽得見兩個沉重快速的心跳聲,所以她知道情形很不妙。因為以那兩個男人入迷的程度看來,就算是呂夫人沒有什麼特徵標誌,他們也可以情願把她當作是凌波仙子呂驚鴻而不肯拆穿了。
本來這事與她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別的男人喜歡別的女人,跟她馬玉儀簡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去,除非“男人”裏面有沈神通,或者“女人”是她自己才有問題。
可是她卻又清清楚楚知道問題十二萬分嚴重,她只用女人的直覺而不必用邏推理,就知道至少有兩種情況會發生。
一種是男人們的態度會作一百八十度轉彎,變成維護及幫助呂夫人。這一來他們很可能簇擁她回去野趣園,並且聽她命令大殺一場。殺的當然是任何呂夫人不喜歡、不順眼的人。
另一種情況是這兩個男人很快就會變成仇敵,他們即將出手決戰。最後,仍然活着的勝者才可以擁有呂夫人。至於戰敗身亡的一方,那時不管失去什麼東西也沒有關係了。
呂夫人那隻雪白大腿雖然舉得很高,卻沒有舉得很久。大概是由於這種動作並不怎樣雅觀,而且她真氣已破,要這樣子舉起一隻大腿可能相當吃力。不過當好放下大腿之後,那種站立姿勢好象沒有減少一分一毫誘惑力,相信這一點跟她全身赤裸很有關係。
馬玉儀立即用自己身體擋住兩個男人射向呂夫人裸體的目光,一面動手幫她穿上衣服。
但當她這樣做時,她已知道情勢很快就會發生變化。
她覺得自己好象站在火山口,正在等待火山爆發那可怕的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