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什麼情況?」
沙啞的男中音在寬廣的書房裏顯得有些空寂。
混血兒給人的既定印象不外乎「好看」、「英俊」、「美麗」,無奈這些刻板印象並不適用在章柏言身上。
乍看到他本人,任何人心中會湧現的形容詞可能是嚴厲,可能是冷漠,可能是不近人情,但無論如何都不會跟任何外觀上的美貌與否有關。
並不是章柏言不「好看」,只是他性格顯露於外的特質,往往已壓過單純的外貌問題,而形成深刻的冷酷形象。
他的眼瞳如融化的上等巧克力,頭髮是一種帶着栗色光澤的深咖啡色,他的皮膚因為酷愛運動而曬出一身古銅,立體的五官極為深刻。
章家的男人,從不以温柔儒雅聞名。
他們天生就有一股強勢的壓迫感,身懷東方色彩的臉孔,卻欲在西方人的世界裏打下一片天地,絕對不是隻靠翩翩風度就行了。
他們必須勇、悍、猛、狠,對敵人完全不留餘地。
他們的眼神鋭利,削直的鼻樑陡峭如刀,橫飛的劍眉充滿煞氣,他們天生習慣頤指氣使,發號施令,而且不習慣聽見別人以「不」做回答。通常敢這麼回答的人,一個下場是被拿來當踏腳墊,另一個則是流放到冰島去獵海豹。
章家也不是一夜致富型的經濟奇蹟。事實上,直到章柏言的祖父一輩為止,章家都還是一窮二白。
在大約六十年前,章家仍然是中國山東一户非常貧困的普通人家。當時已經結婚生子的章家祖父,輾轉帶着妻小去到香港,希望可以在這東方之珠找到一個明朗的未來。
這個願望並沒有達成。
由於身分問題等種種因素,在香港混了七年之後,一窮二白的章家祖父更進一步邁進到連隔日糧都快孵不出來。後來更因為欠了高利貸一屁股債,不得已,只好東借西索,湊足了一家三口的機票錢,跟着朋友流浪到美國舊金山淘金去。
當然金沒有淘到,人倒也沒被放高利貸的逮着。
一直以來,章氏一脈都沒出產過什麼能人異士,章家祖父的平庸資質是章氏常態,真正的變種怪胎,出現在章柏言的父親身上。
憑藉着不知從哪裏學來的精明能幹,章父從小自學,竟然對股票、基金等數字遊戲頗有心得。
眾所皆知,沒有門路、沒有背景的小老百姓,想從美國複雜的股票市場賺到錢出頭天,那是一萬個裏面都找不出一個的機率。章父獨獨就是那一個。
他二十歲那年,母親在唐人街標了個會,冒死讓他拿去玩股票;在二十四歲那年,章父替章家賺到第一個六位數字美金的存款。
那是章家祖父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章父深知,投機事業玩不長,於是這十幾萬美金最後全部拿來投資在自家開的破不啷噹雜貨店裏。
第一步是先將雜貨店拓展成唐人街裏稍微有點規模的超級市場,隨着時間過去,變成規模最大的,接着從舊金山的唐人街,發展到洛杉磯的分店去。
雖然如此,章父極為明白,若要走百貨雜物路線,無論如何是拚不過美國既有的Wal-Mart、KMart等大型連鎖店。章家開的雜貨店,必須有這些大型連鎖店所沒有的特殊優勢才行。
於是,已近中年的章父,漸漸將家族生意導向香料事業。「章氏」專門以代理世界各國的土產或香料為主,舉凡義大利的橄欖油和各種番茄製品、墨西哥多達一百三十七種以上的辣椒、中國的花椒八角香辛料,乃至台灣珍珠奶茶的乾料珍珠等,都在章氏代理的範圍內。
時至今日,章氏香料在美國本土已經擁有三百五十七家連鎖店,年營業額高達八千四百萬美元。
章家人一生都在社會底層打滾,任人輕賤,這讓章父對於成功有一股常人無法體會的渴求。在接近四十歲那年,章父娶了一個家道中落的英裔千金。
當時這位千金小姐家其實已坐吃山空了,但是背後那百年的社會地位仍然讓她的「道森」姓氏擺在美國上流社會里非常響亮。
章父提供金錢,道森小姐提供一個子嗣為交換,兩方皆大歡喜。
道森小姐生下兒子不久就和章父離婚了,四年後改嫁給她青梅竹馬的心上人,然而這段婚姻也沒有維持多久,那個男人就騎馬摔斷脖子了。
章家父子倆,説像嘛,彼此的差異極大;説不像嘛,那臭脾氣偏又一模一樣。
章柏言自小展現出來的好強與求勝心,絕對不亞於父親。
這一點,章父絕對是讚賞有加,也因此,當他把自己兒子的下半生全規劃好,認定章柏言在幾歲時應該做什麼事、何時進章氏、娶哪家千金,盡哪些本分時,他是滿心歡喜地認定兒子應該會跟他抱持同樣的使命感,父子倆一起肩並肩征戰商場!
結果兒子給他三個字:「想得美!」
正因為父子倆是如此相像,章柏言絕對不是那種人家叫他往東走,他聲都不吭一點兒就乖乖向右轉的男人。
大學剛畢業的章柏言甩下他老爸幫他物色好的新娘人選,頭也不回的飛到英國念碩士去了。
章父火大嗎?當然火!第一個動作──切斷經濟來源。
可惜得很,薑是老的辣,可辣椒是小的嗆。
章柏言早知道老爸遲早有一天會拿經濟手段惡搞他,從小到大的零用錢可存了不少。
這個「不少」,是真正的「不少」,章父對唯一的寶貝兒子本來就寵到接近溺愛的程度,從小章柏言開口要的東西,很少要不到的。
章父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生出來咬他這隻老布袋的兒子竟然還把那些錢給暗-起來,緊要關頭全提出來用,吃喝住宿外加唸書可全不必仰賴老頭子的外援。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章柏言不知怎地,還説動了五、六位同樣是世家子弟的同學,每個人拿出一萬英鎊來當基金,就這樣讓章柏言在歐洲的投資市場裏玩了起來。
在英國的六年時間,章柏言滿二十八歲,唸完了博士,而當年那幾萬英鎊利滾利,再加上其他同學風聞而來的投入,早已滾成了一筆鉅款;最後他甚至考了個相關證照,再成立公司,也不勞駕外人了,自己直接下場操作這筆七位數基金。
這段期間,為了把叛逆心發展到極限,他的生命中還出現一段短短的──唔,不能説「意外」,且稱它為「插曲」好了。
章父對於這個不聽話的兒子是既惱又嘔……不過老實説,心裏也着實帶有幾分得意!
終究是虎父無犬子啊!雖然兒子不像當年的自己一切從零開始,但是他獨自在異鄉闖出一番天下的情節,也有幾分縮影了。
最後把章柏言帶回美國的,是老父患了癌症的消息。
父子間的種種鬥法,只源於彼此同樣好強不屈的性情,卻不是因為彼此缺乏親情之故。
章柏言帶着滿身的懊悔回到父親身邊,在父親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期間,讓他看到自己接下章氏的香料事業,同時把在英國的資金轉回美國的投資市場,繼續進行。
即使去掉香料事業,章柏言本身的投資公司也足夠讓他這輩子衣食無缺了。
有子如此,再無任何遺憾。章父嘴角含着笑容,在兩年後的一個清晨靜靜嚥下最後一口氣。
父親已走,章柏言似乎可以緩下不斷想證明自己的那股驅策力了。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接下來的四年,他彷佛想要償還自己不在父親身邊的那段歲月,不斷將章氏的香料事業帶領至一波又一波的高峯。
如今,已經滿三十四歲的章柏言驗證了章家男人的基本特質: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惜一切代價。
不過,很明顯的,還有其他人也有類似想法。
章柏言右手裹着石膏,胸膛纏滿彈性繃帶保護三根斷掉的肋骨,另外還有輕微腦震盪,左肩膀的槍傷,他現在看起來簡直像一幅「青紫畫」。
「FBI已經在查爾斯.道森的住處找到前六個受害者的相關物品了。他顯然符合所有教科書上所説的連續殺人犯特徵,也有收集受害者飾品做為紀念品的嗜好。」五十來歲的律師愛德開口。
「這真是好極了……」章柏言閉上眼,揉着太陽穴。
他曾經想過自己這輩子會怎麼死,可能性不外乎病死、出車禍等意外而死,或被商場上的敵人買兇之類的。
他倒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死在這麼具有創意的情況下──查爾斯.道森,他同母異父的弟弟。
「為什麼是我?」章柏言覺得這簡直是無妄之災。「他可以去殺任何人,為什麼要殺我?」
查爾斯小他五歲,自幼在道森家長大,母子連姓氏都改回「道森」的孃家姓。
五歲是一個不小的差距,同母異父又是另一道鴻溝。
章柏言和這個弟弟從來談不上親近,只是三年前拗不過母親的哀求,他破例讓查爾斯空降到章氏,做一個掛名的「產品經理」領乾薪,沒想到這個弟弟竟是美國東區最新出現的一名連續殺人狂,而且還很榮幸地相中他為下一個狙殺目標。
「FBI的行為側寫專家為查爾斯的人格做了一份剖析,似乎在查爾斯心中,你是他的壓力來源。」愛德解釋道。
「我?我是全世界跟他最沒有接觸的人之一。」章柏言嗤之以鼻。
「雖然你們兩人不同父親,你的強勢和才能,昭昭地對映着他的軟弱和無能;你代表章氏,他代表道森家,從小你們兩人就被社交圈的人拿來做比較,這份壓力越來越大,最後終於超出他能忍受的界限。」
「所以他決定殺了我?」章柏言嘲諷道。
章氏的委任會計師之一,麥特切入談話。麥特有着一雙深邃的藍眼,高挑優雅的身材,長相極為斯文帥氣。嚴格説來,他的年紀和章柏言相仿,但是兩人的生命歷程大大不同,經歷過種種風雨的章柏言,常覺得自己彷佛是上一個世代的人。
「有一個很有名的連續殺人狂叫做『肯培』,他的壓力源是他的母親。他母親從小貶視他,於是肯培在殺了六個不相干的無辜者之後,才終於培養出足夠的勇氣,殺死了他的母親。」
「查爾斯的情況有點類似。」愛德拿起紅木桌面的卷宗翻看。「他最早的紀錄可以追溯到大學時期,當時還停留在傷害而不是殺人的程度。在他的想象裏,顯然他的人生挫折都是來自於身旁的人不夠支持他,所以他會藉由傷害這些人來合理化自己的挫折感。」
所以查爾斯不殺陌生人,而殺他認識的親朋好友?
「好極了,真是好極了……」章柏言躺回皮椅背上,繼續揉太陽穴。
「目前為止的七個受害人,分別是他的兩個大學死黨,死黨的女朋友,三名道森家的遠親,在私交上和查爾斯有比較密切的接觸。」麥特看他一眼。
愛德憂心地蹙起眉心,「雖然FBI將消息封鎖住,可是查爾斯還是發現自己被調查了,幾乎在你的槍傷事件之後就銷聲匿跡,目前沒有人知道他躲在哪裏,包括道森女士也一樣。」
麥特插口道:「好消息是,外界還不知道你出意外的真相,高層順勢發新聞稿説你是深夜加完班回家,半途遇到攔路打劫的強盜,被射成重傷。我們已經打點好醫院上下,媒體連你確切的出院時間都不知道。」
「母親大人對於她的寶貝兒子竟然是個連續殺人狂,有什麼看法?」章柏言睜開一隻眼看着律師。
「我們都同意暫時不告訴她詳細的內情,所以道森女士只知道查爾斯是因為一些傷害罪嫌受到偵查。」愛德停頓一下。「我的辦公室平均每半個小時會接到她一通歇斯底里的電話,要我想想辦法幫查爾斯脱離泥淖。」
章柏言低聲詛咒。
他住院兩個星期沒接過她一通電話,倒是查爾斯有個風吹草動,她就緊張成這樣。不過他一點也不意外,他娘會打電話給他,通常是因為津貼不夠用,或有任何請求。
倘若如果不是知道跟查爾斯有關的事,打給長子也只會得到冷漠的回應,他娘第一個想騷擾的人應該是他。
「總之,我們一定要把情況控制住才行。」麥特不安地看了下兩位同伴。「媒體還沒把受害者之間的關聯性找出來,但那也是遲早的事。章先生受到槍傷的消息傳出之後,我們的股票跌了兩點。」
「查爾斯殺人的手法是多變的,這也是FBI一開始無法把所有案子連結在一起的原因。一旦他挑中受害人之後,他有可能用槍殺,有可能開車撞──恭喜你這次被雙管齊下──也有可能下毒。」愛德頭痛地道。「章氏經營的是食品香料事業,最怕跟任何下毒事件連結在一起。」
「還好目前媒體還不知道任何情況。」麥特慶幸地道。
「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章柏言有些辛苦的以用不慣的左手替咖啡調好甜度,執起來啜一口。「現在FBI已經確定查爾斯的目標是我了?」
坐在對面的一老一少互望一眼,最後由愛德負責開口,「沒錯。我們不確定他會不會立刻再試,或是先跑去躲起來,等風聲平息為止。無論如何你的處境極為危險,還有你在乎的人也一樣。警方不排除查爾斯會藉由傷害這些人來讓你覺得痛苦。」
「糟了!」
「你想到什麼線索?」麥特連忙問。
「若妮.哈德森。」
「若妮.哈德森?」麥特茫然地重複。
「我明年打算娶的女人,記得嗎?」章柏言善良地提醒他。「很不幸的,最近常和我的名字一起上報的人,就是若妮.哈德森。」
談不上什麼愛不愛的問題,和哈德森家的人合作對他的事業有好處,而若妮對他一直有好感,所以一切只是順勢而為而已,這對他來説是另一樁穩賺不賠的合併案。
「我們會把這個名單提供給警方參考。」愛德立刻點了點頭。
「你們最好是!如果若妮被殺了,我會非常、非常的困擾。」章柏言平滑如絲地道。
困擾而已?麥特對他的冷情嘆口氣。
「當務之急,我們要先保護你的安全,愛德這裏有個提議。」
「是嗎?」章柏言挑了下嘴角。
愛德嚴肅的神情完全不是在開玩笑。「醫生説,你的傷勢起碼要經過兩個月以上的休養,在此之前,我們覺得最好先把你送到一個沒有太多人知道的安全地點,這樣會比較保險。」
「別開玩笑了,如果FBI三年都抓不到他,我就跟着躲上三年嗎?」躲起來當縮頭烏龜不是他的作風,他習慣直接和敵人面對面硬幹。
「現在他們已經鎖定了查爾斯,他一定不敢使用信用卡和提款卡,所以能躲的地方和時間都有限。反正你也需要大約兩、三個月的時間休養,到時他們應該已經把人逮捕歸案了。」愛德重重強調。「就三個月而已。對你來説,你可以當成是養傷兼度假,三個月之後回來,一切跟新的一樣。」
「這段時間,哈德森小姐也暫時不會跟你出雙入對,對她來説比較安全。我們先讓媒體冷一冷,低調行事比較好。」麥特完全同意愛德的建議。
「看來你們兩個人已經先取得共識了。」章柏言往椅背上一靠,深深望着兩名手下。
天知道要説服章柏言是多麼艱困的任務,不找好同盟不行。
偌大的書房裏沉靜了好一會兒,終於,章柏言再度靠回椅背上,嘆了口氣。
「過去四年來,我還沒有休過一次象樣的假,趁這個時候休息一下似乎也不錯。你們有什麼建議?」
聽到死硬派的主子屈服了,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愛德連忙道:「我朋友的朋友在紐澤西州有一間鄉間別墅,地點非常隱密,最近的一個小鎮在三十分鐘車程外,而且人口只有四千人。這間別墅登記在他妻子名下,除了家族度假之外,平時沒有人居住。我已經向他借了過來,查爾斯絕對不會想到你會跑到那裏去,你可以安心地養傷。」
所以,這是他親愛的會計師大人也在場的原因。章柏言懂了。
如果他確定要休假,財務和職務上都必須委派適當的人選接手,愛德是他們父子倆本來就信任的人,而麥特,這年輕人的好處是他像個孤鳥一般,無論在章氏或在自己服務的會計師事務所都沒有太多背景包袱,近幾年來的工作表現又極為出色,想來這也是愛德挑中他做為在場第三人的原因。
「我能請問一下,你們為什麼認為我有辦法一個人生活三個月?我上一次進廚房進行跟『煮』字有關的行為是七年前,目的是煎一顆蛋,結局是打電話叫外送。」
「這個……」愛德清了清喉嚨。「其實我們可以另外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照顧你。一個和你的利益切身相關,不會向小報記者販賣你的下落,但是又和紐約的生活圈子完全不相干,跟你沒有共通朋友的人。」
「如果有這樣方便的朋友,在場人人想要,請變出一個來給我瞧瞧。」章柏言嘲諷地道。
「你前妻。」愛德聳了聳肩。
炸彈掉下來都不會有此刻的震撼了。
麥特的下巴掉了下來。
章柏言的厲眼先是大睜,然後殺人般-了起來。
「愛德……」危險的嗓音變得低沉。
他的前妻。這個他連想都不願去想的小插曲。
「柏特,你必須承認,她是最適合的人。即使你母親那方的人,對於這樁短暫的婚姻都所知不多,查爾斯絕對不會追查到她那裏去。」
「慢着,章先生結過婚?」麥特的眼睛差點突出來。
愛德不理他,繼續道:「即使查爾斯真的追過去了,若妮.哈德森與你的前妻,你寧可哪個人置於危險之中?」
「嗯……」章柏言靠回椅背上思索。
在英國的最後一年裏,當時老頭子還未檢查出是癌症末期,只是身體不適,頻頻催促他回美國來,娶一個他連名字都記不住的氏家千金。
基本上他是不排斥這種事的。前頭説過了,他和父親很像,他們都習於用各種方式追求成功,婚姻只是手段之一。
他只是不爽父親總是在試圖遙控他的生命。如果他要結婚,那個對象也會是他自己選擇的。
然後就為了賭一口無聊的氣,他故意釣上一個台籍女留學生,花了三個月就哄她甘願簽下一堆婚前協議,然後嫁給他。
他在第一時間把結婚證書傳真到美國去,老頭子如他所預料的跳腳。
如果依照正常的程序發展,他打算得意洋洋地回到美國去,明確地讓他老爸知道他的生命只能由自己主宰,先折騰老頭子半年後再離婚,然後在自己的意志下決定接掌章氏的時間。
但是傳真回美國不到一個月,他父親罹癌的消息便得到證實。他匆匆帶着這個新婚妻子回到美國,她被安置在波士頓的豪華公寓裏,他則回到紐約,從此不曾再同居過。
「離婚協議早在幾年前便生效了,她不可能答應幫這個忙。」章柏言深思地指出。
「也不盡然。離婚協議雖然讓她得到的不多,可是她的小孩,終究是你目前唯一且合法的繼承人。如果你在她的孩子成年之前死去,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整個權力大餅早在她兒子長大成人之前就被各派系的人瓜分光了。」愛德深深看着他。「柏特,她需要你,她需要你活着,我們只需要讓她也明白這一點。」
啊,小孩……章柏言閉上眼,揉着眉心。
他怎麼忘了,還有那個該死的小孩。
處理完喪事不久,他去到那個「妻子」的住處,準備搞定這樁遊戲式的婚姻。
在他的盤算裏,他只打算待兩個鐘頭,離開時會帶着一份她簽署妥當的離婚協議書。
然後很莫名其妙地,離婚協議書是簽好了,他卻沒有在兩個鐘頭內離開。
他們又上了一次牀。十個月後,一張小卡片告訴他,他變成一個父親。
他甚至連那個孩子都沒見過,嬰兒的性別還是滿週歲那時,那女人連着生活照和一封問候短箋一起寄來,他才知道的。
「該死的……」
他不習慣犯錯。
所有錯誤他都能加以糾正,並且轉而變成對他有利的因素,唯獨這一項不能,或許這是他下意識把那對母子忘得如此徹底的原因。
「這絕對行不通!」就算拿自己的生命安全當賭注,他也不願意再回去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前妻生活,不管多久都一樣。
「這是最好的安排,我相信你自己也知道。」愛德理智地道:「我們需要一個不會向任何人泄漏你行蹤的人,需要一個轉移查爾斯對若妮.哈德森威脅的目標,需要一個照顧你三個月的幫手,她一個人可以兼顧所有選項。」
章柏言揉着太陽穴低咒,「愛德,我會跟這個女人分居是有原因的,就是因為我無法跟她共同生活!何況我連她人在何方都不知道,我最多隻有她贍養費的銀行帳户,這一點麥特説不定比我更『認識』她。」
原來那就是章先生每個月會從私人帳户匯一筆錢到某個陌生帳户的原因。麥特恍然大悟。
「她現在住在……」愛德想説。
「不必!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她住在哪裏。」章柏言斷然阻止。
「柏特,只是三個月而已。你可以跟她生下小孩,為什麼不能忍耐三個月?」愛德苦口婆心勸道:「警方現在已經密切鎖定查爾斯,我們的私家偵探也在緊鑼密鼓的找人。查爾斯是個吃不了苦的公子哥兒,現在他的信用卡不能用,現金所剩不多,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將他從藏身處衝出來了。」
「你不瞭解那個女人……」
該怎麼説呢?連他都不瞭解那個女人,他甚至快忘了她的長相。腦海裏隱隱有張極為清秀的臉孔浮現,但僅止於此。
和這女人相處,常常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
他們兩人從家庭背景、人生觀、價值觀,乃至於飲食習慣和使用的語言都不同。
她是個台灣人,去英國留學不小心結了婚,她習慣講中文。
他雖然是華裔後代,但自小在美國出生長大,又有外國血統,他只有跟父親私下相處時才「偶爾」講中文,而且聽起來怪里怪氣,只會説不會讀。
她有一個很奇怪的中文名字,那個發音對於慣用英文的他很難咬字。既然她是到英國唸書的,他曾要求她起個英文名之類的,起碼比較容易稱呼,但是她遲遲沒有,所以到後來,他連她的名字都很少掛在嘴上。
他不是一個會勉強自己將就的男人。她只有兩個選擇,順從他,或被他忽視。
那女人選擇後者,他沒有意見。
「你們打算怎麼做?突然摸上門去告訴她:抱歉,-那個四年未見的丈夫被他弟弟追殺,他需要一個人當他的廚師管家兼女傭,所以請-跟我一起走,我們大家一起去躲起來?」章柏言瞪着律師。
愛德搖頭道:「沒有必要打草驚蛇。再説,如果章夫人知道來照顧你可能有潛在危險,説不定會拒絕。」
麥特想插嘴,「慢着,你們不覺得把一個母親和她的小孩帶入危險中,起碼應該先讓她知道內情嗎?」
「讓她知道又能如何?」章柏言莫名其妙地瞄他。
「的確,她又幫不上忙,而且我們也不希望她和自己的朋友聊天時説出這些事。」愛德同意道:「基本上,最完美的謊言就是夾着七成真話,章夫人可以知道『部分』內情,那就夠了。」
「這樣似乎太不妥當了。」麥特露出不豫之色。
啊,真是善良熱誠的年輕人,還沒被他們這個圈子的爾虞我詐污染。章柏言不覺地露出微笑。
愛德不理會計師的抗議,「我們可以告訴她,柏特在車禍中腦部受了傷──你腦袋上確實有些外傷,這增加了可信度。等外傷穩定一點,你必須進行二度手術,在這段期間需要一位細心的人來照顧你,而她是我們心中的第一人選。當然,這是一份有給職,我們會付給她適當的酬勞。」
「腦部手術?」如果換成另外一個時空,章柏言或許會笑出來。
「這是為了避免她追問任何你不願回答的細節。」愛德咧了下嘴角,公式化的開始表演。「這次的車禍在章先生的大腦形成一處血塊,影響到他的記憶,所以他目前是處於失憶狀態,無法回公司處理公事。為了不影響投資人信心,我們把消息壓了下來,只能把他先送到隱密的處所療養。」
「……你認為這麼扯的劇情有可信度嗎?」
「有時候,越誇張的情節反而越讓人相信。當然我會準備醫生證明一起帶過去,上面會很清楚地説明你的腦皮質層有血塊,必須等到三個月後腦壓穩定,動完腦部手術才有可能復原記憶。」愛德道:「我會進一步告訴她,三個月後動完腦部手術,醫生不敢擔保這段期間的記憶你還會記得。」
「換言之,三個月後,我們給她一筆錢,謝謝她這段期間的服務,然後一切回到原點?」章柏言揉了揉下巴,又開始深思。「嗯……」
「章先生,我認為這件事起碼應該徵求章夫人的同意,讓她知道自己處在──」
「或許可行……」章柏言喃喃道,中斷麥特的抗議。
除了那對母子的安全問題,除了他需要人煮飯打掃,他也需要性。
他是個男人,男人有這方面的需要,這很現實。
在他印象所及,只要他提出要求,她似乎沒拒絕過。不積極,但也不會拒絕。運氣好的話,她不會介意偶爾陪他上上牀。
當然如果他有選擇的話,他不會再碰她一下。但是他沒有。而關了燈之後,女人摸起來都差不多。
這樣一想,和她同居三個月似乎也不是全然的壞處。
好吧,或許他能勉強自己熬過這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