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桔年從從爸爸手裡順利地拿到了報名費,她接過,說了聲“謝謝爸爸”。一貫木訥寡言的謝茂華莫名地百感交集,嘆了口氣,又從錢包裡抽出了一張五十塊,遞給了女兒。
“拿去買點東西。”
桔年也感到意外,竟覺得淚意在往眼睛裡衝,她想,她一定是太久沒有見到那麼多零花錢給激動的。
“怎麼,不用?”爸爸等了一會不見桔年伸手,眉頭皺了起來。
桔年飛地地接過,怎麼不要?50塊錢的鉅款,可以給她和巫雨各買一個運動護腕,打球時,再不會讓折柄磨得手腕紅腫。巫雨家附近聽說準備開一個小商店,餘下來的錢還夠兩人買點小零售,拿到巫雨的石榴花下坐著慢慢享用。
媽媽也從臥室裡走了出來,直說桔年長高了一些。桔年是順便想看一眼弟弟的,不過弟弟睡著了,又害怕下午的課遲到,於是匆匆告別。走到爸爸家的樓下,不小心抬頭,五樓的陽臺上,雪白的校服一閃而過。
大半個月後,中考已經結束,成績還未放榜,正是暑假時分,某天,忽然傳來驚人消息,謝茂華丟了飯碗。原因是他作為公職人員,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經人舉報查實,被予以開除公職的處分,同時還必須交納為數不少的“社會撫養費”。
謝茂華是一家人生活上的頂樑柱,這個消息對他們一家來說無異於是晴天一聲驚雷。桔年的弟弟已經出生好幾年了,雖然對外說是領養的,但是熟悉的人大多心知肚明,中國人的香火觀念一貫濃厚,而且這件事關乎飯碗,沒有什麼利害關係,一般人也就裝個糊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四年都這麼過來了,怎麼會忽然撞到了槍口上?
謝茂華是給院長開車的,消息一傳到耳朵裡,也不是沒有想過去找韓院長想個法子。韓院長當時已經接到了調往市法院的任命,而且為人一貫耿直,聽了謝茂華的求情,他只是問了一句,別人的舉報是不是屬實?
謝茂華無奈地沉默。韓院長也表現出愛莫能助,他說:“老謝,要怪只能怪你太糊塗,這件事沒人吭聲,或許就這麼過了,但是現在舉報信都貼到了書記辦公室門口,你要我怎麼給你收場?我也是快要卸任的人了,說話也未必管用。這件事你自己也要反省。這樣吧,開除公職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孩子還小,可以以外聘人員的身份留在院裡開車”
話已至此,謝茂華也知道難以挽回。他是個好面子的人,那裡還有面目以臨時工的身份繼續留下,一咬牙就離開了檢察院,給人開貨車跑長途去了。在外頭風裡來雨裡去地謀一口飯吃,自然和他給偏開小車的生活不能相提並論,謝茂華一家都咒罵背地裡舉報的人不得好死,可想到他畢竟有了個兒子,思前想後,又覺得為了這個,什麼都值了。
桔年是從姑媽嘴裡聽說這件事情的,她唯一的反應是驚訝,無比驚訝。爸爸失業了,她會變成流浪的小孩嗎?還好還好,她初中畢業了,即使就此失學,誰都不要她,也不至於餓死。關上了自己的房門,她躺在小床上禁不住地想,這件事是否與她那一天回去問爸爸要錢有關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個猜測,可是
這個偏差就是那麼詭異地冒了出來。
她竟然沒有特殊的傷心。這些年,爸媽因為弟弟無視於她的存在,甚至可以把她說成是智力有問題,她心裡是怨忿的嗎?桔年想了很久,不,不是的,她理解爸爸媽媽,她不可愛,爹媽總要找個人來愛。也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在陌生的小路上迷失,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她就想通了。她在她的世界裡關著門,門外震天霹靂,她聽見了,只覺得惆悵。
正想著,窗戶玻璃上傳來了異樣響動。桔年趕緊推開窗,果然,巫雨在窗外偷偷朝她招手。姑姑出去了,桔年自由得很,她關了門,巫雨在陽光下站久了,臉被曬得通紅。
桔年朝他揮舞著手上的零錢,“巫雨,我們到小賣部喝汽水。”
巫雨搖頭。
桔年想起來了,巫雨不喜歡那間小商店。
小商店的主人是姑丈的表弟,說起來跟桔年還有一點十萬八千里的親戚關係。姑丈的表弟叫林恆貴,開的小商店名為“恆貴商店”,桔年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好笑,似乎暗示裡面的商品恆久的昂貴。
其實,昂不昂貴另說,林恆貴這人跟姨太兄弟倆生於斯長於斯,不過他比表哥不安分,早些年出去闖蕩了一輪,似乎沒有什麼起色,就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開個小商店定居了下來。城鄉結合部的商店裡,無非賣閏些簡單的日用品,這林恆貴喜歡貪小便宜,遇見老人小孩或者糊塗的人,經常找錢的時候“算錯帳”,要是別人氣沖沖地找上門來,他就連連道歉罵自己腦筋不夠用,要是別人腦筋比他更不夠用,那自然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因為這個,桔年也不喜歡姑丈的這個表弟,可是附近財沒有更近的商店了。巫雨對林恆貴的厭惡卻不一樣。桔年追問了很多次,巫雨才告訴她。
原來,巫雨的爸爸也是在這個城中村長大的,跟林恆貴年齡相當。年輕的時候,林恆貴就是個二流子,經常拈花惹草,有一次,跟附近的一個有夫之婦扯上了那個婦人的丈夫一怒之下掏了刀子,帶上朋友去跟林恆貴拼命,兩邊的朋友就這麼打成了一團。巫雨的爸爸是那個載綠帽的丈夫的朋友,正好當晚喝了點酒,就“仗義”地給朋友出氣,一刀捅死了林恆貴找來的一個幫手,就此淪為殺人犯,命喪黃泉。
這件事林恆貴在法律上責任不大,被叫去問問話就放了出來。巫雨的爸爸酒後衝動,怨不得人,但事情的起因卻是在林恆貴身上,他的不檢點,間接地讓巫雨成為了孤兒,打小無依無靠。巫雨從小聽奶奶提起,難免對這個人心存恨意。桔年後悔自己失言,她差點沒有想到這一層。
於是,她對巫雨說“要不這樣,你在竹林那邊等我,我馬上就來。”
桔年說完,一個人跑進了小賣部。時值午後,林恆貴躺在櫃檯後面的破躺椅上打著盹,店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的一條叫“招福”的狗朝桔年“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林恆貴聽到了狗叫,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見來人,翻身坐起。
“哎喲,我說是誰,桔年啊,不用上學?”
因為姑丈的關係,桔年對林恆貴還是不得不尊敬的,她乖乖地說“我放暑假了。恆貴叔叔,給我兩瓶汽水,連瓶子一起帶走,待會我給你帶回來。”她說著,就把錢遞了過去。
林恆貴嘴裡說著“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手卻接過了錢。他一邊從冰櫃裡拿汽水,一邊回頭打量桔年,“我們家招福啊,精得很,看到一般人叫不叫。桔年你很少到叔叔這裡來啊,快上高中了吧,都長成大姑娘了。”
桔年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想快點兒拿到汽水,索性不回答,低頭去逗招福。
兩瓶汽水林恆拿了許久,桔年正感覺詫異,就聽到他在店裡說了句“哎呀,桔年,你這錢可有些不對勁。”
桔年一聽就蒙了。她遞給林恆跌是一張十元錢的紙鈔,爸爸上次給她那五十塊裡剩下來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拿到假幣。
“怎麼會?恆貴叔叔,你看清楚一些。”她急著跟林恆貴說。
“要不,你進來看看,你這孩子,也太粗心了,這麼明顯的假鈔都辯認不出來。”
桔年不疑有它,幾步跑到林恆貴身邊,從他手裡接過那張錢,她之前怎麼就沒發現這張錢薄得這麼利害。
十元錢對於桔年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她一想到錢變成了廢紙,眼睛都泛紅了。
林恆貴看上去很是同情,“要不,我去跟你姑姑姑丈說,讓他們另給你十塊?”
“不,不用了。”桔年又是一驚,爸爸給她錢的事,她並沒有告訴姑媽,雖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錢,但是以姑媽的脾氣,要知道這個,非罵她“白眼狼,養不熟,還知道藏錢了。”之類的話。
以林恆貴的奸猾,怎麼看不出桔年的慌張,他緊跟著又壓低聲音問,“我說桔年啊,這錢該不會是你”
“我沒有偷,這錢是我爸爸給我的。”桔年畢竟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心沉溺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不知道世事險惡,還是太天真。被林恆貴這麼一說,又氣惱又委屈,眼淚先就掉了下來。
林恆貴連聲安慰她,“傻姑娘,十塊錢有什麼好哭的,你進來,叔叔給你想個辦法。”
淚眼朦朧的桔年還沒搭腔,就被林恆貴半拉半勸地拽進小商店的裡間。那裡擺著一張床,顯然是林恆貴平時居住的地方。
桔年進去了之後,心裡也覺得不對。
“恆貴叔叔,我要回去了。”
她想走出去,林恆貴卻堵在門口。
“急什麼,叔叔給你想辦法。桔年啊,叔叔一直挺心疼你的,這一帶的孩子,就屬你最乖巧最漂亮了。”
他的眼睛在桔年身上打轉,手已經貌似不經意地朝桔年身上招呼。
“叔叔,我真的要回家了。”桔年慌了,只想奪路而逃,她掙扎著腿從林恆貴的身體與小門的縫隙裡擠出去,卻被林恆貴用身體擠了回來。
“叔叔你幹什麼,我要叫了,我要告訴姑媽了,啊~~”桔年尖叫了起來。
林恆貴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從褲子口袋裡摸出厚厚一疊散鈔“乖,聽話,叔叔給你錢。”
“不嗚嗚”桔年的手揮開了錢,又被林恆貴制住,嘴裡只能發出嗚咽的聲音,林恆貴的手在她萌芽的身軀上下其手,她掙扎,再掙扎,男人和女孩,大人和孩子力量的差距是如此之大,當她聽到一顆釦子掉落在地的輕微響動,開始油生出絕望。
巫雨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開商店與時間的窗子衝了進來。他在外面等了很久,對恆貴本能的不信任讓他擔心桔年的安危,這一次,他的懷疑救了桔年。
巫雨像只小豹子一樣撲向林恆貴,兩人翻滾在地,桔年得以脫身,雙手環抱住自己,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一開始,林恆貴沒有防備,被巫雨按壓在地上狠狠揍了幾拳,嘴角有血絲滲了出來。巫雨恨透了他,手下不留情,嘴裡喊著“你連她都不放過,你根本就不是個人。”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逗她玩呢”林恆貴連招架求饒,”別打了,別打了。“
巫雨發洩著自己的憤怒,手漸漸就緩了下來,林恆貴令人生厭的一張臉在他手底下面目全非,他恨不能殺了這個人渣。但是想到這個“殺”字,巫雨身上的血液開始冰涼,他是殺人犯的兒子,難道洽談室要走這條路,不,他不願意接受這個宿命,他不願意像他的父親一樣。
彷彿是感應到了巫雨的猶疑,林恆貴在這一刻忽然反擊“砰”的一聲,巫雨被他打翻在地,來不及爬起來,就被林恆貴掐住了脖子,巫雨奮力反抗,但他還沒有成年,較起真來,不是那個人渣的對手。
桔年在一旁瑟瑟發抖,連哭叫都失聲,她試著去幫助巫雨,剛靠近就被林恆貴踹倒。
“走,快走!”巫雨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他的眼睛在催促著桔年,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電視劇裡的女主角都是不肯走的,非要留下來跟男主角同生共死,但是桔年不想死在這裡,她和巫雨都不應該死在這裡,她沒有用,救不了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得找人來救他。
林恆貴想阻止,桔年堪堪躲過他伸過一拽她的手,掀開布簾,外面的光線很刺眼。裡間,林恆貴還不肯放過巫雨。
“小免崽子,你跟你老子一樣都不是好東西,一付短命相,看我怎麼收拾你。”
林恆貴罵罵咧咧,撕打的聲音讓桔年又是一顫,恨意在她心中如火種鬨然被點烯,人善就要永遠被人欺嗎?她,還有巫雨,只想做一個乖孩子,但是除了自己,誰來成全他們?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
冰被林恆貴取出來的兩瓶汽水進入了桔年的視線,桔子口味,橙色的液體,透明玻璃的瓶子上佈滿了水珠。桔年沒有往門外逃,她操起其中一瓶汽水,轉向衝回了裡間,對冷林恆貴的後腦勺,手起瓶落,中途沒有一絲猶豫,一如她打羽毛球時反手殺球的必勝技,快、準、狠,乾淨利落。
鈍物擊打的啞然一聲響過,一切都靜止了。然後,彷彿慢鏡頭一般,林恆貴緩緩轉身,眼睜睜地盯著桔年,桔年推後一步,她以為自己沒有成功,然而,一條紅色的蚯蚓極其緩慢地從林恆貴的脖子上蜿蜒下,他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然後怦然倒地。
巫雨也被眼前的變故嚇呆了,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看而無生殖桔年,再用腳尖踢了踢林恆貴軟綿綿的身體。
“我殺了他?”桔年喃地問。
巫雨深深吸了口氣,拉起猶在夢中的桔年的手。
“快跑。”他說。
桔年被他拖著跑了出動,外面有人留意到這一切嗎,也許有,也許沒有。漸漸的,桔年從一開始被動地跟隨,變成了和巫雨一樣奮力奔跑。許多年,晨跑的時候他們一前一後,今天才手指緊扣,朝一個求知的前方而去。
他們跑得很快,桔年覺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在飛。恐懼,憂傷、憤怒統統趕不上他們的步伐,過去的一切如過眼雲煙,未知的一切仍是虛無,他們只有奔跑著的現在,就像,就像世界上僅有彼此的兩個人,就像,就像涼風秋葉中的蕭秋水和唐方。
“帶我走吧.”桔年無聲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是羞怯的,不敢讓巫雨聽見,可她的心也在這麼說。
巫雨當然聽不見,也沒有看到桔年雙唇的啟合,可他忽然看了桔年一眼,竭力展開了一個笑顏。
桔年心中的那扇緊閉的門鬨然開啟,她綞聽到了門外熟悉的腳步徘徊的聲音,雖然她不知道他是否前來叩門,但她願意把自己的小世界與人分離,美麗的,奇妙的,荒誕的,還有悲傷的。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