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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0-未老先衰了

    沉緬於過去是人心開始衰老的表現。

    被吵到不得不撤離現場的鄭諧走到窗邊看了看,雨仍是不小,於是到樓上閣樓去健身。

    他在那邊待了一個多小時,出了一身汗,衝過澡之後,聽到客廳的電視裏響起國歌,想來是中國運動員又得金牌了,決定去欣賞一下和和眼睛含淚的傻樣。

    她從小就這樣,對國旗和國歌有着超乎尋常的熱愛,連看着電視上的升旗儀式都會感動到熱淚盈眶,令他驚歎不已。

    但除此之外,和和並不是愛哭的孩子,被老師訓,和小朋友打架,甚至把頭摔破縫了五針,都不曾掉淚,至多扁扁嘴巴,一副將哭未哭的可憐相。

    結果鄭諧沒看到他想像中盈盈欲滴的模樣,卻見到筱和和把自己蜷成花捲狀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身上穿着他的衣服。

    屋裏空調温度低,想來她又沒找到空調的遙控器,所以不知從哪兒找出一件他的襯衣套在身上。

    她保持着那種嬰兒在母體內的奇怪姿勢,睡得香噴噴,表情也像小孩子一般乾淨純真,一副天塌掉都與她無關的樣子。

    鄭諧站在她旁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考慮着是該喊她起來,還是把她抱進卧室去睡。

    他正拿不定主意時,和和扔在一邊的手機卻滴滴地響了起來,是他久違了二十年之久的《黑貓警長》的主題歌。

    他無奈地看了一眼和和掉在地上的速寫簿,心想他跟和和的五年一溝坎果然是很應驗的。和和以前對貓這種動物一向沒什麼好感,包括凱蒂貓、加菲貓和機器貓那幾只著名的貓,她也從來沒興趣,為何突然間這樣愛貓成痴,真是邪門。

    那首老掉牙兒歌已經快唱完一遍,和和還睡到不省人事。第二遍又響起時,鄭諧不堪噪音,拾起手機塞到和和耳朵上,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扯醒了。

    竟然是約會電話,和和一邊唔唔地應着,一邊斜瞄着鄭諧,鄭諧見狀便到別的房間去了,但還是聽到和和的聲音:“我都畫好了,要不先拿給你看看吧。嗯,我沒什麼事……不會的,不客氣,一會兒見。”

    很快和和便説有事要離開,鄭諧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窗外:“這麼大的雨出去約會,不怕感冒?”

    “誰約會啦。我是出去談工作,我幫一位朋友畫了一些圖。”和和朝鄭諧皺眉,“也是你朋友,時霖大哥。”

    “那好,祝你工作順利。外面冷,多穿點衣服。”

    和和走了以後,鄭諧更加無聊,給幾個主管打了電話確認了幾項工作進度,嚇得他們聽聲音都顫顫兢兢,只擔心這種天氣被無良老闆揪到公司去加班。外人只知道鄭諧對工作常常表現得過於狂熱,殊不知那種時候通常都是因為他實在無事可做。

    他去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冰箱和食品櫃,裏面塞了不少吃的,速凍水餃、速凍披薩、速食土豆泥、即食玉米濃汁,還有牛奶,出廠日期很近,應該是和和剛放進去的。

    他甚少吃這些所謂的垃圾食品,基本上都不動,所以和和隔段時間就把原先的拿走,給他換成新的,免得過保質期。這丫頭雖然大多數時候都粗枝大葉,但細心起來也很驚人。

    不過這樣的天氣,心情也差,他寧可吃垃圾食品,也不想下樓去把心情淋得再潮一些,於是把每樣食物的説明書都研究過之後,挑着垃圾程度似乎低一些的東西湊合着吃了。

    他念過和和無數遍少吃這種沒營養的東西,逼着她學着做飯,結果唸到他自己都煩了,也只把和和唸到能把乾巴巴的麪條做得很美味,不過她也只會這一樣廚藝而已。

    鄭諧剛吃完飯便接到了和和的電話,説走得太匆忙,忘記給小寶餵牛奶,請他必務幫個忙。不需要他費很多勁,只要把牛奶倒進盤子裏就可以了。

    鄭諧硬着頭皮去了和和家,很欣慰地看到貓小寶也縮成一小團,很乖巧地睡在自己的窩裏,那種情形竟有點熟悉。想了想,原來是很像剛才筱和和蜷在沙發裏的樣子,連神情都像。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盒特級牛奶都倒進深口方盤子裏。這盤子是和和去年出去旅遊時從景德鎮揹回來的,盤底有手繪的魚。她寶貝得很,有一回被他用來盛放果皮垃圾,氣得她要死。現在直接被她用作貓餐盤了,也不見用處高貴了多少。鄭諧隱約覺得自己在吃那隻貓的醋,只因為它的待遇比自己好。

    其間他接了表姐蕭薇的一個電話,劈頭就把他罵了一頓。這是她一慣的開場白,鄭諧習以為常,執着手機遠遠地離開耳朵,聽得到她講話,但是又聽不太清,剛剛好。

    不過因為昨天他在和和的陷害下剛犯了一個大錯誤,所以今天表姐數落他的時間格外久。十五分鐘後,鄭諧的手機都燙手了,薇表姐自己大概也累了,於是重新恢復了名媛淑女狀:“阿諧,那個傳説中昨天跟你唧唧我我的小妖精是誰?都那樣護着她了,想來挺重要的了?找個時間讓我看看,替你鑑定一下。”

    “説什麼呢,姐,沒有的事。”

    “哦,我知道了,又是和和,對吧。鄭諧,你夠損的,有你這樣當哥的嗎?和和整天跟着你背黑鍋,將來還嫁得出去啊?”

    “姐,其實……”

    “和和是不是已經二十五了,也該到結婚的時候了吧。對了,阿諧,和和現在有男朋友沒?如果沒,我來幫她物色一個好的。”

    “不用,差不多快有了。”

    “就你那圈子,哪找得出個像樣的?”

    “你放心,不是我這圈子的,跟我不一樣。”

    “哦,那就好,那就好。”

    鄭諧收線時,發現那隻黃色小幼貓不知何時已醒來,在離他一米外的地方,微仰着頭巴巴地望着他。想來早晨他的過度反應嚇着了它,這小東西如今也不敢再來親近巴結他,只露出一副可憐兮兮又十分警惕的表情,小心地觀察着他,那樣子竟又讓他想起筱和和做了壞事以後的樣子,幾乎令鄭諧心軟,想蹲下身去拍它的頭。

    他伸手後才意識到自己想幹什麼,立即又向後退出很遠,與這隻貓保持了最安全的距離。這隻貓真是邪氣,直覺告訴他,此貓不可靠近。

    除了筱和和以及母親,並沒有什麼人知道他怕貓,只把他對貓的退避三舍當成一種討厭。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這世界上能讓他害怕的事物不算太多,為什麼偏偏他就是怕貓。

    筱和和知道也是偶然。大約是和和十歲那年,她追着一隻貓一直追到了樹上。她有本事爬上去,卻下不來,在樹上困了快半小時,一直等到鄭諧發現她。

    鄭諧只好爬到樹上去抱她下來。他向來覺得爬樹是頂沒氣質很不優雅的一件事,所以即使他在和和當下那個年紀時,也沒做過這麼沒品味的事。偏偏和和已經着陸後,還扁着嘴淚汪汪地指着樹枝:“咪咪,咪咪。”

    鄭諧抬頭一望,一個頭兩個大。樹枝上有隻小小的貓,用比筱和和剛才在樹上的樣子還可憐十倍的姿態,瑟瑟地抖着,也是一個爬得上卻下不來的笨蛋。

    雖然他很頭疼,但筱和和那副楚楚可憐的期待神情卻讓他更頭疼,他只好心一橫又重新踏上拯救的征程。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雖然他很恐懼,卻掩飾得很好,在外人眼中是非常鎮定從容的,已經只剩三四米便到達終點,勝利在望。鄭諧想着,等把這隻成功貓弄下去以後,自己的恐貓症説不定就痊癒了,提了一口氣打算直接鬆手跳下去。

    大概他提氣的時候捏疼了那隻忘恩負義的貓,總之它回頭朝着鄭諧的手背便是重重的一抓,本來就精神高度緊張的鄭諧一驚之下,悲劇瞬間釀成,於是,傳説中身手不凡的年輕的武林高手鄭諧,在熱愛自然保護動物的高尚事業的行進過程中,英勇地負傷了。他落地時沒控制好角度和力度,右腳骨折了。

    這傷受得甚不光彩,鄭諧拒絕向其他人吐露受傷細節,也勒令唯一的知情人筱和和封口。但更令他受不了的是筱和和。

    恰好是暑假,筱和和有的是時間,便自願地擔當起陪他看護他的義務,天天在他牀頭前轉來轉去,擺出一副“我要當你的腳,我要照顧你一輩子”的大義凜然狀,天天長篇大論地懺悔她的任性與無知,對他百般地關愛,幫他擦臉,喂他吃飯,給他讀故事書,就差唱着兒歌拍着他哄他睡覺了。其實鄭諧疑心自己睡着時她真的這麼幹過。

    虎落平陽被貓欺,筱和和這哪是在照顧他,完全是逼着他陪她玩女孩子的過家家遊戲。之於和和而言,他是多麼逼真生動的一件大玩具。

    鄭諧被她逼得想跳樓。為了讓和和沒有負罪感也為了讓他自己清淨,他只好老實地向筱和和交待,害他摔傷的不是因為她要他救貓,而是他的懼貓症。

    鄭諧回想這些往事時,覺得自己已經無聊到某個臨界點了。

    他對和和在這種他極度鬱悶的天氣裏撇了他出去跟別人約會感到很不滿,她明明知道他心情不好。

    鄭諧不得不承認,他與和和的關係,有時候就像很搞笑的父女關係一樣,他比林姨更像和和的長輩,管教她更多。而和和對他撒的嬌,透露給他的秘密,大概也要比對她自己的媽媽來得多,畢竟,除了鄭諧自己的母親外,他算是與和和相處最多的人了,以至於,在看到和和與別的男人冒着大雨出去約會,竟生出女兒要出嫁的悲涼感,即使那男的是他的朋友,並且還是他熱心建議和和好好考慮的對象。

    其實和和之前也談過好幾場所謂的戀愛,最長的不過半年,最短的只有兩週,大多時候都笑嘻嘻跟他講:我又失戀了,快請我吃飯;偶爾也會在他面前沒形象地哭幾聲。

    那時候,他倒是從來不曾失落過。大概是因為,和和的大多數戀愛對象他都見過,雖然和和又蠢又笨沒什麼想法,但他卻是心裏很敞亮地清楚知道,這一堆張三李四王老趙六的,沒有一個有機會成為和和的良人,都不過是和和成長路上的一個遊戲玩伴,分開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但是時霖是不同的。鄭諧瞭解時霖,又瞭解和和,所以十分明瞭,時霖是很適合和和的那類男人,而和和又恰是時霖喜歡的那種女孩,如若天時地利人和,那麼……這才是他悵惘的原因。以前有人告訴他女兒出嫁時父親痛哭流涕的故事,他只當損人的笑話來聽,現在竟然可以體會了。而且時霖是長居國外的,也就是説,和和也要遠離了。

    真是無聊啊。鄭諧又深深地嘆口氣,他得到公司去找點事做,或者去俱樂部打球游泳。他記得有人説過,如果一個人開始不由自由地回憶往事,便是心開始衰老的表現。

    誰對他過這話呢?對了,是程少臣。年初時程少臣剛從國外回來,他們在一起喝酒時,那位情緒一向淡然的先生竟無限悵然地生出這等感慨。

    做人果真要厚道。一定是當初他捶着桌子笑得太沒心沒肺了,以至於這麼快就遭了報應,自己也開始未老先衰。

    問題是,人家的懷舊與心境衰老,是事出有因,目標明確,並且最終得償所願的。而他懷的這是哪門子的舊,衰的又是什麼心。

    突然身心這麼反常,大概是到了該安定下來的時候了。或許他應該聽從和和的建議,認真的找一個順眼的女子交往一下看看,既可以打發無聊,又能堵住長輩們的嘴,運氣足夠好的話説不定就順便把人生大事解決掉了。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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