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韻錦說。
她身後一片寂然。
為什麼要說出來?她已經做好準備,讓這段往事爛在心裡,若干年以後跟隨她一同腐朽。他永遠沒有必要知道這段過去的存在,沒有必要知道她曾經在黑暗冰冷的海水裡,看著那點光漸漸熄滅。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才在她的腹中存活了幾十天,儘管它還是一個沒有成型的胚胎,儘管它錯誤地著床在她的輸卵管內,並導致了她腹腔的大流血,但它畢竟是她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惟一不可分開的骨肉聯繫。它跟它父母的感情一樣,來了,也錯了。
可是現在,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她說了出來。她還是那個努力讓表面平靜,可又輕易被程錚激怒的蘇韻錦。他說過,她不愛他。這麼多年了,她還是不能從這句話中釋然。韻錦沒法預期程錚的反應,但她知道這必定可以傷到他,並且,一擊即中。這是她心裡的毒。
陸路說得對,將一個秘密埋在心裡是多麼難受的事情。現在她終於沒有秘密了,心裡那個空洞無限放大。
程錚還是沒有說話,良久,韻錦聽到了類似於嗚咽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程錚蹲坐在地上,把臉深埋在膝頭,像個孩子一樣地哭泣。
他從沒有在她面前哭過。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他踢球時候傷到了腿,脛骨裂了,真疼啊,韻錦半夜醒來,看到他扭曲著一張臉,上面全是冷汗。她就對他說:“程錚,實在疼的話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點。”他卻嘴硬地說道:“我又不是女人,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那麼丟臉。”所以,就連親口說出分手兩個字,看著她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流淚。
程錚並不喜歡孩子,很多時候,他自己都像個大男孩,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還很難真切體會到父愛的感覺。可是,在韻錦說出那番話的時候,眼淚是從他心裡湧了出來的,沒有什麼可以抑制,如果說當初的分手和四年的等待的感覺是絕望的話,現在他心中只有悲慟。
韻錦走到他兩步之外,停住了腳步。低下頭,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著脆弱如嬰兒的程錚,她反倒沒有流淚的慾望。多麼奇妙,在看著他痛時,她心中的傷在減輕,原來不只快樂需要分享,痛也需要。她的痛只有他可以分擔,因為其中有一半亦屬於他。
再度相遇,他的不依不饒為的是什麼,其實她心裡清楚,他裝作疏離也好,惡言相對也好,其實他都愛她。程錚在她面前從來就是透明的,一喜一悲都清晰可見。她之所以選擇了迴避,是因為在這四年裡,她漸漸發現一個事實,程錚固然不成熟,然而她的自卑怯懦和把自己藏起來的習慣,何嘗不是兩人分離的最大原因。她和程錚這樣兩個人,其實都不會怎麼去愛對方,或許他們在最初各自遇上了別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他們偏偏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陰暗面都被對方催化得表露無疑。她害怕重蹈覆轍。
期間有相熟的鄰居陸續步入或走出電梯間,看到這原本不相干的一對男女如此詭異的一幕,紛紛疑惑走開。韻錦看到程錚哭累了,將臉埋在手掌心,不肯抬頭,她往前走了一步,猶豫了一下,還是按開了上行的電梯。
程錚感覺到她的腳步離開,在她身後站了以來,滿臉淚痕說道:“蘇韻錦,你什麼都不說,你為什麼不說!你這個自私的女人,憑什麼只能是我去找你,而你就不可以來找我,四年了,我一直還在這裡,可是你在哪裡?”
電梯緩緩閉攏,也隔斷了韻錦的表情。
從那天起,程錚消失在她的視線裡,他大概是搬出了這個小區。韻錦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奇怪的是,沒有了他,她和吳醫生的關係反而淡了下來。期間,吳醫生給她打過兩次電話約她,她兩次找了理由推脫,慢慢的,也就疏於聯繫了。鬱華說得對,現在的男女之間,也就那麼回事,大家都很忙,誰也沒有時間在一段情感上耗費太多的精力,感情也有成本,如果成本太高,收益又不確定,這樣划不來的事情誰會去做呢,都說烈女怕纏男,可鍥而不捨,越挫越勇的“纏男”到底在哪?還好現在的女人也習慣了,誰沒了誰不能活?
周子翼離婚了――四年前,他在上海,有一次深夜喝高了,開著車在公路上蛇行,然後撞到隔離墩上,不但他心愛的保時捷撞成了一坨廢銅爛鐵,自己也基本上成了個破敗的玩偶。送到醫院特護病房後,他那有錢的老爸老媽給他找了最好的醫生和特護,給他最貴的藥和治療,但卻只來看了他兩次。他的未婚妻倒是常從國外給他打越洋電話,但是這並不能讓他的狀況改變分毫。
舊時的同學也都去醫院看了他,唯獨鬱華沒有去。她在他住院的第六天,丟下手邊實習的工作,跟導師交待了一聲,也不管得不得到同意,就隻身飛往上海,在周子翼病床前衣不解帶地伺候,周子翼當時覺得不好意思,可不能否認,在那種情況下,他需要她。
在上海的時候,鬱華得知了韻錦的事,打電話過去給她,韻錦在電話裡也無法理解。周子翼是什麼人,連她都忘不了高三那年,他拒絕鬱華的表情是多麼讓人難堪,就算舊事不提,可充其量他也就是個不怎麼聯絡的高中同學,他事業愛情雙豐收,多麼風光得意,一朝有難,憑什麼一個被他當初視若洪水猛獸的人,要為他這樣。
她替鬱華不值,女人有時就是那麼傻。
就這樣,鬱華伺候了周子翼兩個月,直到他可以下地行走。她的專業知識和任勞任怨對於那時的他而言不啻是天降救星,他如此依賴她,半夜醒來病床邊不見了她,都要心急如焚;不是她端來的飯菜,都沒有吃的慾望。
可他的傷終於好的,他出院的那一天,來接他的父母、朋友、下屬將病房擠的水洩不通,他都不知道鬱華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當晚,他給鬱華打電話,他說:“鬱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裡來火裡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莫鬱華何等聰明,但她知道周子翼更是個精明人,什麼都有個價碼,他說的“風力來火裡去”就是他給她的價碼。但是她不需要這個,所以她在電話裡明確告訴他,“我要你風裡火裡地幹什麼,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她讓他釋然,更讓自己釋然。
他病癒的半年後,她收到了他的結婚喜帖。美麗的未婚新娘終於遊學歸來,有情人終成眷屬。
所以現在鬱華對韻錦說:“離婚?他結婚跟我沒有關係,離婚又與我何干?”
農曆九月十九,觀音誕。
嶺南人信佛者眾,這一日,各大寺廟善男信女如織。
鄭曉彤不是嶺南人,但她也信佛,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齋戒沐浴,到寺內上香。所以她一早來到了六榕寺,進香完畢後,又在僧人處給長明燈添了香油錢。
走過觀音閣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在佛前虔誠跪拜祈求的,都是可憐人,如果現實得遂人願,誰願意將希望寄託在虛無的神佛裡。她從小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願望也不多,但她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幸福。
在如此密織的人群和煙霧繚繞裡,要辯認出一個人並不容易,可她偏偏認出了蘇韻錦,也許因為大多數人俯身跪拜,而蘇韻錦是站著的;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這樣並不敏感的人,特別容易在人群中辯認出少數幾個讓她留意的身影。於是她什麼都沒想,就走了過去。
鄭曉彤站在蘇韻錦的身後不遠處,就這麼呆呆地看著她,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蘇韻錦並沒有留意到她。
蘇韻錦的背影很薄,腰卻立得很直。從斜後方看過去,她有白皙深秀的側臉和弧度優美的脖子,這就是程錚從少年時期一直愛著的人。鄭曉彤反應不快,想法也單純簡單,但她不是個笨人,那天的飯局,蘇韻錦跟著陸路匆匆離開後,程錚開始神不守舍,像他跟她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候一樣。他把她送回家後,她坐在搖椅上搖了很久,忽然明白,他找到了他要等的那個人。
是難過,還是意外?當時她的心中一片茫然,可能她的感情永遠慢了半拍。就像程錚當時忽然跟她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她的反應是瞠目結舌。她喜歡程錚,不是僅僅因為她爸爸對他的青睞,可能本質單純的人都很容易被彼此吸引,程錚笑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天也亮了,後來他開始很少笑容,他說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的天也跟著灰了。在程錚最痛苦的時候,是她陪在他身邊,他說想學圍棋,於是她教他,他很聰明,掌握得很快,很快她由讓他5子,變成敗在他手下,他贏的時候,對著棋盤,表情裡是她不瞭解的悲傷。原來他在等一個自己都相信等不到的人,而她不介意陪在他身邊,填補他心中的缺口,只要他重新笑起來。
兩個人在一起,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有一次深夜在他的寓所裡,他在清風上下棋,她俯身站在他身後,呼吸噴在他脖子上,他猛然回過頭來,當時燈光昏暗,他用做夢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錚按倒在身邊的沙發上,她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任她多笨也清楚發生了什麼,可她願意承受這陌生的激情,任他的嘴和手在她身上游走。在衣衫褪盡的時候她聽到程錚呢喃了一聲“暈……”她嚇了一條,忙問:“你哪裡暈?”
程錚好像如遭霜打地抖了一下,全身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他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完全不見了剛才的激情難耐。他看了她許久,然後又閉上眼睛再次瘋狂地去吻她,吻著吻著,最後全身無力地從她身上翻了下來,看著天花板,無助地說:“為什麼不行?”
曉彤其實很想告訴他,她不在乎身體的愛慾,她只是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她忘了自己當時究竟說了沒有,他的神情,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
然後她看到,有一顆奇異的石頭墜子,用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穿著,在他□的胸口發出幽藍的光。
後來他們再也沒有過這樣親密的身體接觸。
程錚跟她在一起,話不多,可是待她很好,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蘇韻錦那樣的惡言惡語,也許,他的某一面,只為她存在。
她就這樣看著蘇韻錦,身邊上香的人已經走了幾撥,可蘇韻錦還站在那裡。曉彤見她拈著一注香,知道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香燃盡,才隱隱約約聽到她說:“……是我背棄了我的誓言,如果有報應,就懲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