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期盼已久的勝利嗎,為何我卻得不到一點兒快感呢?
我僵站在那裏,目送着陳果憤怒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裏,耳邊傳來路理小聲的勸慰:“我們也走吧。”
我毫不猶豫地就甩掉了那隻拉住我的手。
我就是生氣!星空不美了,散步不浪漫。我原來可以擁有的一切美好又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人統統消失了,這到底算哪門子事呢?
“你怎麼了?”他問。
明明知道我怎麼了,卻偏偏這樣問。我心裏的不痛快不由地直線上升,到了我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步,朝着他大聲喊道:“你管我怎麼了!”
這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賭氣話。喊完我的喉嚨就不住的顫抖,我真擔心我接下去再説點什麼的話,會不會哭出聲來。
可是,路理顯然沒注意到我窘迫的憤怒,而是輕描淡寫地説:“米砂,我一直認為你很大度的,不會計較,是嗎?”
計較?我是在計較?
他的話激烈了我,我拼命壓低顫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反抗:“沒錯,我計較。計較透了。我告訴你,我長這麼大就沒誰敢推我搡過我,連我爸爸都不敢對我這樣。她算什麼?我憑什麼不計較?我憑什麼?難道你喜歡我的,看中我的,就是我的所謂‘不計較’嗎?或者,正是因為這種‘不計較’,才可以讓你為所欲為,是嗎?”
我的聲音越來越高,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正像一個被信手拋出的保齡球,滑向一個未知方向的黑洞。我只是無法控制我的思想和嘴巴,這幾天來一直壓抑的心情,都在那一刻統統吧發出來:“她坐在那兒替你削蘋果,在你昏迷的時候她用身體擋着不讓我接近你。她就那樣霸道,一聲不吭,鐵青着臉,像一個理所當然的女王,總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可是你呢,你對此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沒有勇氣告訴她你喜歡我,你也沒有勇氣趕她走。我為了你忍受的委屈,我為了你付出的自尊,你算過有多少嗎?可是你居然連對別的女生説‘不’的勇氣都沒有。你不覺得你太好笑了嗎?你不覺得我太好笑了嗎?”
説完這一切,我本想擠出笑表示我的驕傲,卻發現自己已經不爭氣地在流淚了。噢,米諾凡,我真對不起你,你看,我又語無倫次了。
在我長篇大論的語無倫次後,他只是一直看着我,不説話。
為了表示我的委屈是多麼的正確,我勇敢地凝視他的雙眼,才看到他那雙令我心碎的眼睛裏,閃爍的不忍的光澤。我又忍不住懷疑我自己了,我説錯了嗎?我説錯了嗎?
他當然不會回答我,依然只是這樣看着我,一句話不説,故作容忍和寬容,讓我愈加難堪。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收場的時候,路邊忽然響起刺耳的車鳴。
是左左。
她開着一輛小巧的綠色甲殼蟲,顯然是沒發現正處於僵持狀態下的我們,而是搖下車窗,對我招着手大喊:“我送你們回去?”
我抹了一把眼淚,啞着嗓子,還帶着哭腔對他説:“一起走”
這個“一起走”一出口,我才發現,這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請求。
我握着我的包,站在那裏等他説好。或者,笑一下也好。我受了委屈,發一下瘋,他一定會理解。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小題大做和風度盡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太晚了。
他站在那裏沒動,我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拉他,誰知道他卻沒理會我,哦啊轉過身去,大步地走了。
雖然他竭力做出大步流星的感覺來,但是他的腿,顯然讓他做不到大步流星。在路燈下,他雖談不上一瘸一拐,卻也像半個醉漢,走得很不穩當。
我緊緊地握着我的包,等他轉身,或者,就算停步也好,這樣,我就有一個該死的藉口可以衝上去把他拽回來。
可是,他沒有。他走得那麼堅決和放棄,像一個向希望撒手的冠軍。我終於投降,大聲喊他的名字,他沒有回頭,背影連愣都沒有愣一下。走吧,都走吧我也轉過身,向左左的車大步飛奔過去。我最後那一點可憐的自尊,總算保住了。這算是所有不好的的事情裏,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別送我回家,隨便哪都行,去哪兒都好”我沒有擦眼淚,跌坐在車後座上,對左左説道。
“我可開車替你去追他”左左説。
“除非你想出車禍”我賭氣地説,“讓他走,越遠越好”
她温和地説:“好”同時打開了車頂的擋板。
我看到滿天星光,好像一顆顆將要砸下來的玉石,在這個諸多紛擾的夜裏,飛快地落進我的眼睛裏,化作一縷縷白煙。
“這世上有兩件快樂事,一是追男人,而是氣跑男人。你至少佔了一項,不算輸家”左左發動了車子,她把車開得飛快,“不過你脾氣也夠大,這點像你爹”
像就像吧。我惡狠狠地想,我要再沒點脾氣,沒準早給人家捏得粉碎了。
車停下來,我已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只見前方一個小巷子裏,有一座類似LOFT的建築,墻上用熒光筆斜斜的寫着一個單詞:“silent”
左左領我走進去,這原來是一個私人鋼琴吧。裝修風格像是一個天然鑿出的山洞,有很大的暗紅色沙發四散擺放,吊燈低到幾乎可以碰到人的眉角。這裏客人很少,只有幾個人,喝着酒,小聲説話,若有似無的鋼琴聲此起彼伏。我曾經以為天中的“算了”酒吧已經是這個城市夜生活的代表,沒想到還有這樣旖旎的場所。左左顯然和這裏的老闆熟透了,她熟門熟路地和他打招呼,最後領我走到整座山洞的盡頭。那裏擺放着一架極其漂亮的白色鋼琴。和我家裏的那架,一模一樣。
“很貴”左左的手輕輕撫過琴鍵,夢囈一樣地對我説:“我還記得有一個男人用淡淡的口吻對我説,我要給女兒買這麼一架,我那時候就想,這個小公主般的女生,不知道到底長成什麼樣,後來認識了,才覺得他這般寵她應該的”
“你不用這樣哄我開心”我説。
“我在説真話”她並不介意我的無理,而是説,“米砂,你讓我嫉妒,嫉妒極了,你知道嗎?”
“嫉妒什麼?”我説,“因為我是他女兒?”
“哈哈哈”她笑,“不是,是你眼睛的清澈和幹凈,我丟掉了它們,永遠都找不回來”
她的話很有些文藝,我聽不太明白。於是就只能傻笑。
“你和你男朋友有架可吵”她咂着嘴説,“真讓人羨慕”什麼屁話。
“你傻啊,吵來吵去才説明兩人是互相在乎的”左左拍我一下,“哪像我和你爹,總是我一個人唱獨角戲,人家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被她這麼一説,我心裏真的是好受多了,於是由衷地説:“謝謝你”
她朝我眨眨眼,“要喝點什麼?我請客”我搖頭。
“請你喝可樂,你爹應該不會殺了我”她揮手叫侍應。給我要了可樂,自己要了小瓶威士忌,倒在長腳細玻璃杯裏,一點一點地品。
老實説,我開始覺出她的美麗,才發現我的思維原本是錯的。這樣的女子,是配得上米諾凡的。我到她這年歲的時候,如果有她這般的優雅氣質,也算是自我滿意了吧。
“愛情真不公平”這樣的燈光下,可樂也有了酒的味道,我喝下一大口,開始像模像樣的嘆氣。左左走到琴邊,對我説:“別苦着臉,來,姐姐給你唱首歌”
那是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
愛情的天平我就這樣和你蕩啊蕩
我有時快樂有時悲傷
希望有你在我身旁
當我依然在幻想
你已經悄悄背起行囊
去追求屬於你的理想
告訴我成長啊就是這樣
愛情的天平我還這樣和你蕩啊蕩
我真的很想與你共享
每一份快樂與悲傷
一個夢就有多長
一段情能否地久天長
其實你不必對我隱藏
希望海闊天空任你翱翔
……
左左是迷人的中低音,她的音樂天賦實在驚人,完全不必看琴鍵,唱到陶醉處,甚至微微皺眉頭,閉上了眼。而我,從未聽過這樣憂傷的女聲,好象傍晚覓食歸來的布穀,在窩邊低低地呻吟。養人耳目,暖人心扉。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被手機震動音打破了遐想,才從那像羽毛一樣輕盈悲傷的歌聲裏回過神來。
電話是米諾凡打來的。
我當機立斷做了一件事,按下接聽鍵,把手機對準了音響。我知道左左的歌是為誰而唱,我要讓那個人聽見她的心,一定要。我懷着一種做救世主的心情想:在這個世界上,不懂愛的傻瓜真是排排坐,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愛情悲劇發生。我拯救不了自己,拯救一下別人也是好的。
左左沒發現我的小動作,她正唱得專心:“其實很多理想,總需要人去闖,愛情的天平沒有絕對的收場,我看見你的眼中,依然有淚光,往事難遺忘,一切温柔過往情願為你收藏,愛情的天平沒有絕對的收場,人總是要成長愛不能牽強未來還漫長……”
一曲唱罷,她合上琴蓋。衝我頷首謝幕。當我再把電話移動到耳邊,電話已經掛斷,無從猜測聽者的心情。我放下電話,微笑着輕輕鼓掌。她走到我身邊,問我説:“打電話跟他求和了?”
“沒。”我説。
“呵呵,音樂是最好的療傷藥。”左左説,“米砂你相信不,其實我聽過你的歌呢。”
我當然不相信。
可是她開口就唱:“沙漏的愛,點點滴滴,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然後,在我驚訝的表情裏,她説出讓我更加驚訝的話,“才華了得,一點也不輸給林阿姨。”
什麼?她在説什麼?她在説誰?哪個林阿姨?她為什麼要到我們學校網站去聽我的歌?她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問不出話來,我只是抓緊了她的胳膊,等待着答案瞬間浮出水面。
“你想知道什麼?”左左瞇起眼睛問我。
“你説的林阿姨,”我説,“是不是我媽媽林蘇儀?”
她半張着嘴,臉在瞬間變得蒼白,支吾着説:“米砂,我不明白你在説什麼。”
我打翻了桌上的可樂。
我一定要發脾氣。
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一件發生的時候,請原諒我沒有修養。
有侍應過來,左左示意他離開。然後取了抹布替我收拾殘局。做完這一切,她坐到我身邊來,點了一根煙,輕聲對我説:“你的脾氣,真的像透了他。”
“我恨這個世界。”過了許久,我説了一句最無聊的話。然後我去搶左左的酒,左左並沒有阻攔,任由我把酒搶到手裏。我想喝,但我不敢,這輩子,我最討厭的就是酒精。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米諾凡闖了進來,他奪過我的酒杯扔到桌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後,像保護一隻小雞一樣護着我,然後衝左左發火:“你居然讓她喝酒,信不信我砸了這裏?”
“信。”左左不動聲色地説。
“這不關左左的事。”我説,“是我自己要喝的。”
“你給我閉嘴!”他吼我。
“她只是在表演,我賭她沒勇氣把這杯酒喝下肚,不信你可以帶她到街邊找個交警測一測。她可真是滴酒未沾。”左左説完自顧自笑起來,在米諾凡目前,她是如此緊張,連幽默也變得蹩腳萬分。
左左一定是見慣他的無情,她沒有再攔我們,只是輕笑了一聲,仰頭喝光了杯中酒,對我做口型:“米砂,再見。”
“再見。”我也對她做同樣的口型。
我幾乎是被米諾凡連拖帶拽的走出了那個LOFT。其實我並沒有反抗他,只是他走得太快,我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直到走到他的車旁,他才終於憋不住罵我:“以後少跟她混在一起,聽到沒?”
“她認識麼麼。”我説。
米諾凡轉神,看着我,猛地一把拉開車門,低吼:“胡扯!”
“她認識林蘇儀!”我冷靜地説,“她到底是誰?”
“上車。”米諾凡説。
我沒有反抗,也沒有再作聲。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習慣了他對這個話題的迴避和絕對抵制。直到車開到家門口,快要下車之前才冷冷地對他説:“其實愛一個人沒有錯,你完全不必對人家那麼兇。”
米諾凡顯然是有些怔住,我以為他會回我一句:“你知道個屁。”但他沒有,他只是愣了好幾秒來,然後把車倒進車庫裏。
我換了鞋走進客廳。卻看到令我更震驚的一幕——路理在這裏,而且他正和米礫下着棋。
米礫背對着我,沒有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