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外面,意興闌珊的秋季。
寒流提早報到,颳起陣陣寒意,樹梢的雀鳥縮頭縮腦,飄落的黃葉低訴哀歌,夏已過,秋將盡。
打開外套釦子,晁寧把程黎包在懷間,淡淡的紅暈染上她的臉,凱旋門下的畫家和旅者回來,那個滔滔不絕説着拿破崙英勇事蹟的男人,正用大大的胸懷包容她的心哀。
一樣的安全、一樣的羞赧、一樣的心跳聲、一樣的不願意離開,程黎的眼睛找不到無名英雄火,他們的頭上沒有斜飄細雨,但心思回到從前,淡淡的甜漾起,淺淺的幸福飄散,彷佛他們之間從未間斷。
認真算算,他們沒有真正熟悉過。這麼一份半生不熟的感覺,居然牽繫起七年愛情,説奇蹟,不過分。
「沒問題的,別把事情直往壞處想,贏了這關,小琛戰勝病魔,無限未來將在我們眼前展開。」
他信心滿滿,覺得未來的成功率佔百分之百。
她不曉得他哪裏來的篤定,然他的篤定讓她好心安。
點頭,他粗粗的掌心抹乾她的淚水。
「在婚禮上,我只看-一眼,我不認得-,但-帶淚的眼睛始終在我夢裏出現。」
他的話酸了她的心,他們之間是什麼樣的緣起,又是怎麼樣的緣系,讓他們辛辛苦苦老走不到結局?
她從沒忘記袖喬,沒指望過他「處理」婚姻,她知道該遠離這場缺乏結局的戲劇,只是小琛眼裏對父愛的渴望,讓她下不了決心。
退一步,她想保持安全距離,但是他不允許,晁寧借用自己的強勢力氣,硬把她扣在懷裏。
「丟掉的時光我全想起來了,頭痛現象很久沒出現,醫生恭喜我完全恢復。
前幾年,我老覺得自己錯失什麼,努力尋找卻徒勞無功。雖然我表面風光,事事得心應手,但其實我是沒有把握的,心頭總有説不上來的空虛能力,總有説不上來的厭倦心煩,每次煩心時,我想到-,拿起紙筆,描繪-的五官,畫着畫着,暫且平靜、一直到再見-,空虛不見了,無力感消失了,我的心再度踏實。」
沒有浪漫、沒有甜言蜜語,但他的字字真誠,滿足了她的心。
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呵,她的存在居然使一個男人心底踏實,原來心安不單單是她的事,只要兩人相屬,心安便是共同禮物。
「我翻遍家中抽屜櫃子,找不到我們在機場買的婚戒,但我看到-把戒指串在項鍊上,時時掛着,在-心裏,-一直承認這個婚姻的,是不是?」他從她衣服中拉出墜子,拇指食指緩緩摩蹭,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品。
「我從沒忘記身為妻子的責任。」她在他手心寫字。
「聽話的女人有權得到獎品,-將擁有一個專心愛-的男人,他會把-放心臟正中間,除非他的心臟不再運轉,否則每個跳動,他都會對-產生新的愛戀。」
晁寧再度緊擁她,是的,他想起他們之間的對話,雖然年代久遠,但效力一樣彰顯。
無奈搖頭,説的容易,她怎能把別人的丈夫當成禮物,這個禮太貴重,她承受不起。
「我説過我喜歡有始有終,-是我愛情的開始,直到生命終結才能放手的女性,我愛-,不變不移。」
不變不移又如何?獨立生活多年,幻想已不是她生活的重要點,她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僭越是種過分行為。
各有各的想法,靜靜地,他們在秋風中相依恃,假設他們的幸福註定短暫,那麼就好好把握這得來不易的短暫。
靠他更緊,若貪心能夠被允許,她願意多貪一些他的心,只是童年經驗教會她,壞心腸總會得到惡報應,不想了,再想下去,她連難得的「短暫」都將失去。
一輛加長型勞斯萊思停在醫院門口,車子裏走出一名貴婦,她高傲地抬着下巴,準備進醫院。
一個不經意眼神掃過,她看見丈夫的背影出現在醫院前面。
他在等她?他終於願意陪她做產檢?意思是……他想清楚了,他願意接納孩子,一如當年他接納一個他不愛的妻子?
等等,他擁着別的女人,將她收納在大衣裏面,他從未對自己做過那樣的親密舉動啊!她是誰?誰可以佔據他胸前?
當程黎推開晁寧時,袖喬終於看清她的臉。
是程黎!他們又聚在一起?是不是晁寧想起所有的事情?輸了,她居然輸給上帝?
用力-住唇,她想不顧一切狂叫。
不、不,冷靜一點,她不能喊輸,她要再傾力一搏,是的,她不能輸的!
縮到樑柱後面,她深吸氣吐氣,牙關咬緊,絕不放棄,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努力爭來的,她絕不拱手讓人!
希望沒有了,未來是灰黑色,蒙朧的心抓不到真確感覺,她不知道冷也感覺不到痛,站在大馬路上,醫生的話在腦中重複。
「很抱歉,癌細胞轉移,」
很抱歉?抱歉有什麼用?她以為接在痛苦手術之後的,是希望、是未來,哪裏曉得居然是絕望在等候?
雨越下越大,濕透的她,神經麻木,愣愣看着遠方紅綠燈,失去知覺。
沒有哭、沒有哀號,火災夜晚重回眼前,兩具焦黑的屍體,蜷着不自然的姿勢,很痛吧!被火燒的感覺肯定痛徹心扉,要是不要説那句話就好了,要是不要詛咒父母親,也許造物者不至於讓她的生命滿布荊棘。
就説了,孝順是人類最重要的天性,環境再惡劣,她都不該對父母親過分,活該,是她的錯,全是她的錯。
這麼累的生命還要繼續嗎?
不要了吧,有什麼意義?她欠下兩條命,就還他們兩條呀,小琛死了、她死了,一報還一報,再世為人時,誰也不欠誰。
悽楚一笑,她面向天空。
「爸,媽,等小琛去世,我把命還給你們夠不夠?如果夠了,請把我的聲音還我,讓我在結束前能親口對小琛説,我愛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她有了發聲慾望。
吞吞口水,她對空氣喊過幾次小琛,有了氣爆音,卻沒有實質頻率。
她不死心,一試再試,刻意忽略喉間的灼熱乾澀,程黎認定自己有了還債誠意,心寬的老天爺該將聲音歸還。
終於「心肝寶貝」四字出口,總算呵總算,在哀慟中出現難得曙光,
抹抹眼淚,她不哭,臉龐濕濕的不是恐懼,是天水,是老天為她這條可悲生命奏下的哀歌。
不怕,快結束了,日子所剩不多,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小琛快樂。
沒了心,沉重感不再,她踩着吸水布鞋往前,「小琛,媽咪愛你」、「小琛,你是媽咪的心肝寶貝」,一句句,她認真練習。
走進醫院,換下身上的狼狽,不願小琛為她擔心,她要全心全意帶給小琛驚喜。
打開門,更大的「驚喜」等着她,這個驚喜否決了她之前的決定。
那是晁寧的父母親,一對慈祥的老夫婦,他們抱着小琛共敍天倫,那是多麼親密的畫面。
老爺爺拿着畫本耐心地對小琛念故事,奶奶將刨成泥的蘋果一口口喂進小琛嘴裏。
是晁寧向他的父母親坦白?是袖喬聽過她的故事,願意為可憐的小琛讓出丈夫?事情在轉彎處看見生機?
程黎不想,她眼底只有小琛的笑容,只有他眼中煥發出的光采。
她的出現,暫停他們之間的祖孫温馨,奶奶起身,笑着對小琛説:「正好,媽咪來了,小琛,奶奶請媽咪陪我去買牛奶,你跟爺爺在這裏一下下好不好?」
點點頭,小琛笑得開懷,突然間這麼多親人出現,小琛好快樂。
「媽咪?爺爺給我買好多故事書,每本都好漂亮。」
程黎對他們點頭微笑,走到兒子身旁,摟摟他瘦到不行的身軀。
他病着呢!癌細胞轉移得很快,醫生説,最壞的狀況,他剩下一年生命,若是未來一年,小琛天天這樣開心,她還有什麼好要求?
温柔地撫撫小琛,她想對他説「媽咪愛你」,想對他説「人該學會滿足」,她想告訴他練習過多遍的話,卻一句都説不出口。
是了,她的聲音還不習慣聽眾。
「媽咪,-先去買牛奶,等-回來,換我念故事給-聽。」小琛抱抱母親。
是她的錯覺嗎?小琛的手臂增了力氣,一定是太開心的緣故,他為了得到爺爺奶奶的疼愛而開心吧。
她朝晁寧的父親點頭打招呼後,和晁寧母親走出病房,她知道對方有話想説。
果然一出病房,晁寧的母親立即開啓話頭。
「-把小琛教育得很好,我看到走廊掛的圖畫,這孩子遺傳了他父親的繪畫天分。」
聽到這種誇獎,所有母親都會愉快驕傲的,但敏感的程黎,敏感地嗅出一絲不對幼,隨着腳步前進,程黎心情起伏不安。
「命運真是捉弄人,當年晁寧一眼看到-的照片便想領養-,是院長要我們多考慮,-的童年際遇比一般人特殊,溝通會是-和養父母間的最大問題,到最後,我們選擇了健康活潑的袖喬,誰想得到,-和晁寧畢竟有緣,他離家出走那一年,在法國和-相遇。」顏母説。
晁寧果真向父母親攤牌了,袖喬在場嗎?她的反應如何?
疑慮寫在眼眸,顏母拍拍她的手。「是的,昨天晁寧回家,找齊兩家人,把整件事説清楚,他説他回覆記憶了,空白的那一年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他要求離婚,説要一輩子和你們母子在一起。」
這是他的處理方式?簡潔俐落,果然是商人本色,但袖喬不是商人,她怎能忍受合約式談判。
淡淡憂慮浮上,程黎有罪惡感。
「聽到這些事,袖喬反應激烈,當年是她主張用我丈夫生病的假消息把晁寧騙回國,她對這點一直掛心,尤其當她知道晁寧愛上的人是-,善良的袖喬二話不説,同意離婚,衝出家門。
她不想想自己懷了六個月身孕,行動不方便,才跑出門就摔倒在地,現在人還躺在醫院裏,孩子差點保不住。
要知道,這孫子可是我們兩家人盼了多少年才有的呀!晁寧現在在病房照顧她,希望兩夫妻好好談談,能改變彼此想法。」
不對啊!袖喬並不是昨天才知道她和晁寧的愛情,她們早在七年前就談過這件事情,袖喬告訴她,晁寧對於自己的荒唐後悔,説她只是晁寧的「遊戲」,她隱瞞晁寧的失憶,造就他們的七年空窗期……
心紛擾,她也不想袖喬出意外,可是……
「辛苦-了,一個女人獨立扶養孩子多麼偉大又不容易。
來之前,我們和小琛的主治醫師談過,瞭解他的情況,我們馬上聯絡史德克醫師,他是法國人,也是我先生很好的朋友,這些年,他鑽研中西醫,對癌症的治療有重大突破。
我們將小琛的病歷傳真給他,他説有信心治好小琛,如果-放心把孩子交給我們,我保證,我們會盡全力醫好他,並依着他的興趣,將他栽培成畫壇上最受矚目的明星。」
可能嗎?小琛的病能醫好?唐醫生宣判了只剩一年不是?搖頭,她根本不相信她所説。
「這是史德克醫生的資料,這些年有九成七的癌症末期病患在他手中得到新生,他説小琛年紀小,治癒機率比一般人大。」顏母説。
程黎手中的資料一點一點説服她,她曾聽過這個科學怪醫,他的醫術精湛卻不外傳,他的收費昂貴,不是一般市井小民付得起,有多少人捧着大筆鈔票排隊求醫被拒,她的小琛真的有此運氣?
她不回答,顏母拉住程黎的手,心急問:「難道,-要放棄救小琛的機會?」
程黎抬眼盯着她的心急。
「-和晁寧的愛情已經過去,現在晁寧有個人人稱羨的家庭,還即將增加一個新成員,-忍心拆散他們?-當過單親媽媽,知道那種過程是多麼艱難,何況袖喬是-童時好友,-不能替她多想想?」
懂了,程黎懂得對方的意思,意思是隻要她退出,小琛便有機會獲得新生。
原來在他們眼中,是她過度自私,是她不放手「過去式」,方造就眼前的難堪局面。
「-若願意退出晁寧和袖喬之間,我保證還-一個健康的兒子,我們可以約定半年或者一兩個月見一次面,我把他所有的成長記錄交給-,我會教導他寫日記,到時-可以瞭解他的心事,參與他的成長與學習。」她把話説得更白了。
若晁寧找齊兩家人攤牌的方式叫作談判,那麼她對她又何嘗不是?-
走,成全袖喬和晁寧,-將得到一個健康的兒子--多麼商業而實際的作法。
「怎麼樣?-願意嗎?」
可以回答不願意?不!對方用兒子的生命和她談判呢!她手中沒有半分籌碼,除了眼睜睜看人在賭桌上恣意飛揚,能做什麼?
更何況,她的賭注是她最愛最愛的兒子,説什麼她都得同意啊!
不過是離開愛情罷了,很難嗎?
不難,一點都不難,她本就離愛情遙遠,短暫的交會已然發光發熱,她還有什麼非得追求?只要兒子健康長大,只要他能完成自己的無數夢想,她怎會搖頭説不。
她無權自私、無權快樂,這是她命中註定的事情呵!
點點頭,她同意。
「好,小琛的病情不能拖延,-馬上告訴小琛,要他隨我們出國治療,-給我一個地址,我隨時把小琛的照片和治療過程寄給。至於晁寧,你們別見面了吧……」她的急促,表明了快刀斬亂麻,她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掉程黎這個意外。
不能拖延的除了小琛的病情,還行晁寧和袖喬的婚姻吧!程黎苦笑。
還是點頭,還是同意,談判和籌碼從不是她能擁有的東西。
不再交談,一路保持靜默,程黎走進醫院福利社,帶一瓶牛奶回病房。
病房裏,小琛展開雙手,等着擁抱母親。
笑看兒子,這樣的小生命能延續是多麼幸運的事情,既然如此,她有什麼東西不能放棄?回擁兒子,閉起眼睛,任淚水刷落。
是的,她什麼都能放棄,只有兒子的性命呵……是不能也不容許放棄的!
顏家夫婦體貼地把房間留給母子獨處。
放開兒子,她拿出紙筆。「小琛喜歡爺爺奶奶嗎?」
「喜歡。」他喜歡爺爺粗粗的大手,喜歡他身卜淡淡的煙草味,也喜歡坐在他腿上聽他念故事,爺爺很有耐心哦!故事説了一個又一個,都不嫌累,也不會一再催促他快睡。
「想不想和爺爺奶奶爸爸一起住?」
「想。」
奶奶説要幫他準備一間好大的畫室,裏面各種顏料都有,還要幫他請老師教畫圖,爺爺説他年輕時也愛畫畫,他願意陪小琛一起畫畫。
「那小琛搬去和爺爺奶奶住,好不好?」她試探問。
「好。」
分明是她期待中的答案,但親耳聽小琛説出口,兒子被搶走的失落感,還是讓她酸心,讓她雙肩垮台,終究,孩子只有母親是不夠的呀!
腦中一陣茫然,父親、爺爺奶奶,全部加起來,會超過一個母親吧?
突然想到什麼似地,他問:「媽咪呢?要不要一起搬家?」
「我不能去,爸爸家有一個很棒的阿姨,媽咪再搬進去會有點擠。」何止擁擠呀,對於他的婚姻,她是個不該存在的「過去」。
「那我就看不到-了?」嘟起嘴,笑臉失去蹤跡。
「你先和爺爺奶奶坐飛機出國治病,爺爺奶奶請的外國醫生很厲害哦!你乖乖和醫生合作,等病治好了,回台灣自然可以看見媽咪。」
「-不陪我,不會想我嗎?」小琛問。
「當然想,我會天天想、日日想,早晨想、睡覺也想。幸好奶奶會把你的照片寄給我,如果小琛學會寫字的話,也可以寫信給媽咪。」説謊,她哄了孩子不安的心。
和親人遠離一直是她的宿命,她改變不來宿命,只能配合宿命。
「好啊!從現在起,我每天努力學寫字。」小琛下定決心。
「嗯,更重要的是快把病養好,媽咪等着看你變成梵谷,好不?」
「好!」
就這樣了,如果她放手,他能飛得更高更遠,他的世界更海闊天空,再不捨,她都會逼自己放手。抱過兒子,她在他耳邊輕説:「小琛,媽咪好愛你。」
他驚訝,懷疑自己聽錯:「媽咪……」
她笑着看他,再一次輕啓嘴巴,清晰回答:「媽咪愛你。」
媽咪説話、媽咪會説話了!媽咪治好自己?他也要努力治好自己!他還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他要學寫字。哇!接下來他會好忙。
「媽咪……」
「嗯?」
「不管-有沒有看到我,都要記得我愛。等我一回台灣,馬上來找。」
「好。」
他們伸出小指頭打勾勾,約定了,彼此的愛不因不見面而消減,約定了,天荒地老是他們親情的保存期限。
迅速背過身,掩飾即將流下的淚,別了,她的心肝寶貝,只要你平安幸福,媽咪願意用全世界去交換,
不再多看兒子一眼,再一眼,她不肯離的腳步將會更沉重,緊咬下唇,她大步走出病房。
「媽咪……媽咪……」看着母親的背影,他喚得更急,但母親不回頭。
「媽咪,媽咪……」他想下牀阻止母親的腳步,但爺爺奶奶進門,抱住他的身體。
「媽咪……」
瞬地,小琛理解了些什麼似地,豆大淚珠滑過頰邊,一顆一顆,滴在爺爺的背脊。
報告書一張張排滿桌邊,小琛的照片、小琛的信。
他被照顧得很好,晁寧的母親體貼一個母親的心,每半個月就寄來小琛的生活近況,看着他從癌細胞被控制到病情穩定,從體重增加到身高長大,看着他開始拄枴杖學習用義肢走路,程黎滿足的笑意裏有澀澀的淚水。
如果能夠,她多願意留在兒子身邊,陪他走過這段漫長艱苦;如果能夠,她多希望小琛復健時,為他擦拭汗水的人是自己;如果能夠,她但願不要夜夜淚濕枕畔,想念兒子,想念……那個無緣情人……
他還好嗎?近一年了,他和袖喬的孩子開始學爬了吧?不曉得有沒有遺傳到他的繪畫天分?他的生活是否回到正軌,有沒有在閒暇時間動動畫筆?
她想他,非常非常,想他寬寬的肩,想他熱烈的吻、想他的多情、想他的愛戀,最常想的是,為什麼他們有緣相愛卻無緣相守?為什麼她只能在他心中,卻無法留在他身邊?
這種無解問題常讓她心力交瘁,無語問蒼天,最後她只能將之歸類為報應,報應她曾對父母親做過的惡劣事情。
離開台北也離開資訊,她在無人的鄉下,隱居。
她的生活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亮,她耕起庭園裏小小的蔬菜田,兩棵菜、一碗飯解決她的生存需求,夜裏,抱着兒子照片,將報告書裏的字字句句複習又複習。
收拾好滿桌照片,工作了,今天白蘿蔔該收成,白菜要施肥。
將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程黎走出屋外,晨露美麗,朝陽絢爛,簡單的人生本該有簡單的愉快,可惜她無心享受造物者的禮物,晦暗心情容不下良辰美景。
籬笆上的信封比剛發芽的青江菜更吸引她的目光。
走近,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上面的字句刷白了她的臉龐。
程黎,-是個羞勁女人,自以為是、自傲聰明,以為犧牲是人生重要的信念,從不考慮-的決定是否影響另一個人,-該為自己的錯誤性格説對不起。
是誰?是誰放下這封信?自從搬到這裏,她從不與任何人交涉對談,誰知道她是程黎?她慌亂地奔出屋外,四下找尋。
沒有,根本沒有半個人,她回到小屋,手裏仍牢牢握住信箴,然後,她看見了,信箱裏又有新信,她急急打開-
怎麼會以為離開,我們便有幸福可言?-怎麼認為看不到我們,我們不會在-看不到的地方哀慟?誰説我願意成為-的條件,供-與人談判?我無辜,我的愛情更無辜,-毅然轉身,留下我在這裏苦苦思念。
淚濕頰邊,那是他的口吻呀!把信紙貼在胸口,揪痛的心,揪痛她的指控呵,
三百多個日子的夜不成眠,我想着-躲在哪個角落哭泣;-在我每一件公文裏,張着一雙無辜眼睛。我沒辦法忘記-,一如沒辨法抹去在法國的那段歲月痕跡,要不要,再給我一次車禍,再撞失我一段記憶?那麼我會好過一點,不至於讓相思蠶食人生。
他説思念?為什麼袖喬不温柔地替他擦去思念?為什麼袖喬不用另一段愛情替他掩蓋已成「過去式」的愛情,別讓他在公文裏看見她的無辜眼睛,猜想她躲在何處哭泣?-
沒忘記過身為妻子的權利,我又哪裏忘記過把-擺在心底,隨着每次心跳震動,一次次低訴我愛。我愛-,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可以忘記我的堅持,怎能忘記我的專一?愛情無法更替,只有-,是我的唯一-
要兒子活下去,我何嘗不願意?-看不到我的盡心盡力,至少相信我,牽着我的手,讓我領-一步步走下去,-不該半途出局,留下我一人空白欷。
她不想出局,從來不想啊!是時勢迫她,是她誤判這是最好結局,她不想他空自欷-,一點都不想,淚水模糊視線,剛抹去又添上新濕意。
「我從沒愛過袖喬,婚姻純粹是兩家長輩的需要,宇文伯伯需要一個『半子』接手他的事業,我父親希望兩家公司合而為一。新婚夜,我告訴袖喬我的抱歉,説我只能拿她當妹妹,無法同她成為夫妻,她哭了一夜,那夜為我們的婚姻敲下第一道裂痕。」
晁寧的聲音出現?她猛然抬頭,看見他清瘦身影,四目相交,暖意流過,晁寧空虛的心再度飽滿。
他一樣惡霸、一樣不顧她是否反對,堅持抱住她,堅持把她壓在自己的心窩間。
她是他正確的肋骨,她回了原位,胸腔中的剌痛感轉眼消滅;在她之前,安裝任何一塊「肋骨」,都會讓他的身體發生排斥,隱隱的痛,日復一日。
「袖喬説愛我是一輩子的事情,我沒認真聽進去她的話語,我相信錯誤的迷戀終會清醒。我成天忙於工作,她忙着在雙方家長前演戲,假裝我們琴瑟合鳴。
兩年過去,她終於不耐煩演戲,她開始交男朋友,開始在外面過夜,一直到被我父母親發現,主動找我談。我回家,累得連説話都不願意,淡淡地要求她別忘記自己的身分是顏太太。
從那次起,她更瘋更刻意,似乎要惹起我的火氣才滿意,我不再理她,隨她去。這是我們婚姻的第二道裂縫。」
這是他們婚姻的真相?程黎訝異。
「她懷孕了,我很清楚我們從來不是夫妻,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但我體諒她的無奈和無辜,同意給她時間解決。
那天,我在醫院見到-,我們的愛情接軌繼續。我對袖喬讓步,同意由她主動向雙方父母提出離婚,也同意收養她的孩子,沒想到這個同意讓袖喬覺得自己有空間努力,認為我會為孝順妥協婚姻。
小琛住院、動手術,我決定再不能任由袖喬無限制拖延,於是我找來雙方長輩,開誠佈公地把-我之間的事情説清楚,接下來的事情,-都知道了。」
程黎點頭,貼在他胸口的手,為他的心感到委屈。
「聽説婚禮那天,袖喬找-談過,-們談些什麼?」在家族聚會中,袖喬的表哥無意間説出陳年舊事,晁寧才知道有這段。
搖頭,她不想再提。
「-不説我也猜得出,她説服了-,讓-知難而退,徹底離開我的生活。」
所以,他花了七年時間,才找到她。
「不過,那不重要了,往後是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兩個人的生活?不,她簽下契約,答應終生不介入他的婚姻,往後退幾步,她牢記,自己是幸福絕緣體,她的幸福得用周遭人的不幸來換取。
「相不相信,我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話語留住她的腳步。
「如果我猜對的話,-就往前一步,如果我猜錯,-退一步,-要是退到門邊,就可以躲進屋子裏,繼續假裝-很滿足眼前的生活環境,假裝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遲疑,她緩緩點頭,同意他的建議。
「-想,不管有再多道裂縫,袖喬總是我的合法妻子,我們永遠不會有『兩個人的生活』?」
她點頭,向前走一步。
「我和袖喬在半年前簽字離婚,原本我的父母親還希望我們破鏡重圓,因為他們始終不曉得孩子不是我的,袖喬很驕傲,離婚後不願意把孩子留給我,帶着孩子在外面獨立生活。
直到最近,孩子的親生父親出現,聽説他們將在下個月舉行婚禮,我的父母親和宇文伯伯、伯母才恍然大悟,不再對我們的複合懷抱希望,」
這是他對袖喬的寬厚與承諾。
「我繼續猜,-擔心自己和我父母親談的條件,害怕他們對-的反悔有意見?」
程黎再向前一步。
「小琛恢復健康,人生重新獲得希望,我父母親做到該做的承諾,-自覺應對我父母親負責任,對嗎?但是,知不知道他們後悔了,是他們提供地址,要我找到-、轉告---對不起,不該以兒子的生命和母親談條件,他們的方式太殘忍。」
程黎再向前一步。
「我再猜,-有強烈自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幸福,認為-父母的死,詛咒了-的一輩子?」他問。
再向前一步,這是她的陰影,從小到大驅逐不了的夢魘。
「我透過關係,調到當年的資料,我想基於保護-的理由,院長從未告訴過-,火災的真正緣由。」
當年那場大火是-父親親手放的,-父親有性功能障礙,自覺人生無望,終日酗酒,卻又害怕妻子在外面交男朋友,於是透過朋友媒介,從未婚媽媽手中收養。
我找到-父親的朋友,他説住自殺前,-父親把整個計畫告訴他,他先把-母親灌醉,敲昏她,再放火燒死兩人。嚴格講,-是事件中最可憐的受害者。」
所以不管她有沒有出聲詛咒,父親都決定在那夜和母親共赴黃泉?所以他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難怪處處對她不順眼……懸了二十年的心終算落地。
「我想-仍然愛我?」他提出第四個問題。
她走一步,破涕而笑。
他解除她所有疑慮,愛他,程黎再無顧忌。
「我想-願意和我跟小琛生活在一起?」第五個問題。
再一步,她的笑意擴大。
「我想-不排除和我一生一世?」
一步一步再一步,她走到他身前,走進他生命。
圈住她,額頭相頂,失落的愛情重回,他的生命再次有了新意義,封住她的唇,沁心的甜蜜陣陣。愛呵……愛她越陷越深……
「我愛你。」程黎在他耳邊輕語。
「-、-能説話了?!」他詫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不敢相信所有的好運在一天之內發生。
「我早跟你説媽咪能説話,是你自己不相信,還説是我幻想。」
小琛的聲音響起,程黎迅速轉頭,控制不住的淚水滾落,她想過千萬次的兒子呵!他能走路了?他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啊!蹲下身,她緊抱住兒子。
「不公平,看見我時,-沒有那麼熱情。」晁寧企圖逗她笑。
「因為媽咪比較愛我啊!」小琛全力配合。
「才怪,媽咪最愛的人是我,她先愛了我才會有你……」
你一句、我一句,和着初夏的蟬鳴,這個充滿愛情的季節,美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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