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在小舟上醒來,既怕有人發覺,又盼有人發覺。他性喜熱鬧,聽得微山島上人聲鼎沸,又是丐幫開香堂,又是推選幫主甚麼的,心道:“這些臭叫花子,不知鬧些甚麼玄虛?”
極想去看看熱鬧,卻又想到美貌但又是狠毒的睛兒,死來死去總也死不了的癆病鬼小叫花,還有那個使着張牙舞爪鐵鈎子的魏至心,哪裏敢去!聽得眾叫花又叫又唱的,定然熱鬧非凡,心中癢癢得實在難忍。
忽然聽得一個女子吟誦丐幫的切口道:“也打丐幫變心人。”
韋小寶心中一動,暗道:“這不是雯兒妹子麼?她怎麼來了?不,不會是她。丐幫的人一個個地巴不得就口涼水活吞了她。難道她活得不耐煩了,居然送上門去?”彷彿是為了證實韋小寶的判斷似的,猛然傳出魏至心的一聲驚叫:“你是雯兒!”
韋小寶忖道:“雯兒妹子心地善良,可不是晴兒那小娘皮的對手。老子曾發過誓,要與雯兒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大君子一言,甚麼馬難追,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四長三短,老子不是今日就要抹了脖子麼?不行,我得去幫幫她。”
一躍上岸,施展“神行百變”的功夫,瞬間便來到了張良墓前。他本來是富家公手的打扮,被鹽梟折騰了三天三夜,衣衫破爛,面色憔悴,實在也與叫花子差不了多少。眾叫花子又是從各地來的,大都素不相識,是以韋小寶混跡其中,倒是沒人發覺。
韋小寶一看雯兒連連出手,連連得勝,便放下心了,也就沒有現身。待得晴兒命人抬出一口大鍋,見那燒得沸騰的熱油,韋小寶心裏道:“乖乖不得了,雯兒妹子要吃大虧了。”
果然不出韋小寶所料,雯兒不但不敢伸手去滾沸的油鍋裏去撈戒指,甚至連看也不敢看上一眼。韋小寶心道:“我枉自做了雯兒的大哥,今日奪個丐幫幫主,給親親好妹子做份見面禮罷。”
縱身而起,大叫道:“辣塊媽媽不開花,老子下油鍋啦!”
丐幫弟子便有人出手阻攔,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搗亂?”豈知韋小寶的“神行百變”應付這些四五袋弟子綽綽有餘,身形晃處,三拐兩拐,已然跳上台去了。
雯兒驚愕道:“大哥,你怎麼來了?丐幫自已門户的事情,大哥不必趁這渾水。”
韋小寶笑道:“你大哥就是喜歡渾水啊,沒得法子!
……晴兒姑娘,你好麼?秦淮河一別,你怎麼不討飯了,改賣油炸果子了麼?”
韋小寶的現身和説這番話時,晴兒已自油鍋上將手縮回了,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甚麼東西,竟然哥哥妹妹起來,羞也羞死了!”
韋小寶道:“哥哥妹妹有甚麼可羞的?世上有哥哥妹妹的人,也不知多少。晴兒姑娘,你若是願意,我也這樣稱呼你便是了。”撇了聲音,嗲聲嗲氣道:“晴兒妹子,親親晴兒妹子……”
韋小寶自小在妓院裏長大,學着嫖客的聲音、語氣,學得維妙維肖。丐幫弟子中,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你!”晴兒氣得臉色煞白,道:“下流無恥!哼哼,你們在山洞裏做下的事,當我不知道麼?”
韋小寶故作驚訝,道:“甚麼山洞啊?晴兒姑娘,你的記性可是大大地不濟了,咱們倆不是在秦淮河上的風流船裏麼?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葱,噶嘻……”
雯兒忽然喝道:“大哥!”
韋小寶一怔,才將更下流的言語嚥進了肚子裏。
雯兒面如凝霜,道:“大哥,你若是存心來幫我,便放尊重些。若是心存輕薄,那就請便罷。”
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道:“叫你沒記性,叫你油嘴滑舌。雯兒妹子,晴兒姑娘,韋小寶多有得罪,請姑娘莫怪。”
晴兒道:“哼,你若是知趣,趁早走罷。”
韋小寶道:“走是能走的。”
晴兒問道:“你要怎樣?”
韋小寶道:“姑娘,你那枚戒指十足真金,有假包換,撂在滾開的油鍋裏煮着,若是煮化了,不是太也可惜了麼?韋小寶不才,只有一個好處:為了美貌女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剛才得罪了姑娘,現下便替姑娘取出戒指來贖罪罷。”
晴兒面上豁然色變,道:“你、你也來搶奪幫主之位?”
韋小寶笑道:“順便撈個幫主做做,也極好玩的。姑娘方才不是説了麼?不管是不是丐幫中人,只要從油鍋裏取出姑娘的寶貝戒指,便可做丐幫幫主的麼?”
晴兒方才確曾説過這話,不料教這個突然殺出的小流氓鑽了空子,但是卻又不好改口,便道:“做幫主?你配麼?”
韋小寶道:“本來是不配的,不過見了兩位姑娘爭着做幫主,不配也是沒有辦法。兩位始娘都是沉雁落魚之貌,閉花羞月之容,與那些骯髒透頂的臭叫花子打交道,忒也太過委屈姑娘了,兩位姑娘做幫主,那叫做兩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是我這個小無賴小流氓,與臭叫花子破鑼對破鼓,這叫做旗鼓相當。再説,臭叫花子蠻橫得緊,太過難纏,老子可領教過了,險些弄得性命不保。兩位姑娘千金、萬金之體,犯不着與他歪纏。是以我老人家思來想去,還是勉為其難,拼了一死,做了這個幫主罷。這回書便叫作‘韋小寶英雄救美人,倆美人感恩韋英雄’。”
韋小寶胡説八道一大串,晴兒身形躍起,右手便向油鍋中撈去。
雯兒一怔,忖道:“韋大哥雖説輕浮,卻是機警過人,姐姐搶着去撈戒指,莫非其中有詐麼?”
晴兒眼看就要得手,後背卻被一隻手掌抓住,卻是雯兒後發而先至,拿住了她的穴道,將她輕輕一甩,身子便已飛出,落地時卻是站立得穩穩的,似被輕輕託着放下一一般。
雯兒含笑道:“姐姐,家人讓外人,這是禮數。”晴兒氣鼓鼓地説道:“誰是外人了?
你對這個小流氓,只怕比家人還要親罷?”
雯兒氣惱非常,正要發話,韋小寶招呼道:“雯兒妹子,你過來,幫我一個忙。”雯兒道:“怎麼?”韋小寶道:“這油鍋煞是可怕,你韋大哥只要將手伸了進去,只怕這條胳膊是保不住了。”雯兒趕忙道:“既是這等危險,韋大哥,這幫主不當也罷。”
韋小寶道:“那可不行,君子一言,甚麼馬難迫。”雯兒幽幽道:“韋大哥,既然執意如此,倒是不必多慮。你若是真的殘了,妹子服侍你一輩子也就是了。”
韋小寶心中大樂:“還是雯兒有情有意,老子有了這樣一個妹子,倒也沒有白活。”又道:“落下個殘疾倒是小事,只怕你韋大哥這條老命,也就交代了。到了清明啊,十五啊,大年夜啊,雯兒妹子,你可不要忘了我,給哥哥燒錠紙錢,舍些粥飯,你韋大哥在奈河橋上,也感激你。”
雯兒沉吟有頃道:“韋大哥,這個只怕做不到的。”
韋小寶心中大怒,暗暗罵道:“小娘皮也不是好貨色,過河拆橋麼?”
只聽得雯兒語氣決絕地説道:“妹子既與大哥結拜了兄妹,理當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若是真的有個好歹,妹子隨後跟你一塊兒去了便是,哪裏還能給你上香火?其實,咱們兄妹相依為命,雖在地府,殊不寂寞。還有,還有……”
韋小寶美滋滋的,追問道:“還有甚麼?”
雯兒聲音微弱得幾如蚊蟲,道:“生不同牀死同穴,雖是做鬼也風流。”
這兩句話説得聲音極輕,而且文縐縐的,韋小寶可就聽不清也弄不懂了。不過他從雯兒嬌羞的目光中完全覺出了那少女的無上温情,道:“有了親親好妹子的這番話,哥死也值得了。”上前牽住了雯兒的手,也輕聲道:“妹子,大哥哄你玩的,大哥沒事,你大可放心。”見晴兒目不轉瞪地看着自已,便放大了聲音道:“妹子,你幫我一個忙罷,你看過跑馬賣解的江湖人麼?”
雯兒點點頭。
韋小寶將雯兒拉到了油鍋跟前,面對着丐幫弟子,作了四方揖,大聲説道:“各他三老四少,在下兄妹倆初到寶地。”聲音、語氣,與江湖藝人一般無二。雯兒雖是羞澀,但到底是少年心性,頗感好玩,不由得接口道:“是嘍。”
韋小寶點點頭,頗為讚許的樣子,道:“人生地不熟。
(雯兒應道:哎!)常言説得好,(雯兒道:怎麼説?)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雯兒道:這話部假。)大夥兒閒着也是閒着,待著也是待著,(雯兒道:怎麼樣?)咱們兄妹倆給大夥兒變個戲法瞧瞧。(雯兒道:好!)”
韋小寶油腔滑調,雯兒天真口爽,兩人一唱一和,維妙維肖,真正將丐幫弟子逗笑了。
韋小寶道:“在下初學乍練、手藝不精。變好了(雯兒道:怎麼樣?)您給鼓個掌;(雯兒道:哦。)俗話説: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不留名不如張三李四,(雯兒道:對。)雁不留聲不知春夏秋冬。(雯兒道:説得好!)變砸了,(雯兒道:怎麼樣?)請諸位多多包涵。
(雯兒道:應該。)”
韋小寶伸手裝模作樣地比劃,道:“常言道,人有失手,馬有漏蹄,常在河邊轉,不能不濕鞋,對不對?(雯兒道:對極啦。)行家看門道,立巴(庸按:江湖暗語,意即外行)看熱鬧,我兄妹可不知道哪位師傅、哪位高手屈駕至此,我這裏向您作揖了,(雯兒道:作揖了。)向您鞠躬了。
(雯兒道:鞠躬了。)求您高抬貴手,(雯兒道:謝謝啦。)請您多多關照!(雯兒道:拜託啦。)”
韋小寶前腿蹬、後腿弓,做出搬運內力的樣子。道:“妹子哎,(雯兒道:有!)咱們閒話少説,練起來!(雯兒道:練起來!)”
韋小寶插科打渾,轉身之間,雯兒看到他的手上已然多了一付薄如蟬翼的手套,由不得一怔,暗道:“這手套不是鄭義虎師兄的傳家之寶麼,怎地到韋大哥的手上?”
稍一尋思,便恍然大悟:“一定是那一日,我使神龍鞭‘打死’了鄭師兄,韋大哥趁火打劫,順手牽羊,將寶貝手套取走了。不過這手套只能避毒,不知道能不能避火?”
四名丐幫弟子一看來人是個“空子”,便將木柴添得滿滿的,四把特大蒲扇,使勁兒扇了起來,頓時爐火熊熊,鍋內熱油,更是沸騰飛濺。
韋小寶“嗨”地一聲,牙一咬、眼一閉、腳一跺,手已探進了沸騰的熱油之中。鐵鍋極大、極深,戒指極小,韋小寶一時摸它不着,便傾下身子,向鐵鍋裏探去。
丐幫是比較兇悍的幫會,歷來強討硬要,行兇仇殺,甚至自殘身體,無所不用其極。可看到這等大活人下油鍋的場面,卻也驚得目瞪口呆。雯兒關切地看着韋小寶,聲音顫抖着,道:“韋、韋大哥,實在摸不到,不摸也罷。”
韋小寶不吭聲,忽然他連聲發出歡呼:“我摸着金戒指啦!我摸着金戒指啦!”
雯兒上前扶他,道:“大哥你沒有事麼?”
忽然,晴兒箭也似地撲了過來,朝着韋小寶的屁股上就是一腳。
猝不及防,晴兒使的力道又是奇大,韋小寶“啊”地一聲,頭下腳上,栽倒在鐵鍋裏。
晴兒的內力也真了得,後勁無窮。韋小寶的腦袋撞在鍋底,“嘩啦”一聲,鍋底撞出一個大洞,火焰沖天而起,沸騰的熱油遇火即着,將韋小寶燒成了一個火人。
雯兒手疾眼快,一把提起韋小寶,向旁邊一個水塘扔去;同時左肘拐出,點在睛兒腰的穴道上,晴兒經穴被點,站立着一動不動。
那水塘離土台足有五六丈遠,滿身是火的韋小寶在空中飛行,猶如一隻火球。“嘩啦”
落在水塘裏,卻是輕輕地如提放在水裏—般。顯見雯兒的力道,拿用得恰到好處。
韋小寶沉進水底,嗆了一口湖水。他綽號“小白龍”,其實名不副實,一點兒水性也沒有。踉踉蹌蹌地站立起來,將頭露出水面,剛想大呼“救命”,腳底板卻已着地,原來,那水只有齊腰深。
韋小寶心定,看水面上,一團熱油還在燃燒。他掬了幾捧水,草草地洗了洗身上的油污,高舉着從油鍋裏撈起的金戒指,笑嘻嘻走上岸來,走到台上,向着丐幫弟子,道:“咱們認識認識罷!在下韋小寶,江湖上也混出不大不小的名頭,好朋友為我臉上貼金,都尊稱一聲小白龍。我按照你們稀奇古怪的規矩,奪得了戒指,你們大夥兒有甚麼話説啊?”眾人默不作聲。
韋小寶道:“你們沒有話説,我有話説。我小白龍遍行各幫各派,見識得也算是多的了。哪幫哪派做幫主、掌門人的不是落魚沉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的美貌女子?常言説得好:女子當家,必定大發,女大三,抱金磚;還有女……甚麼甚麼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你們丐幫要想發達,幫主是非女子不可的,是以我小白龍決定推舉……”
“雯兒”兩個字沒有來得及説出口,雯兒卻打斷了他的話,低聲道:“大哥,不成的。”
韋小寶怔道:“甚麼不成?”
雯兒道:“我做幫主不成的。丐幫的人最是講究信義,那個甚麼君子一言,甚麼馬難追。他們訂的規矩是誰能從油鍋裏取出金戒指,便推選誰做幫主,金戒指是大哥你撈出來的,可不是我啊,我做幫主,他們如何能服?大哥做幫主,順理成章。”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做。我在天地會做了一個小小的香主,就一輩子麻煩不完的了,還能再朝火坑裏跳麼?
戒指也不是我一個人撈出來的,你不是也在旁相幫的麼?
再説,雯兒妹子,這個幫主,是大哥我誠心誠意奪了來給你做見面禮的。”
雯兒甜甜一笑道:“妹子多謝大哥了。大哥先接過了幫主之位,今後如何,還不隨你幫主大人的一句話麼?大哥,夜長夢多,事不宜遲。”
韋小寶一拍腦袋,道:“我可真也糊塗了。三下五除二,不是極簡單地一筆帳麼?”心裏忖道:“看不出來,雯兒妹子倒也是精明得緊。”
思想已定,便故作威嚴地“咳”了一聲,揹負着手,道:“我小白龍的武功藝業、膽量口才,都是你們大夥兒親眼看見的了,你們有甚麼話説?”
雯兒輕輕把玩着神龍鞭,道:“小白龍英雄做丐幫的第十九代幫主,你們願意不願意啊?願意便是願意,不願意便不願意,不吭聲可是不大好罷?”
丐幫幫眾方才親眼看到韋小寶在晴兒出的難題面前,挺身而出,那膽量使得人人嘆息自愧不如。及至韋小寶從翻滾的油鍋裏撈出金戒指,竟沒有絲毫損傷,人人都覺得韋小寶的武功,不説登峯造極,也是怪異之極。惺惺惜惺惺,丐幫幫眾對韋小寶倒也生了敬佩之意。
可是,又隱隱地覺着有點兒不妥。
丐幫是江湖上的大幫,在武林中交遊極廣,卻是從來沒有人聽到過“小白龍”的名頭。
“為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天地會的名頭之響,丐幫也自認望塵莫及。
不過天地會中,哪裏冒出了韋小寶這等人物?
也是難怪,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卻又混跡於朝廷之中,總舵主陳近南將他作為一張反清復明的王牌,企圖在緊要關頭派上大用場的。是以韋小寶於江湖知名度甚低,倒不完全是因為他武功低微的緣故了。
還使得眾丐覺得不妥的是,韋小寶年紀輕輕,説話輕浮油滑,一雙眼睛賊兮兮的,哪裏似歷代幫主那樣沉穩威猛?
推選幫主,是關聯到丐幫盛衰的大事,哪裏敢馬虎?
便有幾個職分較高的八袋長老,要出面提出相左意見,卻見雯兒笑吟吟地站在韋小寶身旁。手中的神龍鞭不經意地悠來蕩去,猶如一條急於吐信的毒蛇。晴兒也自呆呆地站立着,不置一詞(他們不知道,雯兒順手點了晴兒的啞穴),便將心裏的話嚥了下去。
雯兒心道:“大夥兒都不吭聲,卻也不是了局,總得有人第一個打破悶罐子才是。”
正想當眾點將,指名要一個八袋長老作答,就見方才為救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的八袋長老過山成,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台來,甚麼話也沒説,朝着韋小寶的身上“呸”地便是一口濃痰。
近在咫尺,韋小寶武功又低,哪裏閃避得了?那濃痰正中韋小寶長衫下襬。韋小寶怒道:“你做甚麼?”
雯兒卻是大喜,道:“過老爺子的武功,便是爐火純青了。這一招‘南天一柱’,不要説韋英雄不能閃避,便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只怕也閃避不迭。”
過山虎鞠躬道:“多謝姑娘誇獎。”又對韋小寶道:“得罪,得罪,韋英雄見諒!這是本幫的規矩。新幫主就任,屬下都要向他吐唾沫,以示祝賀的。”
韋小寶大喜,心道:“老子這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了麼?這祝賀的方式卻是古怪,老子倒是不喜歡的。”嘴上卻道:“過老爺子太過客氣了。”
過山虎對幫眾道:“在下過山虎武功不濟,卻是等閒不肯服人。雯兒姑娘大仁大義,韋英雄膽大心細,武功人品,姓過的卻是服氣極了。姓過的佩服的人,丐幫弟子自然佩服;哪一位若是不佩服,便上來將姓過的打佩服了,韋英雄自然也就佩服了他。”
過山虎的武功藝業,其實只是平平,不過他是成龍前任幫主手下的舊人,是以人人都讓了他。此人在幫中資歷既老,又剛直不阿,極是率直,率直得簡直過分。
過山虎出面,丐幫弟子更是不敢有異言了。此時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與執法長老都被雯兒所傷,回去以內力驅毒去了。過山虎當仁不讓,接過了雯兒手中的神龍鞭,極其恭敬地將它捧獻給了韋小寶。丐幫弟子再無異議,自八袋長老以下,一個個地輪流向韋小寶身上吐唾沫。不過,看到新任幫主的神色,似乎對這等隆重而又熱烈的祝賀並不太感興趣,大多數只是略具意思面已。
儘管如此,韋小寶的身上還是佈滿了唾沫。
雯兒輕聲道:“大哥,待會兒會散之後,你的長衫我來洗。”
韋小寶道;“為妹子做點兒事,不值甚麼。反正我這個幫主是做不長的,多則三日兩日,少則一時半刻,大哥就要告老還鄉啦。”
丐幫眾人還在聚集着,雯兒正想告訴韋小寶,讓他對丐幫幫眾説些場面話,韋小寶卻道:“大夥兒聽了,咱們丐幫分居各地,難得聚在一起,是以有許多大事要做。”
過山虎領頭道:“便請幫主吩咐。”
韋小寶道:“可千件大事,萬件大事,就數眼前這件事體最大,咱們只得火燒眉毛,且顧眼前了。”説着,從懷裏掏出三十餘張銀票,每張百餘兩,道:“眼下這件最大最大的大事,便是喝酒賭錢。”
眾丐“哄”地一聲,跳了起來。這些人平日除了喝酒賭錢,實在沒有基麼正經事去做,聽得新任幫主將喝酒賭錢當成丐幫第一等的大事,無不歡欣雀躍、以為幫主乃是最好的知音。
韋小寶笑道:“我的話還沒有説完哪。老子既是做了丐幫的幫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總得有點兒見面禮是不是,這裏的幾千兩銀子,大夥兒拿去花罷,只當是我這個幫主給的賭資。”
叫花子平日能討得三二兩銀子,便是極大的財主了。
此時幫主出手便是幾千兩,每人少説也得分上百餘兩,更加高興了,簡直拿韋小寶當作救命恩人一般。
韋小寶又道:“幫主我今日帶頭,大開賭場,哪位膽子大的,不怕輸的,儘管來我這賭場裏。不過咱們光棍對光棍,醜話説在前面,賭錢場上無父子,若是輸了,本錢還由我來借,輸了的錢卻是拿不回去的了。”
有個小叫花子高聲道:“幫主,你是羊牯麼?”
韋小寶笑罵道:“滾你奶奶的鹹鴨蛋罷!老子不是羊牯,倒是捉羊牯的祖宗。不過老子今日破破規矩,不捉羊牯啦——有種的便去外面捉去,捉自已的兄弟,算甚麼英雄好漢?”
説得幫眾哈哈大笑。韋小寶從懷裏掏出片刻也不離身的骰子,高高地拋起,口中隨喝道:“至尊寶!通吃!”骰子“骨碌、骨碌”地在地上轉,半晌才停了下來,卻是別十,投擲骰子中最小的一種。
韋小寶嘆息道:“奶奶的,擲骰子不作弊,只輸不贏。”
韋小寶收拾起骰子,高聲道:“眾弟兄!趕快收拾吃飯,隨本帥捉羊牯去者。”
眾丐高高興興地散去,雯兒微笑着對韋小寶道:“大哥,你的本事大得緊哪,三言兩語,便將這些放蕩不羈的叫花子收拾得伏伏貼貼了。”韋小寶道:“妹子不要笑話我啦,我這人除了胡鬧,行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不過我帶過兵打仗呢,那些將士與丐幫弟兄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喝酒賭錢,便是玩女……”輕輕地打了自已一個嘴巴,道:“叫你口沒遮攔,叫你胡説八道。”
雯兒笑道:“看在它今日口若懸河的份兒上,大哥饒了它罷。”
韋小寶走到晴兒的面前,道:“饒了老子的嘴巴,不能饒了你這個臭小花娘。辣塊媽媽,你燒了熱油燙老子,不是與老子的老婆一樣,諸葛亮火燒藤甲兵麼?”
韋小寶七個夫人之一的建寧公主,少時恃寵而驕,常將韋小寶抓了去百般虐待,“諸葛亮火燒藤甲兵”便是她的“傑作”之一。
晴兒穴道被點,口不能言,只有怒目而視。韋小寶道:“啊,你還狠霸霸的麼?‘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就是謀殺親夫的罪。該當問斬,不過老子今日做了幫主,心裏高興得緊,就改成打屁股啦。”
韋小寶説着,“啪啪”地在晴兒的屁股上連打了三下。
晴兒生性高傲,哪受過這等屈辱?咬緊牙關,淚水卻忍不住地流了下來。看到那種心高氣傲而又楚楚可憐的樣子,韋小寶忽然怔住了,“啪啪”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這次卻是真打,打得腮幫子上五隻手指印根根暴起。
雯兒走了過來,微笑道:“大哥,我真高興。”又伸手解開了睛兒的穴道,道:“姐姐,咱們姊妹一場,何必鬥成了烏眼雞?咱們還是相幫着韋大哥,將養父被害的公案弄個水落石出,以報養父對咱們姊妹的養育之恩,你説好麼?”
韋小寶道:“喂,你傻了麼?叫她一塊兒為成幫主報仇?成幫主的死若是沒有這個臭花娘作怪,我就不姓韋……”
話音未落,晴兒忽然舉起手掌,狠狠地抽了韋小寶一個耳光。
韋小寶武功修為,自然閃避不了晴兒的驀然一擊,而雯兒不知是來不及還是出於甚麼別的原因,竟也沒有出手阻擋。
韋小寶自已打的耳光是在右臉頰上,晴兒打在他的左臉頰上。兩邊一樣地紅腫,一樣地留下五根指痕。韋小寶苦笑道:“這下兩邊便是半斤八兩了。”
晴兒恨聲道:“我遲早殺了你!還有你!”猛地車轉身,朝湖邊跑去。韋小寶催促道:
“不能叫她跑了,雯兒妹子,你快去追呀!”
雯兒默默地看着睛兒的背影,半晌,答非所問道:“大哥,我姐姐剛才打你,我沒有阻止,你生我的氣了麼?”
韋小寶道:“我生氣做甚麼,她好賴是你姐姐啊?”
雯兒眼裏蓄滿了淚水,自言自語道:“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的姐姐……”
韋小寶忽然驚叫一聲,道:“妹子,你快看!”
微山湖邊上,晴兒掩面飲泣。倏地,她拔出一把防身的短劍,猛插向心窩。雯兒大驚,喊叫道:“姐姐,你不要想不開!”欲待阻擋,哪裏來得及?
就在這時,從湖水中突然暴起一個身影,猶如一條游魚一般,激起了數丈高的浪花。那人直撲晴兒,將晴兒的身子抱住,晴兒的短劍再也無法插落。
雯兒飛步上前,她輕功極佳,頃刻間已然到了湖邊。
韋小寶也施展“神行百變”,緊隨其後。
雯兒喝道:“不可傷了我姐姐!”伸手朝那怪人抓去。
那怪人卻毫不懼怕,雙手抱緊了晴兒,猛地一張嘴,一股水如箭一般急射而來,擊在雯兒的“丹田穴”上。
以雯兒這等強勁的內功,竟然被他一口“水箭”射倒在地,穴道被封,頓時動彈不得。
那怪人的武功,真正是匪夷所思了。
怪人一招得手,又噴射出一絲“水箭”,擊向韋小寶。
韋小寶急忙閃避,卻又哪裏能夠?饒是身着救命的寶貝背心,還是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胸口疼痛非常。
怪人抱起晴兒,躍起丈餘,猛地落入水中。湖水泛起了巨大的漣漪。過了好大一會兒,漣漪才漸漸消失,那怪人與晴兒再也沒有露出水面。
韋小寶自來吃不得苦痛,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喚個沒完沒了,罵道:“他奶奶的,你用水傷了小白龍,不是太也要老子的好看了麼?你是甲魚變的麼,這等喜歡水?小甲魚,你快些回家罷,你老婆不知給你賺了多少頂綠帽子啦。”
罵着罵着,那怪人的身影老是在眼前閃動,越閃韋小寶越覺得好生面善。特別是向自己射“水箭”時那冷酷的充滿怨毒的一瞥,使韋小寶渾身打顫。
雯兒穴道被封,默默地運功解穴,好大一會兒,才將穴道衝開,道:“這人內力強勁之極,武功卻又怪異非常,到底是甚麼路道?江湖上沒聽説有這號人啊……大哥,你沒事麼?”
韋小寶中邪似的,猛然跳起來,顫抖着叫道:“是他,是他!他不是人,是鬼,是惡鬼!”
雯兒扶住了韋小寶,問道:“大哥,你認識他麼?”
韋小寶顫聲道:“他燒成了灰我也認識。他叫鄭克爽,是台灣鄭成功的孫子,鄭經的兒子。”
當下,將自己如何在天地會與鄭克爽相識,如何因了阿珂,與鄭克爽結怨,如何詐了他三百八十萬兩銀子,這次回京城,如何到他的公爵府去看他,他如何在蓮花池中如泥鰍一般竄來竄去等情,一一簡要地説了。
雯兒沉默不語,韋小寶恨聲道:“老子當時看他可憐,還給了他一萬兩銀子的銀票,卻是讓他當場撕了。老子只當他失心瘋了,豈知他卻在練一種高深的功夫。老子悔不當初,該當殺了他,為師父抵命,免得他又出來跟老子作對啦。
雯兒緩緩道:“大哥,有句話,小妹不知該不該講?”
韋小寶道:“自家兄妹,你怎麼與大哥客氣起來了?”
雯兒道:“江湖上雖是刀頭上舔血的勾當,殺人害命,在所難免。不過,得放手時須放手,能饒人處且饒人。不可趕盡殺絕。再者,男子漢大丈夫,千萬不要為女色傷人。我這麼説,不知對也不對?”
韋小寶臉皮一紅(庸按:能教韋小寶臉紅的,古今中外,除了雯兒,再無第二人),道:
“阿珂也不是我搶了他的。不錯,阿珂起初是喜歡鄭克爽,不過後來……”
後來怎樣,韋小寶自己不説了。他在想:“後來阿珂是死心塌地跟着我,但那是我在揚州麗春院中,強行與她同牀,使她身懷有孕,她才跟了我的。若是沒有這檔子事,阿珂能跟我麼?只怕未必罷?”
生平第一回,韋小寶覺得自己的德行有虧。
見他不吭聲,雯兒道:“大哥,我是胡説的。説錯了,你別往心裏去。其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能樣樣想得周全?”
韋小寶道:“妹子,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我任性胡鬧,卻沒人如你一般用道理來管束我,就像我媽媽……”
一想到媽媽是妓女,拿來與雯兒類比,大不合適,便改口道:“總而言之,你日後好好地管束着我,教小白龍積些陰德罷。”
又打又鬥地折騰了大半天,韋小寶的肚子早巳餓了,道:“雯兒妹子,咱們回去罷。”
雯兒默默地望着湖面,潸然淚下,道:“姐姐,是我害了你啦。”
韋小寶道:“你放心,你那寶貝姐姐沒死。”又將在秦淮河邊上,鄭克爽也如今天一樣將晴兒搶了去的事,説了一遍,道:“秦淮河多大的風浪,晴兒也沒事。鄭克爽不是害晴兒,其實是在救晴兒。”
這樣一説,雯兒大為寬心,與韋小寶並肩往微山島高處走去。邊走邊笑道:“大哥,你避火避燙的功夫高明得緊啊,那是甚麼內功心法?能教一教我麼?”
“哈哈哈!”韋小寶大笑不止,直到笑彎了腰,道:“妹子這麼聰明的人,怎地上了晴兒這個大當?這些花招,楊州街頭三歲孩童也知道的,你大哥見識得多了。”
雯兒奇怪道:“你不是使了內功心法麼?”
韋小寶道:“那鍋裏是一鍋油,倒是不假,不過油底上撒了厚厚的一層明礬,明礬隔熱,看那鍋底燒得通紅,油也沸騰滾燙的好嚇人,其實一點兒也不熱的。不過我為了萬無一失,十萬無一失,還是戴上了這個。”將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的手套拿了出來。雯兒心道: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兩人説説笑笑,走了回去。
韋小寶做了丐幫幫主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帶領門下弟子開懷大賭。他自己做莊,然而眾丐平時賭錢賭慣了一百文、二百文,雖是幫主給的賭資,也還是捨不得。押上三錢五錢,已是咬牙切齒的了。
賭注太小,使得豪賭慣了的韋小寶興味索然。再加上不好意思作弊,雖是贏得多,賠得少,數來數去地太也麻煩。
韋小寶心頭火起,罵道:“他奶奶的,銀子是你們的親爹麼,你們這麼不捨得押?老子不來了,不來了,”
正欲推莊,忽然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叫花出現在賭桌邊,老氣橫秋地説道:“韋幫主的賭是豪賭,你們這麼幾個小錢,不是消遣他老人家來着?”
韋小寶一聽大喜,初遇知音,道:“還是你老哥知趣,你老哥來押兩注,如何?”老叫花道:“屬下也怎敢與幫主相比,不過,也不能掃了幫主的雅興。”
説着,摳摳索索地在面袋裏掏了半天,也沒見掏出甚麼東西,韋小寶一下於泄了氣,心道,“這是個説大話使小錢的主兒。”
豈知老叫花手一伸,掌心卻是一張銀票,道:“屬下只能押一千兩。”
韋小寶雖不盡意,但比起那些三錢五錢的人,已是滿意得多了。便一把抓起骰子,在手中晃了一晃,道:“通吃。”卻擲了個八點。雖説沒有成對,點子也是不小。他又是莊家,贏面略高。
老叫花將骰子抓起,輕輕撒在桌子上,卻是九點,多了一點便吃了莊家的一千兩銀子,老叫花的賭運不錯。
韋小寶賭品極好,賠了一千兩銀子,老叫花卻將自已原先的一千兩銀票賭本揣進懷裏,將剛剛贏來的銀票往前一推,道:“還是一千兩。”
韋小寶見他將帶來的賭本裝起來了,不由得心中有氣:“你準定了要贏麼?老子不叫你將賭本拿出來,老子就不姓韋,跟你姓……不知他姓甚麼?”隨口問道:“你老兄貴姓啊?”
老叫花極是恭敬,道:“不敢,免貴姓曹。”
韋小寶發狠道,“好,老子就跟你姓曹了。”嘴上道:“姓曹好,姓曹的出大人物啊。
大花臉曹操就是你們姓曹的。”
説着,骰子擲出,豈知又是一個八點。韋小寶心道:“大哥不好,乖乖不得了!老子沒姓曹,這一千兩銀子倒是姓了曹啦。”
果然,老叫花又是輕輕一撒,無巧不巧,又是一個九點。老叫花將先贏的那張銀票、還有剛贏的這張銀票,一塊兒向前一推道:“二千兩。”
韋小寶道:“老兄獅子滾繡球的本事,倒是不小啊。”
心裏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老叫花賭錢只怕極有一手。三萬兩萬銀子老子倒不在乎,這人可丟不得。”
人生的得意、失意中,韋小寶最為重視的便是賭錢的輸贏了。當下,將骰子拿了起來,在眼睛下面細細地端詳,自言自語道:“這骰子只怕有些古怪罷?”
看了看,又搖搖頭,再將骰子放在嘴邊吹了一口氣,手掌使勁地搖晃着,就這麼不動聲色間,已是做了手腳,將原先那普通的骰子換成了灌鉛的骰子了。
韋小寶兀自口中唸唸有詞道:“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來顯靈。西天如來佛,南海觀世音,紅臉關雲長,大花臉曹操,急急如律令!”
他做慣了“老千”,捉羊牯是家常便飯,特灌了鉛的骰子暗中在掌心放好,揚手撒下。
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轉個不停,韋小寶喝道:“至尊寶!通吃!”
骰子停了下來,豈知依舊是個八點。老叫花又擲,卻又是九點。
韋小寶暗道:“俗話説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練手生。
老子有日子沒賭錢了,難道連這等半死不活的羊牯也不會捉了麼?”
將生平所有的“老千”絕技都拿了出來,卻依然擲了個八點。老叫花抓起骰子,韋小寶道:“老兄不用擲了罷,篤定九點無疑。”老叫花子淡淡道:擲下看罷咧。”
真正讓韋小寶説得準了:出手便是九點。
韋小寶這才真的覺得不對味兒:手法再生,也不能老是擲八點這個黴點子啊!即便自已手氣黴到了這等程度,對方也不能老是九點!韋小寶心道:“他媽的,老子做了一輩子老千,莫不成今日被人家當作羊牯捉了?”
尋思一下,將錢賠了,將骰子朝老叫花子面前一推,道:“今日賭神爺爺不在家,黴座。咱們換換,你老兄坐莊,我來下注。”
老叫花子也不推辭,默不做聲地拿過骰子,待得韋小寶下了注,骰子擲出,不多不少又是九點。
韋小寶心道:“你先擲,我再做老千,你就沒法兒啦。”
不料骰子擲出:八點!
韋小寶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越發打點精神,使出渾身解數,卻依舊是個八點,老叫花九點。不一會兒,老叫花面前的銀票,便擺滿了一堆,足有數萬兩。
韋小寶深得擲骰子作弊的竅門:使灌鉛的骰子,關鍵是在手心擺好,然後靠手腕恰到好處的力道,擲出所需要的點數。
可他目不轉睛看着老叫花,擲骰子時並沒有任何作弊的跡象。
韋小寶也與不少武林高手擲過骰子,他們的作弊,或是使內力將骰子如擺列一般;或是用真氣在呼吸之間,將骰子撥弄出所需要的點數……可老叫花離開桌子遠遠的,呼吸之間也不對着骰子,卻不但能使得自己老擲九點,而且能使得對手老擲八點。這等功夫,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韋小寶雖混進江湖,卻對武功見了就頭痛,是以他雖説拜的都是武林一等一的師父,卻是沒有學到一門真正的武功。
他最感興趣的是賭錢。見老叫花顯露了這等高深莫測的“老千”手法,韋小寶雖是輸了銀子,卻是滿面的笑容,比嗜武之人拜了名師、得到絕預武功秘籍還要高興,連連拱手道:
“真正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老兄這一手,兄弟佩服之至。老兄若是瞧得起我,咱們二人結為金蘭兄弟,如何?”
雖説老叫花年紀足有六十,而韋小寶不過二十幾歲,然而韋小寶身為丐幫幫主,這樣説話,卻是高抬了老叫花了。老叫花也急忙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説道:“屬下不敢。”
將銀票一起推到了韋小寶的面前,道:“韋幫主,這是你的銀子,屬下大膽,使詐贏得來的,不作數。還是物歸原主罷。”
韋小寶不要,笑道:“我也沒少了使詐啊,只是詐不過你罷了。銀子還是你拿去。韋小寶雖説人品不怎麼樣,賭品卻是沒得説的。”
老叫花道:“這銀子韋幫主不肯收,屬下決計不能要,不如分給幫中弟子。韋幫主,你看如何?”
韋小寶立時拿起銀票,對看熱鬧看得目瞪口呆的幫眾道:“這是曹爺贏了賞給你們大夥兒的,你們謝過曹爺罷。”
老叫花子大喜,道:“久聞韋幫主仗義疏財,今日一見,方知所傳非謬。也罷,韋幫主若是有興致,我便將這門祖傳的絕技獻給你老人家,保你老人家賭場得意,一帆風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何?”
韋小寶連連作揖道:“承蒙賜教,承蒙賜教!”
老叫花子笑道:“這等好事,卻不能讓他們大夥兒知道了。一傳十,十傳百,韋幫主,你老人家要找只羊牯,那時候可就太難了。”
老叫花攜了韋小寶的手,道:“咱們走罷。”
兩人並肩出了蓆棚,來到張良墓前。其時夜色深沉,月牙兒在雲中忽隱忽現。四周沒有人影,沒有聲音,只有丐幫幫眾喝酒划拳、賭錢吆喝之聲不時傳來。
老叫花子忽然南面站好,道:“韋小寶接旨!”
韋小寶一怔,卻是習慣使然,本能地跪倒在地,道:“奴才韋小寶恭請聖安。”
老叫花道:“奉皇太后懿旨:韋小寶身為額駙,卻拋妻舍子,東遊西蕩,全不顧皇親國戚的尊貴,縱情江湖,成何體統?着即日來京,侍奉膝下。欽此。謝恩。”
韋小寶例行公事地叩頭、謝恩,心中卻極是茫然。他被那個假太后毛東珠嚇破了膽,一聽“太后”二字便膽顫心驚:“好端端的太后下的甚麼懿旨?難道公主臭婊子撥弄是非麼?
臭婊子不知道自已是假太后毛東珠與矮頭佗所生,真的拿自已當金枝玉葉麼?便連老子這個額駙,也是西貝貨,當不得真的!”
想到這裏,韋小寶的心裏忽地一動:“皇太后卻是知道公主是老婊子生的,為甚麼一反常態,對她如此親熱,還要我也去侍奉膝下?這裏面定是大有文章。可惜老子不識字,讀不懂文章·…文章?對了,那日我去叩見太后,她的案子上放着《四十二章經》。沒聽説她吃齋唸佛啊,放一部《四十二章經》做甚麼?難道要敲山震老虎、震獅子麼?真太后假若也象假太后那樣做《四十二章經》的文章,那便乖乖不得了,韋小寶要糟糕。”
他只顧怔怔地想心事,全然忘記了宣讀聖旨的“老叫花”。
“老叫花”請了個安,道:“卑職給韋爵爺請安。”
韋小寶這才想起了他,忙道:“不必客氣,閣下是誰啊?”
“老叫花”將手在臉皮上一摸,易容之物盡行落去,露出一張韋小寶所熟悉的臉,韋小寶“啊”了一聲,道:“原來是曹大………”他想説“曹大花臉”,想起人家現下是傳旨的欽差,便改口道:“曹大人。”
“老叫花”不是別人,正是曹雪芹的祖父、一等侍衞、江寧織造曹寅。曹寅有意無意地問道:“韋爵爺,你想甚麼哪?”
韋小寶忽然落淚道:“人都説兒行千里母擔憂,這話當真不假,千真萬確。我才離開皇太后她老人家幾天,她老人家就傳懿旨,這讓我們做奴才的,怎生…怎生……”
竟然哽咽着説不出話來了,一團感激涕零、無以名狀的模樣。説哭就哭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他眼裏流着淚水,心裏卻道:“曹大花臉與小皇帝的關係非同一般,老子可得要好好用太后嚇一嚇他,省得他去與小皇帝胡説八道。”
曹寅道:“韋爵爺,你老的聖眷,可真沒得説的。”將頭湊到韋小寶的耳邊,低聲道:
“自從你老去開封河督府就任,太后身子就不大好,雖説太后將你老的小爵爺接進宮裏,承歡膝下,太后她老人家還是落落寡歡。是以皇上也讓卑職轉告你老,接旨後立即回京。”
韋小寶的長子韋虎頭,出生數月,便有爵位,是以曹寅稱之為“小爵爺”。
韋小寶道:“那是自然。”心裏卻道:“太后相召,倒是更須小心。不弄得清楚明白,京城是不能去的。”見曹寅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已,便岔開話題,通:“曹大人,你怎麼找到我的?”
曹寅道:“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説是丐幫要推選第十九代幫主,這等熱鬧,誰人不想來開開眼界?我想韋爵爺説不準也在這裏,便尋來了。方才得罪之處,韋爵爺莫怪。”
韋小寶笑道:“你那手‘老千’做得當真出神人化了。”
曹寅淡淡道:“也沒有甚麼,只不過桌子下的雙腳潛用內力,震動了地面,地面又震動了桌子,那骰子便能隨心所欲了。”
曹寅輕描淡寫,韋小寶卻明白,以內力震動地面而能使得賭桌上的骰子擲出一定的點數,內力之強且不去説它,單是那力道拿捏之準,就非一般江湖人物所能為的了。
曹寅道:“卑職想的這一招,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怕的是這道密旨,被江湖人物發覺,為韋爵爺您帶來不便。即便這樣,這消息只怕還是走漏了。”
説着,身形驟起,疾如閃電,便向左近一棵小土包撲去。
韋小寶可是甚麼也沒發覺,只順着曹寅的身形望去,只見那小土堆旁,倏地躍起—個身影。正想逃逸,曹寅卻已趕到,凌空一掌擊去,那身影只得回身應戰。
四掌相交,那身影悶哼一聲,應聲而倒。韋小寶聽那聲音極熟,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禁叫道:“姑姑!”
那人正是宮女陶紅英。
陶紅英原來是明朝崇禎皇帝的公主——也就是韋小寶的師父獨臂神尼九難的宮女。滿清入關,崇禎在煤山上吊自殺,公主逃離京城,遁人空門,而陶紅英卻留在了皇宮。繼續做宮女。她與韋小寶為了盜取《四十二章經》,在假太后的慈寧宮相識,陶紅英年長,韋小寶拜了她做姑姑。因同在皇宮,兩人相依為命,韋小寶一聽聲音,便知道是陶紅英了。
只見陶紅英躺倒在地,面如金紙。韋小寶急忙抱住她,叫道:“姑姑,姑姑。”陶紅英雙目緊閉,顯是中了極重的內傷。
韋小寶大怒,道:“曹大……大人,你為甚麼打我姑姑?”
曹寅從容道:“不對罷?這女子從京城便一路鬼鬼祟祟地跟蹤卑職,一直到這裏。她能是你的姑姑麼?韋爵爺,你弄錯了罷?”
韋小寶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驢屁!你的姑姑,你能認錯了麼?曹大……大花臉,我姑姑若是有個好歹,老子同你沒完!”
“你!”曹寅氣得説不出話來。
韋小寶道:“我甚麼?我姑姑是個寡婦,足不出户,手不出户甚麼的,哪裏能去京城?
你殺了人,還要污人做賊,説我姑姑偷了你的銀子。我姑姑多少銀子沒見過了,稀罕你們曹家的幾兩銀子?殺人抵命,欠債還錢,我與你到皇上面前評理去罷。”
曹寅心道:“我甚麼時候説你姑姑偷我的銀子了?這小流氓也真正難纏得緊。”他是二品官員,並且是康熙皇帝的心腹,在韋小寶這個皇帝弄臣面前,竟是一籌莫展。
想了想,忍氣吞聲,對韋小寶道:“卑職實在不知道她是韋爵爺的姑姑,實在對不住得緊。”韋小寶哭道:“我姑姑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説一句對不住就完了麼?好,我殺了你這個大花臉,説一句對不住;再殺了你們家的中花臉,説一句對不住;最後殺了你們家的寶貝命根子小花臉,也説一句對不住。行麼?!”
曹寅讓韋小寶歪纏得頭疼,道:“韋爵爺,卑職已宣完懿旨,就此告辭。”抬腿欲走,忽然一個聲音冷冷道:“殺了人要走,有這麼便宜的事兒麼?”
曹寅一看,面前站着一位中年尼姑,一身白衣,手持拂塵,目光如電,射向曹寅。曹寅脱口而出:“獨臂神尼!”
韋小寶也叫了起來,道:“師父,為我姑姑報仇!”
獨臂神尼九難師太向韋小寶點頭道:“知道了。”轉而對曹寅森然道:“你既是知道我的名頭,還不自行了斷,難道還要我動手麼?”
曹寅怒極而笑,道:“很好,很好。曹某的這條性命,便交與師太,倒也值得。”
説着,陡然間雙掌如疾風,徑掃九難師太。九難師太不慌不忙,拂塵輕輕一舉,就見塵絲根根如鐵,封向曹寅的腕脈。曹寅不等招數使老,身子一矮,又用掌徑攻九難師太的下三路。九難師太一招“淨瓶楊柳”,拂塵微微下垂,擋住了敵招。那姿勢優美之極,真如同南海觀音,託楊柳淨瓶,普度眾生。
瞬間二人過了二十餘招。
曹寅的招數兇猛剛勁,招招攻敵要害。九難師太卻是隻守不攻,以靜制動,輕輕便將敵人狠辣的招數化解了。
到了第三十招,曹寅身子躍起,口中長嘯,十指如鈎,抓向九難師太的天靈蓋。九難師太冷冷一笑道:“黔驢技窮啦。”卻是並不還擊,對韋小寶道:“小寶,你姑姑中的是‘大成掌’,憑這位施主七層不到六層多些的大成掌功夫,傷不了姑姑性命。”
其時曹寅身在半空,手掌幾近抓到了九難師太的天靈蓋,九難師太卻宛如不知,仔細地向韋小寶講述曹寅的武功路數。
曹寅大驚失色,忖道:“獨臂神尼名不虛傳,只用三十招便知道了我的武功家數,並且得知我的大成掌在六層與七層之間,委實不可小覷了。”
難怪曹寅心驚,“大成掌”是京師王氏在“形意拳”的根基上演化而來,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而九難師太卻一語點破。曹寅稍猶疑,九難師太已然將拂塵向上揚起,內力透處,塵絲根根繃直如鋼絲。這一下不是曹寅攻擊九難師太,而是將自已的要穴盡數撞上敵人的兵刃上去了。
幸虧曹寅變招奇快,伸手在拂塵上一搭,借了力道,倒翻出去,雖未敗落,卻也狼狽萬分。
九難師太道:“小寶,你將姑姑揹回靜養罷。”説着,下手再不容情,一招接着一招,招招攻敵要害。曹寅頓時險象環生。
韋小寶見師父勝券在握,放心地揹着陶紅英走了。
走過一道土壩,路過一片小樹林。倏地,不約而同地自樹林中跳出五個人來,顯見五個人事先並不知道對方各有埋伏在同一地點,幾乎同時“咳”了一聲,又幾乎同時抓向韋小寶。
韋小寶“哎呀”一聲,連陶紅英也顧不得了,將她往地上一放,施展“神行百變”,扭頭便跑,哪知來人個個都是高手,只跑得十餘步,便同時被五人抓住了。
韋小寶四肢與腦袋都被抓住,身子被凌空架起。他抬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辣塊媽媽不開花,老子的對頭,都聚集到一塊兒了麼?”
抓住韋小寶左手的是癆病鬼小叫花,抓住他右手的是鄭克爽;抓住他左腿的是戴着人皮面具的黃龍大俠;他的右腿沒人抓,卻被一部四尺四寸長的白鬍子緊緊捲住,那人自然不會是別人,非神龍教教主洪安通莫屬了;韋小寶的鼻孔裏沁過淡談的少女體香,抬眼一看,卻是晴兒,正用胳膊狠勁地箍住了他的脖頸。
韋小寶心中發涼,暗道:“乖乖不得了,老子今天要歸位。”
五人一言不發,各施內力,志在奪取韋小寶。韋小寶的四肢加上一顆腦袋,都像要撕裂般的疼痛。韋小寶大叫道:“辣塊媽媽,老子只聽説過五馬分屍,今日卻撞上了五狗分屍!”
癆病鬼小叫花道:“咳,咳,死到臨頭,還貪口舌之利!”
韋小寶道:“反正要死了,不如圖個嘴巴痛快。喂,我説癆……鄭老兄啊,我是你們丐幫的十九代幫主,你敢欺師滅祖麼?”癆病鬼小叫花笑道:“我就是請你回去做幫主的啊。”
洪安通道:“不行,他是我神龍教的副教主,得趕緊跟我回去。”
韋小寶如逢大赦,急忙道:“是的,是的,我小白龍無時無刻不在思謀重新創教的大事。教主神通廣大,教主法力無邊,教主仙福永享,教主萬壽無疆。教主快救命啊…哎呀,他奶奶的洪安通,你當老子的腿是燒雞腿麼,這等使勁地撕扯?”
洪安通也罵道:“奶奶的,不是你教老夫拽的麼?”
韋小寶轉面懇求黃龍大俠,道:“你老人家好人做到底,再救我一回罷。”
黃龍大俠道:“你這個扶不上牆的東西聽好:沿黃千千萬萬的百姓都交給你了,你倒是好,來江南遊山玩水玩女人了!”
韋小寶又對鄭克爽道:“鄭公子,鄭……哎蚜,你不是要我的命麼?”鄭克爽一言不發,卻暗用內力折他的手腕。
韋小寶疼得頭上冒汗,仰面看到了晴兒,道:“晴兒姑娘,你總該饒命罷?在秦淮河上,我待你不薄啊。你放了我,我這個撈會子幫主不當了,讓賢讓給你,好麼?”
晴兒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姑娘不放你,姑娘不放你,姑娘要你死!”
韋小寶怒道:“小花娘,你謀殺親……”“夫”字沒有説出,卻被晴兒將脖子勒得喘不過氣來了。
洪安通皺眉道:“好好一個人,若是死了也沒甚麼好玩。我看咱們五個各顯神通,誰的內力強,能將別人擊倒,這小於便歸誰。”
説着,施展了“隔山打牛”的內功,想通過韋小寶的身軀,將對手擊倒。黃龍大俠也不甘落後,如法炮製,相較起來。鄭克爽、癆病鬼小叫花、晴兒的內力稍弱,但三人同心協力,倒也旗鼓相當。
韋小寶可遭罪了。五人的內力,在他的身上你來我往,使得他周身冷一陣熱一陣,麻一陣癢一陣,被弄得死去活來。
韋小寶張口大罵道:“他奶奶的,有種的便立時殺了老子,折騰人的是他奶奶的狗熊王八蛋!”
倏地,五人的周圍,“嘩啦”圍上一圈人來,韋小寶一見大喜:自已的七位夫人來了六位(雙兒至今下落不明),師父獨臂神尼九難師太、義弟於阿大、雯兒與丐幫長老、天地會青木堂的玄貞道長、錢老本等人……幾個服侍一個,將洪安通他們圍在核心。
韋小寶叫道:“親親好老婆、親親好師父、親親好妹子、親親好義弟、親親好兄弟、親親好……快快救了韋小寶,晚了乖乖不得了!”
九難師太喝道:“小寶,不要胡説。”對洪安通道:“你們放了他。”洪安通道:“不放。放了就被別人抓去啦。”
九難師太將拂塵頂在洪安通的太陽穴上,喝問道:“你到底放不放?”洪安通道:“男子漢大丈夫,説不放就不放,要死大夥兒一塊死。總而言之,誰也得不到韋小寶。”
九難師太不禁沉吟,她知道洪安通奇功蓋世,內力一吐,至多同歸於盡。
這裏正在膠着不下之際,忽聽得一聲號炮,周圍火把齊明,只見無數官船,將微山島包圍得水泄不通;一尊尊大炮瞄準了島上。旗船上,御前侍衞總管多隆高聲道:“島上聽者,奉旨護衞一等鹿鼎公韋小寶,若有歹徒傷害他,便將微山島夷為平地,寸草不留!……”
微山島上,一觸即發,韋小寶生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