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曲背地進來一個瘦弱漢子:筆帖式。
驍騎營的筆帖式。
那個數年之前,為韋小寶將鹿鼎山藏寶圖的滿文譯成漢文的筆帖式!
韋小寶恍然大悟:“怪不得鄭克爽小甲魚知道得那麼多,原來他順下牽羊,反手牽人,將筆帖式老兄牽了走了。
老子做事太也馬馬虎虎,當時就應該殺人滅口才是——不過,為了幾個字便殺了一個人,這位筆貼式筆老兄死得未免太也冤枉了罷?”
鄭克爽道:“鄂爾多,你認識這位爺麼?”
鄂爾多恭恭敬敬地打千道:“都統大人,小的給你老請安。”
韋小寶笑道:“好説,好説。筆老兄啊,你有天大的膽子麼?”
鄂爾多急忙道:“不,不,卑職膽小如鼠。”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膽小如鼠的朋友,當時我給了你多少銀子哪?…鄂爾多道:“大人賞給了卑職五十兩銀子,大人還對卑職説:,這些希你媽的河,希你媽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説了,讓我一知道,立即追還你五十兩銀子,連本帶利,一共是一百五十兩銀子。’”
韋小寶道:“筆老兄,你的記性好得緊哪,今兒怎麼説?”
鄂爾多滿臉的苦色,道:“卑職答應了大人不説出去的。可是,可是……”
鄂爾多膽戰心驚地看了鄭克爽一眼,卻不敢再説下去了。
韋小寶心道:“筆老兄落在半人半鬼的鄭克爽小甲魚手裏,那滋昧大約也不太好受。”
便道:“好了,沒有你的事啦,連本帶利一百五十兩銀子,這位鄭爵爺自然會代你還我的。”
鄭克爽道:“韋爵爺,你怎麼説?”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老子還能怎麼説?捉好見雙,捉賊見贓,筆老兄把老子證死了。老子要圓謊,可要費些周折。”
眼角向鄂爾多瞟了一下,道:“説總是有得説的,不過……”
鄭克爽淡淡地對鄂爾多説道:“沒你的事了,下去罷。”
鄂爾多又打了個千,道:“是。”
他剛剛轉身,鄭克爽端坐不動,“呸”地一口痰吐出,落在他的背心。
鄂爾多朝前一撲,倒在地上,幾下抽搐,就此不動,死得挺了。
輕輕的一口痰,便殺了一個人,鄭克爽的武功,真正是匪夷所思了。
韋小寶大驚,道“喂。你幹麼殺了他?”
鄭克爽冷然道:“這種事兒,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分風險。韋爵爺,天地之間,就剩下了咱們兩個人,有話請講罷!”
韋小寶心裏罵道:“他奶奶的小甲魚,你這叫殺雞鎮猴,殺人立威,老子不懂得麼?老子若是不説實話,你也給老子一口痰或者一根水箭,雖説有寶貝背心護心,只怕也死多活少。”
鄭克爽道:“韋爵爺,你快些説罷,我還有些俗事,等不迭的。”
韋小寶顯得害怕之極的樣子,道:“你快些將死人弄出去,老子最是見不得死人,心裏一害怕,便甚麼都忘得一乾二淨的了。”
心裏卻在盤算:“性命交關,老子還是説了實話罷。雖説藏寶圖重要,掘了龍脈,也好像對不住小皇帝。不過甚麼財寶啊義氣啊,總是不如性命值錢。老子被逼無奈,小皇帝也得體諒。”
韋小寶又轉念一想:“老子即便説了實話,性命也是丟了九成九。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老子經歷得還少麼?”
韋小寶的心思來得極快,轉了這許多的念頭,卻也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鄭克爽卻是不大耐煩,他既沒去拖走鄂爾多的屍身,也沒有催促韋小寶快説,只是使勁地咳了一聲,韋小寶便嚇出了渾身冷汗。
韋小寶道:“喂,你急甚麼?難道哪個院子裏的小花娘等你麼?”
韋小寶暗罵道:“他媽的,老子前生作孽,遇到了小甲魚便要倒黴!……老子怎麼説呢?抵賴是抵賴不了的,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主意雖未拿定;卻也不敢怠慢,便迫:“鄭老兄,你叫我好生為難。你是國姓爺的後代,我是天地會的屬下,不説實話對你不住;可小皇帝待我不薄,我答應過他的,這事兒絕不告訴別人。”““
鄭克爽冷冷道:“韋爵爺有瞞天過海的本事獨步江湖,天下第一,這事兒康熙皇帝也不知道,可與他沒有甚麼干係。”
韋小寶道:“有干係,大有干係。鄭老兄,你道我交給這位筆帖式筆老兄的地名,是哪裏來的?”
鄭克爽道:“難道是皇上給你的麼?”
韋小寶面露驚異之色,道:“咦,你怎麼知道的?難道皇上也給你説了麼?”
鄭克爽道:“皇上能跟我説甚麼?嘿嘿,韋爵爺,講起來咱們倆都是公爵。你是鹿鼎公,我是海澄公,可你是炙手可熱的朝廷倖臣,我呢,一個降將。哼哼,朝廷但凡拿鄭家後代當個人,我鄭克爽哪裏能到今日這個不人不鬼的地步?”
韋小寶要的就是引發鄭克爽的牢騷,他講的話越多,韋小寶思謀對策的時間就越長。
韋小寶道:“鄭老兄,朝廷對你,可也太不公正,連我都看不下去啦。可是,你也不能全怪皇上,有一回我與皇上閒談,我説:‘皇上,台灣的鄭克爽深明大義,率眾來降,咱們總得對得起人家才是。’皇上也像你鄭老兄方才那樣冷冷一笑道:‘深明大義?只怕不見得罷?’”
鄭克爽默然。
韋小寶又道:“我説:‘見得,大大地見得。我親眼所見,鄭克爽一日三次,總是要面北三叩九拜,祝皇上鳥生魚湯,萬壽無疆。’”
鄭克爽一怔,道:“甚麼鳥生魚湯?”
韋小寶道:“鳥生魚湯就是一碗好湯,不是差勁之極的壞湯。總而言之,皇上最是喜歡這碗湯的。鄭老兄,我教你一個乖,你今後見了皇上,只要稱頌他是鳥生魚湯,便甚麼話都好説了。”
鄭克爽道:“見皇上?只怕鄭家再也沒有這福氣了……喂,皇上後來怎麼説?”
韋小寶道:“皇上道:‘可有人奏報,説鄭克爽在海澄公府裏招兵買馬,企圖造反呢。’鄭老兄,你不要衝我瞪眼,這是皇上説的。你倒是猜一猜,背後裏捅你黑刀子的是誰?”
鄭克爽咬牙切齒,道:“除了他媽的施琅,還能有別人麼?”
(庸按:施琅是台灣鄭成功的兒子鄭經的舊部,是具有雄才大略的難得的將才。然而在鄭氏家族內部的傾軋之中,鄭經聽信讒言,殺了施琅一家,施琅孤身一人逃離了台灣,投降了清廷。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被康熙任命為水師提督的施琅揮師攻陷台灣,鄭經之子鄭克爽投降。)韋小寶讚道:“鄭老兄果然明白得緊。正是那個施琅。
賣主求榮……”
鄭克爽忽然覺得着了韋小寶的道兒,離題太遠了,説道:“施琅是個無恥小人,倒是不必説他。韋爵爺,還是接着方才的話題罷。”
韋小寶插科打渾的本事確實是“獨步江湖”,就這麼三扯兩扯,心裏便有了主意,從容道:“我可並沒有扯遠啊。鄭老兄,皇上派我帶兵去攻打羅煞鬼的事,你總是知道的了?”
“羅煞”指的是俄羅斯。韋小寶帶兵出征俄羅斯,是當時清王朝的一件大事,鄭克爽自然是知道的。
他不無譏刺他説道:“康熙派閣下帶兵打仗,足見器重閣下了。”
韋小寶道:“器重是器重了,可你鄭老兄知道,我是小流氓小無賴,哪裏懂得帶兵打仗的方略?皇上便寫了紙條,説:‘這是希你媽的河,可以屯兵;這是希你媽的山,可以圖積糧草……’甚麼甚麼的、我大字不識,他寫的又是滿文……”
鄭克爽道:“是以你就將那棉紙,叫筆帖式翻譯成漢文了?”…韋小寶道:“好聰明的鄭老兄!不過,翻譯是翻譯了,畢竟是關係軍國大事,咱們不能泄漏了是不是?是以我當時便拿了五十兩銀子,買通了筆帖式筆老兄,叫他不要亂説。”
鄭克爽連連冷笑,道:“編得好,編得好: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被他笑得心裏發毛,道:“甚麼編不編的?你老兄的話,我可是不懂得了。”
鄭克爽道:“這個不懂得,我再説幾句別的,你一定懂得的了。”
鄭克爽撇着腔調,學着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對話來。
男的道:“我本來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圖樣呢?不過昨晚見到還有二三百片沒拼起,最快也總得五六天的時光。”
女的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
男的道:“你騙人,我才不信。”
女的道:“相公,你來瞧瞧,這是甚麼?”
男的大叫一聲:“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鄭克爽學得維妙維肖,連韋小寶自己也聽得出來,這是那日雙兒將《四十二章經》中的藏寶圖拼製出來之後,自己與她調笑的聲音。
韋小寶罵道:“我説那一天,老子的房裏怎麼有了一股子腥氣味兒呢!他奶奶的,原來裏頭藏着一隻老烏龜、一隻小甲魚。”
鄭克爽黯然道:“寄人籬下,不得不處處小心,到處打探些消息,那也叫沒有辦法。韋爵爺,你還有甚麼話説麼?”
韋小寶道:“你甚麼都知道了,老子還有甚麼好説的?
好比賭錢,你是莊家,作弊擲了個至尊寶,他奶奶的通吃沒賠。”
鄭克爽拿出“殺手鐧”,將素以滑頭、無賴著稱的韋小寶制服了,不免生了兒分得意。
舊時那頤指氣使的公子哥兒脾氣又出來了,道:“韋爵爺,你方才説了,你與我台灣國姓爺大有淵源,咱們二人聯手取了寶藏,招兵買馬,在台灣舉起義旗,我依舊做我的延平王,你便是輔政公領軍師事,怎麼樣啊?”
(庸注:“延平王”是鄭成功收復台灣之後,明朝分封他的王位。後鄭成功將王位傳給其子鄭經,鄭經傳其子鄭克爽。終至鄭克爽手中而滅。“輔政公”原來是鄭克爽的叔父鄭聰的爵位,鄭克爽如此説,真正是高抬了韋小寶了。)韋小寶驚道:“你,你要造反麼?”
鄭克爽森然道:“造反又怎麼了?你當老子是甚麼人?
老子投降了朝廷,也不過暫時屈從,以待來日東山再起。
哼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韋小寶怔道:”他奶奶的,燕雀是個甚麼雀?紅狐也不知是隻甚麼狐?””
又想:“鄭克爽小甲魚不稀罕小玄子封給他的海澄公,要做燕雀那個雀,紅狐那隻狐。
老子可是不能與他攙合,老子知道小玄子的脾性,你犯了甚麼罪他都能原諒,造反卻是非殺不可。”
鄭克爽道:“韋爵爺,怎麼樣啊?”
韋小寶道:“鄭老兄,恭喜你做了燕雀之雀,紅狐之狐,韋小寶卻是做不了甚麼輔政之公。筆帖式筆老兄既然落在你的手中,藏寶圖自然也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便掘了寶藏,兵發台灣去吧,韋小寶還要留着這顆腦袋,喝酒賭錢玩女人呢。”
鄭克爽豁然色變、冷笑連聲:“哼哼,哼哼!”
韋小寶道:“老子説的是實話,你笑甚麼?”
鄭克爽道:“怪不得人稱你是天下第一大滑頭,告訴你罷、我早已帶着鄂爾多將甚麼希你媽的河、希你媽的山掘地三尺,哪裏有甚麼寶藏?”
韋小寶極是得意,心道:“你這隻燕雀之雀、紅狐之狐,遇到了老子這個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可就得退避三舍,退避六舍,退避三六十八舍了。”
韋小寶面上卻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道:“找不到寶藏?他奶奶的《四十二章經》裏的藏窒圖,難道是假的麼?”
鄭克爽冷冷道:“藏寶圖倒是不假,只是不完全。鄂爾多知道的,只是其中極少的幾個地名,那又有甚麼用處?”
韋小寶心道:“老子早就防着這一招,將藏寶圖的地名叫雙兒寫在三十五張棉紙上,老子找了三十五個筆帖式分頭翻譯的。你抓住一個筆老兄,有他奶奶的狗屁驢子用啊?”
韋小寶一副懊喪之極的神情,道:“鄭老兄,你忒也性急了些,不該殺了這位筆老兄。”
鄭克爽道:“為甚麼?”
韋小寶道:“你想啊,咱們連滿洲的地名都弄不清楚,筆老兄是唯一的知情人,説不定他先前糊弄了你,如今越發死無對證了。”
鄭克災道:“糊弄?哼哼,數年之前,鄭克爽小王爺靠着國姓爺的庇廕,與他媽的一個小流氓小無賴爭奪阿珂的時候,倒是無論甚麼烏龜王八蛋都能糊弄的、這兩年麼,嘿嘿,老子有本事將能糊弄老子的人,全都趕盡殺絕!”
韋爵爺,你難道不聽一聽我是怎麼整治鄂爾多的麼?”
鄭克爽的自光極是兇殘。
韋小寶忙道:“這也沒有甚麼好聽的。”
鄭克爽笑道:“好聽極了。我方才與你説過。我練的功叫做八卦十變泥鰍功。”
韋小寶心道:“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功。”
瓶克爽道:“天地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重為六十四卦。世間萬物,人身經脈;無不包含其中……”
自從台情被朝廷收復、鄭克爽從延平王一下子成為降將,雖説康熙為了安撫台灣人心,封他做了T個徒有虛名的公爵,卻是受盡了欺凌,連相依為命、武功高強的師父馮錫範也死得不明不白(庸注:韋小寶奉康熙之命監斬“反賊”茅十八時,在法場巧施掉包計,馮錫範成了替死鬼。)鄭克爽飽嘗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又失去了師父馮錫範的庇護,反而激起了他男子漢的血性。他很為自己虛擲了時年華懊悔,痛下苦功,憤而修習了八卦十變泥鰍功。
這門功夫以佛門“易筋經”的內功心法為根本,以水上功夫見長,能夠蟄伏水底數日,飢了生吃魚蝦,渴了便飲河水。
更為高深的是他的招數怪異,功夫都在嘴上,一回“水箭”,甚或一口唾液、-口痰,只要貫以真力,便如暗器一般,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這門武功特別是內功心法高深莫測,尋常之人沒有十年八年難得初窺門徑。
鄭克爽在台灣長大,自小便與水打交道,倒是對了路子。
再則他往昔習武雖不下功夫,但師父的武功卻是一流的,耳濡目染,也有些根基。
當然,至關重要的是他如“浪子回頭”,決意學了武功,以圖東山再起,復興祖業。
真正是功夫不負苦心人,數年的時間,鄭克爽竟將神功練成。
見韋小寶一片茫然的神色,鄭克爽啞然失笑:“與這不學無術的騙子流氓講論這些,也真正褻讀了這籌高深的武功。”
鄭克爽道:“簡單説罷,八卦十變泥鰍功共有十招,但是按八卦的父位,變招卻是無算。我那時神功初成,也沒有使用甚麼變招,只是將十招泥鰍功,一招一招地在鄂爾多身上施行。”
韋小寶道:“你一口痰便要了筆帖式筆老兄的性命,哪裏還要十招?”
鄭克爽道:“那又不一樣。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到萬不得已,咱們不能隨便殺人是不是?再者説了,一個對手若是被一口痰射殺了,不也太便宜他了麼?韋爵爺,我向你學了不少本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教對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鄭克爽小甲魚大約是要以甚麼之道,還治甚麼之身了。”
鄭克爽淡淡説道:“那十招之中,變化繁雜,一時半會説它不清,韋爵爺大約也沒有多少興致聽。直説罷,它能使一個人在剎那問陰陽倒錯,季節顛倒。比如現下已然入夏,只要我願意,我馬上能讓韋爵爺你變得渾身如在冰窖裏一般。待得你冷得尚未舒但,又馬上到了三伏天氣。”
韋小寶道:“那不是如同打擺子一般麼?滋味確也不大好受。”
鄭克爽冷笑道:“韋爵爺太也小瞧了八卦十變泥鰍功了一冷一熱,冷熱相間算得了甚麼?嘿嘿,比起打擺子,我那功夫卻又高明瞭成千上萬倍了。韋爵爺,你信不信啊?”
韋小寶急忙道:“信,信得緊哪。”
鄭克爽又道:“再比如説,你韋爵爺本來是男的,我能立馬教你變成女子。”
韋小寶笑道:“這門功夫有趣得緊。”
鄭克爽道:“聽一聽有趣,真正嘗過的人,卻是個但求速死而已。”
韋小寶忽然想起一個人來,笑道:“鄭老兄,我給你薦一個人,你將這門神奇之極的功夫,在他身上試一試,他準定歡喜得緊。”
鄭克爽道:“是準?”
韋小寶道:“江寧織造曹寅的孫子曹雪芹。”
鄭克爽道:“哼哼,你拿曹寅來嚇唬我麼?曹寅的武功平庸之極,他孫子也高明不到哪裏。”
韋小寶忙道:“不是這個意思啊,那個曹雪芹還是個幾歲的孩童,哪裏會甚麼武功了?
只是那小子奇怪之極,身為男子,卻不願見男子,比老子還會胡説八道:‘女孩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土做的骨肉。’你將他從臭男人變成香女子,他不是要給你狠狠地叩上十七二十八個響頭了麼?”
越是危急關頭,韋小寶越是不放過括科打渾的看家本事。
鄭克爽不屑一顧道:“長大了無非是個好色之徒而已,不配我使八卦十變泥鰍功。”
韋小寶道:“配得上,配得上。”
鄭克爽遲然打斷韋小寶的活,道:“韋爵爺胡説八道、插科打諢的神功,在下領教得多了,咱們還是言歸正傳罷。”
韋小寶心內大怒:“甚麼插科打諢?那不是戲文上的花臉小丑麼?”他奶奶的,這世道越來越不成話了,兒子罵老子是小丑,真正的喪盡天良。”、鄭克爽卻不管對方想些甚麼,道:“鄂爾多嚐遍了我的十招神功,別説他手無縛雞之力,便是鋼筋鐵骨的英雄好漢,也不敢説一句慌言。”
鄭克爽俯身道:“韋爵爺,我看你神色大是不以為然,咱們便試一試罷?”
韋小寶道:“那就免了罷。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一陣子男一陣子女,也沒有甚麼好玩。”
鄭克爽搖頭道:“還是試了的好。俗話説,不到黃河不死心,韋爵爺,只要你嘗試了區區在下的區區功夫,你便會主動將隱秘的心裏話都説了出來,不會讓區區在下多費口舌。”
説着,手指便向韋小寶的下丹田點去。
韋小寶大駭、道:“喂,你……”
忽然住聲,下丹田中猛地湧進一陣説不清道不白的真氣,韋小寶的左邊身子倏地冷若冷霜,右邊身於卻熱如火炙。
片刻之間,韋小寶又想打冷顫,又想扇扇子,説不出的難受。
鄭克爽笑道:“在下初學乍練;手藝不精,韋爵爺多多包涵。”
韋小寶罵道:“包你奶奶的涵!有種就將老子……將老子殺……殺了,折磨人的不是他奶奶的英……英雄好漢。”
鄭克爽道:“殺了你太也不值!你想啊,你有數百萬銀子,還沒花完,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偷來、搶來、騙來的老婆還沒享受完,就死了,不是可惜得緊麼?還是將藏寶圖交出來罷!”
韋小寶道:“小甲魚!你當老於是傻……傻子麼?交出藏寶圖……你過河拆橋,卸……
卸磨殺驢,老子是個死,不交出來,老,老子只怕……只怕還能……還能多活些時、時辰。”
鄭克爽冷笑道:“你倒是明白得緊。不過死與死不同。
你若是説了實話。在下下手便利索些,教你死得痛快。若是死活不説,在下傾如折騰鄂爾多一樣,折騰你兩年三載再説。”
韋小寶道:“死都要死了,痛快不痛快,也……也沒有甚麼不一樣。”
鄭克爽不再説話,一股陰柔之力透過指尖,注入個小上的丹田。
那冷熱相間的感覺立時消失了,韋小寶頓時覺得四肢百骸舒服之極,笑道:“多底是國姓爺的後代,顧念舊情,個下留悄。”
鄭克爽含笑道:“是麼?”
韋小寶正忽再恭維幾句,忽然那力道變得古怪起來。
猶如一頭小鹿,在奇經八脈中亂衝亂撞。血脈猶如着火一般,燒得人總想做些事兒。
到底想做些甚麼,卻又一時捉摸不出。
韋小寶心道:“鄭克爽小甲魚做甚麼?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功除了發瘧子,別的倒是沒有甚麼可怕的。這麼快便甚麼驢技窮了麼?”
韋小寶卻不知道,他的眼裏此時閃耀着異樣的光采。
那光采如水面上的波紋,一圈接着一圈,越蕩越大,越蕩越大。
他覺得有些不妥:“鄭克爽小甲魚這是做甚麼?施魔法麼?”
慢慢的,他的眼前顯現出了揚州瘦西湖畔的嗚玉坊,鳴玉坊裏有個麗春院。
麗春院裏,桃紅柳綠好風光。
無數風流公子,接踵而來。
韋小寶心中疑惑起來:“老子怎麼回了家了?哦,不對,老子被點了穴道,躺在地屋裏,晴兒小花娘折騰了半天,現下又歸鄭克爽小甲魚折騰了……啊,那不是我娘麼?她老人家的麗春院,如今好生興旺。哈哈,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韋小寶眼睛睜得大大的,卻精神恍惚:“我媽媽這個老婊子到底不是大手筆,捨不得花錢買些俊俏小花娘,一個個與她老人家一一樣的又老又醜。”
卻有一羣俊俏之極的美男子,一個個風流倜儻,結伴而來。
韋小寶不禁自語出聲:“這些小花娘,哪一個能配得上風流公子?若是小奴在家,倒是可以將就……公子,奴家給你唱只小曲兒好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風流公於的頭髮邊……’”
韋小寶嘴上自言自語,心裏卻是異常明白,忖道:“辣塊媽媽不開花,老子怎麼拿自己做婊子了?這不是自甘墮落麼?”
鄭克爽的手指,始終抵在韋小寶的丹田穴上,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
韋小寶忽然悟到了甚麼,。道:“鄭老兄,你將老子弄成甚麼了?”
鄭克爽道:“你這個人啊,風流好色,奪人所愛,強娶人妻,所造情孽大多,在下要給你變變樣兒,將一筆筆情債,通通還了出來。”
韋小寶大為驚恐,道:“鄭小甲魚,你,你……”
鄭克爽笑道:“曹雪芹説的真正是至理名言:女孩兒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在下將你的骨肉顛倒一顛倒,那滋味美得緊哪。”
韋小寶大叫道:“那可不中,老子稀里糊塗地做了婊子,每日裏在麗春院裏接客,可大也不成話了。鄭老兄,咱們有話好商量啊。”
鄭克爽的臉上露出報復的快意,笑着説道:“時間有的是,在下先將你變成個不男不女的人妖,再慢慢兒商量不遲。”
説着,催動內力,韋小寶眼前的幻象越來越清楚,看到許多的嫖客蜂擁而來,頓時心裏湧動起一陣奇怪之極的慾火,恨不得自己將自己扒光了……
豈知韋小寶隨着心念一動,穴道竟爾通了,手真的抬了起來。
韋小寶來不及多想,使撕扯自己的衣衫,衣衫撕開了便去挖自己的心窩,嗲聲道:“公子啊,我再唱一支《相思五更調》你聽,好不好啊?”
鄭克爽笑道:“小婊子,好得緊啊。”
韋小寶模模糊糊的,心道:“他説小婊子,小婊子是誰啊?難道是説老子麼卜……不管是誰,做婊子有甚麼不好,嘻嘻,舒服得緊哪!”
慾火燒紅了眼睛,那動作更是不堪起來。
忽然,韋小寶只覺背後“命門穴”上,傳導過一股陽剛之氣,靈台明亮起來,暗叫“不妙”:“老子是堂堂男子漢,欽封鹿鼎公,七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兩個頑劣之極的兒子,一個蠻不講理的女兒,自己怎麼做起甚麼婊子來了?
啊,鄭克爽小甲魚在他奶奶的搗鬼!”
心頭一亮,便去推鄭克爽的手。
韋小寶武功一塌糊塗,雖則稀裏糊塗地解開了穴道,出手之間也不知道去拿敵人的腕脈,如市井潑皮無賴打架一般,推鄭克爽的右手。
哪知奇蹟出現了:“轟”地一聲,鄭克爽身形飛起。撞破了屋門、被摔了出去。
韋小寶大奇:“鄭克爽小甲魚又弄的甚麼玄虛?不管如何,老子穴道被解,還是逃命要緊。不然小甲魚再進來,將自己真正變成了麗春院的婊子,也實在沒有甚麼好玩的。”
韋小寶站立起來,不知外面情況,不敢貿然行事,便吸了一口氣,想施展“神行百變”
的神功,衝出去再説。
豈知剛一發力,腳下卻是發虛,身子一動,地鋪竟然坍塌了下去。
韋小主“哎呀”一聲,身子跌落……
韋小寶屁股跌得生疼,正要張口罵人,便見前方微微閃動着一絲亮光。他勉力站起身子,發覺自己是在一個地道里。
雖被摔得頭昏腦脹,腦子還是未得極快:“原來地鋪底下是個暗道,不知被老子如何觸發了機關,這才落了下來。”
又想:“老子的武功,畢竟大有精進,一推之下,鄭克爽小甲魚便摔了個七葷八素。等到下回再見到他,老子治得他自己將自己換成甚麼‘水做的骨肉’,變成婊子,泄泄今日這口惡氣。”
可又老是覺着這些推測有着老大的破綻,便自語道:“鄭克爽小甲魚當年與我老婆掉膀子的時候,倒是人模狗樣的一個小白臉兒,如今半人半鬼的如同一個糟老頭子,便是做了婊子,老子也沒胃口,實在沒胃口,還是不與他見面的好。”
自説自語,朝亮光處走去。
幾個拐彎,面前出現了洞口。韋小寶爬了出來,卻是在水邊。前面,蘆葦蕩遮大蔽日。
正當午一輪紅通通的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上。
韋小寶回頭看去,一聲驚呼:“他奶奶的,老子這不是還在微山島上麼?”
細一琢磨,已明其理:“我上了雯兒的小船,卻又被晴兒小花娘夥同鄭克爽小甲魚做了手腳——説不定雯兒也與他們串通一氣(韋小寶對雯兒叫他上船之後,那冷冷的一笑,始終耿耿於懷)捉拿了老子。老子的幫手極多,他們自然忌憚,自然要找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拷問老子的。”
最隱秘的地方,便是微山島了。
別説官兵,便是九難師太、玄貞道長這等老江湖,也絕不會想到,敵手擒了韋小寶,還會再次返回微山島這等險地。
韋小寶心道:“老子又是學了一個乖:越是危險的地處,其實越是保險。不過,丐幫的王八蛋大也不成話了,老子是他們堂堂第十九任幫主,被叛徒勾結了外人這等欺負,丐幫卻是沒有一個人來相幫,不是要老子的好看麼?
哼哼,幸虧老子神功蓋世,藝業超羣,若是叫鄭克爽小甲魚將老子變成了麗春院的婊子,丐幫的面上不也是大大的無光麼?”
胡思亂想一陣,不覺罵出聲來:“他奶奶的丐幫,一個個欺師滅祖!老子有朝一日清理門户,一準將他們扒了褲子打屁股。”
聲音未落,忽聽蘆葦蕩裏有人低聲道:“幫主,你老人家沒事麼?”
韋小寶心頭一驚,道:“你是誰?”
就見蘆葦蕩中,一隻小船輕輕地劃了出來。
船頭上,立着一個頭戴斗笠、身背八隻布袋的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一拱手,道:“屬下八袋長老過山虎,參見韋幫主。”
在爭奪丐幫幫主之位的爭鬥中,過山虎幫了韋小寶與雯兒的忙,是立了大功的。韋小寶放了心,道:“過長老,你怎麼在這裏啊?”
過山虎擺擺手,低聲道:“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請幫主先上船罷。”
韋小寶依言跳上船,過山虎竹蒿一點,小船無聲地蕩了開去。
稍頃,小船消失在茫茫湖面上。
船到湖心,過山虎放眼看去,周圍不見船隻,也不見人影,這才説道:“幫主,屬下是奉了雯兒姑娘之命,守候在這裏的。”
韋小寶道:“雯兒?她在哪裏?”
過山虎道:“她從秘道里去救你去啦。怎麼,你們沒見面麼?”
韋小寶簡直被弄糊塗了:“老子親身經歷,是雯兒混騙了我,自多隆的大船上上了她的小船,她卻又一腳蹬翻了小船,老子這才落水遭擒,落在了晴兒與鄭克爽的手裏的……”
他茫然道:“雯兒會救我?”
爭奪幫主中,雯兒在過山虎的心中樹立了極高的威信,聽了韋小寶的話,不樂道:“自然是雯兒姑娘救你了,難道還有別人麼?”
韋小寶搔搔頭皮,説道:“過長老,我被兩個魔頭折騰得一塌糊塗,頭都大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從頭説與我聽聽。”
過山虎道:”事情其實也是極為簡單。你上了官船之後,島上的人也各自走散了。雯兒姑娘見幫主的對頭大多,大不放心小,悄地尾隨而上。一天之後,她找到屬下。
説是見到你老人家落在了敵手裏,她命我在這兒候着,自己便進了秘道救你去了。”
韋小寶恍然大悟:“這微山島是丐幫的總舵,雯兒姑娘自然知道暗道機關了。老子還覺得自己神功精進,將鄭克爽小甲魚摔出了地屋,原來卻是雯兒在秘道里,以內力打通了我的穴道,又使了甚麼隔山打牛、隔水打狗的奇妙功夫,將鄭克爽摔了個甲魚翻身。”
可他心裏,還是覺得不安:“雯兒明明將我招呼到她的小船上,明明冷冷一笑,明叫一腳蹬翻了小船、找才落到鄭克爽小甲魚和晴兒小花娘的手裏,怎麼又出手救我?
韋小寶忽然啞然失笑,自語道:“真正是個糊塗小子!
老子被五個王八蛋扯手拉胳膊地弄得糊塗了,其實在小船上的不是雯兒,是晴兒小花娘。她姐兒倆生得太過相象,老子將姐姐誤認為妹妹,也是何的,又有甚麼奇怪的了?”
過山虎道:“幫主,你説甚麼哪?”
韋小寶道:“啊……沒甚麼。過長老,你説雯兒救了我,怎麼不見我呢?”
過山虎忽然笑了,道:“幫主,你瞧瞧身上。”
韋小寶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被自己撕扯得成了碎條條,一副衣不遮體的狼狽樣兒,不覺恍然大悟:“雯凡是個黃花閨女,怎能讓過山虎看到自己與一個近乎赤身裸體的男子在一塊兒?”
韋小寶想到鄭克爽的“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功”,自己種種胡言亂語,種種不堪的情狀,雯兒一定盡數知道了,不由得面孔一紅。
他掩飾地扯了扯衣衫,順手摸了摸懷裏,發覺自己的五件寶貝:匕首、銀票、手套、“含沙射影”的暗器、一包蒙汗藥都在,才稍稍心安。
過山虎一直將韋小寶送出了微山湖,看着沒有危險,這才拱手告別。韋小寶上得岸來,找了一家小客棧,取了銀子,讓店小二幫着買了身衣衫,洗浴了換上,大魚大肉美美地吃了一頓,呼呼大睡了一覺。
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出三竿,韋小寶恢復了精神,這才決定行止,忖道:“老子孤身一人,可不是這一幫對頭的對手,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是,到哪裏去呢?
韋小寶心道:“陶姑姑冒死送了信來,讓我小心,還有‘四十二’甚麼的,不弄清太后與小皇帝的意思,京城還是暫時不去為妙。”
韋小寶又想道:“親親好雙兒也不知落到甚麼人的手裏了?那丫頭對我可是忠心耿耿,忠心護主,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人家投了只桃子甚麼的,韋小寶也得報只李子甚麼的才是。因之目下第一等的大事,便是尋找親親好雙兒。”
一想到雙兒,便想起其餘的六位夫人:“除了公主小婊子,她們一準尋訪雙兒去了……
不過公主也不敢,甚麼眾怒難犯,還有甚麼隨波逐流,公主是裝模作樣念過幾天書的,這些道理她不會不懂。”
韋小寶吩咐店小二去僱輛馬車,豈知微山島市面極小,馬車卻是沒有,好不容易僱了輛牛車,韋小寶也只得將就着坐上了。
牛車“吱吱呀呀”地走了一天多,到了徐州府,韋小寶這才僱了一輛極為華麗的馬車,向南進發。
這一日走在路上,正跑得痛快,忽然馬車急剎停頓,韋小寶身於一個趔趄,只聽提有人高聲道:“車上的小王八蛋,趕快給老子滾下來!”
韋小寶大怒:“他奶奶的,‘小王八蛋’這名兒,只有老子的媽媽才叫得,你是甚麼東西,也敢叫老子小王八蛋?”
正要發火,便聽得另一個聲音道:“師弟不可造次,有話好話。”
韋小寶掀起車帷,只見車前兩個身着短打的漢子,攔住了馬車。
韋小寶拖長了聲音,道:“甚麼事啊?”
一個粗短漢子道:“他奶奶的……”
另一個文弱些的漢子卻將他拉到了身後,賠笑對韋小寶道:“對不起得緊,在下兄弟有些急事,想借尊駕的馬車用一用。”
韋小寶道:“你有急事,偏偏老子的事就是慢事麼?不行不行!”
文弱的漢子笑嘻嘻道:“出門在外,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尊駕通融些罷。”
韋小寶道:“院子裏嫖姑娘還有先來後到呢,二位請便罷,不要耽誤我的‘慢事’。”
文弱漢子笑道:“師弟,這位爺不給面子。”粗短漢子一躍向前,伸手便朝韋小寶抓來。韋小寶將頭一偏,堪堪躲過。”
文弱漢子一怔道:“原來尊駕是會家子,倒是失敬得緊了。”
韋小寶笑道:“好説,好説。”
心中想道:“這人的武功,我看也是稀鬆平常,比起老子來也強不了多少。不過老子在車上,卻是施展不了神行百變的神功。”
心念一動,身子一晃,已是下了車來。
粗短漢子一個“掃堂腿”,襲向韋小寶的下三路,與此同時,文弱漢子也已出手,一個“窩心拳”,擊向韋小寶的胸口。
韋小寶喝道:“好朋友!説打便打麼?”
身形一動,卻自二人之間閃了開去。
就聽。‘砰砰”兩聲,文弱漢子的拳頭後發而先至,正好擊在粗短漢子的胸口;而粗短漢子的下三路招數,也已攻到文弱漢子的腿上。
兩人同時摔倒在地。
其實,韋小寶並非於武功上贏了對手,而是靠的神行百變的靈巧、機變。若憑真實功夫,那師兄弟再是不濟,也比他高出許多。
韋小寶一到打架,總是大敗虧輸,難得贏了這麼一次,不禁得意忘形,“哈哈”笑道:
“咱們雖説初次見面,兩位也用不着叩頭啊。”
粗短漢子道:“他奶奶的,誰給你叩頭啦?”
説着,一躍而起,直眉豎眼地問他的師兄道:“你幹麼打我一拳?”
文弱漢子道:“你不是也給了我一腳了麼?”
粗短漢子直瞪瞪地望着韋小寶道:“他奶奶的,你會妖術麼?”
文弱漢子急忙拽了師弟一把,道:“咱們不是這位爺的對手,走罷。”説着,向韋小寶拱手道:“青山長在,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韋小寶嘻嘻笑道:“甚麼後會有期?咱們還是後會無期的好。”
文弱漢子面帶愧色,拉了師弟便走。
韋小寶道:“不送啊,兩位走好啊。”自己也上了馬車,對車伕道:“咱們走罷。”
車伕長鞭一甩,馬車向前行去。
就在這時,韋小寶忽然聽到文弱漢子在馬車後面嘆息道:“真正是天外有天從外有人。
在鹽梟幫裏,咱們師兄弟的武功算是不錯了,今日卻在人家的手裏走不了一招。唉!……”
“鹽梟”二字一人韋小寶的耳朵裏,他立即想到:“老子與雙兒就是被鹽梟的小賊抓走了,老子苦於找不到鹽梟,他們倒是憧上門來了。”
韋小寶立即叫車伕停下車來,對鹽梟的兩條漢子道:“兩位朋友,請等一等!”
兩人“呼”地轉過身,文弱漢子森然道:“尊駕放不過我們兄弟麼?”
韋小寶跳下了車,笑嘻嘻他説道:“兩位這是甚麼話?
我看你們也是條漢子,心下敬佩得緊。我這車裏又是極寬敞,兩位既然有急事,咱們便一塊兒乘坐,兩位説好不好啊?”
文弱漢子極是感動,拱手説道:“鹽梟的交了閣下這個朋友。”
韋小寶笑道:“好説,好説。”又取了一小錠銀子給車伕,道:“這兩位爺有急事,你便上上心,跑得快了,老子還有賞。”
車伕憑空得了一錠銀子連聲道:“老爺們放心,老爺們放心。”
車伕將馬車趕得又快又穩,在車裏,韋小寶問道:“兩位如何稱呼啊?”
文弱漢子道:“在下張寶根,這位是在下的師弟,叫丁二虎。不敢動問尊駕尊姓大名?”
韋小寶脱口道:“你老子……”
文弱漢子道:“‘倪老子’?尊駕的名字好得緊。老子是道家的祖師,姓李名耳。倪老子,倪老子,這名字大有出處。”
韋小寶心裏暗笑,忖道:“這張寶根也是冒充斯文的料。我説的是你老子,卻是甚麼倪老子了?你既是認了,那也叫順坡上驢,老子只得勉為其難,做你幾個時辰的老子罷。待會兒老子問起鹽梟的甚麼事,兒子大約總不好意思向老子撤謊罷?”
韋小寶道:“幸會,幸會。你老子常聽鹽梟的朋友談起二位……”
突然覺得法螺吹過了頭,暗道:“老子的朋友遍天下,卻哪裏有甚麼鹽梟的朋友?辣塊媽媽不開花,這法螺只怕要破的不能再破了。”
果然,張寶根問道:“不知倪老師在鹽梟的朋友是哪一位?”
韋小寶道:“這個麼,”心裏卻發急,暗道:“老子説誰好呢?”
一下子想出一個人來,笑道:“你老子的朋友,説起來是大大的有名,至於名字麼,你老子就不先説了,你老子説一説他的武功路數,二位猜一猜罷。”
韋小寶想起的是劫持他的那個姓胡的鹽梟。他因不知道那鹽梟的名字,便讓他們“猜一猜”了。
韋小寶道:“你老子那朋友的武功,真正是登蜂造極,泰山北斗。比如説罷。他掌緣在拳頭粗的纜繩上輕輕一劃,那纜繩便如刀切的一般,齊唰唰地斷了;他睡覺的功夫也是極大,能一氣睡個三天三夜;還有一門功夫更是邪門得緊,他將手伸到人家的袖子裏,對方的內力便發不出來了。”
韋小寶説“掌緣在纜繩上輕輕一切”,丁二虎立即叫道:“斬釘截鐵功!”
韋小寶説“一氣睡個三天三夜”,丁二虎立即叫道:“彌陀休眼功!”
韋小寶説“他將手伸到別人的袖子裏”,丁二虎立即叫道:“這是……師兄,這是甚麼功啊?”
張寶根微微一笑道:“師弟,咱們鹽梟做生意,練的是甚麼功啊?”
丁二虎恍然道:“那是甚麼狗屁功夫,做生意討價還價罷咧。”
張寶根道:“倪老師與咱們鹽梟幫胡達師父是至交好友,怪不得武功這等高強。在下師兄弟真正是失敬得緊了。”
韋小寶心道:“那笑嘻嘻瘦高挑兒原來叫胡達。可惜落在了癆病鬼小叫花的手裏,沉在了微山湖裏,不是‘胡達,,是‘王八’了。”
張寶根與丁二虎兩人對視了一眼。
張寶根道:“不敢動問倪老師,你老人家是甚麼時候見到胡老師的?”
韋小寶在心裏計算着時間,道:“大約也就是七八天之前,唔,就是八天罷,在一家小客棧裏,我與他忽然見面的。他還帶着兩個人,那兩位兄弟,你老子面生得緊的。
喂,那二位叫甚麼啊?”
他想:“雙兒便是被那兩個鹽梟擄了去了,只得着落在他們身上。你老子只要知道他兩個的尊姓大名,便有法兒抓了他來。”
丁二虎道:“他們叫……”
張寶根卻極是狡猾,截住師弟的話頭,道:“那兩個與在下師兄弟一樣,都是無名之輩。倪老師,那日胡老師與你説些甚麼了麼?”
韋小寶道:“嗨,你老子與胡老兄數十年的交情,他甚麼事情瞞過我?”
説着,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他帶着那兩個兄弟,説是要去做一筆大生意。你老子道:‘鹽梟也就是賣幾斤私鹽而已,不能做甚麼大生意了?’胡老兄道:‘買賣私鹽,也就是十萬八萬銀子的生意,這筆生意麼,哼哼,那可了不得啦。’”
丁二虎驚道:“他將那件事告訴你了?”
張寶根斷喝道:“師弟!”
韋小寶笑道:“張兄弟忒也小氣了些。丁兄弟,你就不要吭聲,讓你老子説一説,看看對也不對。”
張寶根面孔一紅,道:“倪老師説笑話了。”
韋小寶道:“你老子道:‘甚麼生意比十萬八萬還要多,胡老兄,胡吹大氣罷?’胡達道:‘這事可是鹽梟極大的機密,便是我們鹽梟之中,只有姓張、姓丁的與其他極少幾個人知道。我們至交,我才同你説。’——姓張、姓丁的,就是你們兩位麼?”
丁二虎得意道:“除了我們,還有甚麼人?”
張寶根雖説沒有吭聲,也是面有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你們那位胡老師悄悄與你老子説道:‘我們是去賣一個人,那人的名頭大大,丐幫出了極高的價錢買他呢。’“你老子道:‘丐幫的小子沒出息,窮瘋了,甚麼時候又做起了販賣人口的勾當?’“胡達道:‘你老子倪兄弟手眼通天,江湖上甚麼事情瞞得過?我要説出那個人來,不要説我們小小鹽梟,便是你這位大富翁,只怕也要動心呢?’“我道:‘你先不要説,讓我猜一猜,看看江湖上誰有這等身價?’”
韋小寶故作思索的樣子,道:“你老子着實動了些腦子,道:‘莫不是天地會的人?可是,天地會陳總舵主已是過世了啊。獨臂神尼九難師太?丐幫要她老人家做甚麼?
再不就是甚麼王公貴族?’“胡達老兄哈哈笑道:‘兄弟,你説的人物,倒是都還值得幾兩銀子。不過,又怎能與丐幫要買的人相比?你老子怎麼忘記了,還有個江湖之中、武林之上、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大英雄、大豪傑、大貴人,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鹿鼎公韋小寶韋爵爺啊?’”
韋小寶信口扯柴,將自己吹得天花亂墜,張寶根將信將疑,道:“胡老師當真這樣説?”
韋小寶道:“那還有假?不信,張老兄日後見到你胡老師,自己問他去。”
心裏卻道:“胡達已經做了王八,你最好找他去,越快越好。”
見張寶根沉吟不語,韋小寶道:“我也覺得胡老兄説話不盡不實。張兄弟,這個韋小寶韋香主到底是甚麼樣的人,真的值得這許多銀了?”
張寶根道:“胡老師既是説值,便值罷。”
他説得極為勉強,丁二虎卻道:“聽説韋小寶是個流氓小無賴,丐幫的人糊塗油蒙了心,也不知發的甚麼邪,要出大價錢買他。”
韋小寶勃然大怒,心裏罵道:“他奶奶的,老子怎麼不值大價錢了?你罵老子是流氓小無賴,待會兒咱們再算帳!”
張寶根問道:“倪老師,從那之後,你又見到胡老師了麼?”
韋小寶道:“他是你們鹽梟的人,你老子尋常哪裏見得到?必定是綁了肉票,去自己夥裏分銀子了。”
張寶根沉吟道:“倪老子師傅也不是外人,咱們明説了罷,胡老師沒有回去。”
韋小寶道:“那他到哪裏去了?……唉呀不好,乖乖大事不好。”
張寶根吃驚道:“甚麼事啊?”
韋小寶冷笑連聲,道:“你老子與姓胡的相交數十年,他那個脾性你老子倒是知道的,只怕你們鹽梟再也等他不到了。”
張寶根道:“還諸倪老師明示。”
韋小寶道:“你老子有甚麼明示、暗示的?揚州有個麗春院,兩位想必知道的了?”
鹽梟在江、淮一帶居多,聽口音張、丁二人也像是那裏的人,是以韋小寶這樣問他。
果然,丁二虎道:“我知道,麗春院原來有個婊子叫韋春芳,如今將院子買了下來,自己做了老鴇了。不過裏面也沒有甚麼像樣的姑娘。”
韋小寶暗暗搖頭道:“我媽媽就是不會做生意,又捨不得花錢買些姑娘,連鹽梟也看不上眼,又能賺甚麼大錢了?”
韋小寶道:“你丁老兄看不上眼,張老兄看得上,張老兄看不上,胡老兄卻是看得上。
二位,你老子説的是不是啊?”
明、清時候,鹽課極重,官家對販賣私鹽的鹽梟看得如同強盜一般,抓住了要坐牢、殺頭的,是以鹽梟做的是刀頭舔血的勾當,賺了錢便醉生夢死,幾乎沒有不賭錢嫖院子的。
一句話提醒了丁二虎,他拍腿道:“對,那胡……胡老師得空兒便朝麗春院跑,定是拿了丐幫的錢,送給相好的去啦。”
韋小寶一挑大拇指,讚道:“咱們丁大哥真正是個明白人!”
心裏卻又忖着:“麗春院若是教鹽梟陰魂不散地纏住了,我媽媽只怕應付不了。”
韋小寶又道:“其實,依胡老兄的為人,如今腰纏萬貫、十萬貫,哪裏還看得上麗春院的老婊子、小婊子?説不準要貼上四季香的小紅寶了。”
四季香在揚州是一家名聲極大的妓院,韋小寶小的時候便恨四季香搶了麗春院的生意,這時乘機燒了一把火,得意之極。
張寶根道:“倪……尊駕對揚州的情形,倒是熟悉得緊啊。”
韋小寶心道:“怎麼不叫倪老子啦?這世道越來越不成話,兒子管老子叫尊駕……不好,這小子八成起了疑心啦。”
韋小寶道:“你老子常常去揚州做些生意,自然知道揚州的情形了。不過二位也不必太過擔心,胡達老兄能跑到哪裏去?憑着鹽梟的威勢,他就是到了閻王爺跟前,鹽梟也有本事拉他回來。”
丁二虎不無得意他説道:“那是。白道黑道,誰敢惹咱們鹽梟?”
韋小寶道:“就是。再者説,即便捉他不到,這筆生意只當沒做也就是了。你們鹽梟與胡老兄一起的兩個弟兄,下是還將韋小寶韋爵爺的老婆叫甚麼雙兒的搶去了麼?
那小花娘落魚沉雁,閉花羞月,傾國傾城,賣到哪家院子裏,不都賣個好價錢?”
丁二虎道:“哼,這是甚麼話!你太也小瞧了我們鹽梟廠,難道老子窮瘋了麼?我們是做大生意的,誰耐煩向院子裏賣婊子!”
韋小寶道:“得罪,多有得罪。不過捉了姓韋的時候,順手牽羊、反手牽美人甚麼的,順帶着賣幾個零花錢也是有的。”
丁二虎撇嘴道:“甚麼叫順手牽羊、反手牽美人?倪老子不是咱們鹽梟的人,你哪裏知道,那雙兒是韋小寶最喜歡的老婆,一樣也是有人出了大價錢買的,一樣賣了個好價錢。”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信,丐幫的人可是隻買男的,不買女的。”
丁二虎道:“哼,江湖上販賣人口的,難道就丐幫一家麼?”
韋小寶漫不經心道:“還有誰啊?”
丁二虎道:“還有江……”
張寶根斷喝道:“師弟!”
了二虎猛然掩住了嘴,臉憋得通紅,半晌道:“這是我們鹽梟的機密,不能説給外人的。嘿,你當丁二虎是傻二虎麼?”
韋小寶笑道:“你不傻,你精得緊,聰明得緊,呱呱叫,別別跳。”
張寶根拱手道:“多謝尊駕援手,在下兄弟,就此告辭了。”
韋小寶笑道:“你老子與二位投緣得緊哪,怎麼説走就走?閣下還是留下來罷。”
張寶根豁然色變,道:“你……”
忽然,張寶根不吭聲了。他的腰眼上,硬邦邦地頂着一把匕首,雖然他不知道那匕首甚麼樣兒,但一股冷颶颶的寒意,使得他心頭髮顫,知道中了敵人的暗算,將到口的話重又咽了下去。
丁二虎奇道:“師兄,你説話怎麼這等不爽快,吞吞吐吐的?”
韋小寶嘻嘻笑道:“你師兄肚子餓了,向你老子討東西吃呢。”
話剛出口,突然探出手來,將一把蒙汗藥,迅即塞進張寶根的嘴裏。張寶根嗆了一下,那蒙汗藥便從鼻孔裏、嘴裏吸了下去。
丁二虎道:“師兄,你吃炒麪麼?”張寶根“啊啊”地嗯了一聲,昏睡了過去。了二虎大驚,喝道:“你給我師兄吃的甚麼?”
韋小寶身手極是快迅,一看張寶根昏倒了,將他推倒,匕首卻又遞到了丁二虎的背後,笑道:“你老兄到底是要你師兄死啊,還是要他活?”
了二虎罵道:“你奶奶的,倪老子給我師兄吃了古怪之極的炒麪,卻又關我甚麼事?”
韋小寶道:“你奶奶的,你師兄貪吃,自己嗆了個半死,你若是要你老子出手施救呢,你老子便勉為其難,救他一條小命;若是不要你老子救他,一時三刻之內,他便要死得不能再死了。”
丁二虎畢竟是慣走江湖的,立即明白了,道:“倪老子,劃下道兒罷。”
韋小寶道:“痛快!丁老兄,你只要告訴你老子,你們鹽梟將那個雙兒賣到甚麼地方去了,你老子便即刻施救,保你師兄無事。”
丁二虎遲疑道:“你打聽這個做甚麼?”
韋小寶道:“不瞞老兄説,你老子長了這麼大了,還沒有老婆,聽得你那個胡達胡老師説,那雙兒生得極是美貌,你老子想買了來做老婆。”
丁二虎道:“倪老子,你忒也傻了,老婆有甚麼好?有了錢,不會去院子裏嫖姑娘麼?”
韋小寶笑道:“丁老兄,我們倆倒是志同道合,嫖院子確實有趣得緊。不過,你老子世代單傳,若是不娶老婆,不生兒子,斷了香火,可就應了古人的那句話:甚麼有三,甚麼為大了。”
丁二虎似懂非懂地點頭道:“倪老子,那個雙兒的身價貴得緊,人家花了十萬白花花的銀子呢,只怕等閒不肯讓給你的。”
韋小寶拍着胸脯,道:“這個倒是不怕,你老子有的是人緣,朋友遍天下。你別看他花了十萬銀子買了雙兒小花娘,哼哼,你老子只要張口,他白送了再倒貼十萬銀子,也是有的。這回書叫做‘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丁二虎將信將疑,道:“那我就告訴你罷,買主是江寧一個姓曹的,聽説是朝廷的大官。”
韋小寶吃驚道:“曹大花臉?”
丁二虎道:“他不是四個字的名兒,兩個字,叫甚麼我真的記不住了。”
韋小寶忽然將匕首猛地一抵丁二虎,喝道:“快説,姓曹的買了雙兒做甚麼?”
了二虎叫道:“哎呀哎呀……你的喪門刀子鋒利得緊,想殺了老子麼?姓曹的買了小花娘做甚麼,老子哪裏知道?説不定他與你一樣,也是世代單傳,買了小花娘做填房、生兒子呢。”
韋小寶怒極,道:“滾你臭鹽梟的成鴨蛋罷!”
丁二虎喊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驢屁!”
韋小寶順手將丁二虎推下了馬車,又將張寶根一腳踢了下去。丁二虎在地上叫道:“他奶奶的倪老子,你説話不算話,留下我師兄的解藥……”
韋小寶卻一句話也沒聽清,付道:“曹大花臉面子上一本正經,骨頭裏卻色迷迷的不是個好東西。那一回便守着老子,一把將雯兒妹子的肩頭衣衫抓下了一大塊。親親好雙兒那等美貌,他莫要真的拿她做了老婆。天底下甚麼都能要,就是綠帽子要不得。”
韋小寶一拍車伕的肩頭,道:“小的們,快馬加鞭,兵發江寧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