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張愛玲短篇小説集》在線閲讀 > 留情

留情

    他們家十一月裏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http://aoerhanpamuke.zuopinj.com/5713/

    雪白的灰裏窩着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http://yuhua.zuopinj.com/922/

    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隻紅棗到裏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掛在牆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着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着兩隻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http://dongyeguiwu.zuopinj.com/5517/

    時生淳于敦鳳江蘇省無錫縣人現年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六歲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隻腿跪在沙發上,就着光,數絨線的針子。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米晶堯搭訕着走去拿外套,説:“我出去一會兒。”

    敦鳳低着頭只顧數,輕輕動着嘴唇。米晶堯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無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鳳抬起頭來,説:“唔?”

    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兒就來。”話真是難説。如果説“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

    説:“到小沙渡路去,”就等於説小沙渡路有個公館,這裏又有個公館。從前他提起他那個太太總是説“她”,後來敦鳳跟他説明了:“哪作興這樣説的?”

    於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只得用個禿頭的句子。現在他説:

    安〉貌磺崮亍N業每純慈ァ!倍胤鋃潭趟盜艘簧:“你去呀。”

    聽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裏一塞,要走出去的樣子。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着她,解釋道:“不是的——這些年了……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敦鳳急了,道:

    案我説這些個!讓人聽見了算什麼呢?”張http://yishu.zuopinj.com/1533/

    媽在半開門的浴室裏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http://fengjun.zuopinj.com/6494/

    舊人,知道底細的,待會兒還當她拉着他不許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http://chili.zuopinj.com/919/

    立在門口,叫了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台上凍着,火盆上頭蓋着點灰給它焐着,啊!”她和傭人説話,有一種特殊的沉澱的聲調,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鴇母。她那沒有下頦的下頦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圓胖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臉飽飽地往下墜着,搭拉着眼皮,希臘型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抬,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頭髮,頭髮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的,腦後做成一個一個整潔的小橫卷子,和她腦子裏的思想一樣地有條有理。她拿皮包,拿網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層層衣服裏的她的白胖的身體,實哚哚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並不太小,不知為什麼,裏面總像是鼓繃繃,襯裏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

    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麼?”敦鳳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省得家裏還要弄飯。今天本來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裏,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裏的窗明几淨。

    郭鳳再出來,他還在那裏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只能略略彎着,因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敦鳳淡淡問道:“咦?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網袋出門,他也跟了出來。她只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後面氣喘吁吁追趕,她雖然和他生着氣,也不願使他露出老態,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氣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敦鳳怕她的皮領子給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來,手裏又有太多的累贅。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網袋,裝絨線的鑲花麻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

    霸趺矗懇脱大衣?”又道:“別凍着了,叫部三輪車罷。”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郭鳳方才説道:“你同我又不順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領子裏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從小跟着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羣中,不知不覺養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一部車,平平駛入住宅區的一條馬路。路邊缺進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着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極顯著的外國的感覺。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留學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着一隻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潤濕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聽着什麼還是看着什麼。米先生想起老式留聲機的狗商標,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口裏騰起的體温與氣味。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隻寸許高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着,眼裏嵌着兩粒紅圈小水鑽。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酸,也許他逗着孩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裏去啃,自己嘴裏,由於同情,也發冷發酸——記不清了。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婚了。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些衝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http://shikang.zuopinj.com/2690/

    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促糊塗,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http://jiqiu.zuopinj.com/3319/

    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裏面去,眼睛鼻子裏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託一託,人身子也在襯衫裏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裏面的温暖清潔。微雨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http://yishu.zuopinj.com/1442/

    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着。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裏熱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裏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着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闆闆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説“對不起”,有時候要説“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郭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着牆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台上掛一隻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着,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彆扭,就沒叫他看。她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台欄杆上擱着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着在那裏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裏,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郭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袋裏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裏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攪不清楚,就微笑http://yishu.zuopinj.com/1441/

    嘆息,説:“説起來話長噯。”

    就連後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http://hanhan.zuopinj.com/101/

    毒死的。當然是瞎説。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們,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

    後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極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孃家http://yuhua.zuopinj.com/920/

    兄弟們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願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當初替她做媒很出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裏,就只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敦鳳也是悶得沒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楊太太坐在飯廳裏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開了電燈。一張包銅邊的皮面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裏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開窗户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孃。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廳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http://didi.zuopinj.com

    滴滴的。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裏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説説笑笑也是好的。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http://yanzhi.zuopinj.com

    http://yishu.zuopinj.com/1547/

    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http://jiqiu.zuopinj.com/3276/

    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眯細着媚眼,略有兩根前劉海飄到眼睛裏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着肩膀,一手當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複了一句“好麼?”痴痴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造就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麼?”楊太太細細嘆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回家來麼?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郭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淨吵嘴。”郭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着,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鳳説話,引着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説與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郭風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圍着這包銅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現在她闊了,儘管可以吝嗇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夥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一個,黑西裝裏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後,説:“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了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劃。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着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説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

    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説給這班人聽,就顯着下流。

    隔壁房間裏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着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撳着,低着頭小聲唱http://yishu.zuopinj.com/1460/

    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崑曲嗎?”

    米先生也道:“聽着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台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把釤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裏面起鬨罷了,他們崑曲研究會里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裏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麼華什麼華,怎麼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

    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裏一縮,然後湊到敦鳳跟前,濛濛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裏,可是最起頭有她這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聽見了,鬨笑起來,搶着説:“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孃家的體面,不願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説,“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着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乾淨,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裏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枱,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櫃,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7/

    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裏,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着個煙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衩裏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褲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褲。她坐起來陪他們説話,自己把絨線褲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麼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褲罷,一條褲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湊合着再説。”

    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

    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麼?”郭鳳道:

    拔夷嵌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麼?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http://wangxiaobo.zuopinj.com/3096/

    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着,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説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身來,背剪着手,看牆上的對聯。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玩。老太太問小孩:“怎麼不知道叫人哪

    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裏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郭鳳也跟着説:”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着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袋裏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説道:”夠了夠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麼?“敦鳳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説道:”別客氣了,我是真的不吃。“

    煙炕旁邊一張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嘆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您這兒户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有看見。定一份報,也就是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人管

    唉,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楊老太太道:”靈不靈呀?“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着玩,看他才五十塊錢。“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麼説呢?“敦鳳笑道:”説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説我同他以後什麼都順心,説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她欣欣然,彷彿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裏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説話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説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

    跋衷誆荒苷宜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説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説着,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只顧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台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噝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着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壩械摹R燦懈據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説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説:”那怎麼樣呢?‘她説:

    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當不是笑話?家裏多少人勸着不中用,給她一説就好了?我説:“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麼肯聽我的話呢?‘她説:’那麼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説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麼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後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裏,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着。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説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裏老王説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道:“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

    澳悴恢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桌旁邊站着,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巷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

    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http://dianxin.zuopinj.com

    點心麼?”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兩人站着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着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裏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彷彿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説:“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骯善憊司裏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着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説話之間淨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着!現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

    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麼苦,拖着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慪得也不大來家了,什麼都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捲起畫幅,口中説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裏有一種温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裏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

    凹甘鼻肜鹹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http://yishu.zuopinj.com/1584/

    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

    白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僱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應着,心裏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http://yishu.zuopinj.com/1554/

    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並排坐着,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着,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説:“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兒坐着,的確有些不犯着。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彿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麪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託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説好,説裏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裏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

    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着張報紙,上下一巷,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拔也幻Α5饒鬩豢槎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着,若是個知趣的,就該藉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説完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麼揹人的話不好説,卻到人家家裏來眉來眼去的?

    説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里島上的跳舞。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着二尺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掛着他太太,因為他與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説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去呢。”楊老太太道:“那她真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0/

    高興了!”敦鳳嘆了口冷氣,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説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點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説,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着説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米先生去了之後,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上哪兒?”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着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麼病呢?“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説到這裏,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着http://gulong.zuopinj.com/150/

    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後推動,推着捶着,滿腔幽怨的樣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是隨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話罷?”敦鳳愣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還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麼話都説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

    捌涫滴頤欽媸悄訓玫模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説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着微笑。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對答,只是微笑着。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説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脱,吃東西……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説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

    昂迷諉紫壬身體結實,看着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

    跋任腋嫠呔四改歉雎礪飛系乃忝的,當着他,我只説了一半。

    説他是商界的名人,説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説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説:不是你。

    你以後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

    敦鳳低頭捶看搓着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説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説: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

    霸縞轄械乃,到現在才送來!正趕着人家有客在這裏!”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麼?舅母儘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兒。”老虎灶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灑灑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裏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裏,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髒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裏,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兒鈴……鈴!……噶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説説不出,焦急、懇求、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着,自衞地瞪眼望着牆壁。“噶兒鈴……鈴!噶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淒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説:“隔壁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造得馬虎,牆薄。”

    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爐台上,她把一張十元的後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鬍鬚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嘆道:“現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附和着笑了起來。

    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麼?”敦鳳點頭説是。楊太太道:

    拔矣幸患玫瑰紅絨線衫掛在門背後,我想把它拿出來的,裏頭熱氣薰着,怕把顏色薰壞了。”她試着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麼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敦鳳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乾坐着也得要錢哪!説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裏待不住。説起來這家裏事無論大小全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壓低了聲音道:“現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我就知道打牌,這巷堂裏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大財的人,買什麼,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財氣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後,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説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來,指着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櫃,恨道:

    澳憧湊飧觶這個,什麼都霸在她房裏!你看連電話,冰箱……

    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裏牆壁不厚,唯恐浴室裏聽得見,不敢順着她説,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麼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崑曲研究會里的。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説得來些。

    我也敷衍着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情幫着跑跑腿,家裏傭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坐在牀沿上,傴僂着身子,兩肘撐着膝蓋,臉縮在大衣領子裏,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灑地笑道:”我自己説着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從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了婚,對於婚姻外的關係不由地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價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我一有什麼主張,她奶奶她爸爸準就要反對。”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説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於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

    她執着地説:“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着下巴,腳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干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麼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做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隻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

    像你現在這樣,真可以説是合於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裏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笑道:”怎麼了?“敦鳳低下頭去,一隻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捶,一隻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氣地鼓着嘴,説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説他今年要喪妻。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裏,單隻露出一雙眯嬉的眼睛來,冷眼看着敦鳳,心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

    口口聲聲‘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聽着又不願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着我什麼!”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分,錢抓在手裏是真的。”敦鳳嘆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他http://gelisenmu.zuopinj.com/5851/

    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急道:

    澳憧梢暈仕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麼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裏過,你還不隨時地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的。米先生現在在公司裏不過掛個名。等於告退了。家裏開銷,單隻幾個小孩子在內地,就可觀了,説起來省着點也是應該的。可是家裏用的都是老人,什麼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説:”太太,太太,問您要幾個錢,買兩匹布帶回去送人。‘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嘍,蕎麥麪,黏糰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

    一來就打着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説:‘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着敦鳳,微笑聽她重複着人家哪裏的“太太,太太”,心裏想:“活脱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麼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燙衣裳罷?”

    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裏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燙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裏,從大開的房門裏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裏一陣http://fengtang.zuopinj.com/2705/

    歡喜,假裝着詫異的樣子,道:

    斑祝磕閽趺從擲戳耍俊泵紫壬微笑道:“我也是路過,想着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裏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裏,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

    米先生撣了一撣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在雨倒是不下了。”

    楊太太道:“再坐一會罷。難得來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您好啊?”楊太太嘆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着,心裏嫌她裝腔做勢,又嫌米先生那過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同你説: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於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於“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裏,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温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

    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乾淨,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可是她始終並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着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落了燙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

    拔胰ト盟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當斗篷,斗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隻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藉着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奧虻愫嬪接螅這兩天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芋上市。”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

    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想着我們也不在乎了——”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裏,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沉着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説着,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麼這麼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家説着話,吃着烘山芋。剩下兩隻,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説:“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台上去看。敦鳳兩手攏在袖子裏,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台前面,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裏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兒鈴……鈴!噶兒鈴……鈴!”她關心地聽着。

    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裏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懇求。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裏,呆住了。回眼看到陽台上,看到米先生的http://sanmao.zuopinj.com/2665/

    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着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着陽台;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裏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説,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眼,彷彿是説:“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裏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可以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巷堂裏,過街樓底下,乾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裏一隻小風爐,咕嘟咕嘟冒白煙,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巷堂裏,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隻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着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着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豔。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着。踏着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着,經過郵政局http://tiening.zuopinj.com/2636/

    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