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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番外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林靜小時候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初識的人永遠以為這個名字應該屬於一個乖巧的女孩子,而他的小學、高中都曾出現同名同姓的同學或校友,對方都是女孩。可是他爸爸告訴他,他的名字取自詩經裡“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之意,他才知道,這個名字也許是父輩期許的完美愛情的象徵。

    林靜十分尊敬他的爸爸林介州,雖然爸爸對他一向嚴厲,反倒是媽媽跟他更親。林介州理工科出生,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後的第一代名牌大學畢業生,自林靜記事以來,林介州就是當地一個老牌國企的負責人。與其說是個管理者,林介州更像一個學者,在林靜看來,他的爸爸睿智、沉靜、理性、正直、學識淵博,一直是他成長曆程中的楷模,更重要的是,林介州對家庭的重視和對妻子無微不至的愛,讓林靜覺得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除了成功的事業,還有什麼比一個安寧和美的家庭更重要的東西?林靜從小耳濡目染,他覺得為自己的家人遮風擋雨,給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職責。可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像他家一樣幸運,就連快樂無邊的小飛龍,回到家裡,也不得不面對征戰連綿的父母。

    每次家裡發生世界大戰,小飛龍就會出現在林靜家的飯桌上,她總是自動自覺地坐在林靜身邊,以為大家都看不見一般,把她的小凳子悄悄地往林靜身邊越挪越近。林靜低頭吃飯,很配合地假裝看不到她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轉,一向主張食不言寢不語的林介州不但在小飛龍眉飛色舞講著趣事的時候笑得無比開懷,還興致勃勃地參與到討論中去,哪裡還有平時端正嚴肅的大家長和領導者形象,林靜的媽媽也笑眯眯地看著這個活潑靈動的小女孩,滿桌都是小飛龍愛吃的菜。

    林靜一點也不嫉妒,在他看來,這個女孩是他的第三個家人。

    林靜比小飛龍大五歲,她的功課一直都是他輔導的。她有小聰明,但學習並不專心,作業出的錯都是由於粗心大意,往往他給她講著書本上的重點,她的注意力卻騰雲駕霧地飛到了千里之外。

    她說,“我真喜歡你的這盞檯燈,橘紅橘紅的。林靜,你送我一盞好不好,我回去天天看著它。”

    林靜回答她說,這種老式的檯燈市場上已經沒有賣了,他家這盞又是他爸媽新婚的紀念物,不能送她。她倒不生氣,說過就忘了,可每一次燈泡燒掉,林靜都特意坐上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到這城市邊緣的一個老舊五金市場去買,全市只有這個地方還在出售這種顏色的燈泡,他怕有一天連這個市場也消失了,一次通常買上許多個。他知道自己的私心,他不肯送她這樣的檯燈,是希望她當想念這樣的燈光時,就會出現在這盞檯燈旁。他希望自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能給她這樣溫暖的人。

    林靜習柳體,因為愛柳體的法度森嚴,遒勁有骨,他的書法老師總是覺得奇怪,明明是個性格平和的孩子,寫出來的字卻險峻凌厲。小飛龍最怕寫毛筆字,可她爸媽說,經常往林家跑是可以的,但是跟在林靜哥哥身邊,總得學點好的東西,他們希望學書法能讓她無法無天的性格收斂一些,所以她每週三天跟著他臨帖。

    林靜在小飛龍面前並不是個嚴厲的老師,大多數時候,他任她不務正業地玩墨水玩得不亦樂乎,這樣的結果就是直到他上了大學,暑假回來,她的一手書法還屬於印象派風格,完全拿不出手,不過,唯獨一個“靜”字她寫得有模有樣。是的,他曾特意認真反覆地教,但是,她是否也曾一再有心地練?每次應付大人的檢查,她都耍賴地使出這一字絕招,看著這個寫得流暢秀挺的“靜”字,林靜開始愛上自己的名字。

    大院裡的孩子特別多,他從小習慣了做別人的榜樣。大多數的家長教育小孩時,口頭禪通常是,“你看看人家林靜是什麼樣子,你就不能學著點。”林靜知道自己的優秀,也並不打算掩飾,他喜歡別人仰視的目光,可跟他最親的小飛龍卻說,“我一點都不崇拜你。”

    林靜笑著問她,“為什麼?”

    她說,“我要嫁的人當然是最好的,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這樣的話,他已經聽得習慣了,也許從她剛知道人長大了要結婚開始,她就始終一本正經地說:“林靜,我要嫁給你,一定要嫁給你!”

    她在他面前說,當著許多大人的面也這麼說,小小的一個女孩子,斬釘截鐵地說著一輩子的承諾,大家都被逗笑了,開玩笑的時候便說她是林家的小媳婦。林靜也笑,可是他看著她跟那幫野孩子玩瘋了之後變得紅撲撲的臉,不禁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給你”的意義。

    六歲的時候,她的理由是,“孫阿姨做的菜真好吃,媽媽說我不能嫁給林伯伯,也不能嫁給孫阿姨,我只能嫁給你。”

    九歲的時候,她說,“我看著張小明這些臭男生就想揍他,林靜,還是你好,我就想跟你結婚。”

    十四歲的時候,她扯著他的衣袖:“你要等我,我很快就會長大。”

    他一直笑而不語。

    她十七歲那年,他寒假回家,帶她到城隍廟逛廟會,她從小就喜歡往熱鬧的地方鑽。他去買水,一轉身回頭已經不見了她,最後在廟後的大榕樹看到她的背影時,隆冬的季節,林靜發現自己額頭上居然有汗水。

    他走過去問:“微微,你幹什麼?”

    她在專注地把寫著兩人名字的錦囊用紅線栓在樹枝上,聽見他的聲音,回頭著急地說道:“你比我高,你來系。”

    “系那麼高有什麼用?”

    “高一點才不容易碰掉,等我們結了婚,是要來還願的。”

    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林靜不是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論調,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笑,在踮起腳尖系紅繩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打不好那個結。

    小飛龍終於考上了跟他同一個城市的大學,她上火車的前一天,林靜把那張寫著“我的小飛龍”的照片夾到了她送的那本童話書裡。這些年,很多話都是她在說,可是,有些話必須由他來開口,他只說一次,就是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掛上了電話,他才知道從剛才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顛覆了。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多麼動人的誓言,原來是他最敬愛的人和另一個女人渴望的天長地久。他所擁有的“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原來是個笑話,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值得堅守的?

    他忽然害怕即將來到他身邊的小飛龍。

    林靜站在醫院病房的窗口,輕輕撩開窗簾,午後的陽光便急不可待地刺了進來,讓他皺了皺眉。這陽光也投映到床上的病人臉上,原本就睡得極不安穩的病人發出了幾聲無意識的呻吟。他走過去,坐在床沿,看著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的那個人,哪裡還像他儒雅強健的父親。

    美國拿到學位後不久,林靜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說爸爸病得不輕,讓他儘快趕回來。回國之後的大部分時間林靜都陪在醫院裡,林介州何止是病得不輕,肝癌晚期,癌細胞擴散了之後,他的生命實際上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段。

    每次林靜這樣看著病床上身體每況日下的林介州,他都在想,這還是曾經被他視為偶像和楷模的父親嗎?為了和那個女人的一段見不得光的感情,他把好端端的一個家毀了,事業也不要了,名譽也不要了,最後連健康都無可挽回,到了這一步,能留住的又有什麼呢,生命比愛情還脆弱。

    林靜的媽媽還在職,工會的工作瑣碎而繁雜,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她在丈夫生命垂危的時候大度地原諒了這個背叛了她的男人,卻也不可能再日日守在床前。林靜理解他媽媽,這種時候,林介州生或是死對她來說都是種折磨。

    醫生也表示束手無策後,林介州陷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在醒過來的時候,意識也越來越混沌。很多次,他定定地看著林靜,問,“你是哪個部門的?”又或者,“林靜為什麼還不回來?”能夠認出林靜的時候,他就一再地重複著一個地名,“婺源……婺源……”

    婺源,林靜記得這個地方,幾年前,他曾經答應小飛龍要陪她一起去那裡,重遊見證過她媽媽愛情的地方。諷刺的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那個地方對於他父親來說竟然有著同樣的意義。

    終於有一次,林介州把枯瘦如柴的手覆在林靜的手上,聲音微弱但字字清晰,“林靜,在我死後,把我的骨灰帶到婺源,灑在李莊村口那棵槐樹下,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情。”

    林靜想起了這幾年迅速憔悴的媽媽,心中一慟,極其緩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爸,你病糊塗了,自己說什麼都不知道。”

    林介州沒有再說話,看著兒子的一雙眼睛卻漸漸黯了下去。

    那一天,林靜去拿藥的時候在病房走廊的盡頭看到了那個他過去一直叫“阿姨”的女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看著林介州病房的方向。林靜聽說,在他回國之前,也就是他爸爸剛入院的時候,她來過很多次,每次都說只想看林介州一眼,可都被林靜媽媽罵了回去,大院裡流言也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如果不是她和林介州的醜事,林介州也不至於肝火大動,早早發了病,她連累了半世清名的林介州跟她一起成了作風敗壞的典型,自己更是成了人人唾棄的狐狸精。

    林靜沒有走近她,她也一直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就這麼如泥塑一樣靜靜站在面朝病房的方向,林靜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他感覺她臉上應該有淚,他忽然害怕直視那張臉,隱約神似的五官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這讓他幾乎就要在這個毀了他家庭的女人面前心軟。

    父親的病暫時穩定下來的那幾天,林靜去了一趟G市,XX省的法院、檢察院系統招考公務員的資格預審已經正式開始,他喜歡這個堂皇的理由,雖然之前他在國內研究生導師的推薦下,剛剛收到了上海一間知名律師事務所的邀請函。

    站在G大的一個電話亭下,林靜覺得這裡的空氣裡彷彿都瀰漫一種若有若無的甜味,不知道為什麼,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都帶著這樣的氣息,就連回憶都是如此。

    剛到國外的時候,林靜也有過一段荒唐的時光,很多次,他在夢裡一再地把那本童話書拿起又放下,可醒過來卻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身邊又是誰。從他遠渡重洋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離小飛龍只會越來越遠,這樣的距離是他以前無法想像的,可是理智一再地告訴他,沒有比離開更好的選擇。

    林靜不是個容易迷失的人,也許他的本性終究不適合這樣地放縱,很快也就厭了那樣的生活,把心思收回到學業中去。他覺得不管在什麼情景之下,人都應該讓自己儘可能地過得最好,父母的裂痕他無法彌補,發生過的事情他不能改變,唯有讓自己向前看。

    在異國的那些日子裡,他得到了導師的賞識,在當地華人的同學圈裡頗受歡迎,當然,感情世界也並不貧乏,他先後有過幾個正式交往過的女友,無一不是聰慧明麗的女子,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就是喜歡那些成熟懂事、精明獨立的女人,在一起輕鬆愜意,離別了也風輕雲淡。

    在一起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叫琳西?吳的女同學,那也是他歸國前最後一段感情,琳西是第三代華僑,家境殷實,漂亮而豁達,她生長在美國,國語卻說得流利,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嫵媚風流,有時候,就連林靜也覺得,再沒有比她更契合的夥伴。

    琳西曾經力勸林靜紮根在洛杉磯,兩個一樣聰明能幹的男女在一起,何愁闖不出一片天空,可林靜始終沒有打消過回國發展的打算。離開之前,他和琳西共進晚餐,兩人友好告別,他送她回去的時候,她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然後笑著祝他一路順風,他開車離開,假裝不知道她在家門口蹲著哭泣。

    回國很久之後,林靜才接到琳西的一封E-mail,她說,她一直在等他一句話,如果當時他說,琳西,跟我回國吧,她不顧一切也會跟著他去的,可惜他並沒有這樣要求。其實林靜也在想,假如當時她在他面前流淚挽留,他會不會就動了留下來的念頭?

    可惜她不是小飛龍,只有小飛龍才會在林靜離家的時候,毫無顧忌地哭得驚天動地,從小到大,只要她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衣袖,他就再也狠不下心離開,所以,就連當初考上了G市的政法大學,到學校報到的前夕,他也不敢讓她送行,就怕看到她大哭的樣子,自己也六神無主。

    是的,這個世界上只可以有一個玉面小飛龍,當初他喜歡琳西,不就是因為她的聰穎獨立?所以他和琳西註定是路過。

    林靜輾轉問到了同在大院跟鄭微一起上高中的幾個同學,才得到了她現在的宿舍電話,快四年了,他以為沒有什麼坎過不了,沒有什麼人不能忘記,可撥動電話的時候,他在電話亭隱約反光的玻璃隔板上,發現自己不自覺地微笑,每一寸記憶的影像都是過去十七年裡關於她的點滴。他忽然覺得,即使為此得不到母親的諒解,也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一件事。

    電話通了,她的舍友是個熱情的女孩,她不但告訴林靜,鄭微剛跟男朋友出去了,還不忘好奇地追問,請問你是誰?

    你是誰?我是誰?林靜客氣地對她的舍友說再見,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對於鄭微來說是誰,是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還是很久不見的故人,每一種解釋,都比他想像中的要疏遠。

    他是看著鄭微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的,她比四年前高了一些,頭髮也更長了,一張娃娃臉還是長不大的模樣。她低著頭,邊走邊把兩個灌得滿滿的礦泉水瓶吃力地往揹包裡塞,當她看著前方的時候,臉上頓時像籠罩著一層幸福的光,而她的光源並不是他,而是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清瘦少年。

    她一路奔跑著朝她的光源而去,沒有看見就站在路邊電話亭裡的林靜。

    林靜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鄭微,當然,她從小就是快樂的,可她在他身邊時,那快樂是天經地義的,而現在的她,只因為那少年淺淺的一笑,便喜悅得如獲至寶,那幸福滿溢得連他這樣的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林靜有條不紊地辦完了所有的事,坐在返程的航班上,他看著窗口擦過的雲,過去種種,如浮光掠影滑過。身邊一對夫婦手忙腳亂地哄著痛哭不已的兒子,連回憶也安靜不下來。林靜索性收斂心神,微笑地看著流淚的男孩,“小朋友,你為什麼哭?”

    男孩抽泣地說,“我丟了我最愛的一本書。”

    林靜說,“原來是這樣,但你也不算最慘,你看,我也丟了我最愛的一本書,可我並沒有哭。”

    “那為什麼你不哭?”

    “因為掉眼淚也不能讓我找回它。”

    男孩當然聽不懂他的話,仍舊抽咽,“你們都不懂,那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林靜笑笑看回窗外,他當然是懂的。他也丟了最愛的一本書,更丟了原本屬於他的小飛龍。

    “他是鬼迷心竅,林靜,連你也一樣?”

    林靜面對眼神淒厲,咬牙不已的媽媽,暗暗往後退了一步,她把丈夫的骨灰盒單手環抱在胸前,另一隻手則直指惟一的兒子,整個人顫抖如秋日枯葉。林靜唯恐她激動之下失手將那白瓷的罈子摔落在地,只得噤聲。

    “你要把他的骨灰拿去那個地方,除非我死!”

    林靜嘆了口氣,幾日之內,他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用自己的死亡來威脅他,並且,其中的一個成功了。

    他從G市返回後的當天傍晚,林介州的病情就開始急速惡化,凌晨時分,已經讓醫生搖頭的林介州奇蹟般的清醒了過來,把兒子和妻子都叫到了床前,用病後少見的清明神志,將家裡的大小事宜仔細交待了一遍,房產、股票、存款、保險統統轉到了妻兒名下,他是個細心而條理分明的人,即使在這一刻仍是如此。林靜半蹲在父親的病床前,他心裡明白,他自幼崇敬的這個人,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

    林介州的聲音越來越無力,只剩下如殘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最後那一刻,他已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不肯閉上,艱難用目光找尋林靜的方向。

    林靜的媽媽在這個時候也按捺不住地泣不成聲,她抓住這個她愛過也怨過的男人的手,“你還想說什麼,還有什麼心願放不下?”林介州卻不看她,猶自迫切地看著兒子,喘息聲越來越沉重。

    只有林靜對這著無聲的哀求心知肚明,饒是一向理智果敢的他在這個時候也不禁心亂如麻,一邊是父親臨終的最後心願,一邊是母親的眼淚。他避開那雙眼睛,將臉埋進手掌裡,卻避不開心裡的映像——那個女人站在沒有光的角落裡,彷彿恆久一般面朝病房的方向,黑暗中她的輪廓太過熟悉,漸漸地竟然跟他心裡另一張臉重疊。

    為什麼我們總要到過了半生,總要等退無可退,才知道我們曾經親手捨棄的東西,在後來的日子裡再也遇不到了。那聲聲喘息也漸漸微弱,林靜抬起臉,恰恰迎上林介州的視線,身前生後聲名都可以拋卻,連軀殼都可以拋卻,只為回到最初的地方,這值得嗎?如果這不值得,那什麼又是值得?他忽然心中一慟,在父親最後的目光裡緩緩點了點頭,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不管這有多難。

    林介州沒有能夠熬到第二天的清晨。他死後,單位給他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儀式,中國人的習慣是為死者諱,即使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有過什麼不光彩,死亡也將它抹清了。追悼會後,屍體被送去火化,把骨灰捧回來後的第三天,林靜決定開誠佈公地跟媽媽談這件事,他的父親也是她的丈夫,她有權力知道一切,而媽媽的激烈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媽,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罈的灰,還爭什麼呢?”

    林母短促地笑了一聲,比哭更難受,“我爭什麼?你以為事到如今我爭的還是他的人?他活著的時候,心都不在了,我要人有什麼用?我爭的是一口氣,兒子,我只爭這最後一口氣!他喜歡那個女人,可以,但是當初為什麼眼巴巴地娶了我?如果沒有他林介州,我未必找不到一個真心實意的人,他說他蹉跎了半輩子,那我的半輩子呢,難道就比不上他的值錢?他跟那女人瞞得我好苦,我把她當姐妹,把她女兒當自己親身得一樣來疼,只有我最蠢。你現在讓我成全,我為什麼要成全,到死他都要尋他的舊夢,休想,他休想!”

    “我答應過爸爸,他也就這最後一個要求了。他是對不起你和我們這個家,可人已經死了,你就當可憐他。”

    “誰可憐我?林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爸迷那個老的狐狸精,你就迷那個小的,你拿這個去討好她,別忘了是誰生了你!”

    林靜覺得頭裡有根神經尖銳地疼,“媽,你有什麼不甘心和傷心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也知道爸爸的事跟鄭微無關,你恨她媽媽是正常,可她有什麼錯,小時候你對她的疼愛也不是假的呀,她現在有她的生活,我何必討好她,我是為了你。爸爸不在了,你的日子還長,恨他又怎麼樣,人死如燈滅,不能解脫的反而是活著的人,你也說為他蹉跎了半輩子,難道還要繼續蹉跎?讓他去吧,不是為了他,是為自己,小時候你教過我的,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應該讓自己過得好。”

    “我這輩子怎麼還可能過得好?”林母轉身躲過兒子試圖拿回骨灰罈的手,激動之下雙手居高骨灰罈,“我寧可砸了它,誰也別想稱心如意……”

    林靜沒有再與她拼搶,語氣也是帶著疲憊的心平氣和,“你可以砸了它,如果這會讓你好過,可是,媽,你砸了它還會好過嗎?”

    他看著媽媽的神情從激動到猶疑、悲切,最後是放聲痛哭,這個剛強的女人在哭泣中拘僂著腰,如同迷路的孩子。“林靜,我什麼都沒有了。”

    林靜擁著媽媽的肩膀,讓她依靠著自己宣洩,“你還有我。”在把父親的骨灰罈重新抱在手裡之後,他心裡長舒了口氣。

    婺源這個地方林靜其實早已去過,在中學時代他曾經跟同學一起在陽春三月去看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美則美矣,當時卻並沒有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真正把這個地方記在心裡,是鄭微說起要和他一起去看老槐樹之後,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去過婺源,不想破壞她最初的驚喜,只是沒想到當他再一次站在老槐樹下,身邊已經沒有了她。

    “你喜歡這棵樹?它算得上我們村的守護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講個它的故事。”

    林靜聞聲回頭,看著從進村開始一直跟在他身後,問他需不需要導遊的年輕女孩,她也算是個執著的人,即使他一再強調自己認得路,她也沒有放棄遊說。

    “抱歉,我不喜歡聽故事。”林靜朝她笑笑。她也不惱,笑嘻嘻地站在不遠處,不再出聲。

    林靜打開手裡的瓷壇,將壇身傾斜,風很快捲走了塵埃。前塵舊事,灰飛煙滅,也莫過如此。

    他在樹下站到日落西山,那個做導遊的女孩去而復返,手上拿著一大串旅遊紀念品。

    “這個地方對你這麼有意義,真的不需要帶點什麼回去嗎?”

    林靜搖頭,“有些東西不需要記住。”他在這個女孩略顯失望的神情裡繼續說道,“雖然我不要紀念品,但我需要一個乾淨的地方住上幾天。”

    那女孩果然驚喜地笑,“那你就太走運了,方圓幾里再也沒有比我家更乾淨舒適的家庭旅館了。”

    林靜在婺源陪伴了父親七天,向遠的家距離舒適還有很遠的距離,可到底還算乾淨,她這個房東也稱得上熱情周到。第七天的時候趕上了“五一”黃金週,那時到婺源旅遊的人還不算太多,但足夠向遠忙得不亦樂乎,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林靜離開的時候,將幾天的房款交到向遠妹妹的手中,那個叫向遙的小姑娘卻怎麼可不肯收,“誰敢拿向遠的錢,你還是親手交到她手裡吧,她中午一定會回來的。”

    林靜告訴向遙,如果她姐姐回來了,可以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找他,然後他帶著行李回到樹下,面對著虛空向父親道別,卻遠遠地聽到了山的那邊傳來回聲。

    “……還給我……還給我……”

    “……發財……發財……”

    其中的一個聲音他分辨得出屬於向遠,然而另一個聲音呢?林靜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這回聲,在山谷間無止境地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到了找到樹下的向遠,不知道是不是剛從山上下來的緣故,她年輕的臉龐上有細密的汗珠。

    “要走了嗎?不多留幾天?”

    林靜把房款遞到向遠面前,“今天的遊客很多吧?”

    向遠把錢仔細地點了兩遍,小心塞到口袋裡,這才笑著說,“看來這棵樹對你們城裡人來說特別有意義,今天又來了一個女孩,你灑骨灰,她埋東西。”

    林靜看著樹下新翻動的泥土痕跡良久不語,心思靈敏的向遠很快覺察到了一些東西,她揹著手走到林靜身邊,惋惜地說,“那麼大老遠跑過來埋在樹下的,應該也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收了她五十塊,答應了她要替她好好守著這些寶貝。”

    林靜不動聲色地將一整張紅色的鈔票塞到向遠手裡,她默默將錢收下,然後速度驚人地給他弄來了一把小鐵鏟。他輕易地翻開了那些仍然鬆動的泥土,用手拂去玻璃密封罐上的浮塵,打開了用防水塑料紙包裹著的東西,那本熟悉得夢裡無數次遺失又找回的書掉落了出來。他翻開《安徒生童話》的第32頁,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歪歪斜斜的幾個鋼筆字――“玉面小飛龍藏書”。

    這是天下無敵的玉面小飛龍在他18歲那年生日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她最愛的書成了他最珍貴的收藏。24歲那年他弄丟了它,他想過也許終有一天他可以把它重新找回來,可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塵封的泥土裡。

    “喂,喂,你還好嗎?”向遠見他一直低著頭,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在哪裡?”

    “剛住進我家裡,好像打算後天才走。你們認識,用不用……”

    林靜將塑料紙包裹的東西重新放回密封罐,再一次將它埋在地裡。末了。向遠拿著他連同鏟子一同遞過來的錢,不由愣了一下。

    “這些錢就當買你什麼都沒看見。”

    “我的‘什麼都沒看見’不值這麼多,可是我也沒有零錢找給你。”

    林靜說:“多出來的,算作她的房費和食宿,就當她是你的一個朋友,在這兩天裡好好陪著她。”

    當天林靜回到家,接到了G市檢察院的錄用通知,晚上,他在桔紅色的燈下一頁頁翻看久別重逢的《安徒生童話》,合上書頁的時候,他對它說,“不如我們做個伴。”

    2月13日到此為止

    2月13日10:00林靜

    這一天的林靜醒得很早,雖然早起一直是他的習慣,可是他知道,今天和以往,甚至是和今後的任何一個日子相比,都將是特別的,因為,21年前就說過長大後一定要嫁給他的那個女孩,終於要在這一天成為他的妻子。

    其實嚴格說起來,早在半年多前,林靜和鄭微已經是法律上的夫妻,可林靜骨子裡畢竟還是個傳統的中國男人,在他的觀念裡,只有經過了這一場儀式,她才真正名至實歸地成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的虛位以待的人生才算是終於圓滿。

    婚禮在G市舉辦,他們倆都不是地道的本地人,晚上宴請的大多是雙方的同事和朋友,南昌那邊的一些至親好友也特意趕了過來。按照林靜的意思,等到兩人都有時間的時候,再回到南昌邀請沒有參加這邊婚禮的親戚和朋友吃頓飯,也算兩頭都有了交待。

    許多人告訴他們,按照舊的習俗,婚禮的前一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見面的,林靜雖然覺得這沒有什麼道理,但是他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廝守,分開一夜又有什麼關係。所以從前天開始,鄭微已經跟她的父母住進了婚宴所在的酒店。將近兩天沒有見到鄭微,想起她披上白紗的模樣,一向從容的林靜也覺得時間委實過得太慢。

    從早上8點半開始,他的手機就沒有安靜過,有打電話過來真心賀喜的。更多的是藉此機會拍馬拉關係,總之你方唱罷我登場,饒是今天的林靜心情大好,也煩不勝煩。

    伴郎韓述是林靜的舊同事,前兩年交換提拔的時候調到另一個城區的人民檢察院任職,也是公檢法系統的後起之秀,他見林靜為電話所擾。關機又恐有失禮貌,索性拿過新郎倌的手機。所有的電話一律由他代接打發。林靜這才耳根清淨。

    前往酒店接新娘的途中,韓述才把手機交還給林靜。林靜信手翻看把收件箱塞得滿滿的短信,看到了一個頗為陌生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發來的信息只有短短的兩句話

    “恭喜你如願以償。”

    他看著那寥寥幾個字好幾秒,然後笑了笑,將這個信息連帶這個號碼的所有通話記錄從手機裡徹底刪除,抬起頭來的時候,酒店的停車場已在眼前。

    林靜參加過許多場婚禮,也聽過不少新郎倌抱得美人歸之前所經愛的“磨難”,當時只覺得滑稽,輪到自己擔當主角的時候,才知道真正如熱鍋上的

    螞蟻。

    隔著1918號房薄薄的一扇門,他甚至已經聽到鄭微咯咯的笑聲,紅包也不知道塞進了多少個。好扇門卻始終千喚不開。最讓他頭疼的是她那個叫朱小北的伴娘,真正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夥同新娘子一起極盡搞怪之能事,就連以臨陣不亂著稱的林檢察長也硬生生地被這甜蜜的折磨“磨”出了一頭的汗水。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伴郎心有慼慼然,“這那裡是什麼女博士,活脫脫一個女流氓。”

    林靜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好話,表了多少決心,甚至哭笑不得地應著門裡面的“法官”的要求,講了一段帶顏色的笑話。成功將新娘子逗笑之後,那扇門才總算打開。當鄭微站在門的另一頭朝他露齒而笑的時候,林靜才知道,為了這一刻,所有的過程都是值得的,就連幾日前他母親在他臉上甩下那狠狠的一記耳光的陰霾,也隨著她的笑容風輕雲淡。

    世事豈能兩全,我們的一生中,得到的同時也總在失去,幸與不幸的區別只在於得失之間孰重孰輕,如果是這樣,拉起鄭微雙手的那一刻,林靜想,上天對他畢竟是眷顧的。

    2月13日18:45陳孝正

    當他還是那個除了驕傲一無所有的少年時,曾在無數次的夢中幻想過這一刻。象牙色光面軟緞最襯她白晳皎潔的肌膚,及膝小禮服的款式讓她一張娃娃臉靈動無比;她左邊耳垂上有一顆小痣,她曾說,阿正,如果有一天我們走散了,再見的時候我老得白髮蒼蒼,記得這顆痣,你總能認出我。現在,彼此容顏未改,他站在一米開外,只看得見她臉側搖曳的珍珠耳墜。她的那雙手還是那樣美好無瑕,他曾夢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緊握著它,踩著紅毯,微笑地站在賀喜的人前……

    沒錯,他知道這些都是隻能在夢中,就連當初還擁有著鄭微的陳孝正,在清醒的時候也沒有奢求過這一幕真實的降臨,因為太過美好,他不敢伸出手,怕自己抓不牢。

    當他還是那個除了驕傲一無所有的少年時,曾在無數次的夢中幻想過這一刻。象牙色光面軟緞最襯她白晳皎潔的肌膚,及膝小禮服的款式讓她一張娃娃臉靈動無比;她左邊耳垂上有一顆小痣,她曾說,阿正,如果有一天我們走

    散了,再見的時候我老得白髮蒼蒼,記得這顆痣,你總能認出我。現在,彼此容顏未改,他站在一米開外,只看得見她臉側搖曳的珍珠耳墜。她的那雙手還是那樣美好無瑕,他曾夢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緊握著它,踩著紅毯,微笑地站在

    賀喜的人前……

    沒錯,他知道這些都是隻能在夢中,就連當初還擁有著鄭微的陳孝正,在清醒的時候也沒有奢求過這一幕真實的降臨,因為太過美好,他不敢伸出手,怕自己抓不牢。

    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擁有,所以註定得不到。

    她和她的丈夫肩並著肩,男在左,女在右,一對璧人。

    他對自己說,陳孝正,你可以不來,但既然來了,就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揚起嘴角走到他們跟前,一句恭喜,應該說得無懈可擊。

    鄭微手裡還握著一隻精巧的打火機,接過他的紅包,順手放在伴娘的托盤上,笑著對他說,“謝謝,我給你點支菸吧。”

    他從沒抽菸,她比誰都清楚,可是他還是從托盤裡拈起一支,極不熟練地叼在嘴裡,順著她的手勢微微欠身,1992年的防風Zipo,在她手裡好幾次都打不著火,他不知道輕抖的是她還是自己。

    有一剎那,陳孝正以為時間可以這樣恆久地靜止,然而,下一刻,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了鄭微的手背上,指節修長,穩定而有力。在這隻手的配合下,一切恢復如常。火苗竄起,陳孝正心裡的最後那一點光便滅了。陳孝正差點忘了,她身邊的這個男人,有一雙比他更有力量的手,這雙手可以溫柔地撫在心愛女人的手背,也可以翻手為去覆手為雨。

    他對新上任不久的城區檢察院一把手含笑點頭“林檢察長,祝您夫妻倆白頭到老。地久天長。”

    對方亦對他報以微笑。“多謝,陳副經理應該好事也近了。”

    這個男人的語調永遠是溫和而矜持的,陳孝正不會忘記,當自己在某個午夜,看著這個男人懷抱著貓一步步走下她家的樓梯,然後笑著說:“聽說陳助理地任命就要下來了,貴公司歐陽總經理對你厚望有加,你是聰明人。這個時候,為誰風露立中宵?”那個時候,陳孝正就知道自己手上已經沒有了籌碼。

    或許他停留得太久,身後等待著跟新郎新娘打招呼的客人已面露不耐,他再一次看向嬌俏的新娘,那些年。在那些年裡他們幾乎以為對方就是自己的整個世界,然而現在,他和那一個個手拿紅包,面目模糊的來客有何不同?

    “這位客人,請先入席吧。”伴娘打扮的朱小北對他這樣說道。他欠身從他們身邊走過,將朱小北眼裡的一閃而過的鄙薄拋在身後。

    他只有一杯清水,原已覺得足夠,然而偏偏讓他一度嚐到從未奢望過的甜,這才覺察出來後來的寡淡。今後這半後,他或許再也覓不到那樣的滋味。沒關係,水還是水,他已失卻味覺。

    2月13日23:49鄭微

    婚宴酒店所屬的夜總會包房裡,客人已經陸續離開了大半。林靜說,不願意在洞房花燭夜面對鬧洞房的人離去後的一片狼籍,所以他在酒店定了兩間大地包房,意猶未盡的客人都可以來,愛怎麼喝就怎麼喝,愛怎麼鬧就怎麼鬧。

    喧譁熱鬧了一晚上,夜深了,剩下的都是好朋友。

    半醉後一直歪在沙發上的朱小北這個時候忽然又打開了一聽啤酒,半舉在虛空,喃喃說∶“敬阮阮。”

    她周圍的幾個人很久沒有說話,老張第一個附和,舉杯說了同樣的一句話,大家都喝得差不多,誰也聽不出誰的哽咽。

    只有鄭微放肆地哭了,林靜勸也勸不住。

    阮阮,我嫁人了,我很幸福,如果你在天有靈,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喜極而泣?

    黎維娟皺著眉說∶“新娘子在好日子裡不要哭。”

    鄭微不在乎,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二次掉眼淚。前一次是婚宴剛開始的時候,她接到孫阿姨-應該說是她婆婆的電話,當時她聽到電話那端熟悉的聲音,一句“媽”怎麼也喊不出口。

    鄭微還記得上個星期她隨林靜回南昌,林靜先跟她去見過了她的父母,接著又把她帶到了他自己家。鄭微沒有預期過會順利度過他媽媽這一關,然而孫阿姨面對她時,那完全無視她的神情還是讓她十分難過。阿姨過去是那麼疼她,她在林家的時候,滿桌都是她愛吃的菜。

    該說的話林靜都已經說了,孫阿姨始終一言不發,最後林靜跟他媽媽進了廚房,鄭微不知道他們母子倆後來說了什麼,總之沒過幾分鐘,林靜面無表情地走出來,拉起她的手就往門外走。

    她問發生了什麼事,林靜說,什麼事也沒有,可是他臉上清晰可見的指痕卻騙不了人,她還沒問他疼不疼,他反倒安慰她,要她別擔心,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孫阿姨果然沒有出現在G市的婚禮上,鄭微決定了要嫁給林靜,誰也無法改變,然而如果得不到他媽媽的祝福嘸多麼遺憾。

    那通意外的電話雖然只有寥寥幾句話,孫阿姨說,今晚敬酒的人多,別讓林靜喝醉了,你也是,小時候就毛毛躁躁的,現在都做人媳婦了,總要像個樣子。

    鄭微當時一邊點頭一邊掉眼淚,話雖然沒有一句好聽的,但是老人家愛面子,他媽媽肯做到這一步,已是最大的退讓,她很知足。

    “看看你的妝,都糊成什麼樣子?”黎維娟還在喋喋不休,鄭微哭了又笑,既然已經沒有形象,那麼索性豁出去了,她單腳踩在軟榻上,大聲招呼著身邊的人舉杯。老張和程錚他們已經使了一晚上的壞,變著法子捉弄兩個不能反抗的新人,周子翼卻拉著林靜坐在角落裡,又是拍肩膀又是低聲細語說個不停,明顯地乘機套交情。她非要把這些人統統喝倒,大家不醉不歸。

    孫阿姨叮囑鄭微別讓林靜喝醉了,接果林靜沒醉,她卻醉得東倒西歪。散場的時候,何綠芽忽然想起似的偷偷把一個包得嚴實的盒子塞到鄭微手裡,吞吞吐吐地說∶“這個那個,那個誰讓我給你的,還沒開始敬酒的時候他就走了。”

    鄭微愣了一下,原本醉後無力的手一不留神,盒子掉落在地,大理石的地板,一聲脆響。她蹲了下來,不管不顧地撕著盒子上的膠帶,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個已經摔地七零八落的模型,依稀看得出是一棟小屋的樣子。

    她保持著打開盒子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良久,林靜輕輕拉了她一把,“沒事,喜歡的話,還是可以找人拼湊回來的。”

    鄭微小心地把盒子蓋上,順著林靜的力道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不用了,也許我摔之前它就壞了。”她湊到林靜跟前,賊兮兮地朝他笑。

    “又幹什麼?”林靜故意皺著眉。

    鄭微蹭著他,就像撒嬌時的鼠寶。

    “你鎖在床邊第二層抽屜裡的那本書什麼時候還我?”

    林靜還來不及回答,熱鬧的大廳裡忽然傳來了DJ激情澎湃的聲音和眾人的歡呼。

    原來十二點已過,一年中最纏綿的一天到來。

    如歌所唱,喜悅出於巧合,眼淚何必固執。

    2月13日,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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