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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沒有什麼屬於我

    這時的趙旬旬根本不想問池澄究竟把自己帶到了哪裏。她一度以為與謝憑寧共築的小家是最安穩的藏身之處,哪想到全是幻覺。謝憑寧的心是座虛掩的空城,如今四面洞開,只有邵佳荃可以呼嘯而過,來去自由,旬旬住在裏面,翹首以望,困坐愁城。

    “不生氣了就笑一笑。”池澄試探着説。

    旬旬如他所願牽了牽唇角。

    “算了,你還是不要笑。哭也可以的,不然我讓你打兩下。我知道你很想揍我。”

    “沒你什麼事。”旬旬木然道。

    “那還是謝憑寧的事!”池澄雙手環抱胸前。“你就這麼在意他,沒他不能活?”

    “他是我丈夫。”

    “心裏只有別人的丈夫!”池澄強調。

    旬旬自言自語一般。“其實我很多事情都可以不計較,他侮辱我的尊嚴也就罷了,現在還要來侮辱我的智商。”

    “我怎麼感覺他一直都在侮辱你的智商?”

    旬旬以殺死人的目光回應池澄的插話。

    池澄挪了挪身體,坐正了才對她説:“旬旬,能不能實話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嫁給謝憑寧?”

    旬旬想了很久,“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嫁給他。我媽媽極力主張我和他在一起,他也希望娶我。謝憑寧這個人沒什麼大的缺點,我一直相信他是踏踏實實過一輩子最好的人選。”她自我解嘲,“那時他還是個大夫,我想,如果有一天急病發作,身邊有個學醫的人,生存幾率要大很多。”

    池澄諷刺她,“我是藥科出身,家裏也賣藥。你如果嫁給我,吃錯藥的幾率也會小許多。”

    旬旬沒有計較。

    “我是挺蠢的,但我要的只是再簡單不過的生活,他不需要如痴如醉地愛我,也不需要為我赴湯蹈火,只要給我一個家,難道連這樣的要求都算過分?”

    “倒不過分。”池澄説,“但很多時候,往往就是因為你要的太少,別人才索性什麼都不給你,結果你一無所有。”

    旬旬低下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嗤笑,“你當然懂,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裝糊塗高手。”

    “如果我是裝糊塗的高手,又怎麼會讓你看穿?”

    “因為我有一雙火眼金睛,是專門看透裝糊塗高手的高手。這樣説來,其實我們很合拍。”

    “當然合拍,我要是鉛筆,你肯定就是筆刨,天生就是為了消耗我來的。”

    “我喜歡這個比喻。”池澄的笑意在眼裏,旬旬依然面無表情。

    “有沒有人説你有一雙看起來天真的眼睛?”

    “謝謝。”雖然沒什麼心情,但她還是決定收下這個讚美。

    池澄客氣道:“不用謝,因為我只是説‘看起來’,而且沒有讚美的意思。你不説話的時候,眼睛空蕩蕩的。男人大多喜歡女人眼裏的茫然,我也一樣,總覺得楚楚可憐,讓人充滿了保護的慾望。可我現在很懷疑,你茫然不是因為什麼都不知道,而是因為你什麼都知道。”

    “是麼?我不知道。”

    “看,你又裝糊塗。知道得太多的人做事往往思前想後,畏縮不前,因為他們太清楚事件的後果。”池澄天馬行空地説:“知道為什麼當兵的大多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他們年輕,不懂活着的寶貴,死的可怕。

    當他懂得了,就成了兵油子,沒多大用處了。人越明白就越膽怯,所以老人最怕死。勇敢不是美德,而是一瞬間的無知和空白,如果他始終是清醒的,那隻能是某種東西在遮住他的眼睛,讓人短暫遺忘後果。”

    “你不也想得很多?”旬旬説。

    池澄詭秘一笑,“哪的話,這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對我説的。況且我比你年輕,人比你傻,膽子也比較大。所以我敢離開另有所愛的邵佳荃,你不敢!”

    旬旬黯然説:“我的確是個包子,活該被人騎到頭上。”

    “別騙我,其實謝憑寧和佳荃那點事你都知道。我看你未必有多愛你丈夫,忍氣吞聲,和賢惠大度也沒多大關係,你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説到底是害怕到頭來魚死網破你什麼都得不到。”

    “那我現在又得到了什麼?”旬旬又一次被他激怒,她不願從別人口中聽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你得到了衣食無憂和你幻想中的安定!”池澄再度毫不留情地揭穿。“單純為了你想要的生活,去嫁一個不愛的人敷衍度日,就等於是合法賣身,所以你不敢對金主指手畫腳,明知他騎到你頭上,你還要自欺欺人地裝聾賣啞,這和收了錢就任人擺佈的妓女在本質上有什麼區別?”

    旬旬當即下車,用力甩上車門。她裸露在外的部分已任他檢閲,他還不滿足,偏要把裙子底褲都掀起來肆意點評,是可忍孰不可忍。

    “哈哈,惱羞成怒?看來被我説中了。”池澄靠在椅背上得意洋洋。

    “就算我要衣食無憂和安定又有什麼錯?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要求這些。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沒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評價我。”旬旬漠然對車裏的人説道:“不要以為懂了點皮毛就看破世情,有些事輪不到你妄加評判。我就是受夠了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的生活!反覆搬家,從一個出租房到另一個出租房,他們有錢就花,上一頓全是肉,下一頓就喝西北風!每到過年過節,最怕債主上門討債;每得到一件好東西,都擔心是我爸爸從別人手裏騙來的。他們離婚,我跟着我媽,她身邊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換,為了我初中進重點班她都能和教務主任睡一覺!獻殷勤的時候男人都説要娶她,只有她才信,其實都是狗屁!”

    池澄跟着走下車,站在離她不遠處,看着趙旬旬如滿臉通紅如困獸般在原地走來走去。

    “我媽和繼父剛在一起那幾年,叔叔一來,她就讓我到外面的隔間去睡。怕原配找來,每次見面他們都小心得很,我媽一個月換三次住的地方,恨不得背後長雙眼睛,可偷情的時候連大門都忘記上閂。我記得有天晚上,下很大的雨,對,是下雨!他們在簾子後面滾,我睡了,外面有人摸進來,後來我才知道是小偷。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我媽跳舞的裙子,連張像樣的沙發都沒有,居然還有小偷惦記着!他到處亂翻,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怕一叫他就殺了我和簾子後面的人。我就這麼一直閉着眼,一直閉着,等到睜開眼,天都快亮了,我的枕邊有一把小偷留下的缺口柴刀,只要我一動就沒命。可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沒人知道!”

    池澄目睹她的憤怒,也覺得自己做得過火了,走過來撫着她的肩膀,“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説,也不是沒人知道,不是有我嗎,我知道!”

    “狗屁!”池澄沒敢笑出聲來。

    旬旬完全不理會他,也不理會自己的用詞是否有失得體,自顧説着。她不是對池澄傾訴,而是對自己説,對住在她身體裏依然畏懼得瑟瑟發抖的趙旬旬説,如同她長年來日復一日那樣。

    “我媽走了狗屎運,曾叔叔還是娶了她。她高興得很,但曾家上下恨死了她。曾叔叔有一兒兩女,大的都已經離家,我媽以為她勝利了,她不知道曾叔叔沒有一天不在想他的大兒子和女兒,只要他心軟聽他們一句威脅,我和我媽第二天就要重新回到那間出租屋。曾毓以前處處和我作對,我呢,誰都不能得罪,我是好孩子,乖孩子,見誰都笑,對誰都禮貌,才能讓我媽滿意,才能從曾家一大羣的親戚那裏要到一塊糖。十四歲以後我吃穿不愁,住在那間大房子裏,可我很清楚,裏面就連一個杯子也不是我的。從小到大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

    旬旬説得累了,靠在車門上,語調平靜了不少。

    “你説我賣給謝憑寧也好,打自己的小算盤也好,我最大的願望只是每天醒過來,發現今天的一切還和昨天一樣,什麼都還在,什麼都沒有改變。”

    池澄也學她那樣靠着,過了一會,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匆匆從後排翻出一件東西,拉着旬旬就往樓道跑。深夜地下停車場通往上層的電梯關閉了,他就拖着她去爬安全通道。旬旬不肯,池澄威脅道:“你留在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就不怕小偷拿着柴刀再次出現?”

    他作勢要走,旬旬慌忙叫住,回車上去背那個貓包。人都知道趨利避害,她不能把一個活物留在危險的地方。

    上到地面一層,池澄還不滿足,一路沿着蜿蜒的樓梯往上跑。在十七樓的通道處,他們都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池澄邊喘邊笑:“你體力不錯,居然跟得上我。”

    旬旬還揹負着一隻貓的重量,腰都直不起來,“沒有好的體力,怎麼生存得下去。你倒了我都沒倒!”

    池澄把貓包背在自己身上,説:“下去的時候別讓我揹着你!”

    氣絕身亡之前,兩人推開三十一樓天台的門,趔趄地衝到欄杆邊緣,同時跌坐在地上。

    旬旬恢復語言能力的第一句話是:“麻煩你給我個合適的理由,上這裏來想要幹什麼?”

    池澄笑着不説話,旬旬勉力站起來,環顧四周。參照周圍的標的性建築物,她似乎又有了那麼一點方向感,這不是什麼荒山野嶺,更不是狐仙午夜變出的幻境,而是某個新興城區的中心地帶,旬旬還曾不止一次地途徑這裏。他們所在的這棟大廈主要是商場和酒店,幾年前尚算這城市最高的建築物之一,因為佔據坡地,從高處看更是有“會當凌絕頂”的錯覺。

    池澄示意她過來,和他一樣倚在欄杆上往下看。不新不舊的鐵製欄杆,旬旬擔心它的堅固程度,不肯上前,被池澄用力拉過來。她恐高,緊緊抓住欄杆的扶手,從眼睛眯着的縫隙裏往下看了一眼,只覺頭昏目眩,搖搖欲墜。

    “我雖然發了一陣牢騷,但絕對絕對是不會往下跳的!”她縮回去,對池澄鄭重説明。

    “行了,走近一些是不會死的。”池澄朝她伸手,“給我!錢!”

    “幹什麼?”他不廢話,伸手到她包裏去找不久前才還給她的一疊鈔票。

    旬旬駭然道:“你要劫財,何苦上到三十一樓?”

    池澄把手裏的一個盒子遞給旬旬,“你把錢給我,這個就是你的了。”

    旬旬一頭霧水地接過,揭開包裝精細的盒蓋,裏面是整套上好的骨瓷茶具,在夜色中呈現出柔潤的瑩白色,一看就是好東西,但她不需要。

    “茶具是我今早給自己挑的,現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把它賣給你了,任你處置。”

    “我要這個做什麼?”旬旬愣愣地捧着茶具的盒子,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池澄從盒子裏挑出一隻線條優美的美人壺,拿在眼前欣賞片刻,“要不我給你做個示範?”

    他説完,當着旬旬的面用力將它摜在天台的水泥地上,頃刻間白瓷粉碎四濺。

    旬旬心疼死了,推了一把暴殄天物的人,“你這樣糟蹋東西,不怕被雷劈?”

    池澄説,“我的東西,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雷公也管不着……當然,現在它是你的了。”

    他又拿起一隻耳杯,強塞到旬旬手裏。旬旬不要,想方設法要還給他。“我不陪你瘋,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池澄揹着手退了幾步,戲謔道:“回去晚了又怎麼樣?誰在家等着你?就連貓都被你帶到這裏來了。現在的謝憑寧根本不在乎你去哪裏,在他心裏,你就和這茶杯沒什麼分別,只是個擺設。”

    那瓷杯在她手裏,觸感冰涼、細膩美好,但她不喜歡。

    “再説一遍,我的生活和你沒關係。”

    他無賴地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再讓我猜猜,到了這份上還要循規蹈矩,不能讓人抓了把柄,更不好讓婆家落了口實。這樣就算離婚也可以多分得一些財產,總不至於太吃虧!我説得沒錯吧……”

    旬旬腦子一熱,來不及思考就狠狠地將手裏的杯子擲向那張討厭的臉。

    池澄頭一偏,輕鬆避開。

    旬旬聽到那清脆無比的碎裂聲,不由得怔怔地。剛才還是那麼完美無缺的東西,現在只是地上的一對殘屑。

    他在一旁鼓起掌來:“看來你還是有那麼一點血性的,這就對了!”趁旬旬還沒有進一步的反應,池澄手把手地引着她再拿起另一隻杯子。

    “你不是説從來沒有屬於你的東西?這個不就是?只要不犯法,沒有人可以約束你,你喜歡就留,不喜歡就摔個粉碎,沒人可以約束你,你有權決定你自己的事!”

    旬旬閉上眼睛。寂靜的夜裏,每一次重重摜地的聲音都伴隨着迴響,讓人聞之驚心。

    這時候,她竟也沒想過兩人的瘋狂行徑會不會招來大廈的保安。

    這是她的東西,就算她通通摧毀,就算她出格一次,明天的日子還會繼續。

    剩餘最後一個杯的時候,旬旬舉起手,又放了下來。

    “不砸了?”池澄興致正高。

    “不砸了,只剩最後一個,捨不得,否則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用拇指摩挲着光潤的杯緣,站在天台的緣邊。腳底下的燈火在距離和眩暈感中給人一種流動的錯覺,整個城市像沒有根基一樣漂浮着。

    “你來過這裏嗎?”池澄問。

    旬旬搖頭。“我去過的地方不多。”包裏的老貓不耐煩地在窄小的空間裏扭動着身體,一邊喵嗚地叫着。

    她輕聲安慰它。“好了好了,這就回去了。”

    “再叫就讓你去流浪,反正你闖禍了。”池澄惡聲惡氣地威脅。

    旬旬説:“貓是一種極度重視歸宿感的動物,它不需要太大的屬地,安於生活在小天地裏,但必須確認那領土是完全屬於它的。從這點上來説,我連貓都不如。你是對的,我嫁給謝憑寧,但從沒有一天相信他屬於我。”

    她回頭看向池澄,“其實我並不是很恨謝憑寧,他心裏沒有我,我也未必一往情深,即使每天給他洗衣做飯,可我不在乎他在想什麼,就這樣的日子我竟然幻想天長地久,是有點可笑。現在他先置我們的婚姻於不顧,我沒有那麼做,但區別只在於我沒有一個如邵佳荃那樣讓他惦記着的人。”

    “那你就離開他!”

    “離開他又能怎麼樣?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難道遇見的下一個男人就一定比他好上許多?”

    “你不試過怎麼知道?”

    旬旬笑笑沒有回答。

    他還不懂,人在一條路上走得太久,就會忘了當初為什麼出發。婚姻也是如此,慣性推着人往前,可回頭卻需要付出更高的代價。

    風獵獵地將她的一縷散發拂過臉頰。旬旬右頰有個深深的梨渦,她不是那種豔光逼人的大美人,但眉目清淺,梨渦婉轉,自有動人之處。她笑起來的時候,池澄心中不由一蕩。

    他悄然走過去,雙手從身後環抱住她,彎下腰,將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處。

    “你不會一無所有,我會幫你。謝憑寧有把柄在你手中,只要你抓證據,他會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旬旬沉默片刻,説道:“謝謝你,但請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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