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忘情地相擁相抱。
時光過得極慢,好半天,雯兒從韋小寶的懷裏掙出了身子,理了理鬢髮,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咱們只顧自己高興了,忘了救命恩人啦。”
洪安通卻是面色蒼白,渾身水洗的一般。衣衫俱已濕透,那都威風凜凜的長鬍子,也濕得如同從水裏浸泡過的一樣。
雯兒下得牀來,在洪安通面前抱拳行禮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洪安通猶自在調息運氣,沒有應聲。
韋小寶一拉雯兒的衣袖,道:“教主在運功,咱們還是不要打擾他罷。”
雯兒跟着韋小寶來到外間,曹雪芹一見之下,也是大喜過望,撲進雯兒的懷裏,道:
“雯兒姐姐,你大好了麼?”
韋小寶一把推開他,低聲道:“妹子,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雯兒愕然道:“洪老前輩救了我的命,咱們怎能一走了之?”
韋小寶着急道:“親親好妹子,現下不走,待會兒他奶奶的洪老烏龜功德圓滿,可就晚了,咱們再也走不成啦。”
雯兒索性坐了下來,儘量將話説得委婉些:“大哥,江湖人物,義氣為先。這種不仁不義的事情,妹子恕難從命。”
曹雪芹也插話道:“是啊,言而無信,仁者不為,人神共憤。”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曹小花臉,你亂插甚麼一槓子?老子且來問你,是性命要緊啊,還是甚麼狗屁仁義要緊啊?”
曹雪芹道:“自古人無信不立……”
韋小寶打斷他的話,道:“人無信站不起來,一個甚麼值一千兩金子,老子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麼?不過洪老烏龜並不是真心相救,而是為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沒有存了好心。”
雯兒的心裏打了個突,面孔一紅,道:“難道他對我……”話沒有説下去,意思卻是極為明白:“難道他對我存了甚麼非分之想?”
韋小寶心道:“這可是你説的,不是我説的,嚇唬你一下也好。”道:“老子搶了他的老婆,教他戴了頂天下第一的綠帽子。做了個天下第一的大烏龜,他能善罷甘休麼?自然惡罷甘休了。”
雯兒也沒有弄明白甚麼教“惡罷甘休”,只是女子一關乎自己的名節,便格外的沒了章程,遲疑了一下,道:“大哥,我聽你的。”
韋小寶道:“事不宜遲,快走。”
三人剛剛走到門口,卻見洪安通從天而降,冷笑道:“招呼也不打一個麼?”
雯兒躬身道:“前輩。”
心中卻是吃驚不小:“此人耗費了如此巨大的內家真力,頃刻之間便復元如初,功夫當真了得。”
洪安通道:“韋小寶,想賴帳麼?”
韋小寶詫異道:“教主説甚麼?你老人家要賴帳?咱們不是説得好好的,連本帶利,一次付清了麼?”人無信站不起來,一個甚麼值一千兩金子……”
洪安通道:“對極,人無信不立,一諾千金,你便將剩下的七十四個地名告訴了本座,銀貨兩訖,從此兩不相干。”
韋小寶胡攪蠻纏道:“甚麼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教主,你老人家還不到閻王差了無常來請的年紀罷?”
洪安通逼前一步,道:“你真的要賴?”
韋小寶看他眼裏的光極是兇惡,要吃人一般,不由得害怕,道:“屬下一時糊塗,記不清了也是有的……啊,我想起來了,我是説過,只要教主治癒了雯兒妹子的傷,便告訴你七十四個地址。”
洪安通點頭道:“你能想得起來自己的話,那是你的福分。”
韋小寶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道:“記是記得起來了,對,教主,咱們開的盤子,是治癒我義妹的內傷,是不是啊?”
洪安通點頭不語。
韋小寶道:“你點頭便是認了。我且請問教主,我義妹的傷,你治癒了沒有?”
洪安通道:“你沒長眼睛麼?”
韋小寶上下打量着雯兒,半晌,道:“唔,眼下看着倒是像痊癒了一般。”
他將臉轉向了雯兒,道:“雯兒妹子,那一次咱們請胡神仙算命,他怎麼説你來着?”
雯兒不知道韋小寶的用意,只得含混地“唔”了一聲。
韋小寶笑道:“妹子不好意思説了。其實洪教主不是外人,説説也是無妨的。……妹子福祿壽考,樣樣佔全,日後貴為王妃,七子八婿,活到一百零二歲,無疾而終,是不是啊?”
雯兒“唰”地紅了臉。
韋小寶道:“這可不是我説的,是胡神仙説的。教主,聽説這位胡神仙大大的有名,他算的命,沒有不應驗的,是不是啊?”
洪安通道:“你扯得太遠了罷?”
韋小寶笑道:“不遠,不遠,立刻便扯回來的。教主,我義妹享壽一百零二歲,她今年十八,一百零二減十八,等於八十四。八十四年之後,我義妹無疾而終,便是證實了你老人家將她小人家的內傷治癒了,到那時候,屬下將剩下的七十四個地址,自然一個不留地全部告訴你。”
洪安通鬍鬚微動,道:“消遣本座麼?”
話音未落,就見那鬍鬚如一陣鋪天蓋地的暗器,襲向韋小寶。
韋小寶早有防備,身形晃處,一招“神行百變”已然避開。
洪安通又是將頭一搖。
房間大小,韋小寶防守不及,便被鬍子點中了胸前穴道,頓時站立着不能動彈。
洪安通道:“乖乖的説實話,才是好孩子。”
一見韋小寶穴道被制,雯兒拱手道:“前輩,你於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本來不該與你動手過招,不過兄妹情切,小女子無禮了。”
洪安通搖頭道:“你不行的。”
韋小寶知道,雯兒的武功江湖上已是難有匹敵,作為倚仗,才敢賴帳。
這時,韋小寶叫道:“妹子,打他洪老烏龜!”
洪安通冷笑道:“小娃娃,鬥智鬥勇,你都還嫩。姑娘,你且運一運氣看。”
雯兒便將真氣搬運至丹田……
忽然“啊”的一聲,面如金紙,跌坐在地。
那真氣便如一堆硬骨頭,緊緊地塞滿了丹田,出不來,也進不去。
洪安通幾乎沒有動手過招,便已制服了二人。
他緩步走到雯兒的身後,鬍子一甩,緊貼着雯兒的頭皮而過。
雯兒身子一軟,便又昏倒在地。
韋小寶大叫道:“洪……教主,你不要傷她。”
洪安通道:“不傷她可以啊,將地址一個不漏地告訴我。不然,哼哼。”
洪安通鬍子一抖,就見雯兒的衣衫刀割般的裂了開來,露出貼身的褻衣。
洪安通面目猙獰,道:“不然的話,本座就扒下這女子的衣衫。”
洪安通“哼哼”怪笑,道:“你搶了本座的老婆,給本座戴了頂綠帽子,本座當面教你做大舅於,他奶奶的,先xx後xx!”
韋小寶打了個冷顫,道:“好,算你狠。你放了我妹子,我將地點告訴你也就是了。”
洪安通道:“事到如今,還開盤子麼?”
説着,將眼睛朝着雯兒瞪去。
洪安通的目光,兇惡而淫褻。
那目光在重複着一句話:“先xx後xx!先xx後xx!”
韋小寶大吃一驚!
他心中着急異常,思忖道:“這隻老烏龜説得到做得到,素來不打折扣。雯兒冰清玉潔的好妹子,別説甚麼先xx後xx,便是叫他那烏龜爪子碰上一碰,老子這個做大哥的,也是他奶奶的罪惡滔天,罪大惡極,罪無可赦,罪不容誅,罪……”
也並非無路可走,要搭救雯兒,惟一的便是獻出藏寶圖。
韋小寶的腦子裏,風車般的轉起了念頭:“然而那藏寶圖關乎着好朋友小玄子的‘龍脈’,挖了‘龍脈’,小玄子的龍庭坐得不穩當了,老子不是太也不講義氣了麼?”
“再説,即使要獻出藏寶圖,也應當獻給女師父獨臂神尼九難師太,她老人家是崇幀皇帝的公主,繼承國室,那叫理所應當。”
“天地會念叨着反清復明,男師父臨死都記掛着,寶藏歸了天地會也成。”
“不對,那藏寶圖是老子拼了性命,才弄到手的,寶藏該歸老子才是。”
“洪老烏龜算他奶奶的甚麼東西,竟也想得到藏寶圖?那不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麼?”
“可是,不獻出藏寶圖,洪老烏龜不甘心,雯兒妹子就要橫遭強暴!”
思謀再三,計無可施,韋小寶將心一橫:“他奶奶的,這時候還顧得上甚麼小玄了小黑子、女師父男師父!滿世界的寶藏都集中了起來,去換雯兒妹子一個人的周全,也值!老子投降也就是了!”
因為總也打人不過,於是大叫“投降”便成了韋小寶的登手好戲。可他每一回投降都是為了自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別人投降。
韋小寶的嘴頓時像連珠炮一般,吐出一串串地名:“呼你媽的山……呼你爸的河……”
倏地,一個身影鬼魅般地閃了進來。也沒見他施行甚麼步伐,眨眼之間,已然到了韋小寶的面前。
來人正是韋小寶的義弟於阿大。韋小寶大喜,叫道:“三弟,他媽的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啊?”
於阿大道:“二哥,藏寶圖説不得。”
韋小寶道:“老子難道不知道説不得麼?不過是火燒眉毛,且顧眼前。”
洪安通悄俏地隱到了於阿大的身後,冷冷道:“誰説藏寶圖説不得啊?”
韋小寶驚道:“三弟小心!”己然晚了。
洪安通長鬚甩出,疾如閃電,似千百件暗器一般,一起襲向於阿大的數十處大穴。
於阿大陡然轉身,雙手亂抓亂撓,看似亂七八糟,極不成章法,然而頃刻之間,已將洪老烏龜進攻的招數盡數化解。
於阿大的雙手各攥着一縷長長的鬍鬚,冷冷一笑,道:“洪老前輩,虧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這等偷施暗算,不害臊麼?”
韋小寶大喜道:“三弟,你不必手下留情甚麼的,他奶奶的,連一隻老烏龜也生了這麼長的鬍子,這世道也越來越不成話了。”
洪安通重現江湖,以他怪異之極的“兵刃”、登峯造極的內功、外力,哪裏遇到過對手?不料卻在一個年輕漢子面前,雖説是偷施暗算,卻在一招之下敗落,頓時臉色通紅。
韋小寶道:“洪老烏龜,你臉紅甚麼啊?紅臉的烏龜不好看啊。”
洪安通忽然怒吼一聲,身如陀螺,旋轉起來。那一部雪白的四尺四寸長的鬍鬚,頓時飄起,直如一團強勁之極的旋風,“呼呼”地向於阿大滾來。
於阿大武功高深莫惻,毫無感覺。
而韋小寶內力毫無根基,被洪安通的內力迫得幾近窒息。
面對強敵,於阿大不慌不忙,忽然也是一聲低嘯,只見洪安通的鬍子,自胸腹之間,如同被手拂動一般,倏地向兩邊分了開來。
贏得了這片刻之間,於阿大揉身直上,出於如電,瞬間已點中了洪安通胸腹處“天池”、“神藏”、“氣海”三處大穴。
洪安通要穴被制,頓時動彈不得。
原本威風凜凜的長鬍子失去了內力的揮動,垂頭喪氣地耷拉了下來。
洪安通做夢也沒有想到,憑自己的武功,在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面前,竟然走不了一招。頓時心灰意懶,面如死灰。
韋小寶樂了,道:“三弟,勞駕你,將我的穴道解開來啊。”
於阿大笑道:“好不容易見到了二哥,你看我真正喜歡得糊塗了。”
説着,在韋小寶有關的穴道上拍打了幾下、韋小室的穴道頓時解開了。
韋小寶穴道被點的時間長了,渾身痠麻,搓揉了好半天,才恢復了過來。
他走到洪安通面前。笑道:“老烏龜教主,屬下祝願你老人家仙福不享,壽與蟲齊。”
洪安通低聲喝道:“姓韋的,要殺便殺,折磨人的不是好漢!”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你是教主啊,屬下怎能犯上作亂?你老人家大可放十七二十八顆心,老子是不殺你的。”
韋小寶伸出手來,抓了洪安通的一縷鬍鬚,放在手心,慢慢地把玩着。
鬍子雪白、柔軟,很難想象出當作“兵刃”時,那等的兇惡、狠辣。
韋小寶思忖道:“老烏龜的鬍子委實太過厲害,他奶奶的,老子見到一次,便倒一次黴。老於索性將他的鬍子拔它個精光,教他變成沒毛的烏龜,也省得他橫行霸道,‘肆無雞蛋’。”
韋小寶忽然將臉一板,道:“不過,老子見了長了鬍子的烏龜,心裏便大大的生氣,教主,屬下便幫了你,將亂七八糟的鬍子拔了罷。”
説着,手指一捏,洪安通的一根長長的鬍鬚,被拔了下來。
洪安通是武林大家,寧願死了,也不願受到這等羞辱,頓時臉色通紅,冒了內傷的危險,大喝一聲,道:“小子,你敢!”
雖説他穴道被點,然而積威尚在,這一聲舌綻春雷,韋小寶被嚇得後退了一步。
韋小寶強自鎮定,道:“好啊,落在老子的手裏,還這般狠霸霸的麼?”
於阿大閩身擋在了韋小寶與洪安通之間,道:“二哥,洪老前輩是大有身份的人,咱們不能這般羞辱他老人家。”
韋小寶強辯道:“甚麼大有身份?我看是小有身份,沒有身份。”
洪安通對於阿大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英雄出在年少,洪某人敗落在於英雄之手,也沒有甚麼丟人的,只是請於英雄給個痛快的了斷。”
於阿大正色道,“前輩這樣説,便是折殺晚輩了。前輩為雯兒姑娘醫治內傷,耗費盡了內家真力,晚輩出手,實在是揀了個現成的便宜。”
洪安通一生自視甚高,這回“陰溝裏翻船”,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晚生後輩手中沒有走過一招,心中自是極大的不服氣。
聽了於阿大的話,他怨氣稍減,道:“若是我們公平相鬥,那便如何?”
於阿大不假思索,道:“前輩可以在十招之內殺了我,在十八招之內咱們兩敗俱傷,晚輩若是僥倖躲得了前輩四十二招殺手,那躺倒在地的,便不是晚輩,而是你老人家了。”
韋小寶大惑不解:“他奶奶的,十招之內頭就被人砍了,四十二招卻去砍別人的頭,於老三算的是那門子糊塗帳啊?”
洪安通閉目不語,如老和尚唸經的一般,嘴裏唸唸有詞。
這片刻之間,他已將四十二招攻防招數統統的在心裏過了一遍。對於阿大目光的犀利、判斷的準確,大是佩服。
洪安通緩緩點頭,道:“説得不錯。尊駕的武功、識見,果是不凡。”
於阿大道:“前輩過獎。”
韋小寶道:“啊,好肉麻,好肉麻。你捧我,我捧你。
不害臊麼?”
於阿大對洪安通拱手道:“前輩一代宗師,人中龍鳳,本來不應該趁這趟渾水,如今既然已經攙合其中,晚輩只得,只得……”
忽然,於阿大的眼裏發出兇惡的光。
倏地,他雙掌齊出,帶着“呼呼”掌風,向着洪安通當胸擊到!
這一掌,不但出乎洪安通的意外,也大出韋小寶的意外。
洪安通胸口中掌,“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像一堵牆似地翻身倒地。
韋小寶急忙道:“喂,你嚇唬嚇唬他也就是了,做甚麼殺人哪?”
於阿大冷然道:“韋爵爺,不但他要殺,雯兒姑娘、還有這個孩童,都要斬草除根。”
韋小寶幾疑聽錯了,愕然道:“他奶奶的,你小子發瘋了麼?”
韋小寶道:“韋爵爺,卑職這是為了你好。留下活口,與你大大的不利。”
韋小寶怒道:“放你孃的狗臭大驢屁!老子甚麼時候叫你胡亂殺人了?”
地上的洪安通,此時忽然道:“老子本來佩服你十分,你他奶奶的乘人之危,偷施暗算,咳,咳,老子如今只佩服你三分啦。”
聽得洪安通忽然説話,於阿大吃了一驚。
以洪安通現時的狀況,以於阿大現時的功力,一掌竟然沒有將他擊斃!
於阿大也不説話,臉色慢慢地變得青紫。
韋小寶知道他又要對洪安通痛下殺手,倏地身形一晃,擋住了於阿大。
果然,於阿大的雙掌,已是凝聚了十成功力,作勢便要擊出。
韋小寶喝道:“他奶奶的,洪教主好賴是我們神龍教的教主,你伸手便打,舉手便殺,這不是要老子這個副教主的好看麼?”
於阿大尷尬地一笑,道:“韋爵爺,你這等説,屬下可不敢當。”
於阿大對洪安通極為忌憚,心裏在想:“既然是撕破了麪皮,不殺洪安通,放虎歸山,於某人只怕日後死無葬身之地了。”
於阿大形如鬼魅,雙掌一錯,身形晃處,已是繞開了韋小寶。
韋小寶習練“神行百變”已有多年,雖説未得其中要旨,但眼光、動作,俱已極為快疾,卻沒有發覺於阿大如何繞過自己的。
於阿大手掌罩在洪安通的頭頂,沉聲道:“老前輩,對不住之至了。”
洪安通毫不畏懼,“哈哈”長笑道:“老子縱橫江湖數十年,殺人無算,從來不作興説甚麼對不住的,小怪物,不必惺惺作態,便請動手罷。”
於阿大面上肌肉忽然顫抖了一下,道:“甚麼小、小怪物?”
洪安通本來只是揣測而已,聽得於阿大的話,便知道自己的猜測對路了,笑道:“老怪物調教出來的,自然是小怪物啦。”
於阿大咬牙切齒,道:“你更是死定啦。”
內力到處,便欲將洪安通的腦門拍個稀爛。
忽地。背心冷颼颼地頂上了一把匕首。
於阿大驚問道:“韋爵爺,二、二哥,你老人家這是做甚麼?”
韋小寶將匕首逼住了於阿大,笑道:“不做甚麼啊,你二哥雖説在江湖上亂七八糟的胡混,還是不喜歡血淋淋的殺人。三弟,你還是將手縮回去罷,免得傷了咱們兄弟的和氣。”
洪安通也沒有想到,韋小寶會出手相助。
於阿大慢慢地將手收口,站立起來,無可奈何道:“韋爵爺的命令,卑職敢不懍遵?”
洪安通卻突然叫道:“小心!”
話音未落,於阿大反掌擊出。
韋小寶胸口中掌,猛地倒退了三步。手中的匕首也被震落在地。
饒是他有寶衣護體,於阿大也是手下留情,也是斷了幾根肋骨。
韋小寶驚愕道:“於老三,你當真下手,連老子也敢、敢殺麼?”
於阿大拱手道:“二哥,小弟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待得此間大事一了,小弟任憑二哥發落。是殺是剮,小弟決無怨言。”
韋小寶冷冷笑道:“那麼不必客氣啦,三弟武功高強,心狠手辣,咱們哥兒倆麼,到底誰發落誰,還説不清楚呢。”
於阿大的眼裏倏地閃過一絲兇光。
那兇光卻又是一閃即逝。
韋小寶依然感到恐懼,心道:“三弟平日木頭一般,極是憨厚,怎麼今日狠霸霸的要吃人似的?……啊,是了,他已與洪老烏龜破了臉,怕放虎、放豹歸山,是以要斬草除根。”
韋小寶又是仔細一想,還是覺着不大對頭:“即便他要斬草除根甚麼的,雯兒妹子也沒有得罪他啊,幹嘛也要殺她?曹小花臉小小孩童,又能知道甚麼了,他也要殺人滅口?”
於阿大的目光,瞬間已是恢復了平日的木吶,道:“事關重大,日後自向二哥請罪。”
倏地轉身,下手再不容情,右掌便向洪安通的頭頂拍落。
洪安通自分必死,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也別轉了頭不忍看。
他與洪安通恩恩怨怨,然而看到洪安通一世英雄,終究難逃一死,心中也是悲哀。
於阿大的手掌用了十成功力,猛地擊落。
忽然,一支拂塵伸來,托住了於阿大的手掌。以於阿大的功力,那手掌的內力卻突然問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擊落不下。
於阿大驚叫道:“九難師太!”
來人果是獨臂神尼九難師太。
九難師大拂塵向上輕輕一揚,於阿大使一一個跟頭翻了出去,倒在地上。
九難師太用拂塵指着手阿大的咽喉,冷冷道:“乘人之危的事兒,都是你們這一幫子頂天立的大好男兒所為,貧尼卻是不做的。”
於阿大無地自容,道:“師太,我……”
韋小寶驚喜地叫道:“師父……”
九難師太“哼”了一聲,道:“真正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小寶,你結拜的好兄弟啊!”
韋小寶急忙辯解道:“師父,我三弟平日不是這個樣子的。”
九難師大厲聲道:“若不是你天良未泯,再三再四為洪老英雄求情,你師父懲戒別人不得,取你性命,卻是清理門户!”
韋小寶素來對師父也是嬉皮笑臉,也從未看到師父對自己這等疾言厲色,不由得噤若寒蟬,顳顬道:“師父,徒兒知道錯了。”
九難師太拂塵收起,對於阿大道:“你走罷。”
於阿大尷尬之極,道:“師太,這裏面確實有着重大的關礙,晚輩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九難師太道:“甚麼關礙?至多掉腦袋罷?那也不能恩將仇報罷?”
韋小寶為於阿大開脱道:“師父,洪老烏龜救雯兒妹子的事兒,是假的,他要逼迫弟子支出,交出《四十二章經》……”
滿清王朝覆滅了明朝,九難師太作為前朝的公主,一直耿耿於懷,聽得“《四十二章經》”幾個字,九難師太不由一震。
韋小寶雙手一推,道:“師父你不是不知道,弟子哪裏有甚麼《四十二章經》、《五十二章經》?被這隻老烏龜逼得無奈,只得給他胡説八道一通,連阿媽兒、阿爸兒也喊出來了。”
九難師太知道,自己這個弟子武功一塌糊塗,胡攪蠻纏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洪安通向他討要《四十二章經》。哪裏能討要得出?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於阿大道:“師大,還有,洪老前輩並沒有治好雯兒姑娘,只是將她的真氣使內力逼出,使她暫時顯出解毒跡象,等於釜底抽薪。”
九難師太身形一動,將拂塵搭在雯兒的身上,已知於阿大所言非謬。
九難師太冷冷説道:“你們這班武林高手、大好男兒,真正的教人佩服!”
又將拂塵在洪安通的身周穴道輕掃,道:“洪教主,你也請罷。”“洪安通立時起身;不聲不響地向九難師太作了一揖,卻向於阿大説道:“小怪物、青山常在,綠水常流,你等着本座罷。”
話音剛落,身形已起、洪安通低嘯一聲,一個“旱地拔葱”,屋頂已被洞穿,剎那間消失了身影。
他受了這樣的重傷,兀自這等勇猛,於阿大也不禁愕然。
九難師太卻像沒有見到的一般,若有所恩地看了於阿大一眼,道:“小怪物?”
韋小寶道:“洪老烏龜打不過我三弟,又不識得我三弟的武功,他奶奶的,就叫三弟小怪物啦。”
九難師大喝道:“小寶,甚麼老……甚麼甚麼的?不許講這等難聽的話。”
又對於阿大道:“於英雄,你師父可好?”
於阿大誠惶誠恐道:“師太,你老人家這等稱呼晚輩,晚輩死無葬身之地了。”
九難師太冷笑道:“那也不用客氣。我問你,你師父可好?”
於阿大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傳來一陣歌聲:“熨斗兒熨不出的眉間皺,剪刀兒剪不開的腹內憂,菱花鏡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兒準,算不出的你我佳期湊。口兒裏説的舍了罷,是怎麼我的心裏難丟。快刀兒割不斷的連心肉。這才是:心強人強命不強,難得自由……”
於阿大用心傾聽,忽然低呼道,“晴兒……”摹地身形一晃,也是破房而出。
九難師大恍若未見,口中還在説道:“老怪物?老怪物?”
轉臉對韋小寶道:“小寶,你知道你這個義弟的身份、來歷麼?”
韋小寶見師父神色莊重,不敢撤謊,道:“他是皇宮門前的侍衞……師父,你老人家行行好,先看一看雯兒姑娘罷。”
九難師大將雯兒抱在牀上,讓她半躺半坐,仔細地為她把了脈,叫韋小寶端了水,取出了獨門傷藥,喂雯兒服了兩粒。
雯兒面如金紙,昏然人睡。
九難師太面色凝重,道:“小寶,你説實話,你與這個姑娘到底是甚麼關係?”
韋小寶道:“我們義結金蘭,雯兒是我的妹子,我是雯兒的哥哥。”
九難師太緩緩搖頭。
韋小寶發急道:“弟子一向任性胡鬧,也難怪師父信不過。可是,弟子與雯兒妹子,倒確確實實是乾乾淨淨的。”
韋小寶指天劃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韋小寶若是動過義妹雯兒甚麼骯髒的念頭,叫韋小寶立即就死,叫韋小寶死得苦不堪言!”
韋小寶常常賭咒發誓,像這樣一口一個叫“韋小寶如何如何”,極是少見。
九難師太微笑道:“你起來,師父信你就是了,不過……”
卻是半天沒有下文。
韋小寶急道:“師父,你老人家怎麼説話吞吞吐吐的,這等不爽快?”
九難師太沉吟有頃,道:“小寶,你道你義妹受的甚麼內傷?”
韋小寶道:“曹大花臉想殺了我,卻不料自作自受,使了甚麼大成掌、小成掌的,將他自己的孫子打成了重傷,雯兒妹子多管閒事……”
九難師太打斷他的話,道:“這些都不打緊,小寶,我問你,世上最難治的內傷是甚麼?”
韋小寶偶然道:“師父,弟子給你老人家丟人,於武功一道,實在是甚麼也不懂的。”
九難師大而色一紅,顯得極難啓齒。
韋小寶大奇,心道:“師父這等年紀,也會羞答答的紅臉麼?莫下成她老人家相中了哪個老頭子,想叫我去做媒人麼?……”
忽然暗叫一聲:“哎呀不好,我師父剛才出手救了洪老烏龜,只怕是相中了他也説不定。若是師父變成了師孃,洪老烏龜做了師父,老子這個弟子,可就大大的有得苦頭吃了。”
他亂七八糟的胡思亂想,九難師太道:“小寶,你想甚麼啊?”
韋小寶脱口而出:“想洪老烏龜……”忽然又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弟子該死。”
九難師大臉一板,道:“我問你的話,你總是不會,不能好生想一想麼?”
曹雪芹一直躲在一邊,他又是一個小小孩童,人們幾乎將他淡忘了。
這時候,曹雪芹忽然忍不住插話道:“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九難師太一怔,看了看他道:“這孩子是誰?他説的甚麼?”
韋小寶道:“師父,他就是曹大花臉的孫子,叫曹小花臉。”
曹雪芹搶着給九難師太施禮道:“晚輩曹雪芹,拜見師太。”
韋小寶心裏罵道:“他奶奶的好不要臉,我師父便連你奶奶也做得了,你倒是趕着巴結。”
卻聽得曹雪芹道:“師太,晚輩知道雯兒姑娘生了甚麼病。”
韋小寶喝道:“你知道個……甚麼?”
韋小寶本想罵他一句粗話,看師父面色不豫,臨時改了口。
九難師太道:“這孩子談吐倒是不俗,你説一説,雯兒姑娘何以生病?”
曹雪芹恭恭敬敬道:“是。”便輕聲吟誦道:“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着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曹雪芹似乎是天生的兒女情長,吟誦終了,竟然眼含淚水。
九難師太喃喃自語,夢幻般地輕聲道:“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她的眼前,出現了袁承志的音容笑貌。
九難師大少年之時,隻身闖蕩江湖,愛上了年青英俊的大俠袁承志。
不料袁承志卻情有另鍾,是以飽嘗了情愛之苦的九難師太,自行落髮,出家為尼。
(庸按:有關九難師太與袁承志的情愛故事,見《碧血劍》。)事情已過多年,韶華早逝,古佛青燈,自覺早已心如死灰。
豈知曹雪芹的一曲小唱,竟勾起了九難師太的無限情思。
亂世英雄亂世哀,人長在,情長生,淚長流……
九難師大強自懾定心神,撫摸着曹雪芹的頭,道:“好孩子,你很聰明。”
韋小寶妒意大增,暗道:“小花臉聰明甚麼?不就是在我媽媽的麗春院裏,學了兩支婊子唱的小曲兒麼?老子自小學的小曲兒,可比小花臉多得多了!一呀摸。
呀摸,摸到了……”
九難師太道:“小寶,雯兒姑娘的病,可是兇險得緊啊。”
韋小寶口過神來,道:“師父,你救救她罷。”
九難師太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是自然要救的,不過……”
韋小寶趕緊道:“要用甚麼藥,師父儘管説。便是龍肝鳳髓。,弟子也有本事弄了來。”
九難師太搖頭道:“藥是不用的了。小寶,你要知道,塵世之中,‘情’字乃是天下至毒,一個人若是中了‘情毒’,藥是無能為力的……小寶,我的意思,你總明白罷?”
九難師太是出家人,説了“情”字已是為難了半天,可韋小寶不學無術,哪裏聽得懂?
韋小寶忖道:“‘輕毒’是個甚麼毒?難道比‘重毒’還厲害麼?”
九難師太沉思片刻,道:“小寶,我想收雯兒姑娘作為關門弟子,不知可以麼?”
韋小寶大喜,心道:“那好得緊啊,雯兒妹子有了這樣的高手師父,無論是‘輕毒’還是‘重毒’,自然都成了‘無毒’了。我師父名滿江湖,輕易沒人敢惹,便是洪老烏龜這樣狠毒的主兒,也不敢隨意找雯兒妹子的晦氣啦,還有……”
韋小寶越想越是得意:“我是師父的弟子,我老婆阿珂也是我師父的弟子。現下我師父又將我的乾妹子收為弟子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師父真正是南海觀世音菩薩轉世,阿彌陀佛,救苦救難……”
韋小寶道:“師父,你這樣做很好啊,雯兒妹子一定會感激你的。”
九難師太道:“你與阿珂雖是列我門牆,卻是俗家弟子,而雯兒姑娘不同,她若是拜我為師,則是必須削髮為尼才行。”
“削髮為尼”四個字,嚇了韋小寶一跳。
佛門俗家弟子,戒律較少,修持較輕,婚喪嫁娶,與一般世人無異;而削髮正式成為比丘尼,便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韋小寶亂搖手道:“不行不行。”
九難師太道:“為甚麼不行啊?”
韋小寶頓時語塞,道:“這個……這個……”
九難師太神色莊重,道:“小寶,雯兒姑娘若不皈依佛門,性命難保。”
韋小寶正欲説話,忽然雯兒醒了過來,強打精神,向九難師太翻身跪倒,説道:“弟於拜見師父,懇請師父剃度。”
韋小寶大驚,道:“妹子,使不得,做了姑子,那可是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葱……”
九難師太喝道:“小寶,你胡説甚麼!”
雯兒也不理他,長跪不起,向九難師太説道:“請師父慈悲。”
九難師太道:“雯兒姑娘,佛門之大,只度有緣之人,我且問你,魔由何生?”
雯兒答道:“魔由心生。”
九難師太道:“心由何生?”
雯兒答道:“心由情生。”
九難師太道:“情由何生?”
雯兒答道:“情由景生。”
九難師太道:“景由何生?”
雯幾答道:“景由欲生。”
九難師人點頭道:“不錯,由欲生景,觸景生情,情極傷心,心碎着魔。欲除心魔,該當如何?”
雯兒道:“清心寡慾,心魔不存。”
九難師太道:“善則善矣,卻非盡善。”
説着,九難師木將手在雯兒的頭上摩掌着,就見雯兒的滿頭青絲,紛紛落地。
九難師太一邊剃度,一邊偈道:“空空世界,無心無魔;皈依我佛,法名心無。”
念謁完畢,雯兒的滿頭青絲,已是一根不剩。
雯兒磕了頭,站立起來的時候,已然是一個滿面病容的小尼姑了。
韋小寶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難師太指着韋小寶,對雯幾道:“心無,這是你的大師哥。”
雯兒合什道:“大師哥。”
九難師太道:“你還有一個師姐,也是你的大師嫂,叫阿珂。……小寶,你見過你的小師妹啊。”
韋小寶沒聽見一般,傻子似的站立不動,自言自語道:“這是唱的一曲甚麼戲文?剛才還好端端的雯兒妹子,怎麼轉眼之間變成了小尼姑了?是我瘋了,還是雯兒瘋了,或者是師父瘋了?説不準,我們大家一起都他奶奶的瘋了!……”
九難師太道:“小寶,你將曹公子送回江寧,我帶着心無回山去了。”
雯兒默默地向韋小寶合什施禮,跟在九難師太的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客舍頓時空空蕩蕩。
曹雪芹怯怯地拉了拉韋小寶的衣袖,道:“前輩,她們都走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走了好,走了好!”
説着、也揚長出門。
曹雪芹緊緊地跟着他,喊道:“前輩,前輩,你到哪裏去啊?”
韋小寶道:“走了好,走了好!”
曹雪芹心中害怕,奮力追趕着韋小寶,然而畢竟年幼體弱,慢慢地距離越來越遠。
曹雪芹帶着哭聲,邊追邊叫道:“前輩,等等我,等我……”
忽然,曹寅疾如旋風,衝了過來,一把抱起了曹雪芹、顫抖着聲音道:“雪兒,雪兒!”
曹雪芹撲到曹寅的懷裏,道:“爺爺,前輩他、他瘋了。”
曹寅道:“哪個前輩啊?”
曹雪芹用手一指,道:“就是他。”
韋小寶展施開“神行百變”,快步如飛,身影已是模糊了。
曹寅忿忿道:“他是你那門子的前輩?”心裏卻在納悶:“這小流氓怎麼了?”
韋小寶蓬頭垢面,不知跑了幾天,也不知自己到了甚麼地方。
這一日,正值中午時分,天空萬里無雲,一輪驕陽高高地掛在頭頂,那樣肆無忌憚,就似要將行人烤乾了的一般。
這樣,那一座茅屋,那一株古槐,那一面酒旗,便格外的有了吸引力。
一張桌子邊坐着一個人,韋小寶神情恍惚,笑嘻嘻地走了過去,在那人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笑道:“癆病鬼小叫花,你好啊?”
那人正是丐幫的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
鄭義虎也笑道:“小流氓韋幫主,你好啊?”
癆病鬼小叫花説着話,嘴裏噴出一股酒氣。顯見酒已經過量了。
韋小寶與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是一對冤家對頭,兩人從第一次見面,便打了個你死我活,今日卻像老朋友一般地坐在一起,怪是不怪?
韋小寶若不是精神恍惚,見了癆病鬼小叫花的影子便只有望風而逃的份兒;癆病鬼小叫花若不是酒入愁腸,見了韋小寶也非出手拿他不可。
如今一個“醉鬼”,一個“瘋子”,渾忘記了往日的恩怨,直如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般,親親熱熱地坐在了一條板凳上。
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道:“店小二,快給我們幫主取酒杯來。”
韋小寶將手搭在他的肩頭,道:“好,咱們哥兒倆個,一醉方休。”
説着,韋小寶懷裏掏出一塊銀子,便朝門口的櫃枱上扔去,道:“好酒好菜,儘管搬了上來,老爺們有的是他奶奶的銀子。”
重整席面,兩人對飲。
癆病鬼小叫花已有八分酒意,而韋小寶酒量甚小,是以兩人共飲幾杯之後,都是大醉。
忽然,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如孩童般地“嗚嗚”哭出聲來。
韋小寶笑道:“不害臊,流馬尿。嘻嘻。”
癆病鬼小叫花怒道:“老子,咳,咳,願意哭啊,你他奶奶的管得了麼?”
韋小寶道:“就你會哭麼?來來,咱們比試比試,看誰哭得傷心。”
忽然,韋小寶放聲號陶:“嗚嗚,啊啊,我韋小寶好命苦啊……”
癆病鬼小叫花受了感染一般,更是淚如泉湧:“他奶奶的,你這等……咳,咳……欺負我,有朝一日,嗚嗚,老子抓住你碎屍萬斷啊……”
韋小寶道:“癆病鬼小叫花老兄啊,你的仇還有法兒報啊,嗚嗚……老子可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説不出啊,嗚鳴……”
你也哭,他也哭,各自數落着,卻又誰也不知道對方在説甚麼。
酒店掌櫃的似乎看慣了酒鬼,滿不在乎地撥拉着算盤。
膽小的顧客們怕他們喝酒鬧事,一個個地躡手躡腳地走了。
他倆人驚天動地地哭了一陣,又“嗚嗚”地飲位了一陣,韋小寶沫了抹眼淚,問道:
“癆……鄭老兄,到底甚麼事情,惹得你這樣傷心啊?”
癆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齒道:“鄭克爽那小子,將晴兒姑娘,咳,咳……”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憋的,他臉色通紅,半晌説不出話來。
聽到鄭克爽的名字,韋小寶一驚,追問道:“鄭克爽將晴兒姑娘怎麼啦?”
“咳,咳……”癆病鬼小叫花忽然發火道:“他奶奶的,你這個小流氓小無賴,這麼關心晴兒做甚麼?難道也要插上一手麼?”
韋小寶也發火道:“他奶奶的,問一問又有甚麼了不得的?”
癆病鬼小叫花的眼裏血絲通紅,面目猙獰地盯着韋小寶。
他的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骨節摸得“嘎巴”、“嘎巴”地響。
若是在往日,韋小寶早就嚇得逃之夭夭了,這時候因迷失了心性,卻毫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包斜着眼睛與癆病鬼小叫花對視着,道:“這麼看着老子做甚麼?難道要殺了老子麼?”
癆病鬼小叫花怪笑道:“老子殺你,便如捏死一隻螞蟻!”
癆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強,出手如電,倏地掐住了韋小寶的脖子。
韋小寶一陣窒息,卻用手扒着癆病鬼小叫花堅硬如鋼的手指,道:“他奶奶的,剛喝了酒,總得叫老子吃塊肉再死啊。”
抓了一塊牛肉塞進嘴裏,囫圇吞下,咂咂嘴巴,一片心滿意足的樣子,道:“來罷。”
癆病鬼小叫花“哼”了一聲,潛用內力,漸漸掐緊了韋小寶的脖頸。
韋小寶窒息得很,卻面色平靜。
忽然,癆病鬼小叫花鬆了手。
韋小寶睜開眼睛,罵道:“他奶奶的,你為甚麼不殺了老子?”
癆病鬼小叫花罵着:“他奶奶的,你不怕死,老子為甚麼要殺你?”
韋小寶忽然嘆息道:“鄭老兄,你説,一個人是活着好,還是死了的好?”
癆病鬼小叫花道:“你活着好,我麼,咳,咳,還是死了的好。”
韋小寶詫異道:“為甚麼啊?”
癆病鬼小叫花道:“你有錢有勢,還有七個老婆,自然是越活越有勁兒了。老子雙手空空,甚麼也沒有,還活個甚麼勁幾?”
韋小寶道:“一家一本難唸的經。”他略作停頓,説道:“雯兒出家做尼姑去了。”
癆病鬼小叫花一怔,隨即説道:“晴兒跟着別人跑兩人相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這時候,只聽得隔壁的一張桌子上,一個酒客冷冷道:“你們笑甚麼?”
這酒客頭戴斗笠,將面目盡行遮蓋住。
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他奶奶的,老爺們喜歡笑,你管得着麼?老子——”
話來説完,只聽得“啪”地一聲,一塊骨頭飛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巧堵住了韋小寶的嘴。
韋小寶“呸”地將骨頭吐出,怒道:“好孝順的兒子,給老子啃骨頭麼?”
戴斗笠的酒客道:“我們家裏有條狗,它汪汪咬人的時候,只要一塊骨頭便堵住了它的嘴。”
韋小寶在嘴頭上從不吃虧,這次讓人比做了狗,不禁大怒道:“甚麼東西。敢來老子頭上討野火?難道活膩了不成!”
戴斗笠的酒客並不作答,只顧悶頭喝酒。
忽然,他的筷子揚起,又是一塊骨頭,呼呼生風地飛向了韋小寶。
韋小寶正要躲藏,癆病鬼小叫花卻忽然將手中酒杯輕輕推出。
酒杯與骨頭在半路相撞,只聽得“啪”地一聲響亮,酒杯穩穩地飛了口來,癆病鬼小叫花伸手接着,滿滿的一杯酒,卻是沒有撒出一滴。
韋小寶大叫道:“好!”
與此同時,那骨頭卻被酒杯撞擊了回去,帶着“呼呼”風響,擊向戴斗笠酒客的胸前穴道。
那酒客卻也不慌不忙,伸出筷子,便夾骨頭。
豈知就在筷子即將夾住的時候,骨頭忽然拐了彎兒,向上斜飛,正巧擊在那酒客的斗笠上,就見斗笠如風箏一般飛了出去。
那酒客的面目暴露無遺,韋小寶大吃一驚:“鄭克爽小王八!”
鄭克爽面色通紅。
癆病鬼小叫花與鄭克爽比拼內力,以一隻薄薄的酒杯,撞擊堅硬的骨頭,酒杯不但沒碎,飛回來時連杯中酒也沒有灑出一滴。
而鄭克爽擊出的骨頭飛回之後,中途拐彎,將斗笠擊飛,癆病鬼小叫花不但內力強勁,而且力道拿捏之準,也使鄭克爽望塵莫及。
舉手之間,鄭克爽已是輸了一招。
癆病鬼小叫花道:“尊駕在陸上的功夫,還差了幾分火候罷!”
鄭克爽道:“那咱們水裏見就是。”
韋小寶心道:“鄭小甲魚兇橫得緊,癆病鬼小叫花也不是個好東西!怎生叫他們打上一架,打個兩敗俱傷、三敗俱傷甚麼的。”
他眼珠子一轉,説道:“鄭老兄,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晴兒姑娘呢?”
鄭克爽並不理睬他,只顧自斟自飲。
韋小寶道:“那日在微山島上,那座茅草房裏,你們兩個好風情啊,嘻嘻。”
痔病鬼小叫花急忙問道:“甚麼微山島?甚麼茅草房?”
韋小寶思忖道:“那茅草房雖説平常得緊,裏面卻又暗藏機關,定是丐幫的機密所在,癆病鬼小叫花不會不知道的。”
便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音道:“那是我們丐幫的那間……屋啊,裏面有暗道機關的。”
癆病鬼小叫花果然怒道:“那是丐幫的機密重地,便是八袋長老,不得幫主批准,也是不能進去的,姓鄭的,你敢混進去,好大的膽子!”
韋小寶忙道:“倒不全是鄭老兄的事,是晴兒姑娘將他領進去的。”
癆病鬼小叫花道:“他們在裏面做甚麼?”
韋小寶道:“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剛剛做了幫主,雯兒妹子領着我,就藏在地道之中,無非是熟悉咱們丐幫總舵的意思。”
又向鄭克爽道:“鄭老兄,我當時不知道你與晴兒姑娘在裏面,不是存心偷聽你們二位的説話,還請你們兩個多多包涵。”
癆病鬼小叫花一拍桌子,道:“你羅嗦甚麼?我問你,他們在裏面做甚麼?”
韋小寶道:“我説過,我也不知道。我只聽得鄭老兄説道:‘這種事兒,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分風險。天地之間,就剩下咱們兩個人啦。’嘻嘻,鄭老兄,這幾句話,可是你説的罷?”
這些話,確實是那日在微山島上的茅草屋中,鄭克爽親口説的。但説這話的目的,只是為了打聽鹿鼎山藏寶圖而已。
鄭克爽道:“是我説的,又能怎樣?”
韋小寶道:“是你説的就好。不過,我又聽得另一個人説道:‘你這張嘴啊,真正比蜜還甜呢。’”
説這話的時候,韋小寶卻又是學着女子的聲音,並且學得維妙維肖,癆病鬼小叫花一聽,就知道除了晴兒,沒有別人。
韋小寶又間道:“這是誰説的?鄭老兄,你難道連這聲音也忘了麼?”
晴兒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鄭克爽的心裏。加之韋小寶學得維妙維肖,鄭克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這是晴兒姑娘的話啊。”
韋小寶點點頭,道:“後來,我也不知道你為甚麼嘆息起來,道:‘是啊,一個人哪,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就是這不死不活的難捱。’鄭老兄,‘不死不活的難捱’是甚麼意思啊?”
那是鄭克爽感嘆自己的身世,可一時之間,哪裏説得清楚?
韋小寶道:“你不説,也是沒有辦法。只是你後來又道:‘女孩兒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在下將你的骨肉顛倒一顛倒,那滋昧可美得緊哪。’鄭老兄,你的這番話,學問大極了。”
這是鄭克爽施展“顛倒陰陽”的神功,將韋小寶收拾得不知自己是男是女,狼狽之極。
想到這裏,鄭克爽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韋小寶叫道:“啊,你還笑?你一定好痛快,是不是啊?”
鄭克爽笑道:“痛快。痛快之極。”
韋小寶道:“你痛快,晴兒姑娘卻是不待見的,她説道:‘我又沒與你拜花堂啊,怎麼能做你的老……甚麼的?
平時錦衣玉食,丫鬟、使女一大堆地侍候着,如今卻躺在稻草堆裏,確也太不雅相了。’嘻嘻,躺在稻草堆裏做甚麼啊?”
鄭克爽道:“那裏只有稻草,不躺在稻草堆裏,你還想躺在哪裏?”
鄭克爽的腦子是轉得快的,卻不知繞來繞去的,還是被韋小寶繞進了圈子裏。
韋小寶學的鄭克爽與晴兒的話,全部是原話,甚至連一個字也不差。
可是,這些話是他二人分別與韋小寶説的,並非他二人的對話。
而且每一句話都有前因後果,韋小寶這樣掐頭去尾地捏合在一起,癆病鬼小叫花便如目睹般地想象出他二人當時的種種不堪來。
癆病鬼小叫花原本就滿是病容的臉上,升起了兩塊紅雲,道:“你們做的好事!”
鄭克爽已被韋小寶引進了迷魂陣,以為癆病鬼小叫花説的是《四十二章經》的事,急忙道:“你胡説八道,我們甚麼也沒有得到。”
韋小寶笑道:“你還不滿意麼?鄭老兄,不是我説你,其實你這事做得太也孟浪了些。
你知不知道,晴兒姑娘是這位鄭義虎鄭老兄的甚麼人啊?”
癆病鬼小叫花一聲虎吼,身形鷂起,直撲鄭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