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府門,向右轉,跨過一道石門便是向府內宅。
不同於前院的疏朗寬闊,後院特意建成了小橋流水的風格,假山矗立做以遮蔽,若是不熟悉的人進來,還真要費些功夫辨認。
不過,對於這裏他可是輕車熟路,腳步輕巧的拐過長廊往裏走,幾個騰挪躍起,就飛身穿過擋路的假山,一眼瞧見了還燈火通明的院子。
抬頭望院門上瞧,水雲閣,正是向府大小姐向幼藍的住處。
不同於別的院子的素淨寬敞,這院子裏滿滿種着林立的桃樹,陽春三月,正是滿目繁花似錦的好時候,就算在暗夜裏,還是會有陣陣幽香飄來,讓人心思鬆緩下來。
透過木窗看房裏,向幼藍正蹙眉看着眼前的帳簿,手邊擺着的茶早就涼透,她卻絲毫沒有察覺送到嘴邊,抿上一口,品出滿口苦澀才皺眉,趕緊走到一邊吐出來。
「呵!」驀地,有輕笑聲響起來,極低微,卻讓向幼藍聽得分明。
「誰?」她猛地轉身,看到原本緊閉的房門已不知何時被打開,在夜風中吱呀搖擺,風吹動燭火搖曳,明滅閃動之間只覺得一股冷氣湧上頭頂,渾身冰涼。
屏住呼吸,向幼藍硬着頭皮靠近門口,纖細的手不自覺顫抖,卻還裝着若無其事的模樣開口:「是你嗎?」
空氣中一片寂靜,響應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強壓着狂奔出門的念頭,向幼藍安慰自己,不過是一陣風罷了,沒什麼好怕的,她又沒做虧心事何必怕鬼敲門。
一遍遍在心底唸叨着安慰自己,卻發現只是徒勞,想到那個字眼更覺得恐怖,甚至有些後悔讓貼身侍女提前去休息,要是青玉在還能陪伴一下,也不至於這麼害怕。
在心底默默鼓舞自己,向幼藍壯着膽子走到門前,親眼看到門外並無異樣才放下心來,撫着胸口轉身,卻猛地瞪大眼睛,只見一道黑影從一旁飄出來,對她伸出了手。
「啊……唔。」還不及尖叫就被人捂住嘴巴,驚慌中掙扎得很是厲害,卻在一股熟悉的氣息飄入鼻間時,讓她瞬間安定下來,靜靜地靠在了那個冷冽的懷抱中。
「嚇壞了吧。」身後的堅硬懷抱因為笑聲而震動,就連説話的聲音都透漏出滿滿的戲謔。
他,回來了。
向幼藍的身體依舊在顫慄,卻不再是恐懼,而是激切的歡愉湧上心頭,讓她手足無措。
「放開我!」身體被人控制在懷裏,就連手臂都動彈不得,驚嚇之後湧出片刻驚喜,可驚喜之後就有些惱羞成怒。
這個人還笑,明明是故意的!向幼藍髮誓,文少然絕對是她見過最惡質的男人,人前笑容温煦,談笑風生,一副翩然貴公子的模樣。
可事實上,他絕對是一個可惡透頂的壞男人,個性霸道,性格善變,厚着臉皮佔自己的便宜,還蠻不講理的決定一些他覺得對的事情,讓她每每不能應付。
可惜,她就是喜歡上了這麼一個善變的男人,喜歡他的風姿翩然,喜歡他的沉默冷寂,喜歡他的魄力,殺伐決斷毫不猶豫,也就只有這個男人,好似最猛烈的迷人毒藥,讓她沉醉其中,欲罷不能。
察覺到佳人怒意,俯首靠近耳畔,挑起一縷髮絲在鼻尖,文少然閉眸淺笑,「好香。」
他從來都知道向幼藍的性子,自然也知道如何應付。
果不其然,看他故作輕浮的紈褲模樣,向幼藍垂下眉睫遮擋了眼底的羞澀,卻掩不去臉頰漫出的緋紅,「貧嘴。」
「也只是對妳。」攬她入懷,文少然緊緊擁緊了懷中嬌軀,「妳瘦了許多,不過半月未見,卻覺得我已經思念妳十幾年。」
向幼藍説不出更多的什麼,只是柔順的靠在他的懷裏,輕聲嘆息。
許久許久,終於從別後重逢的混亂思緒中逃離,文少然拉了向幼藍走到書桌前,看她滿桌子攤滿了帳簿,看似忙碌的樣子,可仔細一瞧,卻亂七八糟沒有什麼章法,顯然這位掌櫃的不稱職,做的並不算好。
看一眼帳簿上她留下的痕跡,笑睨她一眼,文少然坐在書桌前,把那滿滿的帳簿盡數推到一邊,擁了向幼藍在腿上,「我離開這麼久,妳還未説想不想我。」
「自然是沒想。」向幼藍笑得驕傲,眼底的温柔卻毫不客氣泄露了最真實的想法。
她怎麼會不想,文少然不在身邊的日子,每一分每一刻都算得上是煎熬,恨不得拋開一切立刻走到對方身邊,不過,她可沒勇氣把這些羞人的話説出口。
「也難怪,這麼大份家業妳來操持是難了些,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小薇兒那般能幹,這些日子整日忙碌,確實沒時間想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文少然先是皺眉,想了想,又一臉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卻掩飾不去話語中的酸氣。
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表情,明擺着就是看不起自己的能力,向幼藍手指狠狠擰在他手臂之上,卻發現受累的只是自己。
想想他這樣讚賞妹妹,嘲諷自己,雖然只是無心之語,卻難免想起這些日子硬撐着一個家的疲累,滿腹委屈頓時湧上心頭,就連聲音都有些哽咽:「就知道你覺得我沒用,薇兒自然做什麼都是好的。」
這……他的口氣明明是在拈酸吃醋,怎麼仍是被她曲解,這算是雞蛋裏面挑骨頭嗎?
文少然不理解女人的敏感,卻也知道這些日子她定然受了不少委屈,自覺失言,有些懊惱的皺起眉,「是我説錯了,別哭。」
不解釋還好,這麼一解釋,向幼藍的淚珠兒倒落得更多、更急。
埋首在文少然胸前,向幼藍委屈的哽咽,想想這些日子的兩地相思,再想想生意上不順心的事兒,忙碌孤獨的夜晚,一顆心越發的酸澀,明知不該如此孩子氣,卻還是忍不住掉眼淚。
她不是軟弱的性子,也從不在人前落淚,即便是自己的至愛親人面前,也很少表露委屈,自孃親去世後,她就自覺地擔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一直認為長姊如母,便不肯讓自己太孩子氣,即便在爹爹面前,她也總是最乖巧、最讓人放心的那個。
二妹容貌皎然,高傲能幹;三妹病體纏身,楚楚可憐;最小的四妹更是一派天真活潑,向家不缺少父母膝下撒嬌的孩子,既然學不會二妹的能幹、三妹的可人、小妹的嬌憨,自然要做出大姊的模樣,何時何地都是面帶微笑,好似沒有能讓她困擾的事情。
值得高興的是,她做到了,只要提到向家大小姐,所有人都是滿意的微笑,彷彿温順乖巧的她是向家姊妹們的典範。
可事實上,塵世本就紛擾,哪有人能真正做到無憂無慮,在那一副乖巧的面具下面,她也會疲憊,會泄氣,會想要流淚,只是從來不肯顯露出這一切。
直到遇到文少然,一切情緒彷彿洪水決堤,在他温煦的笑容面前,她裝不出輕鬆自在的表情,裝不住大家閨秀的模樣,她只是她,只是向幼藍。
還記得那時的他,就站在小溪邊,一向温柔的笑容不復存在,只是極淡然的瞥她一眼,「不想笑就別笑。」
好無禮的男人!這是向幼薇最初的想法,憤怒之後卻有些愣住,不想笑?她在笑嗎?明明沒感覺到自己在笑,可透過溪水看自己的面容,依舊是鏡中的模樣,依舊是完美的微笑,只是此刻看起來,那微笑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很慶幸,自己能夠遇到文少然,不然這餘生該多枯燥無趣,也只有在這個男人身邊,她才是完完全全真實的向幼藍,才能無所顧忌顯露出最真實的一面,會難過,會撒嬌,會不滿,還會孩子氣的落淚。
只是他離開的這段日子,那久違的煎熬滋味重襲上心頭,想到這,向幼藍越發覺得疲倦,縮進他懷裏不肯出來。
看她一時落淚不停,文少然也絲毫沒有煩厭的模樣,只是微微笑着,修長細白的手指拂過她的肩膀,輕聲細語安慰一番,這才換得佳人破涕一笑。
眼前的女子正值青春好時候,容貌秀麗,身姿曼妙,即便一個楚楚動人的淚眼都能引得男人如痴如醉,他不過俗世間的一個普通男子,卻有幸得到了她的眷顧。
還記得初見時候,他騎馬來到溪邊,卻被捶洗衣物的婦人瞧着議論紛紛,一時尷尬,便順着溪邊越走越偏僻,直到四周沒了人煙,靜靜地坐在溪邊,享受這難得的安靜。
卻沒想到天上掉下個妙佳人,聽着突兀的一聲低呼在頭頂響起,文少然幾乎是下意識一個轉身,接住了身體下墜的樹上仙子,待到她安全落地,兩人都有些怔住。
這樣的荒山野嶺,莫非是狐妖前來勾魂?可若是眼前的女子,即便是妖他也不怕。
兩人面面相覷,待到發現姿勢曖昧,連忙撒手,慌忙退了半步,只聽「哎呦」一聲,向幼藍倒在地上扭了腳,抬頭瞪他的目光如同黑色琉璃,晶瑩剔透,帶着點埋怨,就連不經意嘟起的嘴巴都顯得那麼憨態可掬。
所以,他失態的笑出聲,惹得向幼藍更大怒氣。
那一日,他親自送了向幼藍回去。
兩人同騎,明明是初見的陌生人卻親密無間地靠在一起,聞着鼻尖傳來的香氣,並不是生意酒桌上時常聞到那種香粉的俗豔味道,卻是真真切切的少女體香,文少然第一次覺得這味道不刺鼻,女子生起氣來不討厭。
看她含嗔帶笑,反倒賞心悦目,突然間有些不理解,以往怎麼看到糾纏上來的女子就覺得心煩?
是夜,文少然輾轉反側,生平首次為一個女子難以入睡,腦海裏只有那陌生少女低眉淺笑,含嗔帶怒的模樣。
想到那一天兩人靠得那樣近,原以為從此不會再厭煩其它女子的接近,卻在次日有嬌豔女子纏上來時,皺了眉,怒氣衝衝的離開。
難道説,自己只是不討厭她?
這問題盤旋在腦海中久久不散,促使他一次次身不由己的來到溪邊,第二次相遇,第三次相遇……在那個淋漓的雨夜,他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抱緊了顫抖的嬌軀,吻上她的唇,輾轉吸吮,彼此定了終身。
如此一載時光,兩人早就如膠似漆,平日裏如同尋常夫妻一般,除了名分。
向幼藍從來沒對他要過名分,即便是有了夫妻之實,她也只是清淺的笑着,暗自享受那分隱秘的歡喜,從未逼迫文少然作出什麼決定。
除了向幼藍的家人知道兩人的情意,甚至姊妹們私底下還戲稱文少然是大姊夫,但對於旁人都隱瞞了去,只因文少然有説不出口的理由。
他不過開口説了時機不對,她便説會耐心的等待自己,面對此情此景,文少然不是沒有愧疚過,也想給心愛的女子名分,只是他的身分……是見不得光的存在,他又該拿什麼許給向幼藍未來?
也曾惱恨上天,在他沒有資格、沒有自由的時候,遇上並且愛上這個女子,又任性的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只是愛情這一事半點不由人,他也只是陷進去無力自拔。
遇見了,愛上了,便躲不開,掙不脱,心甘情願沉淪苦海……
「哎!」思及此處,文少然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