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奈最近迷上了攝影。動不動就跟我説起簡,説起簡和他拍的照片。就像當年跟我説起木天,説起木天和他的節目一樣。
但我卻一直不提黃豆豆了,如果夏奈提到這個名字,我就會很粗魯地打斷她説:“STOP!誰提他我跟誰翻臉!”
“唐池!”夏奈氣咻咻地説,“你是我見過我最小心眼的人。你那該死的自尊心真是讓人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你也得忍。”我慢吞吞地説,“誰叫你是我好朋友。”
近朱者赤,在她的多年培養下,我也慢慢地學會了她鬥嘴皮的本事。她拿我沒辦法,只好乾瞪眼。
課間的時候,陳有趣晃過來,氣憤地問我夏奈怎麼會找那麼老一個男朋友。
“那人起碼有二十五歲。”陳有趣説,“哪有我帥氣,夏奈腦子短路的哦。”
“胡説。”我説,“那只是一個朋友。”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呢。我看不是一般的朋友。”陳有趣説,“就在南郊公園,他背個像機,不停地替他拍照。”
是嗎?
夏奈沒有跟我提起。
快要期末考試的時候雨辰打來電話,要我考完後替她的又一本新作畫插圖。我驚訝地説:“你能不能寫慢些,一年寫這麼多書,小心把腦子寫壞啊。”
反正跟雨辰也熟了,不再把她當名人,説起話來也可以沒大沒小。
“不寫才會壞呢。”雨辰説,“聽到沒有,我相信你這次一定會有更好的創意,我對你有信心!”
“我對自己沒信心,一個月不提畫筆了。”
“有煩心事?”雨辰真是冰雪聰明。
“可以這麼説吧。”我説。
“正常的,十六七歲誰沒點煩心事,沒有才叫不正常呢。”她下死命令:“放假就幹活,小説我會發到你信箱裏,越快越好。”
“是。”我説。
“雙魚甲呢?”她最後問我,“她戀愛談得如何了?”
“她談戀愛了嗎?”
“你們是那麼好的朋友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雨辰説,“到底是好朋友啊,還替她打埋伏呢,怎麼你覺得我很古板嗎?”
“不是。”
“放心吧,我勸過她了。”雨辰説,“她答應我會謹慎。”
我的心再一次被夏奈深深地刺痛。這就是夏奈,這就是和我親親熱熱的夏奈,她有了心事,寧願告訴別人,也不會來向我傾訴。
我真覺得自己好失敗。我對雨辰説:“長大真沒意思咯,你説呢?”
“正在長大的人都這麼説,其實這才是意思的所在呢。”作家説話就是有哲理,不管懂不懂,反正説得你心裏舒坦。不過我並不打算把我的黃豆豆的事情告訴她,我和夏奈是不一樣的,我對友情太過於認真和執着,我渴望透明,心裏眼裏容不下一粒沙,這也許這也正是我比她傻的地方吧。
老媽看出我的不快樂,拉住我説:“唸書都念呆了,不念了!跟我一起到超市買點東西回來。”
天太熱了,買完東西,我們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了麥當勞,打算喝點冰可樂降降温。還沒坐下呢就聽到有人喊我:“小糖果,嗨,小糖果!”
我嚇一小跳,誰和我這麼熟悉,叫得如此親熱?!
定眼一看,竟是林家明。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坐着,一大堆吃的擺在桌上,卻只有一杯可樂,上面插着兩枝吸管。我走近了,女孩子也抬起頭來衝我笑,她看上去很普通,臉上有好多的雀斑。
林家明對那女生説:“來來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的初中同學,大名鼎鼎的畫家唐池小姐。”
“神經。”我罵他,“這是你女朋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算是默認吧。
“我在電視上見過你。”那女生説,“林家明説你是他們初中班上最出色的女生呢!”
怎麼最出色的不是夏奈嗎?我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林家明。他卻不看我,親熱地替那女生理了理額前的流海。
“再見。”我説,“我喝點水去,渴死了。”
“再見。”林家明也説,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問到夏奈一個字。
回家的路上我對老媽説:“就是那個林家明,以前死心塌地地追夏奈呢,沒想到這麼快就有女朋友了?真是無恥。”
“哈哈哈。”媽媽大笑説,“年輕人,哪裏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雖然我和媽媽之間無話不説,但這還是我第一次和她真正地觸及到關於“愛情”這個字眼,見我有些怔忡,老媽補充説:“難道不是嗎?在我看來,都是兒戲。”
“我要是談戀愛你會不會殺了我?”我試探着問她。
“不用我殺,戀愛就會殺掉你。”不得不承認,我老媽有時候真的很智慧。我還沒戀愛呢,好像就傷痕累累的樣子了,真是沒出息地要命。
我告訴夏奈林家明的事,她好像也漠不關心地樣子,而是説:“簡找他的朋友替我設計了些服裝,挺漂亮的,等考完試就可以好好拍了。”
“怎麼還沒拍嗎?”我裝做不知道。
“沒正式拍,”夏奈説,“就前兩天試了試。”
“哦。不怕你媽媽知道?”
“不管了。”夏奈笑着説,“你知道嗎,簡還答應教我攝影。”
“夏奈你不會吧?”我有些擔心地説,“你真的和那個簡……”
“死樣。”她罵我。
我的天啊,我的老天啊。看來陳有趣的情報屬實,看來雨辰説的也一點不假。
“沒事的。”夏奈安慰我,“簡是正經人。”
我閉嘴了,我有讀不完的書,畫不完的畫,煩不完的心事。我自身都難保,實在無力去管她太多。
再説了,人家也不希罕我管。
期末考總算是結束了,我考得差強人意,不過老媽也沒有講我。整個暑假我都關在家裏畫畫,偶爾和夏奈一起逛逛街或是呆在空調房裏聊聊天。
夏奈也忙,我估計她整天都和簡呆在一起。不過她不對我説,我就不問。有一次夏奈的媽媽電話打到我家來,説是找夏奈,實際上是問我學校今年暑假到底有多少門課要補,怎麼天天都要往學校裏跑。
其實我們學校今年減負,沒有一門功課要補。夏奈明擺着是在撒謊,好在我機靈,一一地替她搪塞過去了。
不過夏奈媽媽也不是那麼笨的,快掛電話的時候忽然問我:“你怎麼沒有去學校啊?”
“我逃課了。”我説,“好多畫畫不完呢。”
“有一技之長多好啊,不像我們家夏奈,以後還不知道靠什麼吃飯呢。”夏奈媽媽嘆氣説。
我差一點説出口:“沒事,夏奈就快成最紅的模特兒啦。”話都到了嘴邊,舌頭一卷硬是給捲回去了。
夏奈知道後拍拍胸脯説:“哇,好險!”
“你是不是天天和簡在一起?”我問她。
“對啊。”夏奈説,“他替我拍照麼。”
“要拍這麼多天?不是説好三天麼?”
“不滿意就要重拍呀,再説拍完了還要整理麼。真的很不錯啊,”夏奈得意地説,“等照片整理出來我就請你去看。”
“夏奈。你為什麼不對我説實話?”我直直地看着她説,“你在談戀愛是不是?”
“什麼呀。”夏奈掩飾地説,“我談戀愛怎麼會不告訴你。”
“你當然會!”我説,“你有很多事都不會告訴我,因為你是獨立的,因為你有性格,因為你酷,因為友情對你而言不過如此!”
“你心情不好我不與你計較。”夏奈生氣地説,“但是唐池,希望你從現在起停止胡説八道!”
“是我不與你計較。我要是計較我們早就不是朋友了!”
“唐池你知不知道你在説什麼?”她呵斥我。
“我當然知道,我對我説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負責。因為我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的,可是你呢,你問問你自己,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我們是好朋友。”
“狗屁!”
“你最好收回這兩個字。”夏奈説,“不然你試試?”
“我就不收回!”我忍了她很久了,“我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
“白痴。”她又這樣罵我,我最恨她罵我白痴,於是我説:“我是白痴,你走,你現在就從我家走出去,我永遠都不要看到你這個聰明人!”
我的手直直地指着門,一動也不動。過了好半天,夏奈説:“唐池,你會後悔的,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你會一個朋友也沒有!”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會去找黃豆豆是嗎?”夏奈笑笑説,“你一定會去找他訴苦,告訴他夏奈這個人是多麼多麼的討厭,對嗎?不過我提醒你,你要去最好早點去,因為,再過兩天,你就看不到他了!”
她又提這個該死的名字,我真恨不得揍她一拳。不過我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夏奈揚聲説,“好吧,告訴你吧,黃豆豆辭職了,他就要走了,還有兩天。”
“呵。”我忽然覺得夏奈這個人很可笑,居然編出可信度這麼低的無聊的故事來。
“信不信由你,我一直想告訴你,可是你一直不讓我告訴你,因為你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跳腳,而且説實話,我也不忍心告訴你。但是現在我不心疼你了,我一點也不心疼你啦!”她大喊大叫起來,“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沒心沒肺的人。”
説完,她轉身走掉了,把我家的防盜門甩得砰砰響。我在那驚天動地的聲音裏相信了她的話,我不得不信。
我立在那裏,數秒鐘腦子裏不能思想。然後我拔足飛奔下樓,攔了一輛的就往黃豆豆的家裏衝。
到了他家樓下,我一口氣跑上四樓,發瘋般地按響了他的門鈴。
開門的是黃豆豆。
我靠在門邊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看樣子他正在收拾行裝,整個家顯得凌亂不堪。
“進來坐。”他拉我進門,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説,“冰箱壞了,沒冷飲喝,你就將就點吧。”
我接過來。
他看着我説:“瞧你,跑得一身都是汗。”
他真恨他用這種充滿關心的語氣來跟我説話。把他遞給我的那瓶礦泉水狠狠地扔到對面的牆上,隨着一聲巨響,瓶子破了,水花四處飛濺,牆上留下一大片骯髒的水漬。
屋子裏靜極了,我慢慢慢慢地蹲到地上,然後我聽到自己不爭氣的嗚咽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黃豆豆走近,在我的身邊蹲了下來,他的聲音依然要了命的慈祥:“好了,唐池你別哭,你別哭好不好?”
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伸出手來,把我扶到了沙發上。“我本來是想今晚給你打個電話的。”他説,“我當然會跟你告別的。”
“為什麼要走?是不是因為我?”
“不是。”他肯定地答。
這答案並不讓我寬心,而是讓我絕望。我真傻,我竟會以為他走是怕影響我的學業,我真不是一般的自作多情。
“為什麼不是?”我嘶啞着聲音。
“唐池。”黃豆豆伸手替我撫去臉上的淚水説,“你不要哭,這樣我會難過。”
“為什麼一定要走?”我不折不撓地問。
“好吧,我告訴你。”黃豆豆説出一個名字,這個名字我知道,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就是那個如日中天的大明星,人們傳説的黃豆豆的前任女友。
“不久前,她在拍電影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左腿摔斷了。如果你看新聞應該知道這個消息,她不得不中斷她的演藝生涯,所以,我得去照顧她。”
我驚訝得説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説:“你們不是早就分手了嗎?”
“我們是青梅竹馬。”黃豆豆説,“十七歲的那年,我為她許下了承諾,我會守護她一生。要知道,許諾容易守諾難,現在,是我去實現自己諾言的時候了。”
“你真偉大。”我説。
“謝謝。”他並不在意我的譏諷。
“你一直愛她,一直沒有忘記她對不對?”
“對。”他站起身來。
“所以,”我慢慢地説,“忘記一個人很難的對不對?”
這下他不説對了,而是説:“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帶走了你一幅畫,是你掛在學校畫室裏的那張。”他從行囊裏把那幅畫抽出來説,“我一直一直非常喜歡這幅畫,我會把它掛在我們的家裏,對她説,瞧,這是我最得意的學生的作品。”
“不勝榮幸。”我捂住臉,淚再次滾滾而下。
他回到我身邊坐下,説:“我説過,我會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
我在心裏憂傷地想:“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黃豆豆繼續説:“還會有一個好男孩,為你許下諾言,陪你走完長長的一生。你會愛他,他也會愛你,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有。”
“你簡直比雨辰還要抒情。”我説。
他呵呵地笑,撿起地上的那個破瓶子説:“真沒想到唐池也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不瞭解我的地方還多着呢。”我説,“以後就更沒有機會了。”
“可不?是我的今生最大的遺憾。”他説。
“真的?”
他看着我半晌,然後點頭。
我心裏濺起一陣鋪天蓋地的浪花,夠了,就這樣,也應該滿足了。
走出黃豆豆的家,天色已全暗,迎面吹來的是盛夏乾燥的熱風。黃豆豆一直送我下樓,他向我伸出手來:“再見,唐池。”
“不説再見。”我硬是沒有伸出我的手。
他聳聳肩,對我的任性表示出極大的容忍。我在暮色裏努力地看他,希望可以永遠記住他的容顏。
然後,我勇敢地轉身離開。
遠遠站着的,好像是夏奈。沒錯,是夏奈。
我沒有走上前去,也沒有和她説話,而是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黃豆豆其實不知道,她走的那天,我還是去了機場,我躲在角落裏,看到他跟夏奈還有簡告別。我看到他輕輕地抱了簡,甚至輕輕地抱了夏奈。我並沒有太多的難過,我內心相當的平靜,我只是固執地不想説再見而已。
夏奈沒有電話打來,我也沒有給她電話,我們也許都需要冷靜一段時間,來思考一下我們之間的問題到底會出在哪裏。有一次我們在雨辰的聊天室裏遇到,她在,我也在,雨辰也在,過了很久,我給她發悄悄話説:“好嗎?”
“你呢?”她問我。
“還行。”
“我也還行。”她説,“那些照片拍完了,簡也走了。”
“哦。”我淡淡地應了一聲,因為我並不奢望與她分享一些秘密,我並不需要同情。
“我在跟雨辰聊天。”她説,“你還記得嗎,雨辰答應替我們寫個故事的。”
我當然記得,很早以前,我和夏奈在聊天室裏跟她吵吵鬧鬧的時候曾跟她提出過這樣的要求,我還記得雨辰問我們説:“你們希望寫成什麼樣呢?”
我説:“就是兩個女生,好得沒有命的那種。”
夏奈補充説:“就是兩個女生,吵起來也沒有命的那種。”
我跟她和雨辰説再見,獨自下了線。
雨辰是個天才,她沒有食言,她真的寫好了這個故事。給我發來這個故事的時候,雨辰還有一封信給我,她在信中説:“我相信,你會為這本書畫出最漂亮的插圖,我和小甲會充滿信心地等候。”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文件,在電腦上一頁頁地細細地讀它。毫無疑問,這是我和夏奈的故事,裏面有黃豆豆,有木天,有林家明,甚至有陳有趣。最後,還有簡,簡離開了雙魚甲,他對雙魚甲説:“我會回來,在你長大的某一天,我一定會回來。”
那夜,雙魚甲一直徘徊在雙魚乙的窗下,她想給她打一個電話,可是她不知道她還會不會關心她。她想對她説:“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温暖的水域,也許偶爾會被水草纏繞,但因為彼此温暖的呼吸,相信都不會是死結。如果我説我愛你,我一直愛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
那段字,雨辰用了別的字體,加粗加深了它。
我知道,她是希望我可以認真地讀到它。我也知道,這話是夏奈親口説的。
新學期就要開始了,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天。我在全國很知名的一家青春雜誌上看到了簡替夏奈拍的一組照片,那些照片拍得美奐,讓人愛不釋手。
我打通了夏奈的電話,輕聲地喊道:“KIKO。”她在電話那端罵我:“白痴。”然後,我又聽到了她咕咕的熟悉的笑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