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未被遺忘的初戀
丁乙乙的“時空漫步”節目問答時間——
聽眾1301號:乙乙,我常常想起我的初戀,想忘也忘不了。我明明早就不愛他了,可是想起他,還是會有難過的感覺。為什麼呢?
主持人丁乙乙:其實吧,這感覺可能跟你初戀的那人沒什麼關係,你只是不捨得忘記以前的日子,並且很心疼那時候的你自己。
聽眾1301號:我後來又談過好幾場戀愛,我現在的婚姻也很幸福。而且,我跟他的回憶一點也不美好。我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
主持人丁乙乙:別自責,這是人之常情嘛。我記得誰誰誰説過,哎,想不起名字了,他説,人類的痛覺要比其他感覺更敏鋭,人類對痛苦的感知程度也遠遠勝過諸如幸福甜蜜等其他情感。所以,大多數常常會忘記疼愛呵護他的人,卻很難忘記傷害過他的人。
聽眾1301號:謝謝你乙乙。可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主持人丁乙乙:……我只會偶爾想起,大多數時候我都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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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頭等機艙人很少,除了機器的低鳴音外,連喝水翻雜誌的聲音都聽得太過清晰。
“公司最近還算順利?沒受太大的衝擊吧?”羅倩彷彿不經心地隨口問起。
“不好不壞,湊合吧。”周然用相同的語氣淡淡地回答。
“按你一向的標準,那就是非常好了。”羅倩啜一口紅茶,“只是最新那批名單裏沒你公司的名字,有一點點可惜。”
周然扭頭看着舷窗外急掠而過的雲層,直到他可以確定自己唇邊那抹很淡的譏誚已經完全消失,他才把頭轉回來:“沒關係。做生意與交朋友差不多,隨緣就好,強求不得。”
羅倩低聲地笑出來。也許她的笑聲太好聽,引來他們前側方一對老人的回頭關注。
羅倩壓低聲音説:“我知道你不在乎。你至少還有兩條融資後路呢,就算五年內都上不了市,對你也沒更多影響不是?”
周然默認。
“周然,你最令人佩服的一點就是,你永遠給自己留足了後路。”
周然又看向舷窗。飛機已經穿過了雲層,現在窗外只烏沉沉的一片。
“因為我也曾有過沒有後路的時候。那種滋味並不好受,而我一向主張善待自己。”很久以後,周然説。
羅倩輕輕地笑了一下:“也沒見你多難受,很快就找到另一條路了嘛。”
周然抽出座椅上的雜誌,擺明了不想與她繼續這個話題。
羅倩也不再打攪他,打開了座位前的電視,在戴上耳機前説:“尊夫人最近氣色不錯。我記得她以前是實驗室人員吧,做了多年家庭婦女,現在又改行,適應得相當快。”
周然終於看向了她。
“對了,她那新公司的老闆與她以前是同行。真巧,是不是?”
周然忍不住問:“你跟她很熟嗎?”
羅倩一點也沒搞混“她”和“他”:“算不上熟,上回在X大見到她時,一起吃了頓飯,聊了半小時而已。”
周然本來是相信羅倩不會搞混的,現在卻不確定了:“誰?李鶴?”
“當然是你家林曉維啊。”
“什麼時候?”周然心中浮起一些凌亂的念頭。
“好幾個月了,應該是去年年末或者今年年初吧。”她看了幾眼周然的臉色,心中瞭然,“你不知道?她出遠門都不向你報備啊。”羅倩的口氣裏掩不住的興災樂禍。
周然又不説什麼了。
他與羅倩少年時代開始,認識了那麼久,分手後也難免在商場上偶爾打個交道。雖然相戀多年的兩人最後不歡而散,但説到互相瞭解,絕對是一人只需要説半句話,對方就可以將另半句補上。
當羅倩發現周然的心情已經比先前更不舒服時,她的心情就更好了一些。她知周然不會再主動提問,所以主動為他答疑:
“大概是快過小年的那幾天,敝公司與我們的母校有個合作項目,我親自去談,結果在校園裏見到了你夫人,她正在參觀科技館。本來我還不敢認,直到她在你當年的英姿前面發了很久的呆。後來我請她喝了杯咖啡。她説有位朋友請她過來看電影首映式。我説,你突然改喝咖啡的習慣,是被令夫人影響的嗎?你以前可決不受別人影響。”
“謝了,羅倩。”周然答非所問。
羅倩對周然的答非所問非常滿意,她戴上耳機,安心地欣賞她的電影。
周然繼續翻雜誌。但他的心裏,當然沒有表面那樣平靜。
在他印象裏曉維只來過X市一次,是他帶她來的,陪她看過了幾處大大小小的風景,以及自己的學校。晚上唐元夫婦請他倆吃飯,曉維與李藍相處很好。最後一天,唐元帶周然去考察一個項目,李藍主動要求陪曉維去逛商店。
如果曉維在X市有什麼朋友的話,那就應該是李藍了。
於是周然也終於明白,為何這幾年來,他與林曉維一直處得這樣不死不活,他習慣了,他以為曉維也習慣了,卻偏偏在那以後,曉維提出了離婚。
他隱約記得曉維似乎曾經説過她想到外地去看一位朋友。當時他在國外,而且曉維的行程只有兩天,儘管她含含糊糊沒説明白她要去哪裏,周然並沒追問。既然曉維幾乎不過問他的去向,他覺得他也該給曉維足夠的空間。
事情也許是李藍對曉維講的,在X市那個圈子裏,他的事瞞不住李藍;也許是羅倩對曉維講的,羅倩那人很喜歡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
但知道是誰又有什麼意義。
周然覺得心煩意亂。如果當初他就有所察覺,情況是否會比現在更好一些?
出了機場,果然如曉維所講的那樣,雨下得不小。
好在機場有傘出售,周然淋得微濕才找到自己的車。
在這樣大的雨裏,出租車也顯得很珍貴。有乘客被困在機場大廳,也有乘客被困在公交車候車亭裏。
周然下飛機時與羅倩打了個招呼就各走各的,很快就走散了,但是沒想到她也在候車亭裏,只是她的站姿比其他人更從容一些,彷彿在欣賞雨景。
周然越過她時,把車又倒退了幾米,放下車窗:“接你的人還沒來?”
“他們都以為我明天的航班。”羅倩説,“我本打算乘出租車回去,很多年沒坐過了。”
周然説:“那你慢慢等,再見。”
羅倩把手指放在他的車窗上,周然停止了關車窗的動作。
羅倩皮笑肉不笑:“周然,你就算不顧及情義,也該顧及點道義。讓別人知道你就這樣把我丟在大雨裏,你有面子嗎?”
周然説:“讓別人知道你和我深更半夜坐在同一輛車子裏,你我都沒面子。”
羅倩不顧形象地大笑出聲。而周然説歸説,卻一直沒動。
羅倩拉開車門坐進副駕位,放下車內的整容鏡看了看自己的妝容,然後扭頭看周然:“知道我住哪兒吧?跟你家順路。謝了啊。”
“繫上安全帶。”周然沒看她,只説了這一句,然後在雨中發動了車子,很快便駛離了機場。
雨勢一直不見小。車內只有車輪輾過積水的路面的嘩嘩聲,以及雨刷颳着玻璃的機械聲。
凌晨一點的公路,空空蕩蕩。周然專注地盯着路況,羅倩則有些昏昏欲睡。
車子下了高速,周然減慢車速。羅倩突然問:“你最近重回學校看過嗎?”
“沒。”
“原先的一號籃球場被廢掉了,要蓋新樓。”
“嗯。”
“不覺得遺憾?那裏有你無數的光輝戰績。”
“我又不打算回去打球。”
“我覺得遺憾。”羅倩説,“站在狼籍一片的施工現場,我想起當年我曾在那兒對着籃球架發過的誓,如今連個物證也沒了,惱火得很。”
“羅倩,當初你發的誓一樣樣實現,你想得到的都得到,欺負你的人都被你踩到腳底。你還有什麼可惱火的?”
“人心永不滿足呀周然。一個人可以不在乎有九十九個都她點頭哈腰,但肯定介意那個無視她的人;就算吃任何山珍海味都像嚼蠟一樣,也會想念當初吃饅頭啃鹹菜喝稀飯的時光,那真是再也找不回的美味。”
“你喝酒了嗎?”
羅倩哈哈大笑:“你覺得我在説醉話?”
“別笑那麼響。”周然説,“路況不好,打攪我開車。”
羅倩又笑,過了一會兒,她指指路牌:“限速80,你開到100了。”
“沒警察,沒測速。”
“你變化挺大的,周然。換作以前,即使是步行,路上只你一個人,看見紅燈你也一定會停下。”
“地球每天都在變。”周然説,但是他把車速降到了80。
也許合該着周然今天倒黴,諸事不順。
本來,羅倩所住的小區已經就在前方了。周然看着交通燈由紅變綠,慢慢加速,右方道路有一輛小車打斜裏猛衝衝來,闖過了紅燈警戒線。
那車只亮着一盞燈,周然透過密密的雨簾判斷,那是一輛摩托車,雖然架勢迅猛,卻對他們無大礙。直到他將車開到了路口中央,才看清那輛違規車分明是一輛右燈沒亮的轎車。
如果不是因為下雨視線模糊,如果不是因為雨水令路面太滑,周然本可以及時地阻止這一場意外。但此時,他只能在羅倩驚恐的尖叫聲中,一邊將方向盤向右猛打了一下,一邊將剎車猛踩到底。
尖鋭的剎車聲之後,鋼鐵的碰撞聲響起的同時,車子的安全氣囊嘭嘭兩聲彈開了。
林曉維這一晚上睡得不太穩。她白天開了七小時的車,她很少有精神體力這樣高度集中的時候,晚上緩過勁兒來,全身不舒服。
她聽着窗外嘩嘩的雨聲,心中不安,總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
她迷迷愣愣做了幾個夢,夢裏她開車跑長途,她爬山游泳打羽毛球,醒來後覺得特別累,看看鬧鐘,凌晨兩點半了。
她十一點半躺下,這三小時的睡眠沒讓她得到什麼休息,倒教她好像做了三小時的運動一樣,全身痠痛。
她算了算時間,周然也該回家了。也許天氣原因導致了飛機延誤。
她躺在牀上試着繼續睡,徒勞,心中的不安感漸漸加大,最後她想去找兩片安眠藥助眠。
這些藥一直被她放在牀頭櫃的抽屜裏,但她找來找去卻不見影子,而別的東西卻都在,不知是否她不在家的那些日子裏,周然把藥給扔了。曉維有些煩躁,重新躺回牀上,睡意更少,卻正在這時,她的手機一閃一閃,然後開始震動。
林曉維沒想到她的一位初中同學在這種時候給她打電話過來。她那同學已久不聯繫,直到幾周前在飯店裏遇見,認出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
此時她能想到的只是這位舊日同學大概遇上了極度危難的事情,才會在凌晨時分打電話向她求助,卻不想她聽到的是另一條消息。
“曉維,你來醫院了嗎?你老公怎麼樣了?”
“怎麼了,莉莉?”
“咦,半小時前我去樓下值班室時,有車禍的傷者被送來,好像看到你老公……沒人通知你嗎?”
曉維心一沉。她想起另一件事,莉莉是市某大醫院的護士。而莉莉只見過周然一面,那日她與周然一起吃飯時,遇見了他們一家三口,當時互相作了介紹。後來,自若干年前就熱愛八卦事業的莉莉還專程打電話,對周然的容貌身材氣質涵養作了一番高度的評價。
“沒,沒有啊。”曉維的氣息不太穩。
“曉維,你別急啊。也許我認錯人了。不過就算是他也不要緊,我看他沒受什麼大傷,人很清醒呢。也許是怕你擔心吧。”
“他在哪兒?”
曉維這整晚的心慌意亂終於有了歸宿。她開始撥周然的手機,但無論怎麼撥,對方都只提示“您撥叫的用户不在服務區”。曉維終於想起周然還有一部手機,她再撥,這回接通了,卻長久地無人接聽。
曉維在原地站了幾分鐘,腿有一點發軟。莉莉記人一向準,她不可能看錯人的。曉維坐到牀上,心中浮現出無數個荒唐的可怕的畫面。
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出了客廳,在茶几上給公婆留下一張字條。下了電梯後,她在地下停車場一路小跑着找到自己的車。
那家大醫院很近,即使是下着雨,曉維在一刻鐘內也抵達了。
夜間急診大樓只有一個進出口。曉維按下電梯鍵時,慶幸地上沒有她想像中的血跡斑斑,也沒有剛清洗過的痕跡。這場車禍看起來的確不算慘烈。
她乘電梯到達莉莉所説的那一層。她走出電梯時,另一部電梯正在往下走。走廊裏秩序井然,也沒出現忙亂的景象。
曉維站在護士值班室門口,突然就有了一點遲疑。周然沒通知她,只是不想讓她擔心,還是根本就不想讓她來呢?
兩個小護士在聊天,根本沒注意到門口的她。
一個人説:“今兒出事兒的那四個人,運氣真的不是一般的好。聽説喝酒的那人開的那輛車整個兒翻了,車上的人居然只撞破了頭,輕度腦震盪。”
另一人説:“聽交警説,他們酒後駕車,闖紅燈,車燈還壞了。等出了院,有他們受的。另一輛車上那對夫妻遇上他們可夠倒黴的。”
“他倆不是夫妻呀,那女士的丈夫剛才來了。”
“啊?不是嗎?交警説如果不是他向右打了方向盤,他副駕座上的女士肯定得受傷,撞他們的那輛車肯定也沒這麼好命了。原來不是為了保護老婆啊,那這人可真夠仗義的。”
曉維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有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下,很久沒動靜。曉維回頭,與那人隔着兩米的距離四目相對。
“曉維,好久不見了。”
“是啊,海波。”
剛才站在她身後,想打招呼又遲疑的,正是羅倩的丈夫,曉維的前男友,於海波。
“我剛才把交警送下樓。曉維,這回多謝你家先生了。”
曉維再遲鈍,也立即明白,原來剛才小護士講的那位仗義英勇的先生是周然,而他保護的坐在副駕位上的女子,是羅倩。
“不用謝,男人保護女人,天經地義。”曉維擠出一個微笑。
他倆自分手以後再無往來,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景下相逢,兩人都有一點尷尬。
“你的樣子沒變化。”於海波説。
“你變了不少。”林曉維説。
“是嗎?……哎,是啊。”於海波用手去扶眼鏡。曉維居然還能記得,這是他不自在時的習慣動作。“你是來看你家先生吧?”
“是啊。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於海波回頭指指一個房門,順着他的手指,周然正好從那間病房裏走了出來。
林曉維看不清他是否愣了一下,但當他走到她面前時,他的神色十分平靜。周然與於海波打了個招呼,他氣色雖然不太好,但是並沒有受傷後的虛弱樣子,只是右手包着一層繃帶。
林曉維不知當着於海波的面該如何開場白,她鎮靜地等着周然先開口,她想周然應該會問“你怎麼來了”?她正在努力地想應該如何回答。
但是周然什麼也沒問,只是有些疲倦地説:“我們回家吧。”
於海波告辭離開。
“不用留院觀察?”曉維問。
“不用。”
曉維看着於海報的身影進了另一間病房後才問:“不用向你朋友和醫生告辭嗎?”
“不用。”
雨勢比曉維來時小了很多,她開得很慢很專注,一言不發,什麼也不問。
“在飛機上遇見的,只是送她回家。”周然突然開口解釋。
曉維的方向盤晃了一下,她沒想到周然居然解釋。
“哦。你的手要不要緊?”
“不要緊,手指傷了一下。”
“哦。”
周然還想説什麼,曉維打斷他:“你受了撞擊,別多講話了,對大腦不好。”然後把唇閉得緊緊的,擺明了不想繼續談下去。
周然用沒受傷的手在座椅背面摸了幾下,曉維一向把瓶裝水放在那裏,但他什麼也沒找到。
曉維無聲地把左手邊的水遞給他,想到他一隻手擰不開蓋子,她把車在路邊停下,替他擰開蓋子。
他們回到家時凌晨四點還不到,但客廳亮着燈,周爸周媽一臉的焦急,見到他們回來後,二老大大地鬆口氣。
周然輕描淡寫就搪塞過去,把一場車禍描述得比走路被石頭踮到腳更簡單。但二老一直念念叨叨,怪周然深更半夜大雨天不小心點,又怪曉維不顧危險一個人出門,而不喊他們一聲。
周然按着太陽穴不説話。曉維説:“爸媽,他累了一天了,讓他先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説。”
周然回房後丟開外套就躺到牀上,曉維則進了屋就去了浴室。
她很久後才出來,重新洗過了臉,給周然拿了一條熱毛巾。但周然卻和衣睡着了,身上什麼都沒蓋。
他本來是想等曉維出來,與她談一談的。雖然他也不知道全無立場的他談什麼才好,但總好過林曉維這樣一言不發,沒事人一樣。可是他這一天本來就心神俱疲,再加上這樣一場折騰,精力體力都透支。而有醫生給他打的針裏有鎮定劑,讓他困得厲害。他撐着等了很久,可是曉維躲在浴室裏,就是不肯出來,他終於還是體力不濟地睡着了。
曉維站在牀邊研究了一會兒周然的呼吸頻率。她判斷不出周然真睡還是假睡,乾脆當他是真睡。她背轉過身去換下睡衣。
六月的天氣,被子很薄,曉維這幾天早就與周然各蓋各的。曉維給周然蓋上被子,她自己裹緊了另一條,背對着周然躺下。
她想過睡書房,也想過睡沙發,但她既不想被公婆發現,也不想虐待自己了。何況,她也整晚沒睡好,此時雖然心情如谷底的暗流,但終究敵不過睡意。
這一覺就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曉維是被周媽的敲門聲吵醒的。婆婆在門外輕輕説:“曉維,你醒了沒有?”
林曉維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光着腳跑到門邊:“媽,您等一下啊。我換衣服呢。”
周媽説:“昨兒晚上你説累,沒吃幾口東西,半夜又出門,現在肯定餓了吧。先起來吃點東西,別把胃弄壞了。小然的手怎麼樣了?”
“好的,媽,我們馬上出去啊。”
曉維三步並兩步跑到仰睡的周然跟前:“喂,起來吧。十點了。”
周然沒動彈。
曉維又推他一把。周然翻了個身,背朝向她。
她懶得再理他,自己去迅速了洗刷了一下,換上居家服。
周然還在睡着。曉維覺得不太對勁,探手一摸,觸手滾燙。
她嚇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去喊婆婆,因為周然身體素質很好,很少生病。
但是她立即發現了另一個大問題。昨夜她懶得管周然,就任着他穿着襯衣西褲那麼睡過去。可是待會兒如果婆婆進來看見,不多想才怪。
曉維匆匆忙忙地把周然的襯衣和褲子扒下來,給他換上睡衣。
因為怕弄到他的傷手,她脱他襯衣時費了很大的勁兒,出了一身汗只搞定了一半,只好先脱他的褲子。
她沒想到,在她眼中沒什麼貞潔觀念的周然居然非常有自我保護意識,她脱他的褲子時遭遇了抵抗,周然一邊推着她的手一邊嘀嘀咕咕地説:“幹什麼啊你。”
他抓疼了曉維的手,所以曉維也狠狠地擰了他的大腿,把他給擰醒了。好在他醒了,很配合地讓曉維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曉維把他的衣服往洗手間一扔,跑出去找婆婆。
老人家的法子就是多。曉維主張把周然送去醫院,或者請私人醫生到家裏來。周媽一邊説“不用不用”,一邊找了藥給周然吃下,熬了薑湯逼他喝下,又給他捂上三層被子。等到中午十二點時,周然已經退了燒,與他們一起坐在午餐桌前了。
周媽邊吃飯邊繼續嘮叨,周爸也插一腳,幾乎把考駕照時的考試提綱給周然複述了一遍。曉維使勁埋着頭,一聲不吭。
周然吃了小半碗飯,藉口有些公事要處理,便回房間了。
周爸難得講課癮發作,而周然不賞臉,他只好把目標鎖定了曉維,從交通安全一直講到了古代的交通工具。當曉維站起來幫着婆婆收拾碗筷時,周媽按着她:“我一個人就行了,你聽你爸講課吧。”
其實曉維很願意聽知識豐富的公公大人天南海北地聊,比央視“百家講壇”還有意思,更好過回房去與周然面面相覷。只是今天她不得不攪了老人的雅興,她趁老人的話題告一段落時,趕緊説:“爸,我得出去一趟。我有個好朋友出了一本書,今天兩點鐘有個籤售會,我得去捧個場。”
“那是好事兒啊。快去吧。需要湊人氣的話,我也可以去啊。”
“不用啦,爸。我就是去表個心意。”
出書的人是丁乙乙。她給本市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寫了三年專欄,報業集團的出版社要給她出一本書,集結了她的專欄,她的電台訪談的片段,還有她以前寫過的影評樂評和散文,五花八門,書名叫作《直線與曲線》,因為她的姓氏“丁”是直線,而“乙乙”則是曲線。書名是沈沉給她取的,她覺得甚好,與出版社抗爭很久,終於堅守下來了。因為她在本地是有知名度的,所以這天下午,出版社在書城給她搞了一個籤售會。
周媽給周然送骨頭湯時問他:“你跟曉維怎麼着了啊?”
“沒怎麼着啊。”周然一臉沒事人。
“怎麼可能沒怎麼着。換作以前,你受了傷,曉維不可能出門去的。”
“她去哪兒了?”
“説一個朋友出書,她去捧場。”
“出書是大事兒啊,當然要去。她沒説是誰嗎?媽,你最喜歡追星,你怎麼不一起去?”
“好像叫乙乙。這名字我聽着真熟。”
“您見過的,我們當初的伴娘。”
“我想起來了。當時你們説她跟那小夥子是一對兒。後來曉維跟我講,另一對兒伴娘伴郎也結婚了。那乙乙跟那小夥子結婚了嗎?”
“沒有。她今年跟另一個人結婚了。”
“哎呀,真可惜。咦,小然,我跟你説你跟曉維呢,你故意繞開話題是不是?”
“您覺得我倆有什麼事兒啊?”
周然無堅不摧,周媽也沒輒,臨出房門時説:“曉維是百裏挑一的好兒媳。你長這麼大,學習總是第一也好,考上名校也好,事業有成也好,都比不上你給我們挑中這麼個媳婦讓我們更高興。總之,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周媽出去後,周然喝了幾口骨頭湯,隨手放到一邊,點了一支煙。他吸上兩口,看了看綁着繃帶的那隻手,又熄了煙,把窗子打開。
他倒不是怕令傷手的情況更嚴重,而是他突然想起來,曉維很討厭書房裏有煙味。
周然的身外物很少,這書房裏大多數東西都屬於林曉維,成套的小説,雜七雜八的擺件。周然記得很久以前,他在書房裏抽煙時,曉維嫌他讓她的書沾上了煙味,總推他出去抽。後來,曉維也不推他了,只無聲地把窗户全打開。再後來,他很少進書房了。
桌上的固定電話響了起來,方助理連珠炮般地一一彙報:“周總,交警隊那邊需要您明天再簽字確認一下;您常用那部手機撞壞了,我給您換了部一樣的,另一部也在我這兒,過會兒我給您送過去;您的車已經送修了,需要兩週時間,我把您以前常開的那部請人檢修過,這幾天讓老楊接送您……不用啊,好的,我一會兒幫您把車開過去。可是您應該聽聽醫生的意見……”
“方強,我記得你女朋友週末排練的地方就在書城附近。”
“對,書城對面的藍天大廈。”
“丁乙乙今天在書城做新書籤售,你女朋友方不方便請她的同伴們一起去給丁乙乙捧捧場?你晚上出個面,把帳結了,再請她們在半島漁村吃頓飯。”
“在半島漁村請那二十個貪嘴的姑娘吃一頓飯的錢,夠僱三百個書托兒了。”
“上回我答應過請你們到那兒吃飯。你聯繫一下看看,請她們儘早過去。如果不成,你再想別的辦法。”
“小晴那是跟您開玩笑。兩點鐘,好的……沒問題。”方助理放下電話,甚感疑惑。平時只看晚報廣告版、乘車從不開音響的周然,居然是丁乙乙的忠實讀者與聽眾。
這一天的上午,丁乙乙與沈沉一起去療養院看望乙乙的外婆。
乙乙白天有很多空閒,每週至少看望外婆兩三次。而沈沉常常主動提出週末陪她一起去看老人家。
乙乙外婆每回都給沈沉安上各種身份,有時是乙乙的小學同學,有時是乙乙的頂頭上司,有時是乙乙的新搭檔,她努力地一次次向沈沉推銷乙乙。
每當那時候,乙乙都很想哭。她處心積慮地以一場荒唐婚姻來討外婆的歡喜,卻不想搞成一樁笑話。
但是沈沉總是樂此不疲地與老人家一唱一搭,順着老人的心思每每與她編排着一出出或者青梅竹馬或者近水樓台或者一見鍾情的言情戲碼,重複來得重複去,並且最後總能成功地讓老人相信,他已經成功地追到了乙乙,他倆已經結婚了。然後他們在老人十分高興的笑容裏與她揮手告別。
因為外婆看見沈沉總是很高興,看不見沈沉時又常常唸叨他,這一點給了乙乙不小的安慰。
可是,如果她能早預料到外婆這幾個月會突然糊塗的這樣厲害,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找丈夫,只要僱傭一個臨時男朋友就足夠了。
幸好乙乙對婚姻沒幻想,早打定了不婚的念頭,對性也看得開。也幸好她與沈沉絕大多數的時間都處得非常愉快,身體接觸也夠默契。她就權當以最最合法負責的形式與一名男性進行了一場非常正式的交往吧。
乙乙兩天前獨自看望外婆時,送了那本自己寫的《直線與曲線》給外婆。外婆轉身就忘記這書的作者是誰,見着乙乙與沈沉後,很高興地説:“乙乙呀,你給我的那本書怪有意思的,説話的口氣就跟你似的,總説一些讓人聽不明白的話。哎呀,名字也跟你的一模一樣。”
乙乙嘆氣:“外婆,這書本來就是我寫的啊。”
“真的嗎?我的乙乙成大作家啦。”乙乙外婆的驚喜表情與上一回一樣,又指指那本書説,“你寫作水平大有進步,都沒有錯別字跟病句。”
乙乙苦笑,沈沉拼命忍着笑。
外婆戴上老花鏡,認真地把書翻開,指着封底摺頁説:“我尤其喜歡這首詩,‘生命像直線,要勇往直前,不能回頭;生活是曲線,蜿蜒曲折能看到更多的風景。’哎喲,這麼樸實的話,講的太有道理。這詩的題目取得也好,‘白天也深沉’,很新鮮呀。”
沈沉哈哈大笑起來,丁乙乙狠狠地掐了他的腰,疼得他咬着牙,笑不出聲了。
乙乙想宰了沈沉。那段窮酸的話是沈沉寫的,他還根據自己名字的諧音,借鑑張恨水的名篇《夜深沉》,給自己取了個“白天也深沉”的名字,與他那酸溜溜的句子襯極了。結果也不知道編輯怎麼想的,在一堆的徵集評論裏,單挑了那句話放在摺頁上。
中午他們回乙乙的公寓,當乙乙換了一套與平時差不多風格的衣服,只塗了一層口紅,就招呼沈沉送她去書城作籤售時,沈沉目瞪口呆:“你就這樣去?”
“編輯説了,我打的是親民牌,不用太刻意。”
“那你也沒必要這麼不刻意呀,住你對面那位韓國大嫂,去超市買菜時都比你打扮得隆重時尚。”
乙乙新仇舊恨一起來,擰着他的胳膊內側一點細肉道:“你什麼意思啊?你説我邋遢又老土,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嗎?”
沈沉疼得呲牙咧嘴:“上個月你在節目裏説新建的書城代表城市新形象,呼籲市民千萬別穿着睡衣去買書。今天你在那兒籤售就是代表城市形象的形象,怎能被買菜的韓國大嫂比下去?”
“你個死老外,我們國家的城市形象關你什麼事?”
“天地良心,這裏是我的家鄉好不好?”
丁乙乙加重力氣,沈沉邊躲告饒:“你清水出芙蓉,不需要雕飾。”
時間根本不夠乙乙去找化妝師與造型師。但是真人不露相的沈沉,在乙乙的衣廚裏翻了幾分鐘,居然用她的幾件非主流單品搭配出優雅又端莊的主流效果,又在乙乙的化妝道具極度匱乏的惡劣條件下,用手指代刷子替她抹上一層層粉底與眼影。
乙乙在鏡子前翩然轉了個身:“霍,真神奇,這衣服就像從林曉維的衣廚裏偷出來的。沈沉,你是不是喜歡玩芭比換裝遊戲,又經常自己偷着化妝再洗掉啊?”
“我學生時代在女裝店打過工,我的水粉畫得過獎,”沈沉説,“對了,我還刷過房子。”
乙乙朝他飛去一腳,同時把打算讚揚他的話吞回肚子裏。
林曉維到達書城二樓乙乙的籤售現場時,距籤售開始時間還有二十五分鐘。現場已經有十多個人排隊等在那兒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曉維提前約了幾位家住附近的同事,與他們講好,假如這邊人不太多,就請他們務必過來幫個忙。她拿出手機,給幾位同事發短信,短信才寫了一半,呼拉拉來了一羣年輕姑娘,個個纖細苗條,打扮入時。
她們排着隊買好了書,亭亭玉立地站着,三三兩兩地小聲説着話,顯然是結伴而來的。
這樣的姑娘獨自走在路上就很吸引人的眼光,何況一下子有一大羣。很快地,她們就引來了更多湊熱鬧的人。
曉維刪掉寫了一半的短信,把手機放回口袋。
乙乙還坐在休息室時,籤售助理興奮地進門宣佈:“外面已經有六十個人在等了。要不要提前啊?”
“廢話,當然不能提前。”陪着乙乙的編輯説。
乙乙呆了呆:“席姐,你們從哪兒僱來這麼多人?”
跟她甚熟的年長的編輯使勁戳了戳她的腰:“亂講亂講,童言無忌。”
乙乙的籤售十分成功,現場一派和樂融融。
頭髮花白的老人給乙乙看厚厚的兩本剪報:“瞧,你的文章我全做成了剪報。上回你寫的那篇《有文化的流氓更可恥》,真是太解氣了。乙乙姑娘,你就是我們百姓的正義代言人呀。”
乙乙汗:“慚愧慚愧。”
戴着紅領巾的小姑娘説:“乙乙姐姐,我可喜歡你做節目的風格了。我上週剛剛被選進學校的廣播站,你就是我的老師。”
乙乙邊簽字邊説:“小姑娘不要睡那麼晚啊。”
“嗯,我每天晚上九點睡。爸爸每次幫我把節目錄下來,我第二天聽。”
少婦拉着她的手:“乙乙,我就是打過兩回熱線電話的小玲呀。謝謝你開導我,打消了我自殺的念頭。我現在跟我老公的關係又恢復了。”
乙乙小心地抽出手:“恭喜你,祝你幸福。”
林曉維買了五本書。因為她後面的隊伍越來越長,快輪到她時,籤售助理走上前:“女士,我們最多籤兩本。您若要多籤,可能需要重新排隊,或者把書先留在這兒。”
曉維説:“沒關係,就兩本吧。”
正埋頭簽字的乙乙抬頭並衝她一笑,作了個OK的手勢。簽完字,曉維什麼也沒説,輕輕拍拍她的手就離開了。
曉維回頭看了看比先長更長的隊伍,沒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她到史書專區去給周爸拿了兩本書,昨晚的讀書欄目正好介紹了這兩本,老人看得很認真;她又上三樓去給周媽拿了一套烹飪書。經過科技書專區時,她見到沈沉正在認真地翻着一本大厚書。她走過去,拍了拍他:“喂。”
沈沉見到她很高興。但四周都是在看書的人,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不方便聊天。沈沉小聲説:“我看見樓下有一家飲品店,我請你喝飲料吧?”曉維點頭。
沈沉是被乙乙發配到樓上的。
之前離開家時,沈沉帶了兩件外套,一頂棒球帽和兩幅墨鏡。
乙乙驚道:“你要幹嗎?”
“換裝。可以用兩個人的身份排兩次隊。”
“神經病啊,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唄。喂,一本正經沉,你不是最最講究誠信反對弄虛作假的嗎?”
“一本正經沉”一本正經地説:“我沒弄虛作假啊。第一次我以你家人的身份去排隊,第二次我以你讀者的身份去排隊。”
乙乙笑了一路,等到快抵達時,她把沈沉趕走,不許他出現在籤售現場。因為她生怕一見他就笑場,破壞掉她正在努力偽裝的知性形象。
飲品店裏,沈沉對曉維説:“我一直想當面謝謝你,曉維。之前我與乙乙旅行鬧誤會那次,多虧你一直從中幫忙調解。”
“沒有啊,我只説了幾句我知道的實話而已。”
“別謙虛。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拼命替我講好話,乙乙不會那麼輕易就原諒我。”
曉維笑着説:“你對乙乙應該瞭解更多些了吧?她性格就是那樣,大大咧咧的,懂得反思,不會記仇。”她看着沈沉略顯尷尬的神色,明白他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哦,丁先生……算個例外吧。”
沈沉不知該如何繼續,岔開話題:“乙乙今天的籤售人很多,我之前完全沒想到。她竟然是名人了。”
“我也有點出乎意料呢。沈沉,你感到有壓力了嗎?”曉維笑。
“沒有沒有,我覺得與有榮焉。”沈沉笑得很陽光很孩子氣。
籤售後台也在驚訝。書店在緊急加貨:“請把《直線與曲線》再調過來三百本。不不,五百本。我知道剛才送過二百本了。但是又快沒了,出貨實在太快了。”
編輯向出版社正在作電話彙報:“已經簽到一百人了。排隊的有四十幾位,還在繼續增加。……是啊,比上回那個走性感路線的小明星的籤售現場火暴多了,真是沒想到。……領導,這是好事啊,這證明我們這城市雖然文化貧瘠了點兒,但市民畢竟還是重視內涵勝於重視皮相。當然,乙乙長得也很漂亮,但她平時都是不露面的。”
電話那端説:“這回我們都低估了丁乙乙的人氣與影響力。你知道不,剛才我們把正發往A市的貨全調回來了,因為書店告急,他們説有好多人十本十本地買,一小時內幾百本就沒了。剛剛我們通知印廠又加印了六千冊,因為S省有個人一下子就要了五千冊,連款都打過來了。奇怪了,丁乙乙在本市有點知名度還不奇怪,放到全省就沒什麼戲了,怎麼能跟S省扯上關係呢?”
編輯低聲説:“難道傳言是真的,這姑娘有後台?那她行事可真夠低調的了,一點風聲都不吐露。”
曉維與沈沉在冷飲店告別,找到了自己的車。開車前,她習慣性地看了看手機。
被她調到靜音狀態的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同一人的。她撥了回去。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活躍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嘿,曉維姐,忙什麼呢不接我手機。”
曉維説:“剛才手機靜音了,曉軍。”
電話那端的人,是她異父異母的弟弟林曉軍,曉維爸爸再婚的繼子,恰好也姓林,名字與她的又像,聽起來就像親姐弟似的。
説起來有點難為情,這麼多年來,曉維與自己的親生父母的關係越來越疏遠,除了定期拜訪,定期電話問候,定期送些錢外,幾乎就沒更多的聯繫了。反而這個沒什麼血緣關係的“弟弟”,與她走得稍稍近一些,不時與她通個電話發個短信,向她訴訴苦,給她講個笑話,偶爾也會蹭她的飯。
林曉軍比曉維小七歲,剛大學畢業一年多,與朋友合夥開了個小公司。當年曉維的父親再婚時,曉維去觀禮。喜宴上,看着父親與另一個陌生女子親親熱熱,她全身不自在,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時,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正拿着一隻筆,在破壞喜榜上她父親與繼母的照片。
曉維“喂”了一聲,那小孩子跳起來,撒腿就跑,卻被石頭絆倒。曉維扶起他,替他擦乾淨了臉和手,在那張稚氣的面孔上,看到自己熟悉至極卻又表達不出的那種眼神,失落的,憤恨的,不屑的,可憐的。曉維認識這孩子,幾年前,她曾經見過父親揹着這孩子去遊樂場,而父親從未帶她去過。
曉維説:“你好,我叫林曉維。”
那孩子説:“我叫林曉軍。”
“你怎麼不進去吃飯?”
“那飯太難吃。我想吃冰淇淋。”
“我請你去吃吧。我也想吃了。”
“我媽媽搶了你爸爸。你是想毒死我,替你媽媽報仇吧?”
少女林曉維説:“不會。毒死你,我要做牢的。我不打算做牢。”
也許是同病相憐,小男孩把手伸向她。從那時到現在,轉眼十幾年過去了。
林曉軍説:“姐,我在你帳户上打了十萬塊。你記得查一下。”
“打錢給我做什麼?你哪來那麼多錢?”
“四個月前姐夫借給我的。我要還他,他説讓我先留着用。我知道十萬塊在他眼裏不算什麼,但我現在拼了死命地賺,也得賺上一年半啊,哪能隨便拿這種飛來之財。我想了想,還是給你吧,如果姐夫不要,正好當你的私房錢。”
曉維半天才反應過來:“林曉軍,你拿十萬塊錢做什麼?就算你要用,跟我開口就可以了,為什麼要跟他要?”
“不是啊姐,連你我都不想開口,怎麼可能去跟姐夫要?我一個鐵哥們兒出了點事,我們急用錢,那天我在銀行打算抵押十萬塊,銀行那邊老是為難我們,跑了幾趟也不成。正巧那天我在銀行遇上姐夫了,他問了問我有什麼事,後來就借錢給我了。哎,我一直沒好意思跟你説,我錯了,你別生氣啊。”
林曉維想説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我爸跟阿姨還好吧?”
“好什麼啊,整天打打鬧鬧,要死要活要離婚,這些年一直那樣兒。我就奇怪了,難道這就是愛情?當初他們拋棄了各自的家,就為了可以湊在一起天天吵架?犯X啊。”
“曉軍,大人的事,你別在背後亂議論。”
曉維掛掉林曉軍的電話,有點頭痛。她揉着太陽穴,想起自己這個周還沒給自己的父母打電話。
她每個週末都會給親生父母打一個問候電話。這周因為公婆來了,一直忘了打。
曉維爸爸接電話的時候四周很嘈雜,噼裏啪啦一陣亂響,曉維知道他又在打麻將。
林爸喊得很大聲:“你是誰啊?……誰?啊,曉維呀,我正在打麻將。你有事沒?沒事?沒事掛了啊。”
“爸,你的腰疼……”曉維的話才講了半句,那頭已經傳來了斷線音。
她又撥自己生母的電話,那邊也很吵,有小孩子的啼哭聲。曉維母親的繼子有了孩子後,她一直在幫忙照看着。
林媽説:“曉維,你上回送我的眼霜我給你嫂子了,結果還沒用就被小孫子給打破了。下次你送她一瓶吧。”
“媽,那個很貴啊。”曉維一聽母親的這種論調就覺得頭大,連裝都不想裝了。
“死丫頭,什麼時候這麼小氣了。你跟周然一個月賺多少錢,你哥你嫂子一個月加起來才多錢?你跟他們算計這個幹什麼?”
林媽在曉維小時候就這樣,對別家的孩子很大方,對自己的孩子很苛刻。曉維實在很想朝她喊:“那兩人跟我無親無故,誰當他們是哥嫂?”但話到嘴邊,她也只能説:“媽,我賺得不比他倆多。那都是周然的錢好不好?”
“嘁,他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我把一姑娘養這麼大送給他,他還想跟你分家不成?”林母説完想起一事,“對了曉維,你哥最近換了份工作,聽説跟周然的公司有聯絡。你去跟周然説一聲,多照顧着他點,給他放放水。”
“媽,你也知道的,周然別的事情好説,但在公事上是説一不二,不好通融的。”
“如果不因為這個,我還叫你去説?多給他吹吹枕邊風,肯定有用的。”
“媽,你不要每回在電話裏都提周然的事好不好?你也不要大事小事都去找他了,我跟他……最近我跟他……有分手的打算。”曉維狠了狠心,索性直接了當與母親説。
“腦子進水了你!”林母説。
曉維在母親長篇大論的絮叨裏頭更加痛,她把電話拿遠一些,後悔自己太沖動。那個孩子的大哭聲拯救了她,曉維對着電話説:“媽,你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跟你開玩笑的,再見!”
她把手機丟到副駕位上,把車子開出停車場。時間還早,她不想回家,在路上兜了兩圈,想不出該去哪兒。
手機又響起來,她戴上耳機。這回是婆婆打來的:“曉維,你朋友那邊怎麼樣了?需不需要我和你爸去啊?”
“不用啊媽,人挺多的。”
“你晚上想吃什麼?”
“隨便吧。需要我買些什麼?”
“什麼都不用,我跟你爸剛從超市回來。你早點回來啊。”
“媽,我公司裏有些事情,我得先到公司去一趟。事情結束我就回家。”曉維急中生智地説。因為剛才有一輛救護車超過她,聲音太明顯,婆婆肯定能猜出她已經在路上了。她如果不能早回家,就得有個合理的理由。
“唉,週末還要這麼辛苦。對了曉維,我做拔絲蛋糕給你吃,我記得上回你很喜歡。掛了啊,開車小心點。”
曉維把車轉了個方向,朝公司開去。漸漸西落的太陽正好映入她的眼睛。她找出墨鏡戴上。戴上眼鏡的同時,兩行透明的眼淚從黑色鏡片下面無聲地滑了下來。
書城這邊,丁乙乙也即將結束她的籤售。書城的工作人員最後捧了幾摞書過來:“這些請丁女士單獨籤一下吧,讀者會稍後來取。請先簽這一本,這位讀者買了一百本呢。”
乙乙疑惑地抬頭看了工作人員一眼:“一百本?開書店的?”
“不會吧。他都是按原價買的。”工作人員説,“不過好奇怪的,別的買幾十本的讀者,都希望每本都籤。只有這一位,只要求籤一本。”
籤售結束後,乙乙找到了沈沉。
“哎,你沒神經病發作去買一百本書吧?”
“你今天都那麼火了,我還湊什麼熱鬧?”
“嗯,我也覺得不會。”乙乙説,“走吧走吧,我餓了。”
在路上,乙乙發現自己的胸針丟了。她在車裏找來找去。
沈沉問:“是不是忘在籤售現場了?我送你回去找找。”
“算了算了,也不是很值錢。我們走吧。”但乙乙説這話時有點煩躁。
但沈沉還是把車開了回去。
乙乙説:“等我一會兒,我去看看就成。”
一樓的人已經不太多了,地上沒有她的胸針。她的書還碼得一堆一堆,旁邊有她的海報,拍得很漂亮。
海報前站着一個男人,看得專注。
乙乙走上前半步,又遲疑了一下,決定離開。但她的腳步驚動了那個人,他回頭看她。
乙乙默默地看了那人兩秒鐘,突然説了一句話:“羅依,你怎麼換了這麼難看的髮型,還變成了四隻眼?”
沈沉遠遠地看着丁乙乙從書城的正門出來,走得飛快。經過一個垃圾筒時,她隨手扔了一樣東西。沈沉把車從停車位開出來,開到她身邊停下,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乙乙沒什麼表示地坐下,待沈沉把車子開出老遠,才想起該發表意見:“沈沉,經濟環境再差你也不用怕失業。你可以去當化妝師、按摩師,可以去刷房子,做司機也挺像回事的。哦,你學過繪畫?還可以到街頭擺攤子給人畫肖像。”
“美國失業率高,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如果專業不能達到頂尖程度,就得多幾項技能才不會餓死。”沈沉順着她的話,似假非真地説,“你的胸針找到了嗎?”
“不要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沒找到?”
“看路看路,前面有老人。”
其實乙乙找到了那枚胸針。
當她與羅依隔了一米的距離,羅依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那句話,而她也不知下句該説什麼時,羅依把掌心攤開,伸向她:“你回來找這個嗎?”他的掌心上恰是她的胸針,大衣紐扣大小的玫瑰花形象牙雕飾,鑲着銀葉子,掉在地上並不起眼。
“謝謝。”乙乙迅速拿回那枚胸針。
羅依沒回應,兩人相顧無言。乙乙不習慣冷場,清清嗓子:“那一百本書,是你買的吧?”
羅依點點頭。
“你家陽台缺瓷磚嗎?”
這笑話很冷,羅依配合地笑了一下,仍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半晌,他説:“乙乙,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去喝杯茶吧。”
“我丈夫在停車場等我。”乙乙遲疑了一秒鐘後説。
“哦。那麼……”
“再見。很高興又見到你,羅依。”乙乙朝他揮揮手,轉身就要走。
“真的很高興見到我?”羅依在她轉身前開口問。
“當然啊,每次見到故人我都很高興。”
乙乙將胸針捏在手心裏,快步走出來。大門口距停車場不過幾十米的距離,而她卻想起那麼多的事。
那枚很貴的胸針並非羅依送她的,否則她一定會在他離開時就還給他。
那是父親在某一年送她的生日禮物。那時她還是小學生,母親嗔怪:“怎麼能讓她戴着這樣的東西去上學?你要慣壞了她,老師會有想法。”乙乙説:“我戴到衣服裏面,不會有人看見。”
這麼多年,她拒絕與父親交談,拒收他的任何東西,可是這件東西,她一直留着,在重要的場合總是隨身帶着。因為那時候,父母似乎真的很相愛,他們一家非常的幸福。而這個小東西,是她幸福的見證。
羅依也認識那枚胸針。有一年,乙乙在參加露天舞會時遺失了它,羅依陪着她打着手電筒在草地上和樹叢中一直找到深夜,終於失而復得。
她把胸針在手中握得太緊,胸針上的針刺痛她的手,也許已經流血了。
乙乙想,人總是這樣為難自己,因為拋不下,忘不掉,所以才令自己不痛快。她每回看見那枚胸針就憎恨父親,懷念母親,惋惜過往的童年,可她仍然留着它。她早就該忘了羅依是誰,可是見到他,她的狀態還是有些失控,她本該淡定從容,而不是像這樣落荒而逃。
經過一個嶄新的卡通垃圾筒時,乙乙在心中默唸“再見”,揚手將那枚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象牙胸針丟進去。
林曉維坐在辦公桌前整理票據。偌大的辦公區域只她一人。
比起她之前待過的將“敬業奉獻”作為企業文化信條之一的前兩任公司,她現在的HF公司沒有加班文化。為了不被別人認為加班是因為效率低下,一到時間大家便迅速撤離;如果有誰為了等待或陪伴客户佔用了下班時間,第二天會被主管準上幾小時的假。當然,這樣的文化並沒寫進制度,林曉維也是經歷了幾回才知道,並且覺得有些許的疑惑。沒有老闆不喜歡員工自願超時工作又不領取加班費的。
上週他們剛剛結束一個市場推廣活動,各種票據攤了滿滿一桌子,她一張張核對,一張張貼起來。
這項零瑣的工作並不是非得今天做不可。只是曉維需要做一些事情來分散注意力。公婆在家等她回去吃飯,如果她在馬路上或商店裏遊蕩她會覺得良心不安,而工作是最好的藉口。
她在一張憑證紙上貼了一百多張票據,貼得非常技巧,按不同的規格,碼得錯落有致。然後她用電腦將數字一組組輸入相加,與總帳目核對。結果兩個數字相差幾十元,她改用計算器再算一遍,連門開了都沒聽見。
“你怎麼今天來上班?”她頭頂上突然響起這句問話時,林曉維驚得幾乎跳起來。她的上司李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也被她的反應嚇到。
“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李鶴急忙退後,“你反應也太大了吧。”
“對不起。”曉維撫着額,同時道歉。
李鶴取過她貼的那一摞單據看了看:“雙週假期,你卻在公司加班,會讓我覺得我是個苛刻老闆,給員工的工作量太滿了。”
“沒有沒有,”曉維試着解釋,不好説自己是閒得無聊,又不能説自己效率差,編謊話也沒天分,想了好幾秒,總算生出急智,找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對方公司負責這項工作的姑娘打算辭職,她希望這些款可以早一點結清。而按我們的制度,如果週一不能結算,就只能等週四了。”
李鶴點頭,把貼好的發票還給她:“我這還是第一回見到有人能在一張紙上貼這麼多發票,並且貼得這麼整齊漂亮。這樣貼很費勁吧?你為什麼不多分幾張貼?”
“這樣所有的經手人員都可以少籤幾個字。”曉維指指被她貼成一排排階梯形的發票邊緣。按公司的制度,上級主管只需要齊縫簽字,曉維貼的這份複雜如紙雕藝術的一百多張發票的單子,每位主管只需要籤三個字就夠了。
李鶴微笑:“我想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你丈夫不希望你出來工作了。”
“呃?”
“沒有男人喜歡看到妻子用打理小家一樣的用心態度來對待工作的。你在這兒工作了不到兩個月,我至少有三回遇見你留在這裏加班了。”
“李總,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我的語文水平好像還不算差,這話句難道有歧義嗎?”李鶴又笑。
曉維低頭:“謝謝。”她在心裏加一句,她已經有好多年沒用這樣認真的態度來對待家庭了。
“我不打擾你工作了。我的手機備用電池忘在了辦公室,我正好經過這裏,來取一下。”李鶴邊説邊打開飲水機,“我給你衝杯飲料。你喝紅茶還是咖啡?我記得你是喝咖啡的,不加奶精,對吧?”
李鶴在玻璃牆的辦公室內坐了一刻鐘,翻着一本雜誌。
曉維疑心親和的老闆是因為有員工加班不好先離開。之前她一個人時做得不緊不慢,現在她很迅速地快刀斬亂麻將工作搞定,把桌子收拾整齊,然後輕敲一下李鶴虛掩的門:“李總,我的工作做完了。我先走了。”
李鶴站起來:“我送你下樓吧。”
“您忙您的。”曉維連忙説。
李鶴從桌上拿起包:“我也該走了。今天這整幢樓裏幾乎沒有人,你不該一個人上來。”
曉維只好與他一起走,並排站着等電梯,在有監控的電梯裏與他保持着最安全的距離。
門口距停車場有一段距離。李鶴突然問:“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請教你。”
“您千萬別用那麼隆重的詞兒。我希望我能回答得了。”
“那你也別用‘您’這麼隆重的字眼。這問題對你應該不難吧。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一個小女人,她説什麼也不肯原諒我,我要怎麼做才能彌補我的過錯?”
“你犯什麼過錯了?方便説一下嗎?”
“我沒按她的心願給她買限量版玩具。”
曉維忍不住笑起來:“你女兒?”
“是啊。大大地得罪了她,現在她賴在她外婆家不肯回來了,我去接她也不成。”
“把那款限量版玩具買給她也沒用?”
“身為兒童心理教育研究生,你這個回答很不負責任啊。”
“我們都知道,理論與實踐很難好好結合的。”
“我很迷惑,如果一個小孩子從來都有求必應,被家長保護得太周到,那將來她如何去應對來自外面世界的挫折和傷害?太寵她也會害到她吧。”
“老人常講,男孩子要窮養,女孩子要富養。物質與精神世界都豐富的女孩子,不會輕易被男人騙走了心。你對她好,成為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楷模,將來她也會按着你的這種標準去挑選男朋友和丈夫,你就不用擔心她被壞男人搶走。其實,你能無所顧及地寵她,並且被她全盤接受的日子本來也沒太久,等她談了戀愛結了婚,她的世界裏就不是隻有你一個男人了。”
李鶴摸摸耳朵:“這樣的女性言論,我還真是第一回聽説。奇怪的是,我一邊覺得很荒唐,一邊又覺得很有道理。好吧,謝謝你,我買了玩具去向她負荊請罪。剛才你説的那些,是經驗之談嗎?”
林曉維笑笑,不説話。李鶴也笑笑,只當她在默認。
經驗之談?也許吧。
曉維很相信一種理論,很多女人找丈夫時的微妙心態,總是與父親有關。有人願意找與父親相似的:我希望他像父親一樣疼愛我。也有人願意找與父親互補的:我希望他能夠補償我對父親的遺憾。
而她,恰好是後者。
父親從來都忽略她漠視她,所以當於海波熱烈地追求她,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時,她明明並沒有動心,卻同意了他的求婚。
父親除了生下她供她吃穿,對她很少承擔過其他身為人父的責任,別人的父親做起來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之於她則是奢望。所以當週然那麼順理成章地願意承擔他與她共同失誤的後果時,她明明心中充滿疑竇,卻在最短的時間裏嫁給了他。
曉維低頭找車鑰匙,李鶴走到她身旁:“我記得幾天前你説你爸媽來了,已經走了嗎?”
“哦,是我公婆,還在我家呢。”曉維正低頭想着父親,猛然聽到有人提她的“爸媽”,反射性地説了這麼一句,説完後有些傷感,她明明沒必要這麼向別人撇清“爸媽”與“公婆”的區別。
“你公婆喜不喜歡聽京戲?”
“還好吧。”
“我這兒有朋友送的兩張今晚的京劇團演出票,也許兩位老人會感興趣。”
“不用啊,李總。這樣多不好意思。”
“我又不喜歡京戲,就這樣浪費了,好像很不尊重朋友。”李鶴把票塞進她手裏,合掌做了一個多謝的手勢,“如果兩位老人家有空又有興趣,請他們幫我個忙。”
京劇演出的時間在晚上七點。曉維回家後,他們一家四口剛剛吃完飯,那兩張京劇戲票便成功地打發掉兩位老人。
周媽臨走前還不忘叮囑:“哎,曉維,你累了一天了,那些碗你別洗,等我回來再收拾。”
曉維當然不可能聽老人的話。她洗了碗,收拾了廚房,用洗滌劑把油漬一點點抹去,用消毒水把櫥櫃外表都擦了一遍。
這樣的活兒,其實她只做了兩三年。後來都是保姆和鐘點工在做。
現在她只想多消磨一會兒時間,想清楚一些話的邏輯。
一小時後,廚房裏的活兒全做完了。曉維解下圍裙走進客廳。
她有些意外,周然沒進卧室或其他房間,而是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影視頻道播着一部黑白老電影,仍然鎖定在他們吃飯前的靜音狀態,而周然看得很專注。
曉維瞥了一眼屏幕,那是她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看,每年總會重看上一兩遍,曾經看得周然很心煩。
不知何時,他居然也對這部片子感興趣了。
曉維從包裏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她坐到一張單人沙發上,距周然有一米的距離。她把那份文件輕輕推到周然的面前。
周然看了文件的標題一眼,將目光投向她:“這是什麼?”
曉維迎上他的目光,沒有躲閃:“就是標題上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的。”
周然單手執起那份有三頁紙的文件,隨意翻了翻。他翻文件的時候,曉維説:“周然,我們可以先不辦理正式離婚手續,但我希望我們能達成一個正式的離婚協議。對外我們可以繼續裝做一對夫妻,但對你我而言,我們各過各的生活吧。等你認為機會合適、不會給你造成很壞影響的時候,我們就立即去民政局簽字。”
周然一言不發地把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頁,從頭看起,逐字逐句,看得很慢。
曉維被他弄得有些沉不住氣:“每一項條款,都對你有利無害。我們結婚的時候沒有太多錢,而現在我們的錢,我也沒出過太多力。這些我都很清楚。我一向不是貪心的女人,我只拿我認為合理的部分。”
“你覺得,你我在這上面簽了字,這份文件就合法有效嗎?”
“我不介意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但我相信你,周然。只要你肯簽字,你就一定會守諾。”
周然把那份文件慢慢撕掉,當他大力牽動着受傷的手指時,眉頭也沒皺一下。
曉維冷冷地看着他:“周然,你有話説話。那是我打印的文件,輪不到你來撕。”
“可是你列的那些條款,如果傳出去,會讓我成為一個笑話。”周然用那隻受傷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團。
“可是你列的那些條款,如果傳出去,會讓我成為一個笑話。”周然用那隻受傷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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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曉維別開眼,不去看周然那隻還包着一半繃帶的手。
她是那種看見別人受傷流血自己先打顫的人,所以她方才心底那一抖,當然不是因為心疼周然。
曉維默唸到十,把目光從吊燈上又轉回周然臉上。
夫妻多年,雖然缺乏交流,可只要肯用心一點,她到底還是很懂他的。剛才他那句話,在字面的背後意味着什麼,她十分明白,所以她不去糾結那個字眼,因為不會有結果。
林曉維的口氣比先前更鎮靜:“周然,你這又是何苦呀。你這麼拖着我所剩無幾的青春,是為了報復我嗎?”
周然看着她,表情複雜難解。
林曉維又把目光轉向別處,乾笑了一聲:“拜託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就像我傷害了你似的。誠然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可我也沒做過什麼特別對不起你的事情是不是?”
周然還是沒説話。
對談判欠缺經驗與技巧的林曉維,面對周然的冷處理,面對這種死寂,她實在難以忍受。她想了想,又開口:“其實呢,我既無身家背景,又沒有過人的才貌,與你在一起,不會為你增添什麼光彩,帶來什麼榮耀與利益,離開你,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你何必一再地拒絕的我請求,何不成全我呢?”
周然深吸了一口氣:“曉維,別為了與我辯論就口不擇言,這種説話風格不適合你。”
林曉維又笑了一下,聲音裏帶了一點點的尖鋭:“這本來就是我的風格,你不怎麼見到而已。”
她的確不適應這樣尖酸地與人説話,氣不到別人,卻先氣到自己,縱然她神色平靜表情淡然,但她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左手卻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抖着。
周然突然探身過來,抓住她的手腕。
曉維先是一愣,隨後象觸電一般彈起來,在周然開口之前,猛然掙開他的手,後退了兩步,一字一句地説:“周然,之前你建議我去讀《安娜.卡列尼娜》。好吧,我聽了你的話,在十幾年後,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兩個譯本。”
曉維迎着他的目光:“你要我以她為戒是吧?可我覺得,安娜簡直就是我的偶像,是我應該學習的榜樣。既然你有尋找自由的權利,那我也應該有追求愛情的權利是不是?給我一條出路,放過我吧。”
周然微仰着側臉看她。他的沉默並非故作姿態,他的確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他一向習慣於曉維的安靜淡然。而眼前咄咄逼人的她,令他感到陌生與恍惚,居然令他無從應對。
他甚至分神地想起來,這樣的一種狀態,似乎曾經有過,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候,面對陌生的林曉維,他自感無心無力去應付,便順理成章地選擇了轉身離開,忽略她的存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用他一貫對待棘手但是並不重要的事情的方式。
而現在,他仍然覺得無心無力,卻沒辦法再故技重施。因為那意味着徹底的放棄,而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周然看了林曉維很久,終於又開口,聲音有一點飄忽:“如果你真找到了愛情,我可以放你走。但在此之前,請你留下。”
“你搞什麼呀周然?找到合適的你就讓我走?找不到就要我暫時留下?你當我是你的員工,一邊工作着一邊找下家準備着隨時跳槽嗎?你這個老闆可真夠寬容大度呀。”
周然意識到自己説了很愚蠢的話。其實他是按着林曉維慣常的語言習慣來堵她的話,本是希望她打住這個話題。但他剛才忘記了,眼前的林曉維彷彿體內有另一個沉睡她自己突然甦醒過來,與平時的她太不一樣。他只好繼續沉默。
難得口才大好的林曉維當然不罷休,繼續説:“你這算是鼓勵我搞婚外情了?這倒也算是公平了,謝謝啊。但是呢,周然,你説我有沒有必要為了這種公平,也去搞一點事情出來呢?或者説,你其實是希望我也那樣的,因為如此一來,你和我就扯平了,我們可以站在同樣的高度上説話了。嗯,應該是這樣的吧,你的邏輯一向非常的清晰。”
而林曉維的邏輯,周然卻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繞清楚。因為上週他連日勞神勞力地談判,週末又遇上一樁樁煩心事,他的胃有一點疼,而他被扭傷的手,因為剛才他自己的疏忽,又添了新傷,,此時那股劇烈的痛沿着末梢神經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大腦,他連太陽穴都在突突地劇疼。
周然用未受傷的手按了一下額頭,口氣很軟:“曉維,我們改天再談這件事吧。你早點休息吧。”
“周然,我倆沒什麼好談的。我困了,我要去睡覺。”曉維頭也不回地進了卧室,她落鎖的聲音很響。
周然去廚房倒了杯水,找出一片止痛藥吞下去。他平時是輕易不喜歡吃藥的,有點小病都寧可扛着。可是現在他的手實在是疼,頭也疼。
不過十分鐘後,曉維就穿着浴袍,抱着一團衣服又出來了。
他們的房子是錯層式,客廳裏周然坐的那個位置,可以把林曉維的行動看得一目瞭然。
她打開了客房的門。大約因為客房沒有自帶浴室,所以她在主卧洗了澡。
發現周然在看她,曉維也看向了他:“晚安,周然。對了,剛才你説過的話,你一定會説到做到的,對吧。”
周然剛剛緩和了一點的頭又痛起來。他説:“你睡那兒,爸媽問起來怎麼説?”
曉維進了客房,把衣服扔到牀上後又折回來,她從門裏探出一半身子對周然説:“我相信你肯定能給他們一個聽起來最合理的解釋。”隨後她把門用力關上。
周爸周媽回家的時候,客廳一片漆黑,寂然無聲,而電視屏幕卻亮着,懷舊頻道正播着一出老掉牙的黑白電影,剛演了個開頭。
“這倆孩子,怎麼睡覺之前連電視都不關?”周媽邊念着邊走向電視,而周爸打開了客廳的燈。室內頓時亮堂起來,周然斜倚着沙發,腳搭在茶几上,就那樣睡着了。
周媽輕拍着他的肩:“小然,你怎麼睡在這兒啊?起來回屋睡。”
周然被光線晃得睜不開眼睛,伸手去揉眼睛。因為習慣了用右手,卻忘記手上有傷,疼得吸氣。
周媽抓着他的手想檢查一下他的傷勢,又想到他中午還發着燒,伸手去碰他的額頭。周然不習慣被人當成孩子,輕輕躲開。
“今天風很冷,你怎麼開着窗睡着了?曉維呢?”周媽對他的疏離習以為常。
“我剛才在看電視。她睡了。”
周爸周媽一起又看了一眼靜着音的電視。
“才十點不到,曉維今天睡這麼早啊。我跟你爸給她買了她喜歡的大劇院旁邊那家老店的椒鹽酥,還是熱的呢。”
“這麼晚了,買吃的做什麼。”周然説。
“這家店的東西真搶手。上回我們一塊兒出去時曉維説要買一些回來吃,結果全賣光了。今天這麼晚了,我們還排了十分鐘的隊呢,差點又沒了。”周媽説,“曉維睡覺前都要吃一點東西的,不然胃疼。你不知道嗎?”
“哦,那我去喊她起來吧。”周然刻意忽略周媽的問題。
“不用了,難得她睡的這麼早。我給她放到冰箱旁邊,這樣她半夜起來能看見。小然,你也來一塊?”
“我不吃……哦,好的。”
夜深的時候,周媽躺在牀上哀聲嘆氣,害周爸也睡不着。
“我説,老頭子,我們明天收拾一下,回家吧。”
“不是説要住滿一週再走嗎?”
“提前走吧。家裏的小黃讓別人代看着,我不放心。”
“你這是什麼話?小黃你天天摟着抱着,但兒子和媳婦你一年也見不着幾回。何況你兒子現在受了傷,曉維又有工作,更需要你照顧着。”
“憑他倆的經濟條件,還會缺人照顧嗎?我們在這兒他們才束手束腳。曉維現在有工作了,下了班還得拿出時間陪着我們。小然呢,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還得抽了空兒應付我們。這回他如果不是急着趕回來,也就不會出這事兒了。我看着他們當着我們的面這麼裝,我看着都累呀。”
“小然一直都那麼陰陽怪氣的。曉維的話一直不多。怎麼裝了?”
“你們這些男人,除了自己心裏還能想着誰?除了你想看到的,你還能看見別的嗎?”
“噯,我又做錯什麼了?你怎麼老是遷怒哇。”
“怎麼不是你做錯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如果你不混仗,我也就不會失常,小然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跟我們這麼生分。當初他多好的一孩子呀,又細心又貼心。都是你不好,才讓小然性格大變。”周媽語氣裏帶了一點哽咽。
“老太婆,我們不是説好了舊事不提嗎?你這是幹什麼呀?”
過了很久周媽又説:“早點回家吧,省得讓我看見不想看到的事兒。咱們那兒子,我管不了,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周爸也嘆了一聲:“你覺得小然跟曉維出問題了?我剛剛在想……小然從十四五歲起,好像什麼事兒都願意跟我們對着幹。我們覺得好的,他就偏要覺得不好。我們不讓他做的,他就非得做。你説,會不會是我們倆把對曉維的喜歡錶達得太明顯了,所以小然他……”
“閉嘴吧你,睡覺!”
這個晚上,沈沉替乙乙慶祝籤售成功。
他們回的乙乙家。回去後時間尚早。乙乙説累,衣服也不換,就躺到牀上。
沈沉燒了熱水,泡了紅茶端到她跟前。替她把容易起縐的外套脱掉,換上居家服。又抓着她的手,替她捏着右手的手腕和手指。
乙乙坐起來:“嚇死人了。你有話快講,突然這麼謙卑,就像做了什麼嚴重的壞事一樣。”
沈沉把力道加大一點,丁乙乙疼得叫了一聲,甩開他的手。
沈沉似假非真地説:“你現在是名人了,我當然得謙卑一點,省得你拋棄我。”
“你才是名人,你們全家都是名人。”乙乙虛空踹他一腳。
沈沉靈巧地躲開:“對了,我在紫磨房訂了餐,為你慶祝一下。”
“那是什麼地方啊?”
“昨天我們經過的那家新開的法式餐廳。你不是説想去嗎?”
“不去不去,哪兒也不想去。在家裏吃吧。”
“誰做飯?”
“當然是你。”
半小時後,沈沉與丁乙乙推着小車,在乙乙小區外的大超市裏採購食料。
“百合西芹山藥怎麼樣?”沈沉問。
“隨便。”
“水煮魚呢?”
“隨便。”
“你不該隨便吃辣吧?把嗓子弄啞就不能主持節目了。換成糖醋魚?”
“隨便啦。”
“我們喝啤酒還是紅酒?”
“隨便隨便。”
“不不,你上期節目裏還對大家講,女孩子家不要隨便對男人講‘隨便’這個詞,你怎麼説一套做一套啊?”
“啊?”正在走神的丁乙乙回過神來,“我那説的是‘女孩子家’,我是女孩子嗎?我説的‘男人’是指不夠親密的普通男性朋友,咱倆不夠親密嗎,咱倆是普通朋友嗎?”
前方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男女回頭看乙乙,那女子突然像有了什麼發現,對那男子悄悄説了一句話,邊説邊指指乙乙。
沈沉迅速拉着乙乙繞到另一個貨架:“OK,是我中文水平差,理解有偏差。你現在是名人了,説話別那麼大聲,會被無聊的人在論壇上曝光的。”
乙乙咬牙低聲道:“你再説一次‘名人’這詞,我就用襪子堵你的嘴。”
“換樣東西不行嗎?”沈沉皺眉。
“沒問題。內褲。你自己的。”
丁乙乙曾經很高興沈沉這位萬能人士也有瓶頸。他的瓶頸在於他做飯的水準很一般,甚至還不如丁乙乙。
起初沈沉做菜幾乎不加油:“油煙污染太重了吧,會啓動火警的,鄰居會抗議的。”
乙乙翻白眼:“沈先生,這是中國,不是美國。”
後來沈沉對菜譜萬分的疑惑:“鹽少許。少許是指幾克?醬油適量?適量是幾毫升啊?這本書太不負責任了吧?”
乙乙衝過來:“給我,我來加。”她加半勺鹽,“看,這就是少許。”
沈沉問:“你再加半勺,算不算少許?”
“不算!那樣算‘多許’!”
不過她的優越感沒維持多久,很快沈先生就能照着菜譜,按着模糊原則,通過不斷嘗試,做出色香味都不差的菜品。
比如現在。乙乙去換了衣服,打了兩個電話,洗了一個澡的時間,他已經把三盤菜都擺上了桌。
乙乙覺得很不好意思,走到他身後問:“要我幫什麼忙?”
沈沉説:“在涼黃瓜里加一點麻油。”
乙乙一邊應聲一邊去取。
她一邊加着一邊問:“‘少許’對不對?哎呀,我加多了。”
沈沉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幹嗎往黃瓜里加洗滌劑?”
“啊,不會吧。”乙乙盯着手裏的洗滌劑瓶子,覺得不可思議,這跟麻油瓶子也差太多了,怎麼可能拿錯。
吃飯的時候,她又犯了一回這樣的錯誤。她説海帶絲不夠鹹,打算再加一點鹽。當她把盛鹽的調料瓶取過來時,沈沉説:“那是裝糖的瓶子。”
“哦。我今天肯定是太累了,腦子不清楚。”乙乙把糖罐送回廚房,空着手回來了。沈沉盯着她看,她覺得很奇怪,“你看什麼呀。”
沈沉站起來:“你沒找到鹽嗎?我去拿。”
當乙乙主動要求洗碗,卻打碎了她最喜歡的碟子,並且拾碎片時割破了手後,沈沉一邊給她包着創可貼一邊説:“看起來你真的把大腦小腦都累壞了,早點去睡覺,這裏我來收拾。”
“對不起。”
“説什麼對不起啊。你又不是故意的。”
“沈沉,你怎麼什麼都不問呢?你明明有話想問我的。你好幾回都欲言又止。”
“你願説自己就説了。你不想説,我問也沒用。”
“我今天看見了我的初戀男友。我們相識了八年,他拋棄了我,沒有任何理由。”
“……”
“我以為我能夠很平靜地面對他。但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
“看見他以後,我還丟掉了陪伴我二十年的胸針。丟的時候我很果斷,但是現在我很後悔。”
“你丟在哪兒了?我陪你回去找吧。”
“沈沉,你怎麼轉移重點呢?”
“重點是什麼?丁乙乙,你是想告訴我,你還愛着你的初戀男友,想跟他複合,請我成全嗎?”
丁乙乙咬着嘴唇看着他。
“其實……”沈沉用剪刀把多餘的一點膠布剪掉,口氣裏有遲疑,“如果你想……也不是不可以。”
丁乙乙突然揪着沈沉的衣服哭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覺得我是那種沒有道德底限的女人,對你只有利用沒有道義嗎?你覺得我是那種沒有尊嚴的女人,對拋棄和傷害過我的人,還心心念念不能忘懷?其實你早就厭煩了我,早就打算甩開我,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吧?現在你一定很高興吧!”
沈沉被丁乙乙的哭聲攪得毫無辦法,只能一動不動,任着她把鼻涕眼淚全擦到自己的襯衣上。
待她哭聲稍歇,他低聲説:“我是不是厭煩你,你用眼睛大腦都能感受到,又何必講?至於你對他是不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懷……這整個晚上,難道還證明不了這一點嗎?”
丁乙乙突然就鬆開手,鎮靜地抽了幾張面紙,將眼淚擦乾,走出廚房。
她去取了車鑰匙,在玄關處換了鞋子。在廚房整理的沈沉聽到響聲趕出來:“你要去哪兒?”
“兜風。”乙乙説完便開門出去,甩上門,順手把門上了三道鎖。這樣沈沉必須得去找鑰匙才能打開門了。
她擦着眼淚去地下停車場找自己的車。停車場沒有固定車位,她總是記不住車停在哪兒,在那裏走來走去,甚至引起了管理員的注意,用手電筒朝她這兒照了照。
乙乙不理他,繼續找自己的車。總算找到了,她隔着幾米遠便開啓了車門,手還沒碰到門把,就被一股大力扯向後面。
乙乙首先想到的是有劫匪,她驚慌的打算尖叫,聲音還未發出,就被捂住了嘴。一個聲音在她耳畔輕聲説:“別怕,是我。”原來是沈沉。
乙乙沒面子又沒裏子,拼命地掙扎。沈沉死死地抱着她:“你講點道理行不行,只許你講難聽的話刺激我,就不許我講不中聽的話刺激一下你嗎?”
乙乙掙開他,大聲説:“有些話女人講可以,男人講就是不行!”
沈沉嘆氣:“我錯了,我誠懇地道歉,原諒我吧。天哪,這就是你整天在節目上宣揚的‘男女平等’。”
乙乙衝上去踢他一腳:“我就高興説一套做一套,你管得着嗎?你追出來做什麼?別耽誤我散心的時間,滾回去吧!”
“你在氣頭上開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再説了,那是你的家。要走也該是我走。”
“那好,我不走了,你走。”
沈沉站在原地不動。乙乙深呼吸了幾口氣,重新把車門打開,正要準備坐進去,又被沈沉抓住胳膊扯住。
乙乙不客氣地大聲喊:“抓流……”
她的“氓”字還沒喊出口,流氓沈沉便將她一把按到車身上,猛地吻了下來。他吻她的力道很大,撞疼了她的嘴唇。他按住她的力道也很大,身後冷冰冰硬梆梆的車身令她的腰和背都疼。乙乙失了重心,只能抱住沈沉的脖子,任由他輾轉地吻着。被他親吻的時候,乙乙天馬行空地想着,嘴唇要腫了,腰那裏要瘀青了,車身好髒,這一身新的衣服要廢掉了。
一束強光照向他們這裏,乙乙與沈沉同時看向小跑過來的管理員大叔。
“鬧了半天,是小情侶吵架呀。”大叔搖搖頭又走了,邊走邊小聲牢騷,聲音又恰好能讓他倆聽到,“要吵回家去吵,在外面拉拉扯扯的多有損市容。雖然我們不是一線城市,但好歹也是全國文明城市跟魅力城市呀。”
丁乙乙與沈沉這一場吵架突如其來,和好也很迅速。
夜深人靜的時候,乙乙伏在沈沉的胸口,斷斷續續地給他講了一些除了林曉維之外,她從不願對其他人提及的往事。
“我爸爸不發一言就不要我了,那個男人也是不發一言就不要我了。在拋棄我之前,他們對我一直都那麼好,什麼徵兆也沒有,就那麼一句‘對不起’,突然便消失了。我媽媽也是突然就沒有了,還有我外婆,有一天她也會離開我,很快她就會不要我了。”乙乙的眼淚浸濕沈沉的睡衣。
沈沉摸着她的頭髮:“不不,我一定不會沒有理由不打招呼就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