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桌上白天也開着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隻只鑽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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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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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也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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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髮腳也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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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只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着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鍊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淪陷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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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畸形的貴,這麼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裏,沒穿她那件一口鐘,也仍舊“坐如鐘”,發福了,她跟佳芝是兩年前在香港認識的。那時候夫婦倆跟着汪精衞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跟汪精衞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內被暗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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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東西。抗戰後方與淪陷區都缺貨,到了這購物的天堂,總不能入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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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空手回。經人介紹了這位麥太太陪她買東西,本地人內行,香港連大公司都要討價還價的,不會講廣東話也吃虧。他們麥先生是進出口商,生意人喜歡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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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把易太太招待得無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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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起單幫來,貼補家用,帶了些手錶西藥香水絲襪到上海來賣。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們家。
白蛺煳頤塹絞耠槿ァ-麥太太沒去過。”易太太告訴黑斗篷之一。
芭丁!
奧硤太這有好幾天沒來了吧?”另一個黑斗篷説。
牌聲劈啪中,馬太太只咕噥了一聲“有個親戚家有點事”。
易太太笑道:“答應請客,賴不掉的。躲起來了。”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為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為中心。
白蛺焓橇翁太請客,這兩天她一個人獨贏,”易太太又告訴馬太太。“碰見小李跟他太太,叫他們坐過來,小李説他們請的客還沒到。我説廖太太請客難得的,你們好意思不賞光?剛巧碰上小李大請客,來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還是擠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後。我説還是我叫的條子漂亮
她説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我説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噯喲,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紅了。“
大家都笑。
笆悄母鏊檔模磕腔匾紫壬過生日,不是就説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説。
易太太還在向馬太太報道這兩天的新聞,易先生進來了,跟三個女客點頭招呼。
澳忝牆裉焐銑∽釉紜!
他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房間那頭整個一面牆上都掛着土黃厚呢窗簾,上面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一根根橫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裏有,所以他們也有。西方最近興出來的假落地大窗的窗簾,在戰時上海因為舶來品窗簾料子缺貨,這樣整大匹用上去,又還要對花,確是豪舉。人像映在那大人國的鳳尾草上,更顯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裝,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髮微禿,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據説也是主貴的。
奧硤太你這隻幾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來過了,有隻五克拉的,光頭還不及你這隻。”易太太説。
馬太太道:“都説品芬的東西比外頭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門來,不過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兩天。品芬的東西有時候倒是外頭沒有的。上次那隻火油鑽,不肯買給我。”説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現在該要多少錢了?火油鑽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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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的,漲到十幾兩、幾十兩金子一克拉,品芬還説火油鑽粉紅鑽都是有價無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隻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嘛,也是石頭,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動”。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只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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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買還要聽你這些話!”説着打出一張五筒,馬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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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黑斗篷啪啦攤下牌來,頓時一片笑嘆怨尤聲,方剪斷話鋒。
大家算鬍子,易先生乘亂裏向佳芝把下頦朝門口略偏了偏。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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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瞥了兩個黑斗篷一眼,還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賠出籌碼,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忽道:“該死我這記性!約了三點鐘談生意,會忘得乾乾淨淨。怎麼辦,易先生先替我打兩圈,馬上回來。”
易太太叫將起來道:“不行!哪有這樣的?早又不説,不作興的。”
拔一拐想着手風轉了。”剛胡了一牌的黑斗篷呻吟着説。
俺非找廖太太來。去打個電話給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來了再走。”
耙紫壬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錶。“已經晚了,約了個掮客吃咖啡。”
拔醫裉煊械閌攏過天陪你們打通宵。”易先生説。
罷饌跫閻プ罨盜耍幣滋太喜歡連名帶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學的稱呼。“這回非要罰你。請客請客!”
澳撓行鋅頹胱客的?”馬太太説。“麥太太到上海來是客。”
耙滋太都説了。要你護着!”另一個黑斗篷説。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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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綽綽有餘,她們從來不説認乾女兒的話。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眾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昂煤茫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説。“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耙紫壬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騭的。先打着,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拔沂欽嬗械閌攏”説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只咕噥了一聲。“待會還有人來。”
拔揖橢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説。
是馬太太話裏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裏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於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也難説,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討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她費盡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裏,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説車在門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麼人,點着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她到櫃枱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掛斷了再打,怕櫃枱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説了聲:“可會撥錯了號碼?”
是約定的暗號。這次有人接聽。
拔梗俊
還好,是鄺裕民的聲音。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儘管他很識相,總讓別人上前。
拔梗二哥,”她用廣東話説。“這兩天家裏都好?”
昂茫都好。你呢。”
拔醫裉烊ヂ蚨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昂茫沒關係。反正我們等你。你現在在哪裏?”
霸諳擠陝貳!
昂茫那麼就是這樣了。”
片刻的沉默。
澳敲皇裁戳耍俊彼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温暖與依戀。
懊皇裁戳恕!
奧砩暇腿ヒ菜擋歡ā!
襖吹眉埃沒問題。好,待會見。”
她掛斷了,出來叫三輪車。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麼藉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面,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但是那反而更難下手了——知道他什麼時候來?要來也是忽然從天而降,不然預先約定也會臨時有事,來不成。打電話給他又難,他太太看得緊,幾個辦公處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沒有,只要有人知道就會壞事,打小報告討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於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説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他是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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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後。還非得釘着他,簡直需要提溜着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
傲僥暱耙不姑揮姓庋哩,”他擁着吻着她的時候輕聲説。
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
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紮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帶着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
只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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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一出現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輪車踏到靜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館前停下。萬一他的車先到,看看路邊,只有再過去點停着個木炭汽車。
這家大概主要靠門市外賣,只裝着寥寥幾個卡位,雖然陰暗,情調毫無。靠裏有個冷氣玻璃櫃台裝着各色西點,後面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照出裏面的牆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隻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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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旁邊掛着白號衣,上面近房頂成排掛着西崽脱換下來的線呢長夾袍,估衣鋪一般。
她聽他説,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號西崽出來開的。想必他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又門臨交通要道,真是碰見人也沒關係,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瞞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經冰涼了,車子還沒來。上次接了她去,又還在公寓裏等了快一個鐘頭他才到。説中國人不守時刻,到了官場才登峯造極了。再照這樣等下去,去買東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説的:“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見面。
第二次時間更逼促,就沒提起。當然不會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沒想起來,倒要她去繞着彎子提醒他,豈不太失身份,煞風景?換了另一個男人,當然是這情形。他這樣的老奸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
不是為錢反而可疑。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她不是出來跑單幫嗎,順便撈點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務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於他,因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點會面,現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車子來接她,倒是準時到的。今天等這麼久,想必是他自己來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裏見面,一到了那裏,再出來就又難了。除非本來預備在那裏吃晚飯,鬧到半夜才走——但是就連第一次也沒在那裏吃飯。自然要多耽擱一會,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點,像妓女一樣。
她取出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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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又看了看錶。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對面卡位上有個中裝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個人,在那裏看報。比她來得早,不會是跟蹤她。估量不出她是什麼路道?戴的首飾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電影話劇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學校裏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曆史劇。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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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課,上課下課擠得黑壓壓的挨挨蹭蹭,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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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通過,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對國事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使人憤慨。雖然同學多數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學生的心情。有這麼幾個最談得來的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汪精衞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有個副儆膾髟C袷切⊥鄉。鄺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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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説是學生,大都是學生最激烈,他們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沒有國家思想。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p>
幾個人裏面只有黃磊家裏有錢,所以是他奔走籌款,租房子,借車子,借行頭。只有他會開車,因此由他充當司機。
歐陽靈文做麥先生。鄺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帶他們去接易太太出來買東西。鄺裕民就沒下車,車子先送他與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開她們倆到中環。
易先生她見過幾次,都不過點頭招呼。這天第一次坐下來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過不敢冒昧。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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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她有數。雖然他這時期十分小心謹慎,也實在別狠了,蟄居無聊,心事重,又無法排遣,連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館隨時要找他有事。共事的兩對夫婦合賃了一幢舊樓,至多關起門來打打小麻將。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買的好幾套西裝料子,預備先做兩套。佳芝介紹一家服裝店,是他們的熟裁縫。“不過現在是旺季,忙着做遊客生意,能夠一拖幾個月,這樣好了,易先生幾時有空,易太太打個電話給我,我去帶他來。老主顧了,他不好意思不趕一趕。”臨走丟下她的電話號碼,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會抄了去,過兩天找個藉口打電話來探探口氣,在辦公時間內,麥先生不在家的時候。
那天晚上微雨,黃磊開車接她回來,一同上樓,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她捨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裏去。已經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遠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
但是大家計議過一陣之後,都沉默下來了,偶爾有一兩個人悄聲嘰咕兩句,有時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聲有點耳熟。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們早就背後討論過。
疤他們説,這些人裏好像只有梁閏生一個人有性經驗,”
賴秀金告訴她。除她之外只有賴秀金一個女生。
偏偏是梁閏生
當然是他。只有他嫖過。
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説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餘輝裏,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大家彷彿看出來,一個個都溜了,就剩下樑閏生。於是戲繼續演下去。
也不止這一夜。但是接連幾天易先生都沒打電話來。她打電話給易太太,易太太沒精打彩的,説這兩天忙,不去買東西,過天再打電話來找她。
是疑心了?發現老易有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得到了壞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來不及見面了,兼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多住些時暢敍一下,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跡起來。
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家裏聽見説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又斷絕了他的接濟,狼狽萬分。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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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
拔疑怠7湊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説。
也甚至於這次大家起鬨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
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
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髒病。
在上海,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一個姓吳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吳——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當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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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鼓勵他們進行。他們只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看見他在汽車裏,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橫街對面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汽車裏的人。
有個送貨的單車,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彷彿車壞了,在檢視修理。剃小平頭,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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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來歲,低着頭,看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熟人。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有那個吳幫忙,也説不定搞得到汽車。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裏,也許就是接應的,司機那就是黃磊了。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着她,看不見司機。
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八們都是差不多槍口貼在人身上開槍的,哪像電影裏隔得老遠瞄準。”鄺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槍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男人還可以抽煙。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連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稜,一片空茫中只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彎裏面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着櫥窗裏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製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着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
她撿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易先生坐在靠裏那邊。
襖賜砹耍來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説着,作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車,司機回到前座,他告訴他“福開森路”。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
跋鵲秸舛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説,“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就在這兒,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來晚了——已經出來了,又來了兩個人,又不能不見。”説着便探身向司機道:“先回到剛才那兒。”早開過了一條街。
她噘着嘴喃喃説道:“見一面這麼麻煩,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説——我回香港去了,託你買張好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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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票總行?”
耙回去了?想小麥了?”
笆裁葱÷蟠舐螅還要提這個人——氣都氣死了!”
她説過她是報復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着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她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免得又開過了。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又一個U形大轉彎,從義利餅乾行過街到平安戲院,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温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裏凹,成為一鈎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對面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後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並排兩家四個大櫥窗,華貴的木製模特兒在霓虹燈後襬出各種姿態。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裏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
他轉告司機停下,下了車跟在她後面進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不然也就不穿這麼高的跟了,他顯然並不介意。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着腰。腰細,婉若游龍遊進玻璃門。
一個穿西裝的印度店員上前招呼。店堂雖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無所有,靠裏設着唯一的短短一隻玻璃櫃台,陳列着一些“誕辰石”——按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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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份,戴了運氣好的,黃石英之類的“半寶石”,紅藍寶石都是寶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裏取出一隻梨形紅寶石耳墜子,上面碎鑽拼成的葉子丟了一粒鑽。
翱梢耘洌”那印度人看了説。
她問了多少錢,幾時有,易先生便道:“問他有沒有好點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説,總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譯。
她頓了頓方道:“幹什麼?”
他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的。”
她又頓了頓,拿他無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沒有鑽戒?”
她輕聲問。
那印度人一揚臉,朝上發聲喊,嘰哩哇啦想是印度話,倒嚇了他們一跳,隨即引路上樓。
隔斷店堂後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邊有個門,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是個淺淺的陽台,俯瞰店堂,便於監督。一進門左首牆上掛着長短不齊兩隻鏡子,鏡面畫着五彩花鳥,金字題款:“鵬程萬里巴達先生開業誌喜陳茂坤敬賀”,都是人送的。還有一隻
橫額式大鏡,上畫綵鳳牡丹。閣樓屋頂坡斜,板壁上沒處掛,倚在牆根。
前面沿着烏木欄杆放着張書桌,桌上有電話,點着枱燈。
旁邊有隻茶几擱打字機,罩着舊漆布套子。一個矮胖的印度人從圈椅上站起來招呼,代挪椅子;一張蒼黑的大臉,獅子鼻。
澳忝且看鑽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開一隻古舊的綠毯面小矮保險箱。
這哪像個珠寶店的氣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點不好意思。聽説現在有些店不過是個幌子,就靠囤積或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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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市金鈔。吳選中這爿店總是為了地段,離凱司令又近。剛才上樓的時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時候真是甕中捉鱉——他又紳士派,在樓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進店堂,旁邊就是櫃枱。櫃枱前的兩個顧客正好攔住去路。不過兩個男人選購廉價寶石袖釦領針,與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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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的小禮物,不能斟酌過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準時間,不能進來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機坐在車子裏,會起疑。要一進來就進來,頂多在皮貨店看看櫥窗,在車子背後好兩丈處,隔了一家門面。
她坐在書桌邊,忍不住回過頭去望了望樓下,只看得見櫥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淨,連霓虹光管都沒裝,窗外人行道邊停着汽車,看得見車身下緣。
兩個男人一塊來買東西,也許有點觸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機的注意,甚至於他在閣樓上看見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來。略一僵持就不對了。想必他們不會進來,還是在門口攔截。那就更難扣準時間了,又不能跑過來,跑步聲馬上會喚起司機的注意——只帶一個司機,可能兼任保鏢。
也許兩個人分佈兩邊,一個帶着賴秀金在貼隔壁綠屋夫人門前看櫥窗。女孩子看中了買不起的時裝,那是隨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煩,儘可以背對着櫥窗東張西望。
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過,明知不關她事,不要她管。這時候因為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在這小樓上難免覺得是高坐在火藥桶上,馬上就要給炸飛了,兩條腿都有點虛軟。
那店員已經下去了。
東傢伙計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臉的一臉兜腮青鬍子楂,厚眼瞼睡沉沉半合着,個子也不高,卻十分壯碩,看來是個兩用的店夥兼警衞。櫃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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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這麼後,櫥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搶——晚上有鐵條拉門。那也還有點值錢的東西?就怕不過是黃金美鈔銀洋。
卻見那店主取出一隻尺來長的黑絲絨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個個縫眼嵌滿鑽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邊也湊近了些來看。
那店主見他二人毫無反應,也沒摘下一隻來看看,便又送回保險箱道:“我還有這隻。”這隻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裏,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
不是説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
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麼個破地方來——敲竹槓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里”。其實馬上槍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麼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裏不信,因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她拿起那隻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隻好像好點。”
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兩邊櫥窗,中嵌玻璃門,一片晶澈,在她背後展開,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隨時都可以爆破。一方面這小店睡沉沉的,只隱隱聽見市聲——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難得撳聲喇叭。那沉酣的空氣温暖的重壓,像棉被搗在臉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
她把戒指就着枱燈的光翻來覆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台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着樓下。
傲克拉。戴上試試。”那店主説。
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牆根斜倚着的大鏡子照着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裏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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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罷庵輝趺囱?”易先生又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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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褪橇恕!
傲克拉。不知道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他們只管自己細聲談笑。她是內地學校出身,雖然廣州開商埠最早,並不像香港的書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説英語的時候總是聲音極低。這印度老闆見言語不大通,把生意經都免了。三言兩語講妥價錢,十一根大條子,明天送來,份量不足照補,多了找還。
只有一千零一夜裏才有這樣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裏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她從舞台經驗上知道,就是台詞佔的時間最多。
耙他開個單子吧?”她説。想必明天總是預備派人來,送條子領貨。
店主已經在開單據。戒指也脱下來還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後的輕鬆,兩人並坐着,都往後靠了靠。這一剎那間彷彿只有他們倆在一起。
她輕聲笑道:“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
盎購貌灰,我出來從來不帶錢。”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帳,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裏掏錢的。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過胃。”是説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鈎。於是就有人説:“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據説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説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至於什麼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説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説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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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説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着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裏,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裏,就只夠忙着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麼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映襯着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麼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着枱燈,目光下視,睫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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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温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翱熳擼”她低聲説。
他臉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來奪門而出,門口雖然沒人,需要一把抓住門框,因為一踏出去馬上要抓住樓梯扶手,樓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聽見他連蹭帶跑,三腳兩步下去,梯級上不規則的咕咚嘁嚓聲。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們形跡可疑,只好坐着不動,只別過身去看樓下。漆布磚上噠噠噠一陣皮鞋聲,他已經衝入視線內,一推門,炮彈似地直射出去。店員緊跟在後面出現,她正擔心這保鏢身坯的印度人會拉拉扯扯,問是怎麼回事,耽擱幾秒鐘也會誤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車份上,並沒攔阻,只站在門口觀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門。只聽見汽車吱的一聲尖叫,彷彿直聳起來,砰!關上車門——還是槍擊?——橫衝直撞開走了。
放槍似乎不會只放一槍。
她定了定神。沒聽見槍聲。
一鬆了口氣,她渾身疲軟像生了場大病一樣,支撐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來,點點頭笑道:“明天。”又低聲喃喃説道:“他忘了有點事,趕時間,先走了。”
店主倒已經扣上獨目顯微鏡,旋準了度數,看過這隻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剛才講價錢的時候太爽快了也是一個原因。她匆匆下樓,那店員見她也下來了,頓了頓沒説什麼。她在門口卻聽見裏面樓上樓下喊話。
門口剛巧沒有三輪車。她向西摩路那頭走去。執行的人與接應的一定都跑了,見他這樣一個人倉皇跑出來上車逃走,當然知道事情敗露了。她仍舊惴惴,萬一有後門把風的不接頭,還在這附近。其實撞見了又怎樣?疑心她就不會走上前來質問她。就是疑心,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執行了。
她有點詫異天還沒黑,彷彿在裏面不知待了多少時候。人行道上熙來攘往,馬路上一輛輛三輪馳過,就是沒有空車。車如流水,與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層玻璃,就像櫥窗裏展覽皮大衣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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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袖爛銀衣裙的木美人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們一樣閒適自如,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關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後來輛木炭汽車,一剎車開了車門,伸出手來把她拖上車去。
平安戲院前面的場地空蕩蕩的,不是散場時間,也沒有三輪車聚集。她正躊躇間,腳步慢了下來,一回頭卻見對街冉冉來了一輛,老遠的就看見把手上拴着一隻紙紮紅綠白三色小風車。車伕是個高個子年青人,在這當日簡直是個白馬騎士,見她揮手叫,踏快了大轉彎過街,一加速,那小風車便團團飛轉起來。
壩拊奧罰”她上了車説。
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夥人見面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可以去住幾天,看看風色再説。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
胺饉了。”車伕説。
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牽着根長繩子過街,嘴裏還銜着哨子。對街一個穿短打的握着繩子另一頭,拉直來攔斷了街。有人在沒精打采的搖鈴。馬路闊,薄薄的洋鐵皮似的鈴聲在半空中載沉載浮,不傳過來,聽上去很遠。
三輪車伕不服氣,直踏到封鎖線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風車擰了一下,擰得它又轉動起來,回過頭來向她笑笑。
牌桌上現在有三個黑斗篷對坐。新來的一個廖太太鼻樑上有幾點俏白麻子。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來了。”
翱湊饌跫閻ィ拆濫污,還説請客,這時候還不回來!”
易太太説:“等她請客好了!——等到這時候沒吃飯,肚子都要餓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氣好,説好了明天請客。”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説話不算話,上次贏了不是答應請客,到現在還是空頭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頓真不容易。”
耙紫壬是該請請我們了,我們請你是請不到的。”另一個黑斗篷説。
他只是微笑。女傭倒了茶來,他在茶杯碟子裏磕了磕煙灰,看了牆上的厚呢窗簾一眼。
把整個牆都蓋住了,可以躲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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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他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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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驚肉跳的。
明天記着叫他們把簾子拆了。不過他太太一定不肯,這麼貴的東西,怎麼肯白擱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佈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特務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他們那夥人裏只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戲院看了一半戲出來,行刺失風后再回戲院,封鎖的時候查起來有票根,混過了關。跟他一塊等着下手的一個小子看見他掏香煙掏出票根來,仍舊收好。預先講好了,接應的車子不要管他,想必總是一個人溜回電影院了。那些渾小子經不起訊問,吃了點苦頭全都説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撳滅了香煙,抿了口茶,還太燙。早點睡——太累了一時鬆弛不下來,睡意毫無。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
他一脱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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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當然他也是不得已。日軍憲兵隊還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視內政部為駢枝機關,正對他十分注目。一旦發現易公館的上賓竟是刺客的眼線,成什麼話,情報工作的首腦,這麼糊塗還行?
現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説他殺之滅口,他也理直氣壯:不過是些學生,不像特務還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報。拖下去,外間知道的人多了,講起來又是愛國的大學生暗殺漢奸,影響不好。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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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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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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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耙紫壬請客請客!”三個黑斗篷越鬧越兇,嚷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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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太太笑道:“馬太太不也答應請客,幾天沒來就不提了。”
馬太太笑道:“太太來救駕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耙紫壬到底請是不請?”
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該請客了。”她知道他曉得她是指納寵請酒。今天兩人雙雙失蹤,女的三更半夜還沒回來。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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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看來還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告訴他太太説話小心點:她那個“麥太太”是家裏有急事,趕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進來不久他就有情報,認為可疑,派人跟蹤,發現一個重慶間諜網,正在調查,又得到消息説憲兵隊也風聞,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動,不然不但被別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於他有礙。好好地嚇唬嚇唬她,免得以後聽見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鬧。
耙紫壬請客請客!太太代表不算。”
疤太歸太太的,説好了明天請。”
跋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説哪天有空吧,過了明天哪天都好。”
扒肟頹敫鰨∏氤嶽聰卜溝輟!
襖聰卜溝昃褪淺願銎磁琛!
班齲德國菜有什麼好吃的?就是個冷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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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菜,換換口味。”
盎故鞘耠欏-昨天馬太太沒去。”
拔宜禱故薔湃紓好久沒去了。”
澳翹煅釤太請客不是九如?”
澳翹烀揮辛翁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們不會點菜。”
俺嶽闖勻ニ拇ú撕南菜,都辣死了!”
案嫠咚不吃辣的好了。”
安懷嶽鋇腦趺春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