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排平房一直走過去,再拐個彎,到另一排平房,正數過去的第三間屋,有紅色門窗的那個,就應該是季風的家。
我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敲門。
開門的果然是季風的媽媽,她很白淨,看上去也很年輕,很温柔地問我説:“你是找人嗎?”
“阿姨你好,”我禮貌地她打招呼,然後我説,“我是季風的同桌,聽説他病了,我來看看他。”
“哦。”我呼出一口氣説,“他睡着了。”
“是,剛剛睡着。”賈茹媽媽埋怨説,“這孩子就是不肯吃藥,不然可以好得快些。”
“是這樣的。”我説,“阿姨你彆着急,我們班同學都是這樣的,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吃藥。”
“什麼叫最後關頭?”賈茹媽媽奇怪地問。
“就是要死嘍。”我的話沒遮沒攔地蹦出來,這才用手捂住了嘴巴,朝季風媽媽伸伸舌頭,這要是在家啊,媽媽非把我的耳朵拉成兔耳朵不可。
不吉利,不吉利,實在是不應該。
可是季風媽媽只是温和地笑笑,然後招呼我坐下,還去給我泡茶。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報紙上説她有病,不過我看不出來她哪裏有病。只是她穿得很樸素,説話輕言輕語的,和我的媽媽還有我很多同學的媽媽都不太一樣。
不想讓她忙碌,我趕緊説,“不用喝茶,我真渴了,還是白開水解渴。”
但季風的媽媽還是泡了茶來,她看着我説:“我們季風很少請同學來家裏玩,他在班上是不是有些不合羣?”
“有一點點啦!”我低聲説,“不過季風的成績真的很好的哦。”
“你是班幹部嗎?”季風媽媽又説,“你成績一定也挺好吧。”
“不是啊,不是啊!”我拼命喝水拼命擺手説,“我的成績很爛很爛的跟你們季風沒法比啊,他全年級第一呢,我離他十萬八千里!”
季風媽媽有些寬慰地笑笑,替我加水。
説完了這些,兩個人坐着,就沒有什麼話了。
為了打破僵局,我想了想自我介紹説:“阿姨我叫童初。因為我是元旦節生的,一年的初始,所以我爸爸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真好聽。”季風媽媽説:“生日也真是好,一年的頭一天。”
説完這些,又沒話了。
她的話真的不多,跟季風一模一樣,看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點也不像我媽媽,我要是有同學到我家去了,我媽非把人家問個底朝天不可,害得我都不敢帶任何人到我家做客。又坐了一會兒,我看季風沒有要醒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這才想起我來的正題,從書包裏掏出一張賀卡來給季風媽媽説:“等季風醒了,請把這個給他,祝他早日康復,早點回學校上課。”
“謝謝你啊。”季風媽媽收下了。不過她看了我一眼,眼光裏有一些疑惑。
女生送男生賀卡,總是讓人想入非非。
我避過那眼光跟季風媽媽説再見,出了門便走得飛快,生怕有人會從後面追上來。那張賀卡是用信封裝着的,不過沒有粘上,我不怕季風的媽媽看,其實是希望她快點看的,因為裏面夾着的除了賀卡,還有一百元錢。這是我早上給爸爸要的,爸爸都沒問我用來做什麼就爽爽快快地掏了皮夾子,我真是後悔自己沒有要兩百,要是要兩百,他肯定也會毫不猶豫地給的,對於爸爸來説,錢實在是不算什麼。
但我知道,錢對季風還有他的媽媽來説是非常重要的。
特別是季風現在生病了,看病更是要錢的,而且一定要不少的錢。
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到袖手旁觀。
我是上了高中才和季風做同桌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就在報紙上認識了季風。我還記得那篇報道的名稱是:寒舍裏走出金狀元。大意是説季風從小沒有了爸爸,媽媽又得了病在家不能出去工作,念初中的時候他就常常捨不得吃午飯,也捨不得花錢坐公車,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在路上跑一個多小時,一面跑一面背英語單詞,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境貧寒的少年,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績考進了最好的重點高中。他的勤奮好學感動了某企業的老總,所以慷慨解囊助他上學等等。
那個某企業的老總,説的就是爸爸。
當時是爸爸把那張報紙帶回家給我看的。他跟我説:“你要好好跟人家學習,你就是太嬌生慣養了!”
“我們童初哪裏不好啊?”還是媽媽維護我的自尊:“我覺得她一點也不比別的孩子差!”
“眼光短淺。”爸爸批評媽媽,“不給她壓力她永遠也不會成功的。”
“要成功做什麼,女孩子乖乖巧巧的就比什麼都好。”媽媽繼續替我辯護。我朝着她擠眉弄眼。
爸爸住了嘴,每次我們母女同心的時候他都是很識相地收兵。但別看我和媽媽好,其實在心理上我還是更依賴和欣賞爸爸的,我覺得爸爸挺能幹,整個家都靠他撐着,媽媽真的很舒服,不用上班掙錢,家裏的家務還有鐘點工做,可以天天出去打牌。
雖然我也不是有什麼遠大志向的人,但是我長大了也不要像媽媽那樣,我希望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至於是什麼事,我還沒有想得很清楚。但是我一定要自己掙錢花,我想只有那樣才能花得心安理得痛痛快快。
沒想到的是進了高中,我竟然和季風成了同桌。季風很瘦,穿着一套很舊的運動服,不過他有很特殊的氣質,最重要的是他成績好,好到你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語文課上老師抽他起來讀課文,我還發現自己很喜歡他的聲音,告別是尾音,聽起來有些像那個有名的配音演員童自榮。
我當然不會告訴季風我就是那個老總的女兒。
我也沒跟爸爸説,怕他趁此又教育我一番。
不過高中生活沒有我想像中的有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季風做了同桌的緣故。他很少講話,常常一天也説不上一句話,我只好扭過脖子跟後座的葉青他們説話,説得脖子都發酸。有時説到很好玩的笑話,季風也好像聽不見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葉青附到我耳邊説:“哼哼,要説扮酷,謝霆鋒都輸給你同桌。”
我怕季風聽見,趕緊去捂葉青的嘴,葉青才不怕,索性大聲説:“可惜啊,沒人家長得帥哦!”
季風忽地一回頭,看着葉青説:“你是在説我嗎?”
葉青被嚇老大的一跳,臉一板説,“説你又怎麼樣,成績好就不可以被人説啊?”
季風看看葉青,半天吐出四個字來:“你很無聊!”
葉青氣得呼呼直罵,噼嚦啪啦的話一句接着一句,季風卻再也不接招,趴到他的桌上看自己的書去了。
真的是個很怪的男生呢。
還有一次,我有一道數學題怎麼也想不通,有些忐忑地問他,他毫不推託地給我講解,我發現他表述能力特別的強,三下五除二,我就弄了個明明白白。
“佩服佩服。”我由衷地説,“以後要多多麻煩你呢。”
“沒問題。”季風説。
“你為什麼對葉青那麼兇?”我忍不住問道:“其實你人挺好的啊。”
“是嗎?”季風看着我説,“我人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陰晴不定,所以他真的是一個很怪的男生。
我從來沒和這樣的男生打過交道,但越是這樣,我卻越是想接近他和了解他。我開始默默地關注他,除了盼着老師抽他起來讀課文以外,還特別喜歡他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有條不紊的樣子,彷彿什麼樣的題目都難不到他。天生讀書的腦袋,令人羨慕。
下課的時候,季風從來不到操場上玩。眼睛偶爾看着窗外,有些要了命的憂鬱。後來我下了課也不出去玩了,葉青拼命拉我我也不去。更喜歡的就是和季風一樣安安靜靜地坐着,裝模作樣的看書。季風不説話,我也不説話。我想季風真是太寂寞了,我希望自己這麼做能讓季風的寂寞少那麼一些。
我也弄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這和我從小就是一個好心的女孩子有關。媽媽就常常罵我有時候好心到沒有原則,她常舉的例子是我五歲的時候把她給我買的新裙子拱手送給樓下沒有媽媽的李小小時也沒有過一丁點兒的猶豫。我還不能看電視劇,稍微有些感人就唏裏嘩啦地掉眼淚。不過,長這麼大,這卻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生這樣,在我的眼裏,男生們都是要了命的狂從來不需要女生同情的。只有這個季風不一樣。
季風總讓我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總想為他做點什麼。
我希望季風媽媽可以用那一百塊錢給他買點好吃的。季風真的太瘦了,體育課上跑八百米,在那一組他落在最後的一個,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喊了一聲加油。他的表情從我的面前一閃而過,眼珠很黑很亮,好像還有一抹微笑,那微笑讓我怦然心動。
我的日記本里,也漸漸地多了季風這個名字,那天的日記我寫道:“我真沒想到季風的家會是那種樣子,那種房屋在我們這裏幾乎找不到了,很矮的磚房,像老電影裏的那種。他睡着了,不知道我去看過他,我真心希望他可以早些康復,早點回來上課,沒有他坐在身邊,好象一切都空蕩蕩的呢!”
寫完了,趕緊合起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看。有了心事的日記本,惦在手裏沉沉的。我將它小心翼翼地鎖進抽屜裏,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我十四歲的時候就發誓一輩子也不戀愛不嫁人。
結了婚像爸爸媽媽那樣整日吵吵鬧鬧的,實在是沒有意思。
因為這個,我一直很討厭男生,但我無法做到討厭季風。
深秋早晨的天空象一件温暖而平服的灰色襯衫。
我喜歡起早,慢悠悠往學校裏趕,在離校門口不遠處,竟遇到了季風,他靠在單車上,好象在等什麼人。
“嗨,”我有些意外的驚喜,跳下車説:“你好了?可以上學了?”
“死不了。”季風沉着嗓子説,“昨天,是你來過我家?”
“是的。”我説,“你們家真難找,我問了好多人呢。”
“那是貧民窟,不是你們這些闊小姐去的地方。”他冷冷地説。
“幹嘛呢。”我被他的語氣嚇住了,一時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我才要問你幹嘛呢,”季風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元錢來,“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我被他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你別想那麼多啊!”
季風看看我,把錢往我手裏一塞説:“謝謝你,不過以後請別再用這種方式侮辱我的人格!”説完騎上車就遠去了。
我留在原地,有些委屈的悵然若失,自己是想做好事,可是事情怎麼到最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季風的表情裏,流露出對我的那麼多的不滿,真令人垂頭喪氣。
整整一天,他沒有跟我説一句話。我當然也不會主動跟他説話。看得出來,他的病還沒有完全的好,課上到一半,就把頭放到課桌上休息一會兒。不過我可不想問候他,怕招來更多的白眼。
全班的物理測驗都糟透了,偏偏物理課上還有幾個男生搗蛋,老師氣極了,放學了還一人發兩張試卷,讓我們不做好不準回家。葉青捅捅我的後背埋怨説:“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呀!”
“可不是?”我説。
題目真難。
何況物理一直是我的弱項,我埋着頭費勁地做,感覺到天已經慢慢地黑下去了,而且還開始下雨,秋天的天下一場雨就更涼一些,我有些冷,有些心煩意亂,題目就更做不下去,頭暈暈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張試卷從我的邊上悄悄送了過來。
是季風。
他沒説話,只是用眼光示意我抄他的。
所有的題目,他都已經做好了。
我朝他笑笑,不動聲色地抄起來,他很耐心地等我。我心裏的感激一點一點暖暖地升上來。
看來季風也不是我想像中那麼不可理喻呢。
就從那以後我彷彿和季風之間有了默契。雖然我們什麼也沒説,但我感覺我和他之間是有一種很特別的關係的。這種關係説不出也不可説,我很喜歡這種微妙的感覺。這讓我枯燥的高中生活裏多多少少有了一種樂趣,一種潛在的樂趣,一種讓我想起來就覺得青春實在是有些美好的樂趣。
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以為我可以和季風做朋友。
不一樣的朋友。
記日記成了我每晚必須的功課。真的很喜歡寫日記,記錄每一天裏和他之間的每一個小小的細節,生怕會漏掉些什麼。
除了日記,當然沒有人會知道我的心事。
季風也不必知道。
也許這就是暗戀吧,傻得可以。
可是生活怎麼可能是那麼的風平浪靜呢,那天的日記只記了一半我就聽到客廳裏傳來一聲巨響。
我衝出去,是媽媽。
她砸壞了客廳裏那個很大的魚缸,那是爸爸最心愛的東西。水流得一地都是,美麗的魚在地上可憐的撲騰,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那麼沒風度,披頭散髮,手裏拿着一把鐵椅子。用嚇人的眼光盯住爸爸。
我喊她一聲,撲過去抱住她。
爸爸拿着西裝就往外走。我又喊爸爸一聲,他回過頭看我一眼,眼光裏有些無奈,但他還是義然絕然的走了。我聽到他汽車發動的聲音。媽媽猛地一下抱緊了我,然後她在我耳邊顫抖地説:“小初,你爸爸不要我們了。”
“媽媽你別瞎説。”
“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媽媽説完這些就再也沒力氣和我説話了,她進了卧室,留我一個人在一片狼籍的客廳裏發呆。
那晚我一直不停地打爸爸的手機。可是他一直關機。
媽媽不開門,但我知道她在裏面一直一直地哭。
我很害怕,我忽然很想念季風,想念他那種憂鬱的眼神,那種眼神曾不止一次地打動過我,可我發現自己卻是第一次真正地懂得它的含義。
雖然這些年他們吵慣了,可是我從沒想過自己真的會失去父親。
第二天剛進教室的門,葉青就誇張地拉住我説:“童初童初你怎麼了,像是一夜沒睡覺呢。”
她説對了,我是差不多一夜沒睡覺。我在位子上坐下來,季風的眼光和我的對撞了一下,我很快地避開了。
葉青摸摸我的額頭説:“你沒事吧?”
“沒事。”我閃爍其辭。
上課鈴響了,老師還沒進來,全班一片喧鬧聲,就在那一片喧鬧聲裏,卻聽到他也輕聲問我説:“你沒事吧?”
“沒事。”我依然強撐着説。
“是語文課,”他淡淡地提醒我:“你拿成英語書了。”
我忽然忍不住要哭泣。其實我的眼淚已經下來了,在語文書上滴成一個一個的圈。他湊近了些對我説:“好啦,別哭啦,讓別人看見多難為情。”
我很兇地朝着他喊:“難不難為情關你什麼事!”他愣住了,看着我。
全班都疑惑而好奇地看過來,有男生開始在起鬨,年輕的班主任朱老師夾着講義走進教室,一看這場景問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沒什麼。”季風説,“我跟她開了個玩笑,誰知道她受不了。”
“你?”班主任不相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季風站起來,對着我很誠懇地説,“對不起。”
朱老師説:“你看看,他都當眾認錯了,你就別較了?”
全班鬨堂大笑。
是他替我解了圍。
但是我沒有跟他説謝謝。
一天的課都上得雲裏霧裏。放學的時候又是欲雨未雨的樣子,今年秋天的雨好象特別的多,天氣不好,天很快就黑了。那天剛好輪到我們那組做清潔,做完了,我和季風都磨磨蹭蹭地在收拾書包,終於等到教室裏只有我們兩個人。
“你沒事吧?”他又問我。
“沒什麼,今天謝謝你。”我説。
“你沒事我就放心了,”他又説,“其實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事是大不了的,你相信嗎?都會過去的。”
“如果失去爸爸呢?”我問他。
他顯然吃了一驚,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説:“其實那也沒什麼,我三歲就沒有了爸爸,你看我不是一樣地長大了?”
“嗯。”我説。
“快回家吧,我要是回去晚了,我媽一定會擔心。”
我點點頭,和他一起騎車出了校門,在分手的地方揮了揮手,便各自匯入了人流。那夜的日記我寫了很長,最後的一句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壞女孩,可是我真的喜歡,有個男生對自己這麼好的感覺呢。”
新年很快就要到了。
這真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新年,爸爸和媽媽終於説到了離婚。
家裏氣氛開始一天比一天緊張,爸爸很少回家了,就是回家,也很少跟媽媽説話,只是過問我的功課。媽媽鬧也鬧過了罵也罵過了漸漸偃旗息鼓,她央我去跟爸爸談談。
於是我去爸爸的公司找他。
我很少去爸爸的公司,他看到我有些吃驚。我開門見山地説:“爸爸你真的不想要和我媽媽了嗎?你是不是真的有別的女人?”
“小孩子懂什麼?”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勇敢地看着爸爸,我想無論他説什麼我都可以接受。
爸爸嘆了一口氣,把手放在我肩上來説:“小初,爸爸沒有別的女人,也從來沒有想過不要你們,只是你媽媽那個脾氣,見風就是雨,實在讓人受不了。”
“那你當初幹嘛要娶她?”我問。
爸爸再次吃驚地看着我,他也許驚異的是我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了,他想了很久後才對我説:“小初原諒爸爸。也原諒你媽媽。”
“如果你們真這麼做,”我一字一頓地説,“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們!”説完我轉身就走,爸爸追在我後面一直送我到公司門口,然後他問我説:“有錢用麼,爸爸給你一些。”説完他開始掏錢包。
我把他給我的錢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攔了一輛的揚長而去。
媽媽在家裏焦急地等我,問我情況怎麼樣。我恨恨地説:“那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你説什麼?”媽媽説,“怎麼説他也是你爸爸啊。”
“他要是不回這個家,就永遠也不是我的爸爸。”
“我不是讓你好好跟他説嗎?”媽媽埋怨我説,“早知道不讓你去了,事情給你越弄越糟!”
“你們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氣呼呼地説,躲進了自己的小屋。
也許真像季風説的,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我在日記本上胡亂地亂畫,不允許自己掉一滴眼淚。
這麼沒心情,我們班卻偏偏要舉辦什麼元旦燭光晚會。
朱老師讓我們每人準備一個節目和一份小禮物。我們很少在晚上的時候到學校來,何況是到學校裏來玩。大家都很興奮。課桌被排成了一個圈,燭光照耀着每一張臉。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那裏,這才想起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可是爸爸和媽媽忙着在離婚,他們早忘了我的生日了。
我也沒有準備節目。
反正有表現欲很強的男生女生在爭着話筒唱歌。不愁氣氛不熱烈。有四個女生開始在唱一首叫《一千零一個願望》的歌,那歌真是不錯,女生們乾淨甜美的聲音充斥了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許下我第一千零一個願望
有一天幸福總會聽我的話
不怕要多少時間多少代價青春是我的籌碼
許下我第一千零一個願望
有一天幸福總會在我手上
每一顆心都有一雙翅膀要勇往直前的飛翔
沒有到不了的地方
……
我聽得有些入了神。
季風他坐到我身邊來,悄悄對我説:“祝你生日快樂啊。”
“你怎麼知道是我生日?”我驚訝極了。
“不是一年中的頭一天麼,”季風説。
“那天你沒睡着?”我問他。
他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不習慣和女生講話,更何況是在我家裏。”他很老實地説。
我説,“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陪你吧。”他説。
我們推着單車在路上慢慢地走,那晚的星星很多很多,夜色很美風很涼,季風説:“小時候跟媽媽一起看星星,媽媽總是對我説,看到流星,在衣服上打個結,再許個願,那個願望一定會實現。可是我不是來不及打結就是來不及許願,笨得要命。
“你最想許什麼願呢?”我問他。
“出人頭地,讓媽媽過上好日子。”他認真地説:“一千零一個願望太奢侈了,我只想實現這一個。”
“季風你為什麼沒有爸爸?”我問他。
“我爸爸跟別的女人走了。”季風説,“一去就沒有回來。”
“我爸爸也要跟別的女人走了。”我埋着頭説。
“你這些天就是為這個事不開心吧?”他問我。
我沉默不語。
他安慰我説:“生日呢,開心一點吧,童初你是個好心的女生,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好心的女生,要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説這麼多話。”我説。
“我也從來沒想過我會跟一個女生説這麼多話。”他説。
那天回到家裏已經很晚了。
桌上放着一個大蛋糕和沒拆封的禮物。爸爸和媽媽在等我。可是我説我很累了,要睡覺去了。
爸爸説不看看禮物嗎?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謝謝。“我説,但是我沒拆,我對任何禮物都不感興趣。
媽媽尖着嗓子奚落爸爸説:“童總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也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爸爸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扔,茶水濺得老高。
我懶得看他們鬥氣,扭頭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晚,我把頭埋在被子裏,打着電筒偷偷地記日記,我對我的日記説:一個願望是無論如何也不夠的,我要從十六歲的第一天起開始許願,一直許到一千零一個願望,希望我和他都能快快樂樂地長大。
週末的時候,季風對我説:“你要是不嫌棄,就到我家做客吧,我媽媽很喜歡你,她包餃子也挺好吃的。”
我很爽快地答應了。再説我也實在不想呆在家裏,不是看爸爸橫眉怒眼就是聽媽媽哀聲嘆氣。
季風説:“媽媽説我該和同學多來往。你去我家她一定很高興。”
我到的時候季風媽媽不在,她出去買菜了。我和季風坐在他家後門的小院子裏聊天。季風對我説:“童初告訴你一件事,我媽媽可能要再嫁人了。”
“是嗎?”我説,“你難過?”
“不。”季風説,“她應該有她自己的幸福,那個男人很有錢,可以完全治好她的病。我希望我媽媽幸福。”
“我也希望你媽媽幸福。”我由衷地説。
“童初你真是個好心腸的女孩。”季風又説,“我真高興和你做朋友。”
“就是朋友嗎?”我問他。
他朝我笑笑,調皮地説:“有點特別的朋友,你説是嗎?”
我哈哈大笑。
他看着我説:“就這樣笑,你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我微笑。
“別讓大人的事影響我們,”季風説:“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得長大,自己過自己的生活,所以要快樂一些。”
我聽到季風的媽媽推門回家來的聲音。我對季風説:“是呀,要快樂些,走,我們跟你媽媽一起包餃子去。”
我才走到裏屋我就愣住了。
季風媽媽後面站着的,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
我想起季風對我説,那個男人很有錢,他可以完全治好我媽媽的病,他要和我媽媽結婚了。
我的天!
我在那一晚燒掉了我的日記本。
我開着煤氣燒的,一頁一頁看着它們被慢慢地灰飛煙滅。燒完後我一直沒有關掉煤氣,因為我不想活了,生活給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但是我開不起這個玩笑。
可是我沒有死掉。
我醒過來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都守在我的病牀前。他們手牽着手欣喜地看着我,然後和我緊緊擁抱,失去我的恐懼讓他們再次變得親密無間。
出院後。我轉了學。
其實季風也不在那個學校唸書了,聽説他和他的媽媽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他們去了南方,投奔一直不願意投奔的一個親戚去了。
爸爸給他們的支票,也很快就被退了回來。爸爸當着我和媽媽的面,撕掉了那張支票。再從口袋裏掏給我的,是季風給我的一封信。
信很短很短。
“童初:
我會永遠記得你,希望命運還會給我們重逢的機會。
祝你快樂。
你永遠特別的朋友:季風”
我的家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我還是常常會想起那個和我一起看過星星的男孩,想起我若有若無的初戀,想起他對我説,一千零一個願望太多了,許一個就夠了。
如果上帝真的讓我實現我的一個願望,那麼我希望長大後可以和他再重逢一次,什麼也不必説,微微一笑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