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簇新的粉紅色日記本,封面上印了野餐中的米奇和米妮,想打開內頁,得先解開綁成蝴蝶結的粉色絲帶,才能翻出寫書人的心情。
翻開第一頁上,日期填着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書頁上沒有文字,只畫着一個穿芭蕾舞衣的小女孩,手牽着長髮披肩的姊姊。姊姊沒有嘴巴,大大的淚滴掛在眼角下方;妹妹的嘴巴是一道向兩側下拉的弧線,眯成直線的眼睛不敢看向世界。
日記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注音符號,寫着——媽媽,小穎想。
這年,穆思穎六歲,圓滿生活因母親的辭世,起了重大變化,自此再沒有人去容忍她的任性和無理取鬧。
畫中的大女孩是思穎的姊姊——溱-,溱-的父親和思穎的母親是親兄妹,溱-的母親在生下女兒後便離家出走,下落不明,沒多久溱-父親辭世,溱-的監護權便落在姑姑手上。
換句話説,她是由思穎的母親一手帶大的,對溱-而言,思穎的母親才是她的母親。
全家聚在一起的時光是快樂的,一個得老年痴呆的外婆、一個把孩子捧在掌心呵護的母親,和兩個聰慧乖巧的女兒,這樣的家庭雖有缺憾,卻也有不容忽視的幸福。
當然,若認真説到幸福二字,時間就要更往前推幾年——那時,外婆沒生病、思穎未出世,姑姑和一個俊朗偉岸的男人談戀愛,那些日子,是溱-人生中最值得記取的一段。
她幾乎以為自己將有個爸爸牽她的手去上學,幫她買玩具,時時把她架在脖子上玩造飛機;可惜,一段終究只是一段,溱-期盼中的爸爸消失,她多了個妹妹,而那個「爸爸」的妻子利用媒體力量,將姑姑逼下舞台,結束姑姑的芭蕾生命。
姑姑病了,是心病。
自舞台退下來的明星失去光芒,屈居在小舞蹈社教跳舞,她為愛情犧牲了熱愛的舞台、心愛的男人親手將她推入地獄。
她該悔、該恨,可她沒有,只是以一種消極的態度面對生活。
溱-知道,姑姑始終眷戀「他」,在她慈愛的笑容下隱藏着傷心,每每抱着思穎時,她便想念着那個男人,和他在一起的喜樂、一切一切。
所以,溱-從小就不喜歡妹妹,非常非常不喜歡,因為她總引出姑姑的心碎。
「小穎,該走了。」
溱-走進妹妹房間,幫她把黑外套穿上,灰色圍巾圈住思穎纖細脖子,再將綁好的舞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姊……」
思穎拉住姊姊的手,含淚雙眼帶着無盡委屈,欲言又止。
「不早了。」
溱-面無表情,冷冷的瞳眸將傷心妥貼收藏。
「姊……我不要媽媽死……我要媽媽陪我跳舞、要媽媽教我寫字、要媽媽陪我睡覺……」
兩串淚滑下,濕了衣領,小思穎開始學習,就算鬧翻了天,再沒有人會安撫她的心願。
「你任性夠了沒?媽媽已經死了。」她不生氣,聲音裏沒有温度。
自從思穎出生,姑姑便要她跟着思穎喊她媽媽,雖然她並不是她真正的媽媽。
「我不要嘛!我就是不要、不要……」
思穎哭吼着,賴在地板上不起來,固執認定只要不送走媽媽,媽媽就會留下來。
「媽媽死了!聽懂沒有,她死了、死了,你再鬧再吵,她也是死了!」
溱-的心亂極了!緊握的拳頭幾度想打向思穎的臉。
不明白嗎?要不是她,要不是她的父親,媽媽也不會死,是他們合謀害死媽媽,她有什麼資格在這裏鬧情緒!
「姊姊笨蛋、笨死了!白雪公主會活起來,媽媽也會,我不要把媽媽埋到泥土裏,土很髒,裏面有蚯蚓,媽媽會害怕。臭姊姊、壞姊姊,不准你説媽媽死了,不準啦!」
思穎小小的拳頭落在溱-胸前,一拳拳全打進她的傷心。
「你給我閉嘴!」忍無可忍,溱-動怒了,巴掌揮過,她在思穎臉上留下五指紅印。
「姊……」她看向溱-,眼底有驚訝、有懷疑。姊姊打她?媽媽不在,姊姊就打人了?
站起身、別過頭,溱-不想看她眼中委屈,她才六歲,有權利抗議母親的死亡,儘管思穎的抗議讓她心煩氣躁。
「姊……」臉仍然灼熱,小小的冰手貼住頰邊,掌心讓淚水熨出温度。凝視着溱-,久久,思穎囁嚅出聲。「姊……你在生氣嗎?」
收斂任性,思穎輕聲喚道,拉拉溱-衣袖,看見姊姊眼眶中強忍的淚水。
她想她錯了,垂眉,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
「姊,是小穎壞,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從來,只會把錯歸咎到別人身上的思穎説了對不起,她跪着,抱住姊姊的腿,貼住她腿間的是——兩道濕濕的淚痕。
旋身,從上往下望,望見思穎臉上明顯的紅痕,溱-好後悔,用力咬住下唇,在心底説聲無言抱歉,深吸口氣,將妹妹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整整。
「不要再任性了,懂不?」
「小穎懂。」
「媽媽不在了,你要更聽話,不然……」
不然怎樣呢?從今以後,小穎是她的責任,聽話也好、不聽話也罷,答應媽媽的話,她件件都要做到。
「小穎聽話。」她摟住姊姊的腰,明白往後,姊姊是自己的唯一支柱。
「媽媽要小穎站上舞台,你會努力嗎?」
環住胸前軟軟的小身子,雖不喜歡她,可她終究成了自己一生不得推卸的責任,不能推開她、不能背過身不理她,媽媽臨終遺言,將她們未來命運牢牢系在一起。
「我會。」思穎承諾。
「既然選擇這條路,以後不管喜不喜歡、辛不辛苦,都要堅持下去,知不知道?」
「小穎知道,小穎不怕辛苦。」仰頭,看着姊姊,思穎表情認真。
「話是你説的,不能反悔。」
「小穎不反悔。」
「很好,我們走吧!媽媽喜歡看你跳舞,你跳舞送媽媽到天堂好嗎?」
「好。」思穎點頭配合,雖然她一點都不想送走媽媽。
一直縮在門口的外婆看見兩人和好,才探頭進來,「小溱,我肚子餓。」
「家裏有饅頭,我拿給你。」
溱-扶過外婆,把她帶到客廳,拿一顆饅頭放進她手中,剩下的藏進櫥櫃裏。
家裏的東西要藏好,因為有回外婆一口氣吃下兩袋蘋果,肚子痛得蜷在地上,嚇得她們趕緊把她送急診室,之後不敢再把食物亂擺。
「外婆,-乖乖在家,我跟姊姊出去一下下。」小穎説。
「好,小溱,我肚子餓。」外婆重複同樣的話。
「嗯。」溱-把饅頭放在外婆嘴巴上,喂她吃一口。
「不要亂跑,知不知道?」
「知道,小溱,我肚子餓。」饅頭還在嘴裏沒嚥下去,她滿心記掛的是捱餓的肚子。
「你吃饅頭就不餓了。」為她倒來一杯水,擺在桌上,溱-牽起妹妹的手,出門了。
☆
一輛加長型黑色轎車,在大馬路上駛過,豪華型的車身吸引許多過路人的欣羨眼光。車子裏面坐着傅易安、兒子傅毅爵和剛領養的義子傅品幀。
傅易安是在自己的公司裏認識品幀的。品幀將歲數灌水,進公司當打工小弟,他欣賞他的積極進取,欣賞他做事的認真態度,知道他來自育幼院後,就辦理領養手續讓他跟着自己姓傅。
他沒料到的是,品幀和兒子毅爵居然會那麼投緣,他們年紀一般、能力相當,他們在功課上互相勉勵、彼此期許,他們的友誼誰都不能取代。
這天,傅易安帶着兩個兒子到新開幕的子公司剪綵,回程時,他翻開報紙細細閲讀。
一則訃文吸引他全副注意,順着字句往下讀,越讀越心驚,霍地,他喊住司機,要求他轉向,朝另一個方向駛去。
兩個小時後,他抵達目的地。
細雨斜飄,寒風侵入大衣內,他們行經一座座矮墳,踩過小草、跨過水-,傅易安和兩個兒子突地站定,墳前的詭譎景象讓三個男人訝異。
新築的墳前冷清清,只有兩個單薄身影不捨離去。
十來歲的女孩跪在墳前,眼淚潸潸,憤怒的表情,彷彿全世界都欠下她一筆。
後面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在寒風細雨中穿著單薄舞衣,舞動身體,僵硬的動作、僵硬的表情,眼淚在眼眶打轉。
思穎停下舞步,凍壞的身子頻頻發抖。「姊,我好累……」
微弱呻吟未歇,另一個怒吼聲響起——
「不準停!」
「姊……」思穎哀鳴,緩緩走近姊姊,她扯扯溱-的衣袖。
「我説的話,你聽不懂嗎?」回頭,她怒瞪思穎一眼。
思穎咬咬下唇,淚水滾出眼眶。
「不準哭!你答應過我的!」溱-沒回頭,咬着牙,語氣裏淨是斥責。
用手臂抹去淚,思穎強撐起精神,站定,右手揚起,天鵝湖的音樂在她腦中響起,腳步往前滑行兩步,踮腳、旋轉,僵硬的雙腿沒抓準角度,回身,思穎兩腿互拐,往後筆直倒去。
下意識地,品幀搶前兩步,在思穎落地前抱住她。
「品幀,你帶她到車子裏面休息。」傅易安對養子説。
品幀抱起小思穎往汽車方向走。
他身上的温熱傳到思穎身上,縮了縮身,她往他懷裏鑽去,兩隻瘦小的胳臂攀住他的頸子,臉貼向他頸間,貪取着他身上的熱度。
品幀沒有反彈她的動作,一個無從解釋的笑容自他臉上閃過,他的手縮得更緊了。
司機打開車後座,他把思穎放進車裏,接着,自己也坐進去。
遞給她一杯熱茶,看她一口一口慢慢啜飲,不疾不徐的舉止優雅高尚,宛如貴婦。她有身為舞者的氣質,只不過這種氣質不該出現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品幀問她:「好一點沒有?」
思穎點點頭,打顫的唇齒漸趨平緩。
「要不要吃巧克力?」他從口袋裏掏出巧克力。
思穎舔舔下唇,吞回嘴饞,搖搖頭,回絕品幀的好意。
不要?很奇怪,這麼小的女生竟能抗拒甜食的誘惑?
「你不喜歡吃巧克力?」
思穎搖頭。巧克力……誰都愛吃啊。
「怕蛀牙?」品幀又問。
她還是搖頭,緊鎖的眉頭稍稍鬆弛。這個大哥哥,看起來人很好。
「媽媽説不可以吃糖?」這答案再不對,他想不出其它理由。
「我在減肥。」經過五分鐘判斷,思穎決定這個大哥哥是好人,於是她向他説實話。
「減肥蠱分〉紗笱劬ΑS忻揮興蕩恚懇簧砼毆牽學人家談減肥,她未免太早熟!
「小孩子減肥會長不高,何況你已經夠瘦了。」悶着氣,他説。
「我不能太胖,太胖會限制舞台發展。」這些話,媽媽常對舞蹈社的大姊姊們説,她老早就倒背如流。
不愛笑的品幀控制不住頰邊肌肉,顫抖兩下後,他鎮靜地收回笑容,把巧克力收回口袋,視線重新對準眼前這位小大人。
「你想當歌星還是明星?」
「不!我要當芭蕾舞者,總有一天我要站在舞台上,讓所有人都看到我。」這件事她答應過姊姊和媽媽,不能反悔。
「你喜歡跳舞?」
品幀是個沉默男孩,不管對親人或朋友都很少説話,但對思穎,他算是破了例。
「跳舞很辛苦,有時候腳趾頭會磨破皮,痛死人!」揉揉凍僵的小腳,她不曉得該説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理解。」這個年齡的小孩,除了遊戲不該有別的負擔。「所以你不喜歡跳舞?」
品幀看她互搓雙手,沒多想,脱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替她加上。
「姊説,不管我喜不喜歡、辛不辛苦,都不能後悔。」
小穎把姊姊的話牢記心底,從小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姊姊,姊姊説的話一定是對的,她要乖、要聽話。
「你姊姊很兇?」
小穎還在發抖,於是在破例多話之後,他又破例抱起她,讓小女生坐在自己的膝蓋中間。
她一定很冷,她的手是冰的、她的腳是冰的,連她貼在他頰邊的髮髻也是冰的。
摟緊她,品幀沒去思考自己行為的合理性,純粹依自己的直覺行事。
「姊姊不兇,她很愛小穎,只不過小穎常惹姊姊不開心,以後我會改,你要相信我。」在她眼中,姊姊是神,沒人可以説她的壞話。
「我相信。」
第三次破例,他正在安撫一個小女孩的心情。
不明白是氣氛太詭譎,還是場景太特殊,品幀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破例。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孤兒院在哪裏?離我們家遠不遠?裏面的阿姨會不會打人、罵人?他們會不會不讓人跳芭蕾?」
突地,思穎的話問住品幀。她將住進孤兒院?心撞兩下,迅速翻出童年的記憶匣,不堪的感覺回來。孤兒院於他並不是太好回憶,品幀嘆口氣,心疼起思穎將走進和他相同命運。
「為什麼想知道?」
「隔壁阿姨説,媽媽死了,我和姊姊會被送到孤兒院,可是我們家還有一個老外婆,我們必須常回去照顧她。」
這些事,她沒敢問姊姊,姊姊斬釘截鐵告訴她——我不會讓你住進孤兒院,之後,便沒了討論空間。
「沒別的親人可以收養你們嗎?」這一刻,品幀盼望自己成年,有足夠能力幫助她們。
「姊姊説,她不會讓我們一家人分開,可是隔壁阿姨説姊姊是小孩子,政府裏面的大人物不會聽她説話。大哥哥,你可以告訴我,孤兒院長什麼樣子,有壞人欺負小孩嗎?」
這些天,她從鄰居小朋友口裏聽到一些消息,好的、壞的都有,她不曉得該相信哪個。
「孤兒院裏有大人專門照顧失去父母的小孩子,有的大人有愛心、有的大人缺乏耐心,不管他們對你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把自己照顧好,讓自己朝目標前進。」希望是孤兒們最迫切需要的東西。
思穎不解地望着品幀,然後用一貫的甜美笑容回報。雖然他的話太深奧,不過她會背起來,等她再長大一些些,就能理解。
品幀從口袋裏拿出鋼筆,在她掌心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要記起來,以後有事情可以找我。」
「好!」
思穎讀着手心裏的號碼,伸出右手食指,一筆一筆慢慢描。
記得哦、記得哦,她要把這個好心的大哥哥,記在心裏頭。
窗外雨下大了,顆顆晶瑩貼在車窗上,窗外的景象模糊,累了一上午的思穎靠着品幀的胸口,他的心跳聲慢慢的、穩穩的,聲聲催人入夢,半眯起眼,她愛睏極了……
☆
日記本是藍色的,沒有太多花樣,只有一片孤海印在封面中央,角落是一個戴着草帽的小女孩,俯身在沙灘上寫字。
從厚厚的書盒裏抽出後,還要尋着金色小鑰匙,才能偷窺筆者心事。
日期一樣填上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嚴格來講,現在已是凌晨兩點,日期上應該改成二十七日,但二十六日是個特別日子,溱-必須特地為今天留下記憶。
親愛的媽媽:
你在天堂裏還習慣嗎?有沒有看見小穎跳舞?她又進步了,是不是?你説的對,她有天分,她的天分來自你的遺傳,雖然我討厭她,甚至恨她,但我保證,會盡最大的努力讓她站上國際舞台。
外婆的情況時好時壞,昨天家裏來了幾個社會局的人,我讓小穎帶外婆出門走走,我告訴他們,我和小穎有外婆照顧,生活沒問題。他們半信半疑離開了,不曉得他們會不會再過來,要是他們趁我們上學時來家中,可就糟糕了。
學校的老師想安排我考跳級,我答應了,我想早一點唸完國中,好進入夜間部高中就讀,早點出來賺錢,供小穎出國念皇家芭蕾舞蹈學院。
雖然你留下來的錢足夠我們生活,但聽説出國唸書需要一大筆錢,在小穎上大學前,我希望能把錢湊足。
媽,今天……那個男人來了,是舞蹈社老師為你登的訃聞把他帶來的,他説他想你,多年來從無間斷,他在你墳前掉淚了,他是愛你的吧!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愛你,為什麼那麼多年沒有消息音訊?
他給我一張名片,要我有需要的時候上門找他。我考慮很久,在想,是不是應該把小穎還給他?他那麼有錢,能供得起小穎學舞。
但,一想到他的妻子,她那麼壞,説不定她不準小穎跳舞,跳舞是小穎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總有一天,她要代替你站在舞台上,接受掌聲,我不讓任何人有機會破壞,所以,我決定隱瞞真相,希望我這個決定沒有錯。
媽媽,請你別忘記在天上看護我們,我們會努力生活,終有一天,夢想成真!
闔上日記,把存了好幾年的舊報紙打開,上面有媽媽的報導,食指撫過媽媽的臉頰……她哭了。
半晌,溱-揉揉發酸眼睛,收拾好桌面,走到外婆房裏替她蓋好棉被,再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小穎牀邊,透過昏黃燈光看着熟睡中的妹妹。
她接替了媽媽的位置,成為這個家的支柱,有恐慌、有害怕,但是沒有選擇逃避的權利。
拂開小穎頰邊散發,頰邊有兩道明顯的淚痕,今夜她帶着傷心入睡,沒有牀邊故事、沒有枕畔安撫,她躲進棉被裏面,偷偷啜泣。
幾次,聽見她的哭聲,溱-想走到她身邊,將妹妹擁進懷裏安慰,但她做不到!心底隱隱的-喊聲提醒她,要不是小穎、要不是那段無聊愛情,也許媽媽到現在還活得好好。
這股恨,她埋着、不説,她有更重要的工作,她要把小穎推上舞台,讓所有人記起,曾經有個叫作穆意涵的女人,是舞台上最閃亮的一顆星星。
輕輕擦掉思穎臉上淚痕,溱-想起下午那個男人,思穎的眉毛和他很像,嘴角也有幾分相似,她是媽媽和那個男人的綜合體……
往昔,媽媽也是這樣子,看着思穎想着他嗎?
從傅易安靠近墳前,第一眼,她就認出他。
多年前,她一心期待他成為自己的父親,那時他常帶來玩具和巧克力,在媽媽還在練舞時,他把她抱在懷裏飛高飛低。
溱-對他説過無數個秘密,從班上最愛哭的小米到最帥的阿杰,她從沒對他隱藏過任何心事。直到,他的妻子找來一票記者搶進舞團大門,閃閃發光的鎂光燈對着媽媽猛拍照……
那年,她還不會認字,不曉得報紙上説媽媽什麼,她只是隱約從別人的口中聽到負面批評。
沒幾天,學舞的姊姊們都不來了,媽媽只好關閉舞團,帶着她和外婆搬家。
年紀漸長,從外婆口中、從被她藏起的報紙,溱-多少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心疼媽媽的委屈、她替媽媽抱不平、她為媽媽恨起那個男人和他的家庭,卻無能為力。
下午,看見傅易安的淚,她不曉得淚水裏是真心或是慚愧,她恨他,非常非常恨,溱-發誓,等有能力了,她會替媽媽討回公道。
思穎翻身,臉再度被垂落的髮絲蓋住。
她在沒人的夜裏深嘆口氣,十一歲的溱-,環境不容許她停留在十一歲。
☆
計算機前,品幀和毅爵研究着新產品的宣傳企畫。
這個年齡的男孩應該在户外打球、交女朋友,而不是坐在計算機桌前,為明天下午的會議努力。
但他們不是別人,他們是-皇企業的新一代接班人,所以他們必須比一般小孩更努力。
門打開,小女孩從門外跳進來,粉紅色的睡衣下-綴上蕾絲,手裏還抱着芭比娃娃和故事書。
她是又慈,毅爵同父異母的妹妹。在毅爵小學一年級時,又慈的母親——江善薇嫁進傅家。
雖然她處處小心翼翼,將家裏照料得很好,但他始終無法真心接納她,直到又慈出生,她的天真可愛和全心全意的依賴,慢慢地讓他不再反對江善薇。
又慈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出生不多久,就進出過兩次手術房,家人對這條小生命自然呵護備至。
「哥……人家睡不着,你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毅爵對誰都不理,唯獨對這個小妹妹無法冷漠。
把她帶到膝間,毅爵打開書,指着裏面的字説:「這個故事很簡單,你看不懂嗎?」
「我看得懂,只是懶得拼音。」言下之意是——她只看得懂注音符號。
「小文盲,再不認真學字,將來會變成小廢物。」他點點妹妹的額頭,寵溺地將她摟緊。
「我是小廢物,哥哥是大廢物。」
她努努嘴巴,不以為然,跳下毅爵的膝間,她找到另一個懷抱,走往品幀的身邊,軟軟的手環上品幀的脖子,腳一蹬,跳上他的腿。
「品幀哥哥,你念書給又慈聽好嗎?」
「好。」品幀沒拒絕,他喜歡又慈,和毅爵一樣。
「品幀哥哥最好了,我愛死品幀哥哥了。」
攤開書,這個故事是胡桃鉗,短短的字句敍述了一段夢幻故事,聽不到幾句話,滿口「睡不着」的小女生在品幀懷裏沉沉入睡。
小小的身體依偎在他懷中,讓他想起下午那個芭蕾女孩。
她能適應孤兒院的生活嗎?她會被迫和姊姊分開嗎?她是否有機會完成她的夢想?許多的問號在心中,無解。
同樣的,在旁邊看着妹妹和義弟的傅毅爵,同樣陷入沉思。
跪在雨中的小女孩讓他印象深刻,一臉的傲然、一臉的桀驁不馴,他沒見過像她那麼剛硬的女孩子,明明冷到頻頻發顫,卻死咬嘴唇,不肯讓弱勢抬頭,彷彿戰勝這場淒冷風雨,她便戰勝了全世界。
雨打濕她的長髮,串串水珠掛在她的臉頰,對父親遞過去的名片,她連一眼都沒多瞧,便收入口袋,用眼神説明他們的行為純屬多事。
父親問她:「貝貝,你還記得我嗎?」
她別過頭,沒有回話。
之後父親對她説了不少話,她全都冷冷地以沉默回答,直到雨下大、濕透新墳泥土,隆隆雷聲作響,她才緩緩起身。
她的雙腳發麻,可是她驕傲地不要人扶持,像一隻高傲的孔雀,昂起下巴,抬頭挺胸往前走。
打開車門,背起入睡的妹妹,踟躕前行,雨在她們周身布上一層迷濛。
他們三人盯着她們的背影久久不放,直到她們消失在視線中。
貝貝,一個驕傲的貝貝,在他腦海中烙下深刻印記……
「那對姊妹……」
「那對姊妹……」
很有默契地,品幀和毅爵同時開口,然後又同時住口。
「你先説。」品幀把發言權交給毅爵。
「那個姊姊,不像一般的女生。」
「那個妹妹也是。」品幀附和。
能讓不愛説話的傅品幀頻頻破例,説她是「一般女生」,未免過分。
「爸説沒記錯的話,貝貝今年十一歲,很難想象一個十一歲的小女生,會那麼固執剛強,她拒絕爸爸收養的提議,也拒絕我們的金錢資助。」
「妹妹告訴我,她們家有一個需要照顧的老外婆,説她們可能會被送進孤兒院,還説她要減肥,才能站在舞台上面。相不相信,她還沒上國小,比又慈小一歲。」
毅爵是他唯一能談心的對象,面對他,品幀才會侃侃而談,彷彿他們本就該生來當兄弟。
「爸爸沒有猜錯,她們是極需要援助的,我不明白,她是聰明或愚蠢,怎會拒絕別人對她們伸出援手?不過我想,依她那種個性,再苦的環境都能撐下去。」毅爵口中的「她」是姊姊。
「她很擔心孤兒院裏有壞人,更怕壞人不讓她繼續跳芭蕾,她心裏對未來有許多説不出口的恐懼,她所依恃的,只有對姊姊的信任。」品幀口中的「她」是妹妹。
「看起來,我們把又慈寵成温室花朵了,都上小學了,世界裏只有芭比娃娃和童話故事。」毅爵把妹妹接過手,準備把她送回卧房。
「我們沒有辦法幫她們嗎?」品幀問。
「你想幫她們?」毅爵停下腳步,回眸望品幀。
「我想,但是我沒有足夠的能力。」畢竟他才剛被收養,能提供的幫助不多。
「能力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那個姊姊,她很驕傲,不想從別人身上獲得助力,我們的幫助在她眼裏,説不定是憐憫,而驕傲的人最不想要的東西就是別人的悲憐。」
想起溱-那雙孤寂的眼睛,毅爵想起母親剛去世時的自己,沒有刻意的同理心,對她的感覺純屬直覺反應。
「我把電話留給妹妹,要她有需要隨時打電話找我。」品幀看着電話,下意識的期待鈴響。
「很好,若她們打電話來,我們就盡全力幫助。」毅爵下定決心。
「你要負責説服爸媽?」
「這種小事不需要説服,由我作主就行。」
毅爵是天生的王者,才十五歲,就能自他身上看到不容忽視的威嚴,他決定的事沒人能改變。
「好!我們等她們的電話。」品幀難得露出笑容的嘴角勾起了一條弧線。
他們沒想到的是,那場逐漸加大的雨勢,讓寫在思穎掌心的電話號碼,化成一堆藍色的模糊字跡……
她聯絡不上他們,他們失去她們的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