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商場上,都知道大富豪辛開林這個人。這位東方富豪最著名的一點,是他答應過的事,一定遵守諾言,絕不改變主意。
高層商界人士最津津樂道的一宗有關辛開林這個人的事,是多年前,辛開林和美國杜邦機構的一宗大交易,牽涉到的金錢數字,超過五十億美元。在進行了一連串的會議之後,杜邦機構的秘書人員,準備好了厚厚的合約,給他簽署。辛開林連看也不看,就打開窗子,將合約拋了出去,在其他人驚呆得張大口説不出話之際,辛開林道:“在會議中,我承諾過的一切,保證執行,還要籤什麼合同?”
西方人可能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交易方式,足足擔心了兩年之後,他們才知道擔心是多餘的,辛開林給予對方的利益,比他當時所承諾的更多。
所以,如果辛開林先生進瑞士聯合銀行,要求見總經理,説出自己的名字,銀行方面,會毫不猶豫地立即提供他所需要的現金,數字絕無限制。
所以,國際著名的大商業機構,一聽到辛開林的名字,都會樂意和他合作做任何生意,生意額之大,有時連阿拉伯酋長聽了,都會皺眉頭。
所以,辛開林一直保留着那箱東西,並且遵守着諾言,絕不打開來看一看,那箱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
那箱東西的外型,和辛開林的豪華巨宅相比較,簡直是不相稱到了極點。它的體積不小,是一○二公分乘五十七公分乘三十四公分——辛開林曾仔細地量度過它的體積。事實上,多少年來,大富豪辛開林的唯一嗜好,就是看看那箱東西,猜測箱子之中,究竟是什麼。他將自己每次猜的答案記下來,作為一種娛樂。
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種娛樂方式了,而辛開林總是一個人進行,不讓別人知道。事實上,除了他知道有這麼一箱怪東西之外,世上唯一知道有這樣一箱東西的,怕只有這箱東西交給辛開林保管的那個人了。
將這箱東西委託給辛開林的那個人是什麼樣人,下面自然會提到,先看看這箱東西的外型。
整箱東西的重量,和它的體積不十分相稱。這樣體積的一隻箱子,勉強可以藏得下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了。可是它的重量只有四三五○克,即四公斤多一點。
關於這個重量,辛開林心裏明白,那絕不是箱子內東西的重量。
箱子是一隻木箱子,極普通的,一般用來裝運水果的那種,粗糙的木板,一塊木板和另一塊木板之間,有着十分寬闊的隙縫。這樣的木箱,作用並不是用來裝物品,而是保護真正裝置物品的另一隻箱子的。
辛開林可以在木板的隙縫之中,看到在木板箱裏面的,是一層,或者許多層麻袋。木箱子的立方體的六面,木板之間,都有隙縫,都可以看到麻袋。麻袋是上等印度黃麻製成的。
至於在麻袋的下面是什麼,辛開林就不知道了。這許多年來,他至多隻是用手指,穿過木板間的隙縫,去按按麻袋。憑感覺,他可以感到,麻袋大約有三層到四層,而在麻袋之下,感覺上,是另一隻相當堅硬的箱子。他甚至連那隻箱子是什麼質地都不知道,自然,箱子裏面是什麼,他照樣猜測。
多年來,他把自己猜測到的物品名目,一項一項記下來,已經超過了一千項。這一千項東西之中,包括了許多平常人接觸不到的東西,例如有一次,他猜箱子裏的東西,是上佳的印度鼻煙絲。有一次,他甚至猜,箱子裏是滿滿一箱女人的頭髮。
或許,他早已猜中了箱子裏的東西是什麼,但是他卻也無法證實。
對別人來説,要知道箱子裏的東西是什麼,再簡單也沒有,只要打開來看看就可以了。但是辛開林卻十分重視自己的諾言,他答應過人家,不打開來看,他一定要遵守諾言。開始幾年,他還有強烈的好奇心,到後來,猜測箱子裏究竟有什麼,已成了他的娛樂,如果忽然讓他知道箱子裏究竟是什麼,他會失掉了一項極大的樂趣。近幾年來,他已經發現錢越多,樂趣好像越來越少,他不能失去這項樂趣。
所以,這隻箱子,一直放在他豪華住宅的一間秘密的房間之中。這所豪華絕倫的巨宅中,有三十二名專習各種職務的僕人,但是這間秘密房間,辛開林自己打掃的,除了他和建築師之外,只怕也沒有什麼人知道有這樣一間密室。
密室在他宏大的書房之內,要通過一組按鈕,移開一個書櫃,才能進去。當辛開林在密室中,面對着這隻箱子之際,所有僕人都會接到通知,不論有什麼事,都不能打擾他。有一次,法國商務部長就在客廳裏等了他一小時。
這-天,和往常的無數次一樣,辛開林在處理了幾宗重要的業務之後回家,進了書房,揮手令僕人出去,打開了通向密室的門,進了密室。
密室中,除了正中間放着那隻箱子之外,就是一張十分舒服的絲絨安樂椅,和一隻小酒架。辛開林關好了門,着亮了燈。燈是特別設計的,照射在那隻箱子上,箱子放在一個可以轉動的轉盤上,由電控制轉盤的轉動。那樣,辛開林就可以坐着不動,而從各個角度去觀察這隻箱子。
他坐下來,斟了半杯陳年佳酒,又開始聚精會神觀察這隻箱子。事實上,這隻箱子的外形,他都很熟悉了,甚至每一塊木板都熟悉,木板上有什麼裂縫,什麼木紋,他閉着眼睛也可以説得出來。但是他還是用心觀察着,心中在想着一個已經超過一萬遍的問題:“箱子裏面,究竟是什麼呢?是一箱子金絲猴的毛?不,已經猜過了。是一箱寶石,唉,也已經猜過了。”
時間就在這樣的猜想中慢慢溜過去。今天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想多了一點。他想到的是:“那隻箱子的主人,為什麼一直不曾出現?已經多少年了?超過了二十年。二十年可以發生多少變化!那個人可能早就死了!他要是永遠不出現,那怎麼辦?”
辛開林又喝了一口酒。多少重大的事務,都不曾令他這樣考慮過。
他繼續想:“這個人要是死了,那麼,是不是箱子中是什麼東西這個秘密,永遠也不能知道了?”
他一面想,一面搖着頭,然後,很快就有了決定:“不,在我臨死的時候,一定要把那隻箱子打開來看看,多少年的謎,一旦有了答案,至少可以減少一些不必要的痛苦。”
他自嘲似地笑着,站起身來,走到箱子旁邊,伸手在木箱上拍了兩下,把那隻木箱,當作是有生命的老朋友一樣,然後,結束了他的“娛樂時間”,走出了密室。晚上還有‘個重要的聚會在等着他。
而聚會之後,他還有一個秘密的約會,他的情婦,在他跟中——注意,以辛開林這樣地位的人,絕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能全世界最美麗可愛的少女人,正在等着他。:
辛開林回到書房,來到他那張巨大的桃花心木書桌之前,還沒有坐下來,就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樣他進來時沒有的東西。
那東西看來像是一隻手鐲,已經很舊了,銀質發黑,但是雕刻精緻的花紋還是很清楚,在約有三公分闊的鐲身上,雕刻着太陽、獅子的圖案。
辛開林陡然叫了起來,他很少那樣失去鎮定,可是這時候,他卻叫了又叫,視線一直盯在那隻手鐲上,直到他想起,他的書房有着最佳的隔音設備,在這裏發出的聲音,就算超過一百分貝,外面也聽不到,他才按下了對講機的掣鈕,叫道:“進來1”
不到五分鐘,總管就衝了進來,在聽到了辛開林的大聲呼叫之後,總管已經嚇呆了,他衝進來的速度之快,如果去參加世運會一百公尺短跑的話,至少也可以得到一面銀牌。
總管進來之後,更嚇得張大了口,説不出話來。他從來也沒有見過辛開林先生像如今這樣的神情過,辛開林盯着桌子上的一隻手鐲,服珠像是要脱出眼眶一樣。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又絕不是恐懼,而是興奮,異樣的興奮。
總管勉力定下神來,不由自主喘着氣,道:“什麼事,辛開林先生,什麼事?”
辛開林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那隻鐲子,他急吸了一口氣,才能開口説話:“這……鐲子是……”
總管面色發白,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那隻鐲子有什麼古怪,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在他猶豫期間,辛開林已經吼叫了起來:“這是哪裏來的?”
總管挺直了身子,儘量使他的話聽來連貫,但事實上,他還是由於心悸,而把話説得斷斷續續:“是一個人……送來的!”
“人呢?”辛開林繼續吼叫。
總管吞下了一口口水,額上已經在冒汗,可是他卻不敢伸手去抹,為了要維持畢挺站立的姿勢:“人……我沒有見到,門房將東西……轉過來,對了,門房説那人還留下了幾句話……”
辛開林盯着總管,總管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先生,請允許我叫門房來問?”
辛開林揮着手:“快!快!”
總管急忙轉過身,向外走去,他轉身轉得實在太急促了,以致他的身子,多轉了一個圈,才能夠面向書房的門向外奔出去。
辛開林並沒有注意到總管的狼狽,直到這時,他才緩過一口氣,伸手將那銀鐲子取了起來。
銀鈎子很厚,拿在手裏也相當沉重。當然就是那隻鐲子,當時那個人戴在手腕上的,一定是這一隻,一定是那個人來了!
在等了那麼多年之後,這個把那隻箱子交給他的人終於來了,辛開林心中的興奮,真是難以形容。這時,他的思緒十分紊亂,但是他也立即想到了一點:“現在我有足夠的財富購買任何東西,這個人來了,只要他開價,我就接受,哪怕箱子裏全是廢物,我也將它買下來。買下來之後,箱子就是我的了,我就可以立刻將它打開來,看看箱子裏究竟有什麼東西在1”
他急速地喘着氣,總管其實才跑開去,可是辛開林像是等了一世紀那麼久。他轉弄着那隻銀鐲子,繼續想:“這個人,為什麼隔了那麼久才來?當時,他提着那隻箱子奔過來的時候,情形是那麼紊亂,他居然沒有在混亂中死去,真是奇蹟……”
辛開林閉上了眼睛一會,回想着那一場混亂。
那一場大混亂,是本世紀世界上著名的大混亂。辛開林所經歷的,只不過是這場大混亂中的一個小場景,可是當時可怕的情景,令得他畢生難忘。
公元一九四七年,英國公佈了“蒙巴頓方案”,把英屬印度按宗教信仰,分為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個國家,這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印巴分裂”。
英國的方案原則上很好,可是一塊長久由不同信仰的人居住的土地,猝然之間,分裂成為兩個國家,所引起的混亂,真是任何人所想像不到的,在印度和巴基斯坦接壤的旁遮普省,立時為了爭奪土地、財產和權力,產生了血肉橫飛的大混戰,每天死在原始武器和現代武器之下的人,竟然無法統計。有的村莊,整個村的人全部被敵對者屠殺了,地方官員早就逃走,還有誰去統計究竟有多少人死了?
巴基斯坦在這一年的八月十四日宣佈獨立,混亂不但沒有停止,而且到達了最高xdx潮。回教徒和印度教徒之間的衝突越來越擴大,其間眾多的錫克教徒,兇悍善戰的錫克人的軍隊,可以在一天之內,屠殺超過軍隊人數十倍以上的敵對者。
八月二十日,辛開林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那時候,辛開林當然不是世界知名的東方大富豪,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或者説,他並不普通,那是由於他的職業,比較特殊。
辛開林是飛機駕駛員。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他從航空學校轉入空軍,沒有多久,戰爭結束,辛開林離開了軍隊,開始的一年,無所是事。一年之後,他創辦了只有兩架殘飛機的“航空貨運公司”。這家空運公司是他和兩個退役空軍軍官組成的,兩架飛機,是盟軍撤離時,根本不想帶走的G——45型中型運輸機,當時已經不能飛行,他們用廢鐵的價錢將之買了下來,靠自己的經驗和技術及偷來的零件,總算使這兩架老爺飛機可以飛行了。
本來,他們打算用這兩架飛機來載客的,可是經過三個月的努力,人們一看到了這兩架飛機,立刻掉頭就走,説什麼也挽留不住。那三個軍官無法可施,才只好將公司的名稱改為“貨運公司”。據説,這間貨運公司,只好載運從來就沒有生命的貨物,不然,就算載運的是木乃伊,木乃伊也會嚇得活轉來,跳機逃走。
即使改成了貨運公司,生意也差到極點,貨物是有價值的,誰肯將有價值的東西,交給這樣七拼八湊裝起來的老爺飛機?這家貨運公司在所有的保險公司檔案之中,都被列為黑名單:“在該公司的運輸工具未曾徹底改善之前,對該公司的任何投保,應毫無保留地予以拒絕。”
徹底改善,三個年輕人根本沒有能力,所以,他們只好做別家空運公司不願意做的生意,將貨物運到根本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混亂中的印度和巴基斯坦接壤地區,就是這種地區之一。
他們還遭到另一個困難,就是請不到副駕駛員,除了他們三人之外,別的駕駛人員在遠遠看到了這兩架飛機,就已經掉頭走了。所以他們每次飛行,實際上都是違反國際航空規則的:只有一個人駕機,這個人,要負責機上的一切工作。好在,這樣的小公司,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只要有人願意將貨物託給他們運,目的地就算沒有機場,他們也願意幹。
那一次,他們的目的地,是巴基斯坦的拉合爾。拉合爾是一個出名的古城,曾經是莫卧兒王朝的首都,在南亞洲顯赫一時,曾經是回教文化的中心,南亞洲最大的清真寺,巴德沙希清真寺,就在拉合爾。
公司總共只有三個人,兩架飛機同時出動,一個人必須留下來處理“公司業務”,駕機的是辛開林和寇克。寇克是一箇中西混血兒,有着捲髮,碧眼和不接近黃種人的白哲皮膚,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夥子。可惜就是個子稍為矮了一點,他自己也一直引以為憾。
不認識寇克的人,一看他那副八成像洋人的樣子,;定以為他的名字是譯音。寇克就一定十分正經地向人解釋:“我姓寇,單名克。什麼,你不知道中國人之中有姓寇的?太孤陋寡聞了。宋朝有一個宰相叫寇準,和契丹訂立過著名的澶淵之盟的那個!哼,你連‘澶淵之盟’都沒聽説過?我看你多半是個假洋鬼子!”
寇克這樣的八成洋人,反罵人家是假洋鬼子,被駕的人,多半隻是覺得好笑,而不會生氣。
辛開林和寇克在出發之前,已經知道印、巴接壤處,正處於一場空前的混戰之中,耍不然,這單生意,也不會落在他們身上。但他們並不放在心上,一則,他們年輕,天不怕地不怕,連這種拼制起來的飛機都敢駕駛,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二則,拉合爾是大都市,有過百萬人居住,在他們天真的想法,總不會有事情的,而且他們的任務,是要飛抵拉合爾機場,卸下了貨物,立刻就可以回航,在拉合爾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小時。
當然,他們太年輕,不會想到別説三小時,就算只是三秒鐘,人的一生命運,可能因此改變!
他們那次航程的結果,是徹底改變了他們兩個人的命運。
飛機載滿了貨物之後起飛,沿途,在可能停下來的機場加油,加油人員一看到他們的飛機,都行動小心,戰戰兢兢,唯恐一不小心,身子碰到了飛機,就會將飛機碰得散成碎片。
各地機場的地勤工作人員,對於辛開林和寇克這種“神風突擊隊”式的飛行,充滿了敬意,免費供應他們飲食,當他們登機之前,列隊和他們握手道別。
到了拉合爾機場,情形有點不對頭,降落時,完全接不到控制塔的指示,機場根本沒有控制人員,整個機場,也沒有飛機。他們降落之後,有一小隊回教士兵奔了過來,聲稱機上的貨物是他們的,那小隊長的手上,居然有着提貨單。
辛開林和寇克兩人打開了艙門,讓他們去卸貨,自顧自走向機場大廈。
就往那時候,辛開林第一次看到那個人,和那隻木箱。那個人的服裝,極其華麗,一身黑緞子的緊身衣服,襯得他的身段高而挺拔。
那個人黑緞子的衣服袖上,有着閃閃生光的金絲鑲邊,鈕釦看起來也是全套的,十分奪目,寬闊的皮帶上,懸着一柄短短的彎刀,刀柄和刀鞘上,都鑲着寶石,給人以一種眩目的感覺,小刀旁邊。是一隻小小的看來精緻的皮袋。那人的身邊,有一個木板釘做的箱子,看來很簡陋。
這個人的衣飾如此華麗,和這個已經沒有人管理的機場相比較,顯得十分突出。這個人站在機場大廈的出入口,注視着機場,看來像是正在等待什麼。他的神情十分焦急。那人是印度人,皮膚黝黑,高鼻深目,領下的鬍子,梳得十分光潔,而且用一個黑色的網絡兜着。
當辛開林連看那個人兩眼之後,那個人開了口,説的是一口極其標準的英語,道:“天,你們駕來的……那是什麼東西?”
寇克比較沉不住氣,立即道:“那是飛機!你沒有見過飛機?飛機——”他接着,將“飛機”兩字的拼法,用字母一個個讀了出來。
那個人悶哼了一聲,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寇克看到了對方沒有反應,和辛開林一起往裏面走。
辛開林走在後面,他聽到那個人在喃喃自語:“要是沒有別的飛機來,只好將東西交給……那樣的飛機了!”
辛開林當時所想到的只是:真不壞,回程還有生意可以做,他一面這樣想,一面忍不住,回頭向那個人腳旁的那隻木箱,望了一眼。
那個人要託運的東西,就是這一隻木箱子。辛開林不禁想:“這樣的一隻破箱子之中,裝的不知是什麼東西?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情形下,等着要將之運出去?”
人生的歷程,有時真是很奇妙的。當時辛開林看着那個人腳旁的這隻木箱子,自然而然這樣想。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同樣的問題,日後會萬千篇反覆問自己。
辛開林和寇克進了機場大廈,整個大廈中沒有什麼人,顯得極空蕩,只有幾個清潔工人,懶洋洋地在無目的地走動。他們進了原來應該是餐室的地方,裏面只有臭得不可一聞的骯髒的水之外再找不到別的東西。
寇克踢着一張椅子,道:“真倒黴,看來,找不到人替我們加油了!”
辛開林想到這件事十分嚴重,忙問:“怎麼,你的飛機,油的儲量不足?”
寇克揮了揮手,道:“大約還夠飛到就近的另一個機場,就算油不夠了,可以滑翔!”
辛開林笑了笑,拽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從餐室的玻璃中望出去,可以看到那一小隊大兵,還在忙碌地搬運着貨物,工作效率倒相當快,一箱一箱的貨物,已經搬得差不多了。
辛開林伸了一個懶腰,道:“這裏的情形很不好,我們還是快點走吧!”
寇克無可奈何地答應了‘聲,本來準備是懶懶地站起來的,可是結果,他卻是整個像兔子一樣跳起來的,就在這一剎那,外面陡然傳來一眸密集的槍聲,和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喊聲。
那一種槍聲並不可怕,可是那一陣呼喊聲,卻像是成千-上萬的魔鬼,一起吶喊像地獄中衝了出來一樣!辛開林和寇克一起跳了起來,他們文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全然無知,只是木立着,錯愕地互望。
接着,他們又聽到在機場中的那幾個清潔工人,也正在聲嘶力竭地叫着:“錫克族的戰士來了!錫克族的戰士來了!”
呼叫聲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摻厲無比。連辛開林和寇克倆人,也感到這比他們自己拼湊成的飛機還要可怕的!
錫克人的兇悍是著名的,他們也曾聽説過,要是錫克族的戰士衝進了機場來……他們覺得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各自發出了一下叫喊聲,向外衝去。
他們衝出了機場大廈,向飛機奔過去。那時,那一小隊士兵,也不再搬運貨物了,而是向着大廈奔了過去,辛開林回頭看了一下,看到那個人仍然站在建築物前,守着他那隻箱子。
辛開林忍不住揮着手,大聲叫道:“喂,錫克族的戰士來了,你——”
他一面叫,一面.繼續向前奔着,因為轉過頭來望着那個人的原故,腳下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寇克本來已經奔前了好幾步,一看到辛開林跌倒,連忙跑回來,抓住辛開林的手,將他拉了起來。
這一切,只不過是幾秒鐘之間的事,可是就在那幾秒鐘之間,眼前的情形,完全變了……、那一小隊士兵,還未衝到機場大廈,但淒厲無比的呼喊聲,已經像怒濤一樣湧了過來,而且機場大廈中,至少有好幾百人,亡命奔了出來。
拼命跑出來的人,全是平民,男女老幼都有,他們一面叫着,一面向前狂奔。將那一小隊士兵,完全衝散。而在他們身後的,是一陣又一陣的槍聲。每一陣槍聲過處,就有一大批人倒下來,在血泊中有的一動不動,有的還在打滾。:
陽光下的水泥地,本來泡着一片淺淺的灰白色,等到水泥地上濺了許多血跡之後,看起來觸目驚心之極。
這一大批平民,是錫克族戰士追逐殺戮的目標!眼前象地獄一般的情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這一點來了。
辛開林和寇克並沒有呆了多久,總不會超過三秒鐘。這時他們所在的位置,離他們的飛機,大約有兩百公尺,而拼命向前奔來,想逃避殺戮的那批人,奔在最前面的,離他們也有兩百公尺左右。
他們兩人又不由自主,發出一下驚呼聲,轉身向飛機奔過去,一面打着手勢,他們匆忙的上了飛機。
這時候,他們實在連十分之一秒的空隙都沒有了,不然,他們至少會跪下來,向任何神祈禱,保證他們一下子就能將引擎發動。
也就在這時候,辛開林看到那個人,託着那隻木箱,也朝着飛機,奔了過來。那個人一面奔跑,一面還在叫着。
可是他的叫聲,卻完全淹沒在槍聲和那批被屠殺的平民的那種悽慘得可以將人每一根神經給撕裂的呼叫聲中。
那個人雖然託着一隻木箱子,看來也不是十分沉重,他奔得極快,追上了本來奔在最前面的人。
辛開林和寇克兩人,這時已奔到飛機的旁邊,跳進了機艙。辛開林在跳進機艙之後,回頭看了一下,看到那個人的臉色蒼白,但那人仍然向前奔着。緊緊地抱着那隻木箱子,離開飛機,只有三十公尺了!
辛開林正在猶豫,是否等那人跑來,把他拉上機。而就在這時,錫克族戰士已經出現了,至少有兩百人,一下子從機場大廈,湧了出來。看來,這一羣戰士並不急於要屠殺他們的獵物,出來到了空地之後,還先列成了隊,然後再放槍,槍聲過後,又有幾十個人慘叫着倒了下來。
辛開林抬頭看一看遠方的那剎間,那個人又奔近了十公尺,辛開林從來也沒有看過一個人臉上肌肉這樣劇烈顫動的。就在這一剎那間,有了決定,儘管情勢危急之極,還是將這個人拉上機來。
辛開林決定這樣做之後,身子向下垂,伸出一隻手去,叫道:“快點!快點!”
那個人實在不可能再奔得更加快了,他拼命在向前奔着。託着那隻木箱,辛開林又叫道:“將那隻鬼箱子扔掉!快點!”
那人不知是聽到了不依從,還是根本沒有聽到辛開林所叫的話,但是他卻正迅速接近着。
工十多公尺的距離,以那個人奔跑的速度而言,實在要不了多少時間,可見情況變化得實在太快,令攀在機艙口的辛開林,覺得死亡和不幸,正在迅速地接近。
寇克的飛機,和他的飛機相隔五六十公尺左右,寇克已經上了飛機,他立即發動引擎的,因為四隻螺旋槳,已有三隻,開始在凌厲轉動。
可是,也由於寇克的飛機,停得離機場大廈比較近,那批拼命在逃避錫克族武士追殺的市民,已經奔到了寇克飛機的旁邊。
那時候,人看起來已經不象是人,只是一羣可怕已極,為生命掙扎的生物。那些人,開始不顧一切地向飛機上面爬,有的攀上機身,有的爬上了機翼,有的更不顧一切,跳起來,抓住了開始轉動時,轉動得十分緩慢的螺旋槳。
辛開林可以透過駕駛艙的玻璃窗,看到坐在駕駛位上的寇克,現出了一股極度彷徨無依的神情來。螺旋槳的轉動在逐漸加快,攀住螺旋槳的人,發出悽慘的尖叫聲,在螺旋槳的轉動之中,那些人被摔出去,直挺挺的躺在水泥地上,一動不動。雖然,七八個人被摔了出去,但又有更多的人,不顧一切地來抓螺旋槳。
同時,那隊錫克族士兵,也已經發現了機場上居然有兩架可以飛行的飛機,他們一面發出吶喊聲,一面放着槍,也向前奔了過來。
辛開林看到,另外有一股平民,向着自己的飛機奔過來,他驚惶地大叫起來,也就在這時,那個人已經奔到,他雙手托住了那隻木箱,用力將木箱向機艙內一送,辛開林已經拉住了他的手,將他提了起來,兩個人一起滾跌在機艙內,辛開林甚至已沒有時間站起身來,他連滾帶爬,向駕駛艙爬過去,立刻發動了引擎。
引擎轉動着,他匆忙坐上了駕駛位,陡然之間,聽到無線電通訊儀,傳來寇克充滿了絕望的聲音,道:“我不能!我不能起飛!”
百忙之中,辛開林向旁看了一眼,他立時明白了寇克所説“不能起飛”的意思,並不是他的飛機機件有什麼故障,而是他的飛機上,已經爬滿了人,至少超過一百個。令得他的飛機,看來象是爬滿了螞蟻的一隻昆蟲一樣。
爬在飛機上的那些人,或許以為,飛機起飛,可以將他們帶走,逃過錫克族戰士的殺戮,但是寇克卻知道,飛機只要一移動,那些附在機身上,機翼上的人,非全部都摔死不可。
辛開林對着通訊儀大叫:“寇克;起飛!起飛!”
在他叫嚷的時候,他看到寇克的飛機螺旋槳,打到兩個婦人的身上,那兩個婦人立即全身噴出鮮血,身子看來也不再像是一個人。同時,辛開林也聽得寇克的哭泣聲,寇克一面哭,一面叫:“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辛開林的心在抽搐,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抽搐,但是他實在沒有法子顧及寇克,他只好一面像發了狂似地大叫:“快起飛!快起飛!”一面迅速地按下許多儀表掣,令得他駕駛的飛機,開始在跑道上向前駛去。
當他的飛機開始在跑道上移動之後,那股追上來的平民,已經追不上了。辛開林看到他們頹然停步,不論男女老幼,每一個人的面上,都是一片漠然,反倒不是悲苦,只是茫然的絕望,那種像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看起來比任何悲苦更甚。
接着,槍聲又響起,這些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來,屍體一個踏着一個。而寇克的飛機始終停着不動,無線電通訊儀中傳出來的,是寇克的抽噓聲。
辛開林駕駛的飛機,越來速度越高,錫克族的士兵向飛機開槍,射中了機身,當辛開林終於拉高機首,使飛機離開跑道之際,他甚至可以聽到士兵步槍上的刺刀刺過機腹時所發出的聲音。
辛開林絕對清楚,他這時所使用的操作方法,是極度危險的,根本不是那駕駛的飛機所能負擔的,飛機可能在下一秒鐘,就在空中爆炸!但是無論如何,比起不能起飛來,要好得多了。
當飛機在急促上升之際,幾乎飛機上的每一部份,都在發出軋軋的怪異的聲響,但是飛機終於在升高,等到辛開林認為已到了足夠的高度,拉平機身時,他向下看去,看到寇克的飛機還停在跑道上,而飛機旁,已經圍滿了錫克族的士兵。
在陽光下,錫克族土兵步槍上的刺刀,閃閃生光,恰好在寇克的飛機旁,形成了一個光環。
辛開林一直通過無線電通訊儀在呼叫着寇克,甚至到這時候,他仍然認為寇克是有機會起飛的,因為螺旋槳一直在轉動,只要飛機能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就有機會可以離開。
辛開林聽到寇克的抽嚏聲。辛開林還在不斷地叫,當他聽到了兩下錫克語的叱喝聲之後,他知道完了,錫克族的士兵已經登上了飛機,接着,連寇克的抽嚏聲,也聽不到了,顯然,無線電通訊儀,已經遭到了破壞。
這時,他的飛機在逐漸升高,下面機場中的情形,已經被雲層所掩蓋,看不見了。辛開林感到心頭一陣抽搐,心直向下沉。十分鐘之前,他還和寇克一起懶洋洋地坐在沒有人的機場餐廳中,但是現在……他真不能想像刺刀刺進寇克身子時的情形,寇克臨死之際,不知還講了一些什麼話?
寇克完全有機會起飛的,他連連叫着“不能”,是他不忍心由於他的起飛,而令得附在機身上的人摔死。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過,那些人根本擺脱不了錫克族士兵的屠殺,他自己的犧牲實在是無意義的!
或許,他決定了這樣做,會使他的內心感到安慰,感到自己做得正確,那麼,正臨死之際,會覺得十分平靜,沒有痛苦;如果換了自己是他——辛開林想,如果自己的飛機上也爬滿了入,是不是也會和他一樣?
辛開林的思想,紊亂到了極點,以致一時之間,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直到那個人忽然開口,他才震動了一下,向那人望了一眼。
那人在拖着木箱奔跑過來之際,臉色是煞白的,可怕的。這時,他看來已回覆了鎮定,但是臉上仍然還有許多細小的汗珠。那自然是由於剛才他將生命之中最後一分力量也進了出來的原故。
那個人道:“你的朋友是一個好人,他……他是一個好人……”
辛開林又是一陣難過,向他看了一眼,並沒有説什麼,那個人嘆了一聲,道:“人,本來應該是那樣的,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的心交了,變得像現在那樣,真……真可怕!”
那人的語音很低,也充滿了感慨。在當時的那樣的情形下,辛開林對於那個人的這種感慨,非但不起共鳴,而且還有相當程度的反感。他仍然沒有反應,那個人卻還在繼續道:“幸而不是所有的人全是那樣,還有極少數的入,保持着原來的心意,沒有變!”
辛開林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不客氣地説道:“別再發揮你的哲學理論了!”
那個人急急地道:“不是理論,是事實,人心起了變化,我——”
辛開林一揮手,打斷了那人的話頭,道:“如果你有氣力講話,不如開始祈禱,祈禱我們能夠平安到達昌迪加爾!”
昌迪加爾在印度境內,是印度旁遮普省的首府,離拉合爾的直線距離是兩百六十公里。辛開林不知道昌迪加爾是不是平靜,他沒有別的選擇,因為飛機上的存油量,只能飛行三百公里左右,那麼,昌迪加爾就是他唯一可以降落‘的地點。
那個人被辛開林呼喝了一下之後,就緊抿着咀,不再出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祈禱。飛機內的狀況很穩定,看來可以支持得到。
半小時之後,辛開林開始和昌迪加爾的機場聯絡,當他得到了迴音之後,他才大大鬆了一口氣,道:“我才從拉合爾機場來,要求緊急降落!”
昌追加爾機場控制塔的人員,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道:“拉合爾機場,天!我們才接到消息,那邊發生了混戰!”
辛開林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混戰,是大屠殺!”
他聽到了控制人員的喃喃自語:“唉,這種事,已經發生得太多了。”
辛開林伸了伸身子,那個人這時,也已進了駕駛艙,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辛開林直到這時,才注意到那人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隻銀鐲子,看來很厚重,鈎子上的浮雕,十分精緻,看得出圖案的結構,是太陽和獅子。
那個人也注意到辛開林在看他的手鐲,他將左手略揚了一下,好讓辛開林看得更清楚,道:“這是銀子的!”
辛開林早就看得出那是一隻銀手鐲。一隻銀手鐲,並不是什麼了不起貴重的東西。當時,辛開林只是隨便“恩”地一聲,算是回答。
當然,後來,他知道銀子的這樣的手鐲,有着極其特殊的意義,但那已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飛機這時,已經飛臨昌迪加爾的上空,開始依照指示降落了。
辛開林控制着飛機,降落在跑道,輪胎和跑道接觸時,飛機震動得很厲害,但終於滑過了跑道,在機場上停了下來。
那個人呼了一口氣,道:“説真的,我認為你不會做得到的……”
辛開林苦笑了一下,飛機還沒有完全停定之前,連他自己也不認為可以做得到!
飛機停定之後,可以看到有一輛車子,向飛機駛過來。那個人忽然一伸手,抓住了辛開林的手背,道:“謝謝你,帶了那隻木箱子出來!”
辛開林一時弄不明白,這個人那樣説是什麼意思,當他看到那個人一面説,一面指着在機艙中的那隻木箱子之時,他才明白。他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我倒認為,把你帶了出來更值得感謝,可惜寇克——”
辛開林嘆了一聲,沒有再講下去。
他把那個人從拉合爾機場這樣的大混亂中帶了出來,在他想來,當然比較那隻木箱子重要得多,他等於是救了那個人的性命!
可是,那個人聽得辛開林這樣講,其神情極為嚴肅地搖着頭,道:“不,那隻木箱子才重要,我,還要立刻回拉合爾去!”
辛開林防然一怔,盯着那個人,那個人的神情是如此之肅穆以致令人看起來有一段肅然起敬之感,可知他不是在開玩笑。
辛開林看到這種情形,順口問了一句:“那箱子裏是什麼東西,那麼重要!”
那個人沒有回答,只是道:“我還要託你一件事,要請你代替我保管這隻箱子!”
辛開林不禁苦笑起來。今天他在昌迪加爾,明天在什麼地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隻木箱子的體積不算小,聽那個人的口氣,仍象是要託他保管一塊可以隨身攜帶的手帕一樣!
可是!辛開林還未曾來得及拒絕,那人又已急急地道:“你要一直保管它,絕對不能把它打開來看,絕對不能,你要答應我。”
辛開林真有點啼笑皆非,可是那個人的神情,卻焦急而又認真,抓住了辛開林的手背用力握着,雙眼之中,充滿了祈求的神色。
辛開林道:“如果我答應了,要保管多久?”
那個人道:“我不知道,可能幾天,可能……很久,不過我一定會取回它的,一定會。就算我自己不來取它,一定會派人來!”
辛開林在那一剎間,只覺得事情十分滑稽,有趣,象是什麼離奇小説的情節一樣。他道:“你派人來取?那個人是不是要有什麼證明文件?”
辛開林這樣問,純粹是取笑性質的,可是那個人卻極其認真,想了一想,指着他左手腕上的手鐲,道:“我這隻銀手鐲,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東西,就算是我自己來取回木箱,也必然以這隻銀手鐲作為憑據。”
辛開林想着頭,不知道是應該繼續開玩笑下去,還是就此算數。這時,機場方面的車子,已經來到了飛機的旁邊,辛開林聽到有人在叫:“老天,機艙的門都沒有關好,這飛機是怎麼飛的!”
辛開林站了起來,那個人又握住了他的手臂,道:“請你答應我!無論如何,替我保管這隻箱子,並且絕不要打開它!”
辛開林聽到他一再叮囑自己不要打開那隻箱子,有點惱怒,道:“好,你放心,我絕不會打開它!”
他這句話才一出口,心中就“啊”地一聲,覺得不是很妙。因為他答應了不打開那隻箱子,那就等於是答應對方保管那隻箱子了。
他是一個十分守信用的人,從小就是那樣,除非不答應,答應了,從來不違背自己的諾言,而當時的情形,要他帶着那麼大的一隻木箱子到處走,事實上的確困難。他-想到這一點,連忙想解釋兒句。可是那個人卻己大喜過望,連聲道:“謝謝你!謝謝你!”
那個人一面叫着,一面已向外衝出去,辛開林忙道:“等一等!”
可是那個人已經衝到了機艙門口,那人一躍而下,推開了飛機旁的一個人,向前奔了出去。辛開林追到機艙門口,叫道:“等一等!”
那個人陡地停了下來,轉過身,叫道:“對了,我忘了答應你報酬!”
辛開林剛想起,自己叫他等一等,並不是這個意思,那個人已經給他腰際所懸着的那個小皮袋,解了下來,一揮手,用力向辛開林拋了過來,一面叫道:“接住它,它全部是你的。”
小皮袋向着辛開林飛了過來,辛開林一伸手接住。那個人拋出了小皮袋之後,立時轉身,往前跑,轉眼之間,一架飛機遮住了他,已經不見他了。
從此以後,辛開林一直沒有再見過這個人。他不但不知道那箱子之中,是什麼東西,而且也當然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人。
本來,那個人是什麼人,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但是後來又發生的一連串事情,使他知道那個人絕對不是普通人,他也曾化過不少時間去尋找那個人,可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本來,要將那麼大的一隻大箱子帶來帶去,並不是容易的事,尤其通過海關的時候,能夠不被海關員打開來檢查看?但辛開林是飛機師,總有點職業上的方便之處。當時,他將接在手中的那隻皮袋,順手塞進了上衣的袋-中,下了機,和圍在飛機旁邊,對他的飛機指指點點,發出種種聲音的機場地動人員,證明了應該如何檢查他的飛機,如何加油,他就逕自到了機場的建築物,吃了一餐難以下嚥的晚餐。
他曾在機場附近找尋那個人,可是都沒有發現,那個人可能真如他所講的那樣,回拉合爾去了。為什麼不來取那個木箱?這使他感到奇怪。
當他再回到飛機上的時候,他在經過那隻木箱之時,用腳踢了那木箱一下,心中開始想:“箱子中究竟他媽的有什麼東西!”
油已經加足,飛機又可以起飛了,雖然機場方面一再勸告,説這架飛機絕對不適宜飛行,但這種勸告辛開林聽得太多了,仍然不放在心上。
辛開林本來想先用電話,和他的另一個留在公司“處理業務”的夥伴,聯絡一下,但是長途電話混亂不堪,根本沒有法子接得通,所以也只好作罷。
接下來的飛行,倒還算是順利,辛開林只是因為寇克的遭遇而難過,那隻木箱子,他在這時,也只是偶看上一眼。他對那隻木箱子另眼相看,是他在知道了那個人拋給他的那隻皮袋子之中有着什麼之後的事。而這時候,他根本沒將那隻皮袋子放在心上,連拿出來看一看的興趣都沒有。
兩天之後,辛開林回到了他那問“貨運公司”所在的城市,飛機才一停定,就看到他另一個夥伴,飛快地向着飛機奔了過來。
那另一個夥伴,本來是空軍中的一個傳奇人物,人極好,可是脾氣壞到透頂。在軍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或者軍官看到了他不頭痛的,可是也沒有一個人不承認他是一個第一流的飛機工程技師。
在工次大戰結束之後,當時在中國幫助中國對抗日軍侵略的美國陳納德將軍,曾建議他到美國去,可是他卻瞪了陳納德將軍一眼,道:“我寧願到剛果去,也不要去美國。”
他的外號叫“刺蝟”,他的名字是李豪,個子很小,叫人單看他的外型,怎麼也想不到他的脾氣那麼暴烈,有不少人因此吃了大虧。
若干年後,李豪也成了國際著名的大亨,一直是辛開林生意上的助手,在國際商場上,叱吒風雲。照説,以辛開林和李豪之間的友情,他們是不會再有什麼爭紛的了。可是就在兩年前,李豪的壞脾氣發作,不但和辛開林大吵,而且還揮拳相向。
當時,辛開林正在主持一個重要的國際商務會議,世界各地的大亨雲集,那些大亨看到兩個亞洲的超級大亨,居然像街邊的頑童一樣,打得拳來腳往,誰也不肯讓誰之際,真是目瞪口呆,有三個大亨,心臟病當場發作,一個未送到醫院,就已經一命嗚呼了!
李豪的脾氣,壞到這種程度,既然他在和辛開林吵架、打架之後,一怒而去,再也不理會他所擔任的重要責任,辛開林雖然好幾次想和這個老朋友和好,但李豪全都一口拒絕。
自從認識李豪開始,辛開林和李豪吵過不知多少次,也打過不少次架,但每一次,都是在吵完之後,幾乎立即和好如初的。辛開林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李豪生氣的時間那麼長,因為事情的起因,實在是小到微不足道的。
當然,後來他明白了。而且這次吵架,對整件神秘莫測的事,有着相當程度的關連,那是以後的事,現在先提一提,只不過想介紹一下李豪這個人。
辛開林看到李豪奔過來,他也忙着從機艙翼下跳,迎回李豪,兩個人都奔得那麼快,以致他們相遇時,幾乎是重重撞在一起的。
李豪站都沒有站穩——他個子小,被辛開林一撞,搖搖晃晃地倒退了兩步,幾乎跌倒——就問:“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寇克呢?那邊説根本沒有收到貨,是怎麼一回事?”
他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辛開林只好瞪着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才好。李豪又發起急來,道:“説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辛開林嘆了一口氣,拉着李豪走開了幾步,在一個貨箱上坐了下來,將事情的經過,揀最重要的部份,告訴了李豪。
李豪聽到了一半,臉就漲得通紅,等到聽完,他陡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個子雖然小,可是聲音十分宏亮,他突如其來笑了起來,將辛開林嚇了一大跳,李豪一面笑着,一面道:“好,我們破產了!徹底破產了!”接着他又補充了一句:“全世界破產的人,沒有比我們破得更徹底的了!”
辛開林笑不出來,嘆了一聲。李豪盯着他,道:“寇克為什麼不起飛?我真的從來不知道他的心那麼軟。”
辛開林苦笑,道:“當時的情形實在太驚人,對方説沒有提到貨,是怎麼一回事?那一小隊士兵,手上有着提貨單!”
李蒙攤開雙手,道:“誰管他,反正我們已經破產了,走,喝酒去。”
辛開林已想到需要喝酒,他們離開了機場,在一家小灑吧中,喝得爛醉如泥,小酒吧打烊之後,他們就躺在酒吧的長櫃上。好在酒吧中的人,和他們都很熟,一直到第二天醒來,頭痛得欲裂,辛開林才想起,那個人千託萬託,要他保管,並且千萬不可打開來的那隻木箱,還在飛機上。他推醒了李豪,兩個人一起回到機場,藉着他們機師職位的方便,將那隻木箱,弄到了他們的住所。
他們三個人合租了一個小小的居住單位。三個年輕人的住所,那房間凌亂不堪,那隻木箱子放在凌亂的雜物之中,倒也不覺得礙眼。
李豪用力在那隻箱子上踢了一腳,道:“裏面是什麼東西?我希望是一箱酒!”
他一面説,一面就要用手去扳那箱子上的木板,想將箱子打開來。辛開林卻叫道:“別開它的。”
李豪的壞脾氣來了,怒道:“那個人算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不許人打開它!”他説着,繼續用手去扳木板,辛開林一看情形不對,他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李豪的了,知道除了一個辦法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停止李豪的動作了。他將外套一脱,拋了開去,揚起拳來,道:“是不是要打架?”
李豪那時,還是彎着身子的,他聽了辛開林的話之後,連頭都不抬,道:“打就打!”
這一句話才出口,他整個人已經疾跳了起來,一拳揮出,來勢之快,簡直無可防禦,先挑戰的辛開林,已經重重中了一拳。
這一架打的時間並不長,當兩人喘着氣,停下來,各自抹着口角的血之際,互相在對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一起在那隻箱子上坐了下來。辛開林道:“我不想再為這個原因打架,以後再也別提要打開它來看看了。”
李豪悶哼道:“不提就不提,不看就不看,這有什麼了不起1”
辛開林推開了李豪,將那隻木箱子,推到了牀底下。那隻木箱,在這張牀的下面,安靜地躺了三天。
這三天之中,辛開林和李豪兩人的日子,極不好過,他們四出奔走,問人告貸,希望他們的“貨運公司”可以繼續維持下去。可是三天來,到處碰壁,連李豪這樣鬥志昂揚的人,也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三天的奔走毫無結果,他們回到住所,那時天色已黑了下來,可是他們兩個人託着頭、坐着,誰也不想開燈,誰也不願意講話,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李豪最先打破沉默,道:“開林,我看我們要各奔東西了!”
辛開林嘆了一聲,沒有回答。李豪又道:“是我不好,不該接那單生意的,不但害了寇克,也累了公司!”
這三天來,他們也曾化了不少時間,打聽拉合爾方面的消息。可是印、巴分裂造成的混亂,使消息完全隔絕,什麼也打聽不出來。
辛開林搖頭道:“説這種話於什麼!誰也不能怪誰,要怪,只怪命運吧!”
他一面説着,一面順手拿起那隻皮袋子看,用手指繞着綁着皮袋口的帶子,轉動着皮袋子。
那皮袋一直在他的上農袋中,不知什麼時候,辛開林將它從上衣袋中取了出來,順手放在一張几上,這時百般無聊,心情苦悶,順手取了過來揮着打轉,本來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是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會做的動作。、他大約揮了十幾下,李豪看看他,忽然不耐煩起來,叫道:“別將這袋子在我面前打轉好不好,頭都給你轉昏了,貪什麼好玩!”
辛開林苦笑了一下,停止了轉動,李豪忽然跳了起來,着亮了燈,盯着辛開林,道:“我雖然答應你不提,可是——”
辛開林知道他想提什麼,忙道:“不行,那是人家的東西,絕不能動!”
李豪在説話的時候,手已經指着牀底下。他聽得辛開林這樣説,道:“照你説,這個人那麼重視這隻箱子,箱子裏可能是相當貴重的東西,我們先借來用用,有什麼關係?等我們公司嫌了錢再買回來,總比現在走投無路好!”
辛開林厲聲道:“不行,你再説,我要翻臉了!”
李豪十分惱怒,伸拳在桌上重重打了一下,打得桌上的幾個杯子,跳得乒乓響,他粗聲粗氣地道:“難道你對那個人那麼忠心,這個人給你的報酬,一定不少,這皮袋子裏,説不定是一袋金幣,哈哈!那是全屬於你的!”
那皮袋,李豪也曾拿起來過,份量很輕,當然不會是一袋金幣,李豪是故意那樣説的。
可是李豪的話,卻提醒了辛開林。當他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就看到這皮袋懸在那人的腰際,旁邊是一柄短彎刀,短彎刀的鞘和柄上,都鑲滿了寶石,看來美麗非凡。
那麼,這小皮袋中的東西,也有可能相當值錢!他奇怪自己怎麼一直未曾想到過這一點,連打開來看一看的好奇心都沒有!
他“哼”地一聲,道:“你怎麼知道袋子裏的東西不值錢?”
李豪站着,用十分誇張的手勢和語氣道:“是啊,可以把我們從絕境中挽救過來!”
辛開林不理會李豪的譏諷,將小皮袋放在桌上。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看仔細了那小皮袋。皮袋是羊皮的,手掌大小,袋中裝的東西,並沒有裝滿,只是半袋。皮袋是黑色的,上面本來有燙金的圖案,可能由於經常使用之故,燙金的圖案已經削落,只不過依稀還可以看得出,圖案是太陽和獅子。
皮袋的口,用相當結實的絲繩穿着,以繩打了一個十分奇特,看來很複雜的結,那個結相當大,留在結外的絲繩,是兩個穗子。
辛開林一面看,一面試着去解開那個結,可是解來解去,那個結連鬆一下的跡象也沒有。李豪一直在旁,冷言冷語,辛開林想將絲繩扯斷,偏偏繩子又十分牢,將他的手扳勒得很痛。
李豪在一旁,哈哈笑着,取出一柄小刀來,將小刀用力拋在桌子,道:“割開來看看吧,割破皮袋的損失,我賠你!”
辛開林悶哼一聲,拔下刀來,用力一劃,劃破了皮袋,皮袋中的東西跌了出來,剎那之間,兩個人都呆住了!
辛開林用這柄小刀,在皮袋子上輕輕一割,就割開了一道口子,皮袋中的東西,跌了出來。那是一小包一小包用一種柔軟的紙包着的東西,在跌下來時,有兩個小紙包,散了開來,跌出了兩塊顏色紅得將他們兩個人的臉都映得發紅的半透明,約和方糖差不多大小的東西來。
辛開林和李豪兩個人都呆住了。
這樣的形狀、顏色的東西,任何人看了,立時會想到:啊,那是紅寶石!如果稍有常識的話,就會更加想到:這紅寶石的顏色好紅!如果是對珠寶有專長的話,會進一步想到:這紅寶石的質量是如此完美!
可是這時,辛開林和李豪,卻只是發呆。
當然,他們也曾想到,那是紅寶石。可是這時,他們正處於倒黴到了極點的境地之中,像紅寶石這樣貴重的珍寶,和他們的現實相距太遠了,達到了他們所不敢想像的地步!
他們呆了並沒有多久,辛開林就繼續將皮袋中的小紙包抖出來,一共有十八包,除了兩包的紙散了開來,可以看到紙內包着的東西之外,其它的紙包都很好。他們互望了一眼,突然之間,各自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將其餘的小紙包,全都拆了開來。
辛開林拆開的第一包,紙包裏面是一塊碧綠的,六角形的,發出誘人之極光澤和色彩的“石頭”,而李豪拆開的第-包,只有大拇指大小,長條形的,在暗淡的光芒下,也閃耀着眩目光彩,晶亮的另一塊“石頭”。
他們每拆開一個小紙包,就禁不住發出一下呻吟似的聲音來。
等到所有的小紙包全都拆開來之後,他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微微發抖,而且在急速地喘着氣。他們兩入的喘氣,令得那些被拆下來的柔軟的紙張,都一張一張,被他們呼出來的氣,吹到了地上。
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十八塊形狀大小不一的“石頭”,那十八塊“石頭”所發出來的光彩,照映得他們兩人的臉上,都有着奇幻的彩色變幻,以致他們兩人抬頭互望時,發覺對方的臉上,乍一看起來,都像是塗滿了七彩的油彩一樣。
過了好一會,李豪的喉嚨先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響,道:“你……你……這個……”
他在開始講話的時候,聲音顯得異常乾澀,以致他在講了幾個字之後,要清一清喉嚨,才能繼續講得下去。他道:“你這個朋友,真會開玩笑,弄這些漂亮的玻璃給你,有什麼用處?”
辛開林小心翼翼地道:“你看這些……只是漂亮的玻璃嗎?”
他一面説,一面指着桌上排列着的東西,急速地道:“你以為這是紅寶石?那是藍寶石,這是上佳的鑽石,那是翡翠和綠寶石?”
辛開林吞噬了一口口水,他的確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更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桌上的那些東西,如它們的顏色和光彩所顯示的一樣,是紅寶石、藍寶石、鑽石或翡翠的話,那麼,他們已經是富翁了。
辛開林對於珠寶並不在行,可是那是極有金錢價值的東西,他總是知道的。這時,他只感到悲哀,感到自己一定是因為經濟上面臨困境了,所以才希望那些東西,會不是漂亮的玻璃。
當然,那只是漂亮的玻璃,沒有人會將那麼許多價值非凡的珍寶,隨手扔給他人的。而他又沒有對那人做過什麼事——在辛開林而言,他是將那個人自死亡邊緣救了出來。可是那個人卻始終只認為辛開林所做的事,是將那隻箱子帶了出來而已!
如果將那隻箱子帶出來,我可以獲得那麼多的酬勞的話,那麼,這箱子裏的是什麼東西?難道是整箱的鑽石?辛開林一想到這裏,忍不住為了自己剛才有不同的想法而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笑,李豪也笑着,兩個人一面笑,一面動手。是李豪先動手的,他一揮手,就把桌上那十八塊“漂亮的玻璃”掃了幾塊在地上。辛開林也動手,抓起了幾塊來,用力拋了開去。
不消片刻,所有“漂亮的玻璃”就全到了地上,他們又用腳踢着,踏着,直到那些漂亮的玻璃,一起踢到了牀底下,或是看不到的角落為止。
然後,他們又為了求尋求發泄,將羊皮袋執在手裏,兩人一起合力扯着,將之扯成了好幾片,又重重拋在地上,用力踐踏。
當他們靜了下來之後,李豪收起了那柄小刀,望向辛開林,道:“從明天起,我們分頭去想辦法。你人緣比我好,這個月的房租,或者拜託你了!”
辛開林還沒有回答,李豪已經打開門,直衝了出去。辛開林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將門關上,一個人回到房間,坐了下來。
他知道,李豪比他衝動,凡是性格衝動的人,都比較不在乎。李豪連夜離開,可能是去找相熟的吧女,用劣質的酒去麻醉自己了,他可以醉倒在街頭好幾天都不在乎。可是自己該怎麼辦呢?看來已沒有路可走,是不是明天到其他的航空公司去求職呢?
他感到極度的彷徨,那種無依的茫茫之感,令得他的心直往下沉,他坐着不動好一會,然後站了起來,團團亂轉,最後,倒在牀上。‘
幾乎整天沒有進食,他實在很肚餓了,但是身無分文,他只是躺着,懶得動,然而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只是睜着眼望着天花板,心裏想,任何人在開創事業的時候,都一定會有困難和打擊,但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不幸呢?
他看了一會天花板,肚子餓得實在難受,那令得他半轉個身,希望可以舒服一點,然而飢餓的感覺,絲毫也未曾減輕。
他開始用視線在房間中尋找,希望可以看到一塊半塊幾天前吃剩的麪包。可是卻沒有發現。辛開林嘆一口氣,垂下眼來。也就在這時候,他看到在桌子下面的一個角落處,有着閃耀的精光。
當他的視線才一接觸到那一小團閃耀的精光之際,他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東西,但是他隨即想起來,那是許多漂亮的玻璃中其中的一塊。辛開林苦笑了起來,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告誠自己:別胡思亂想,異想天開!
可是他的視線卻無法離開那一小團光芒。房中的光線不強,桌子旁邊角落處的光線更暗,可是那東西即使在微弱光芒之下,反射出來的光彩,仍然是那樣奪目,形成一小團,在注視之下,有着各種變幻色彩的小光團,華貴而豔麗。
辛開林在不到兩分鐘的時間之內,告誡了自己一百多次:不要胡思亂想。可是在兩分鐘之後,他卻陡地跳了起來,推開桌子,在那角落處,將那閃亮的玻璃,拾了起來,匆匆披上外衣,向外走去。
他一直向前走着,直到來到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一區,才放慢了腳步。
鬧市之中,有許多珠寶店,櫥窗中陳列的珠寶,放着驕人的光彩。辛開林的手中,捏着那塊東西,那東西有大拇指般大小,又硬又冷,捏在手心中,並不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尤其,他捏得那麼緊,手心早已全是汗。他走過了一家珠寶店又一家珠寶店,好幾次,幾乎已經要推門而入了,但終於沒有勇氣,又縮了回來。
他在街上不知溜了多久,看到了一家珠寶店打烊,又一家焊,還沒有勇氣進去,攤開手來,問一問店裏的人:“你看看這個值不值錢!”
他有勇氣駕着殘舊不堪的飛機,飛到了最危險的地方去,可就是沒有勇氣向別人詢問這件事。
後來,在若干年之後,辛開林回憶起這件事來,説這一個多小時,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彷徨的時刻,懷着一個不可測的,心中認為是絕無希望的希望,盼望着奇蹟的出現。
然而他的結論是:奇蹟有時候,是會出現的,只要你有能令奇蹟出現的條件。如果你什麼也沒有,奇蹟當然也不會出現。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辛開林一直沒有勇氣走進珠寶店去問一問,當他來到當地一家最大的珠寶店門口之際,已經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一下子就衝進去了。可是就在這時,從店中走出了兩個店員,用一根有鈎子的杆子,鈎住了捲上去的鐵閘,將鐵閘拉向下。
這家珠寶店也打烊了!
辛開林立時向後退,退得太急了些,以致他的背,撞在一根路燈柱上。他就靠着路燈柱站着不動,喘着氣。珠寶店的鐵閘拉下之後,還有一道小門打開着。辛開林苦笑了一下,直到這時,他才打開手掌。在路燈的光芒下,他掌心上的那塊東西,光彩更是奪目,他盯着那眩目的光彩,喃喃地道:“你究竟是什麼?可惜你不能告訴我!”
辛開林並沒有注意到這時,珠寶店鐵閘的小門中,有一個胖子走了出來,那胖子一抬頭,看到了辛開林,也看到了辛開林手中那塊東西發出來的光芒。
那胖子——珠寶行業中的一個巨頭,在事後對人敍述他那件得意之極的買賣時,對人這樣説:“有時候,財運要是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那天我從店裏才一出來,就看到路燈下有一個人站着,看着他手中的東西,那東西在路燈照耀下發出的光芒,令我的呼吸也停止了。我幾乎不能再去打量那個,但我是一個生意人,我必需令自己鎮定下來,於是,我努力使自己的視線移開,看到那是一個看來相當英俊,但看得出不是十分得意的年輕人,於是我就向他走過去……”
胖子來到辛開林的身邊,道:“年輕人,可以讓我看一看你手中的東西?”
辛開林抬起頭來,他看出胖於是一個相當有地位的人,就將手伸過去。胖子小心地將塊東西拈過來,眯着眼,把它向着燈光,小心地看着,看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道:“這是你的?”
辛開林的心怦怦跳着,這時,他已經從那胖子臉上的神情,看出自己認為不可能的夢幻,快要變成事實了,他道:“是的,你是——”
胖子反手指了一指,道:“我是這家珠寶店的老闆,先生,如果你有意要出讓它的話,我會給你它應有的價錢,不知道你是不是——”
辛開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那胖子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和辛開林一起從鐵閘的小門之中,走了進去。
胖子眉飛色舞的敍述是:“我從事珠寶行業三十多年,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完美的鑽石,它的光度是九九點九,它的質量是完美的,二十六點四克拉的大顆鑽石,而找不出絲毫瑕疵來的,當真是稀世之寶,絕世僅有,當時我就懷疑這顆鑽石,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女神的眼睛’,後來證明,果然就是!你們知道我用多少錢將它買進來的?哈哈,數字雖然不少,可是一年之後,我用十倍的價錢,把它賣了出去,不但賺了錢,而且還使我在世界珠寶業中,令所有同行,副目相看,哈哈2”
胖子每當説到這裏時,必然哈哈大笑,同時,向人再炫耀他的知識:“你們知道這顆鑽石,為什麼叫‘女神的眼睛?’因為它的形狀是長條形的,這顆鑽石的歷史,可以上溯很久,最早的紀錄,它是屬於印度莫卧兒王朝全盛時期的一個皇帝所有,作為王朝的至寶,一直傳下來,但是後來,卻突然失去了這顆稀世奇珍,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人們只好從記載之中,知道有這樣一顆完美至於絕倫的鑽石在,直到我,它才又被髮掘了出來!”
胖子的旁聽者,有時候會問:“那麼,如今‘女神的眼睛’是在誰的手中?”
胖子就一定搖着頭,道:“真可惜,不知道。我賣出去的時候,買主是通過一個律師來進行交易的,所以我不知道買主是誰。”
胖子發現他一轉手之間,就賺了十倍,可是當時,辛開林跟着胖子,進入了他的辦公室,在胖子將那東西,用各種儀器檢查了大約半小時之後,聽那胖子開出了價錢之際,他只感到一陣目眩,幾乎昏了過去!那或許是由於過度的飢餓,也或許是由於過度的興奮。
胖子當時還很抱歉,道:“真對不起,我得化三天時間,去籌措現金來付給你,請你在二天之後,再來拿現金支票,好不好?”
辛開林當時的回答,他事後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可以!可以!不過,你能不能先給我一點現金?我今天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吃過東西!”
胖子呵呵笑着,將口袋中所有的現金,全都給了辛開林。當辛開林才跟着胖子進來的時候,他心中還在想,要是對方肯出價錢,那麼不妨告訴他,自己還有十七塊看來也很美麗的東西,可以一起賣給他。
但當他聽了那胖子開出來的價錢之後,他就不想再賣其餘的了。因為他已經迅速盤算過,他得了那筆這時對他來説,簡直是天文數字的錢之後,他立時可以去買幾架新的飛.機,不但可以開展貨運,而且可以開展客運事業了。
辛開林拿了現金之後,第一件事,並不是立刻去吃東西,而是趕回家中,滿地亂爬,將兩小時之前,被他們自桌上掃落地上,踢到屋角的其餘十七塊寶石,一起找了出來,小心藏好。
這時,他已經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這些“漂亮的玻璃”,每一塊全是價值連城的珍寶。自然,他心中的疑惑,也到達了頂點: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人?何以會將這樣一袋價值連城的珍寶,順手拋了給他,作為保管那木箱的酬勞?酬勞已經是如此驚人,每一顆寶石,都可以抵得過這個城市之中一幢超過二十層的現代化建築物,這受保管的箱子之中,應該是什麼東西?這個人什麼時候,才會向自己來取回這隻箱子?那個人何以會一個人,出現在兵荒馬亂的拉合爾?
這種種疑問,在以後的歲月之中,一直索回在他的腦際,也不論他日後變得如何財雄勢厚,這些疑問,還是沒有答案,和他是一個窮小子的時候一樣。
辛開林一直沒有再出售其餘的十七顆寶石,他只靠了那筆錢起家,當晚他化了一夜的時間,找到了李豪,李豪爛醉如泥,辛開林化了兩小時令他恢復神智,告訴他所發生的事。
李豪在開始的半小時之內,一直無法相信,只是説自己一定已經死了,在死了之後,才會那樣。
一直到三天之後,從胖子手裏,接過了那張鉅額的支票,並且由胖子介紹,和當地一家實力雄厚的銀行,建立了良好的關係,辛開林的事業,發展之快,令他自己也有意外之感。
他先組織了一家航空公司,一口氣就訂了六架飛機,航空公司用他、李豪和寇克三人的姓氏為名,用以紀念在拉合爾遭了不幸的寇克。
航空公司的業務迅速發展,辛開林和李豪兩人的商業長才,在環境順利之下,得到了充分的發展,他們又向其他行業進軍。不到十年,他們的集團,已經成了一個在亞洲地區,實力雄厚的大財團。
到了那時候,賺錢似乎更加容易,集團企業,不斷擴大,終於到了今天,辛開林變成了亞洲著名的豪富。想起昔日駕着殘舊的飛機去冒險,而如今他私人噴射機就有三架之多,真是什麼都不一樣了。
但是,只有一樣是沒有變的,就是那隻木箱,仍然原封不動地,由他保管着。
辛開林遵守着他的諾言,絕沒有打開過它,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他有今日的地位,全是由於那個人給他的“酬勞”中的十八份之一而起家的,他心中對那個那麼多年來再也未曾出現過的人,懷着極度的感激,感到絕不能做任何對不起那個人的事!所以,每次當他面對着那隻木箱,猜着木箱中究竟是什麼之際,他還懷有一份崇敬的心情。
而如今,那個人的手鐲出現了!
在經過了那麼多年,人和事的變化,不知几几,但是他還是一看到那隻捉鐲子就可以認出來,心中興奮莫名,三十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又來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