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17)
那些天,我總是想一個同樣的問題: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麼?
這真是一個深奧的問題,它糾纏着我,讓我不得安生。想得長久了,想得深入了,我好像就開始慢慢地理解白然了。如果活着不能帶給別人幸福,我們還有活着的意義嗎?
可是遺憾的是,我沒有白然幸運,我無人可救甚至連死路都沒有一條,唯有一日一日地在熬煎中生存。儘管我的青春,脆弱得像一枚秋天的葉子,隨時隨地,輕輕一碰就會凋落。但在離開枝頭之前,我還得必須保持着我的驕傲和尊嚴,不願被人恥笑。
這難道不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嗎?
那個週末我沒有回家,因為在我"偷竊"的罪名沒有洗清之前,我不想在他面前強作歡顏。我帶着一種説不上是什麼情緒的情緒回到了女生宿舍裏。昨晚沒有睡好,現在的我忽然覺得很困。這種困,不是因為疲倦,倒像是因為無事可做。伍優和李妍都回家了,宿舍裏空無一人,蔣藍的行李又奇蹟般回到了她自己的牀上。房間裏有她討厭的香水味,我真沒見過這麼愛用香水的女生,而且用的是那麼惡俗的香型。我把窗户和門都開在那裏,希望這種氣味能早點散去,那麼我才可能安心地睡上一覺。
我沒有脱鞋就倒在了牀上,我思考着,如果不回家,該如何跟他撒謊?最充分的理由還沒有冒出來的時候,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是他。
我接起來,習慣等他先發話。
"醒醒,在學校還好嗎?"
怎麼可能會好?不過我還是很鎮定地答:"好啊。"
"是這樣,我現在出差了,不在家。臨時決定的,有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你帶沒帶家裏的鑰匙……"
"沒關係,你忙,"我搶着説,"我不回家也不要緊的,正好學校裏也還有點事。"
"是這樣啊,天涼加衣啊。"他每次一自責就開始嘮叨,"感冒了很麻煩。現在天氣變化大,小姑娘總是愛美不要命……"
"好了,"我不耐煩地説,"長途漫遊話費很貴的。"
"哈哈。"他笑,"你哪一天學會這麼會算計?"
"不跟你説了,我還有事。"我説完這句,就把電話給掛了。手機只有最後一點餘電,只聽它嘟了一聲,自動關機了。
週末,他不在家。也好,我連撒謊都一併省去。只是可憐了他,日日這樣撒謊,不知道會不會累?
臨時的出差?我寧願相信他們是去約會了。
我有過阻止他們約會嗎?我有過警告誰不許奪走我的父親嗎?我是別人幸福的絆腳石嗎?莫醒醒從來不是這種人。我賭氣地想着,把沒電的手機塞進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裏,一個人躺在牀上,望着那些秋日黃昏裏高而淡的雲彩,久違的寂寞又像一團亂草,在我心裏頹然瘋長。
就在又開始有些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又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醒醒?"
我一扭頭,看到了米砂。
她提着一大袋的東西,從開着的門裏輕快地一蹦一跳地過來。我坐直了身體,情不自禁張開雙手迎接她。
她像一隻小鳥一樣朝我跑過來,張開雙臂摟住我。我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氣味,比蔣藍留下的可惡的味道要好聞一百倍。可我又小心眼地想,那香氣不單純來自米砂,或者,還來自路理吧?
她放開我,露出嬌憨的神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颳了一下我的鼻子假裝生氣:"真讓我好找呢!怎麼米礫沒找到你嗎?"
我把她的袋子接過來,説:"你帶了什麼來?"
"你猜呢?"她揚揚眉毛,把塑料袋去掉,露出一個灰色的保温盒。她小心翼翼地把蓋子打開,我才發現這是一個上下兩層的飯盒。上層碼着紅紅綠綠好看的壽司,下層是粒粒白色煮得粘粘的小米粥,一打開上面那層,小米粥的香氣就撲鼻而來。
"你做的嗎?"我問着,眼圈不自覺有些發潮。要知道,在這樣一個被重重憂愁煩悶困擾着的秋日黃昏裏,我是多麼需要這樣一碗温宛清淡的食物來給我慰藉。米砂,到底還是你最懂我。
"當然!"她靈活地用牙籤串起一個小小的壽司,搖搖晃晃送到我的嘴巴邊,柔聲説,"來,我餵你。"
我乖乖地張開嘴巴。
事到如今,我仍然記得幼年時被餵食的情景。他持着一枚小小的銅勺,送一勺泡飯進我嘴裏,勺子送得過深,碰到我幼嫩的口腔組織,使我説不出有多疼痛,我情不自禁嘔吐出來,他驚惶地揪着我的脖子,試圖使我整個人倒掛着並用力拍我的背部,我才終於可以吐出嗆進食道里的米粒。那時候白然總是輕輕推開他説:"我來吧,一點耐心也沒有。"他則笑笑,輕鬆地放下碗,去看他的電視了。
他並不知道,從前他不在家的時候,白然很少吃飯,我也不吃,白然也從不餵我吃。我們只是在廚房裏坐一坐,盛兩碗泡飯,過一會,再通通倒掉。
我對餵飯這樁事,從小就不熟稔。其實我害怕被他喂,因為那樣沒輕沒重的餵食,總令我恐懼。不過等白然走後,他就再也不餵我了。他只是哄我,卻常常因為我的挑食大為光火,記得白然走後的第一個夏天,因為天氣過分炎熱,每晚回家他總習慣赤裸上身,卻必須每每弓着背,專心致志哄我吃飯,直到冒出滿背脊的汗水。如果我不吃,他就深深地嘆口氣,一個人坐到沙發上去發呆。
我一直都在折磨他,真是對不起他。
長大後,只有路理和米砂餵過我。他們不會把勺子送得過深,也不送得過淺,其實我並不是那種嬌寵的女孩,我只是喜歡享受那種恰到好處的餵食方法,彷彿補充了幼年時某種缺失,心裏異常踏實。
莫醒醒(18)
"好吃嗎?"米砂問我。
我點點頭。
她滿意地笑了。環顧四周,站起身來,敲了敲她曾經睡過的牀,輕聲説:"我很想念這裏。"
這時,天已經黑了。週末的天中,一向如此寂靜,有誰不願意回家嘗一嘗媽媽做的好菜?還好我有米砂,不是嗎?
"今晚你走嗎?"我問她。
"我陪你!"她拉住我的手,搖頭晃腦的説,"其實好久沒跟蔣藍幹架了,我還怪有些想她!"
我也被她逗笑了:"如果你真跟她在一個宿舍,那伍優肯定天天喊救命。"
她脱了鞋爬上我的牀,從我的枕頭下摸出那個沙漏,安心地説:"你帶到學校裏來了?真好。"
"是,"我説:"我睡不着的時候,就愛拿出來摸摸,一會就能睡着。"
"是嗎?"她搖搖那個水晶般的沙漏,忽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把它調了個個,喃喃的説:"醒醒,你説,我們前世是不是好姐妹?"
我逗她:"或許是情人,也不一定哦。"
"或許是母女哦。"她嘿嘿笑,"如果真是的話,你説是你是媽媽,還是我是媽媽呢?真有趣!"
"一定你是媽媽。"我捏着她的手説,"你這麼婆婆媽媽的。"
"討厭!"她重重地打我一下,然後説,"我想麼麼。"
我摟緊了她。我知道她暑假的時候離家出走,就是為了去尋找她的媽媽,但是沒有結果。那晚,一直是米砂在説,她説了很多很多,怎麼從她爸爸的電腦裏找到關於媽媽的信息,又是怎麼一個人到了九華山,怎麼期待着跟她媽媽見一面卻始終沒能如願。她説得很認真,每一個細節都沒能放過,我想她一定很累,或者希望喝杯水,但我不忍心打斷她,因為我知道她需要傾訴,而我,是多麼願意做那個聆聽的人。
"我多麼想她,你知道嗎?她那麼好看,我在夢裏見到她,她也説她想念我,叫我去找她。可是,等我真的跪在她門前,為什麼她都不肯見我呢?我只要見她一眼就好,一眼就罷,不是説母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偉大的愛嗎?可是為什麼女兒那顆等了十一年的心,都不能感動她呢?……"米砂還在迷迷糊糊説着什麼,可人卻枕着我的手臂漸漸進入了夢鄉。她的眼角掛着淡淡的淚痕,我的枕頭卻潮了一大片。
母愛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偉大的愛嗎?
我最親愛的米砂,你可知道,這個問題,也正是令我想了十三年依然沒有人可以給我答案。多少個夜晚我伴隨着飢餓和惡夢醒來,想從那張碩大的黑白照片裏尋找解答,她卻只肯給我那一個虛偽的笑容來默默詮釋一切。
白然,媽媽,你情何以堪?
我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強忍着全身的劇烈顫抖,我只能蜷縮着身子,抱着米砂的腦袋,讓淚水滴在米砂的淚水滴過的地方,重新濡濕那片枕巾。
米砂,我們都一樣,我們都一樣。所以,才會如此離不開彼此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我和米砂同時從夢中驚醒,宿舍的燈同時被打開——天中週末是不熄燈的。
在朦朧中,我似乎看到蔣藍,她帶着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向她的牀鋪移過來。米砂從我的身邊一骨碌爬起來,罵她説:"把燈關了,神經病!"
蔣藍似乎有些醉,她看了好一會才認出米砂,誇張地叫着説:"哦也,趁着沒人,回來跟情人私通了,米砂小姐?怎麼,怕見光?"
"閉上你那張臭嘴!"米砂跳起來,要去關燈。
"我偏説!"蔣藍攔住她,擺出誓不罷休的架勢,罵罵咧咧開了:"跟這個小偷鬼混,你小心跟着一起下監獄!你家的錢可不要被她騙光才好,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我真佩服她的語文水平,連這麼不相干的話都能用上。
可是米砂根本不依,她直接跳下牀,撲在蔣藍身上,開始去撕扯她的嘴!
我還沒反應過來要拉她,她已經把蔣藍放倒,只見她整個人騎在蔣藍的腰上,兩手還扯着她的嘴巴,説:"看我不把你這張破嘴撕爛!"
蔣藍似乎用盡了畢生力氣發出一聲有史以來最高聲的哀嚎,因為嘴巴變形所以喊出來很不利索:"殺人啦!!!!殺人……了!!!!!殺……人啦!!!!"
走道里傳來人跑步的聲音,跟着本來只亮了一盞的樓道燈忽然全部亮了。
蔣藍的三叫成名,再再次讓整座女生樓為之驚動。
米砂終於放開了她,她的唇膏弄花了她的臉,頭髮完全失去髮型,以至於她站起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可果然不出我們所料的是,她第一樁事就是衝進衞生間,把她花掉的臉衝乾淨。
米砂對着在外面觀看的女生們優雅地説道:"姐妹們晚安。"
然後她關上了門。並將其反鎖了起來。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洗完臉的蔣藍沒有再次撲上來和米砂決一死戰,做出擂門之類的舉動,而是站在門口直接打了電話給小辮子。凌晨三點,我們聽到她在過道里大聲喊道:
"是!她們是一夥的!"
"私自留外校同學住校,是該警告還是記過?"
"雪上加霜,問題很嚴重!"
"不能等到明天!這個宿舍讓我很沒有安全感!"
又聽到她在跟看熱鬧的人説:"離這裏遠點,小心有病毒,這兩個人,好怕怕哦。"
我們不約而同蒙上被子,由她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