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位的小圓桌,韓述和唐業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檢身邊,空出來留給桔年的位置便只能也是一邊一個男人。韓述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靠近的,也是靜靜地坐在她身畔,也許從來都沒有過。他的手只要略伸,就可以夠着她的身軀……是了,她也曾安詳地睡在他的身畔,蜷着,宛如嬰兒,他抱着她的姿勢是那麼小心翼翼,唯恐貼得不夠進,聽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貼得太近,心跳驚擾了她。她當時黑而長的頭髮讓他的臉癢癢地,可是他不敢動。不管那些是他的美夢還是她的噩夢,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這個時刻,他還是不敢動。
謝桔年雙手端着菜單,垂首不語。韓述看得出,她今天略為修飾過,雖然並非為了他,但他彷彿忽然理解唐業作為一個男人的心動。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單層花瓣,柔黃色的花蕊,莖幹細韌,葉子纖長,戰戰兢兢地開在野風中,偶爾伏低身子,卻從來不折。他卻長着一雙温室中的手,貿貿然地去採,不知道那上面有刺,也不知道她會因此凋零。那唐業呢,唐業是什麼?
“蘆筍濃湯,茭白蝦凍,鵝肝煎鮮貝。”韓述合上菜單,他也是常來的人,眼睛過一遍,點菜並不費心機。蔡檢血壓高,點得很清淡。
桔年卻是從未踏足這種場合的人,她翻着菜單,巴掌大的臉蛋,差不多埋進了印刷精美的冊子裏。
好在唐業及時地把菜單從她手中輕輕抽出,低聲説道,“我喜歡這裏鄉村蔬菜雞湯,薄荷三文魚沙拉,鮮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試試我的口味?”
桔年頓時如釋重負,“好啊,就跟你一樣。”
沉默等待上菜的時光最是難熬,桔年的頭幾乎沒有抬起過,餐巾的流蘇被她撥弄地亂了。西餐廳裏客人都已就座,舒緩的音樂中可以聽到細碎的交談和金屬餐具相撞的聲音,服務員如魚一般安靜而靈活地遊走在桌與桌之間。究竟是誰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卻小心翼翼地屏住。這是個乾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卻恍然想起了一個濕熱凌亂的午後,亂得像她手下的流蘇,她不喜歡,心裏悶得難受。
不知什麼時候,吧枱的小提琴手旁邊多了個風情萬種的中年女歌手,手執麥克風款款而立,一開腔,竟有幾分蔡琴的味道。悉心聽歌的姿態,挽救了那些各懷心事的人們。
一首經典曲目《你的眼神》唱畢,悠長的前奏後,女歌手的聲音愈顯滄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複,海角天涯無影無蹤……”
蔡檢在桔年出現後首次開口,她試着用有些乾澀的嗓音若無其事地對韓述説,“瞧,這不是你喜歡的調子嗎,當初還眼巴巴地從我家硬要走那張老唱片……”
韓述勾勾嘴唇,勉強回應了個笑臉,並不成功,於是索性繼續沉默。
“你的面貌,還想當年,我的相思已經埋心田,你不讓我吐露一言,只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過了多少個寂寞的春天……”
這略帶頹廢沙啞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場所最是應景,桔年半側着身子,似乎傾聽得很是入神。
唐業恰到好處的低頭,不至於太靠近她,但那耳語的姿態又顯得略帶親密。“你也喜歡?我有個朋友也非常喜歡蔡琴的歌。”
“是嗎?”桔年淺淺地笑了笑。
服務生終於端上了熱氣蒸騰的餐點。法國菜的程序最是繁瑣,桔年看着眼前密密擺着的餐具,頭皮一陣發麻,還好唐業動作緩慢,她小心地跟着,有樣學樣。低頭用餐飯成了四個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雖聰穎,略能將唐業的招式學得有幾分像樣,可是用不慣的餐具,畢竟難以在短時間內做到熟練,唐業為了照顧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將她的小牛T排叫為全熟,血絲是不見了,可更為難切。桔年手執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間還梗着一塊伶仃的骨頭,實在是難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頭上都冒了汗。
唐業也看出來了,雖有些着急,但心中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在他看來用不慣西式餐具,不是什麼罪過。於是也不言語,唯恐讓桔年更為尷尬,只是為她添了點紅酒。
蔡檢不動聲色地暗地裏看着桔年,唐業對她還真是不錯,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吃着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來人是帶着敵意,那該來的遲早要來。
也許最難受的是韓述,他原本就心浮氣躁,強行按奈着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緊,金屬不時得鋸在瓷器上,那聲音別人聽來微弱,可傳入他耳裏,一聲一聲,咯吱咯吱,讓人心亂如麻。
他覺得躺在她餐盤裏的不是什麼牛排,是他,是他韓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給個痛快。
桔年幾乎要放棄跟牛排作戰了,越急就越出錯,最後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着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邊韓述的手臂。就這一個並不大的動作,可是即使她沒有抬頭,也知道在座的四個人頓時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唐業立刻端起了紅酒杯,朗聲道:“差點忘了,我們至少應該喝一杯,為平安夜,也為我們四個人有緣共同坐在這裏。”
桔年遲疑了片刻,也跟着舉起了酒杯,她答應了唐業,就不能讓唐業難做。
蔡檢心中五味雜陳,可還是對着唐業笑了一聲,“阿業,我雖不是你親媽,可我是希望你過得好的。”語畢她也端起杯子,靜靜等候執住勺子不動的韓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韓述的衣袖。
韓述當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並沒有伸向杯子,而是徑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驚,倒吸口涼氣往後一閃,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唐業也趕緊放下杯子。
誰也沒有想到,韓述的手落在桔年面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説地將她的餐盤端到了自己跟前,當着另外三個驚愕的人的面,面無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塊一塊地切着屬於桔年的那塊T排。
桔年被嚇得忘記了下一步的反應,唐業和蔡檢也怔怔地,一時間竟沒人説什麼,也沒人阻止,就這麼任韓述利落地把那塊擾人的牛排切割得支離破碎。
當那塊橫在肉中間的骨頭被完美無缺地從肉中剔了出來,韓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氣,然後若無其事地重新把餐盤“完璧歸趙”。
桔年已然驚呆,那裏還會下餐具去取食。不識相的服務生正趕在這時走到桌邊,從手中的藤籃裏取出一朵玫瑰,遞到韓述面前,“先生,這是今晚我們店裏免費贈送的禮物,每對情侶都可以得到一支法蘭西粉紅玫瑰,送給你心愛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務生唐突,他過來的途中正好看到韓述將自己面前的餐盤遞迴桔年面前,盤裏的肉被切成許多個小塊,雖不符合西餐禮儀,但這種事,不是親近的人斷然不會做。
唐業咳了一聲,顯然對服務生的錯認頗為無奈。服務生的手橫在桔年和韓述的中間,桔年伸手去拭額上的薄汗,説出來的話也結結巴巴,“不……不是……我……”
韓述低頭片刻,然後抬起臉,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緊,花莖上沒除徹底的刺不期然扎進了他手裏,他“嘶”了一聲,桔年也是一抖,眼看着血珠從皮下冒了出來。
服務生手足無措地道歉。唐業忽然站了起來,客氣地對在座幾位説:“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個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間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着他離開的方向。她該不該追隨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間,她跟着做什麼?
好了,現在只剩下三個舊識,韓述看着自己的傷口不説話,蔡檢卻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們打開天窗説亮話好嗎?我對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錯,跟他們都無關,你衝着我來好了,我記憶中你是個善良的女孩,現在你想要怎麼樣,不妨直説,沒有必要傷害無辜的人。”
蔡檢的聲音還是慈祥而柔和,像一個貼心的長輩,桔年不是沒有見識過,她知道這慈祥不是為着她。別人把話説開了,她反倒更覺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説道:“我並不是什麼善良的女孩子,蔡檢察官貴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麼會在牢中過了幾年。”
桔年這幾句話柔聲細語,説得並不咄咄逼人,蔡檢卻覺得臉上被摑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温情的面紗都變得無謂了。她擅長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説得最是天衣無縫,可在謝桔年面前,那些道理越説越顯得虛偽。她長嘆一聲,“你沒有做過母親,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説把,我要怎麼才能補償你?”
不愧是乾媽和乾兒子。桔年心想,他們的口吻多麼相似啊,你説把,我要怎麼補償你?好像他們是上帝,什麼都能夠給予。她如果説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們離遠遠地,會有人信嗎?
餐巾的流蘇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纏在指尖,她説話很慢,這樣才能讓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每一句話都跟在思維的後面。
“蔡檢察長説要給我補償,那就是承認欠了我的,你欠我什麼呢?錢,沒有。公正?怎麼可能呢,我在獄中的時候也常常看報紙,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蹟也是拜讀過的……”
這些話在蔡檢的耳裏是赤裸裸的攻擊,她的耐心終於消退,騰地站了起來,氣促地説,“你到底想怎麼樣?”
“蔡檢覺得我會怎麼樣?”
“離他們遠一點!”
桔年啞然而笑,“這也要看他們肯不肯。”
“你……”
唐業從洗手間折返,蔡檢收住了嘴裏的話。唐業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異的其他人,尤其是繼母身後側歪向一邊的椅子。
“阿姨,這又怎麼啦?”他長吁口氣,問道。
蔡檢看着桔年漠然的神色,索性把話挑開,“阿業,我雖然希望你早日有個家,可你在看人的時候也應該多留個心眼,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她有什麼底子?她接近你有什麼目的,你想過沒有?你太老實,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那您告訴我,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蔡檢冷笑一聲,“你跟個搶劫……”
“乾媽!”一直不語的韓述厲聲打斷。連他都想不到,乾媽會這麼説。可是,乾媽的本意確是保護他和唐業。究竟多少的惡是源於某種意義上的善?
唐業用紙巾擦着手,然後放下,他看着桌子,“真的是很不錯的菜,可是,我想我們都沒有辦法吃下去了是嗎?既然如此……”他招手叫來服務生,“麻煩埋單。”
服務生疾步而來,蔡檢雙手撐在桌上,支着身子,心痛不已:“我是為了你好啊,她有什麼值得你這樣,你們都這樣,到底中了什麼魔?”
桔年從聽到蔡檢來不及説完的“搶劫犯”三個字開始,就一直是自己靜靜坐在那裏,嘴角若有笑意,也是帶點淒涼和譏誚。這三個字她太熟悉了,也許還要跟着她一輩子。
唐業更快地從錢包裏掏出幾張紙幣,塞到服務生手中,“別找了。”語罷一手拉起桔年,“阿姨,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別這樣好嗎……我和桔年還是先走一步,如果兩位還有胃口,那麼請慢用。”
桔年竟沒有想到唐業會如此反應,順從地任他拉着自己離席,眼看就要離開,始終冷淡坐在一旁的韓述鉗住她另一邊的手臂。
“別走!別走……“如果説他的第一句是走投無路的蠻橫,那第二句,徹底地只剩哀求。別走。
兩個人的手都抓得很緊,桔年荒誕地想起了死後被鋸成兩半的祥林嫂,她也不掙,他們能將她撕成兩片?
“我覺得,你即使想留下她,也欠了個請字。”唐業對韓述説道。
韓述見唐業淡淡地,手也不肯鬆勁,便放開了桔年,一根一根地徐徐扳開唐業留在桔年身上的手,言辭誠懇。“別説是個請字,即使我跪下來求她也沒什麼。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沒有關係,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